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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令 第60节
    在这一年七月来临之前,汤贞在许多人的心里,也许曾无限接近过这个定义。

    毛成瑞在晨会上咬紧了嘴唇,一只老手攥在桌面上。

    “妓女搞记者会那兴许是有人下了手,”公关部门一位女经理斩钉截铁道,“后面粉丝闹事儿那个绝不可能是,过去几年他家哪天不靠写汤贞老师的新闻吃饭?以前就成天挨汤贞老师粉丝的骂,现在这明摆着公报私仇!”

    李经理看了一眼手边的热茶,实在没心情喝了。“不论他们是什么,是公报私仇也好,是见风使舵也好,现在最重要的是,把阿贞找出来,”李经理手在桌面上一叨,“你管他媒体怎么说呢,媒体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吗!阿贞要是明天又有大人物给撑腰,你看这几个媒体怎么说,还不知道怎么变着花地唱赞歌呢!”

    女经理瞧了李经理一眼,冷言冷语道:“您这意思,让汤贞老师现赶着再去巴结一个会走道儿的方曦和?”

    旁边几个男经理听了这话,都赶紧帮忙劝了劝,反把那位经理惹得更生气了:“以前方曦和没出事儿的时候,咱们汤贞老师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啊?你倒是在公司吃香的喝辣的李弘临,反正没有媒体编你的瞎话,没人骂你——”

    李经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把茶碗一摔:“他妈汤贞自己惹出来的事,骂上我了。”转身出了会议室。

    郭小莉坐在他们对面,一直是不发一语。按说她这个火爆脾气,这么安静特不对劲。

    “郭姐,”其他几个人等李经理走了,纷纷看向她,“您还是没有汤贞老师的消息吗?”

    旁边毛成瑞问:“小莉,你去看方老板了吗?”

    “今天一大早去的,他……”郭小莉声音顿了顿。

    近来不少小道新闻,说新城发展的一些旧部和以前的合作伙伴都去医院看了方曦和,不少人当场在医院走廊崩溃大哭。

    方曦和好歹也是一代枭雄,两条腿被弄得只剩了大腿根上那两截,头发也花白了。谁看到他都难免不好受。

    “他说,他不建议阿贞现在露面。”郭小莉对其他人说。

    “你把新闻都给他看了?”另个经理问,“把最近的事儿都给他说过了?”

    郭小莉点头。

    “那汤贞老师到底是不是他藏起来的啊?”旁边一个经理问。

    “总不能等他案子结案了,阿贞才能抛头露面吧!”

    毛成瑞听了郭小莉的话,浑浊的眼珠在桌面上盯了一会儿。

    “方老板的案子,到底有多大?”毛成瑞自言自语似的问。

    一桌子人都安静了。汤贞在公司外面发展得如日中天,和新城影业那么多次深度合作,亚星娱乐根本没有c-h-a手的机会,现在出事,更是让全公司一头雾水。郭小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冷静,她告诉毛成瑞:“方曦和的律师说,警方那边现在还没有调查阿贞的意思。也可能在秘密调查了,但……还没有实施抓捕。还没有牵连到阿贞。”

    周围的人一听这个,更沉默了。

    女经理问郭小莉:“郭姐,那我们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那名泰国妓女的身份有北京当地几家媒体保护着,人也神秘,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就不见踪影了。郭小莉只好给林汉臣打电话,想知道剧团那边有没有什么门路,这时外面秘书进来了,紧急送来一本刚刚问世的新一期《大都会》,杂志一翻开就是一篇大稿,从头到尾详详细细质疑了“汤贞招妓门”的所有经过,《大都会》旗下记者团还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挖掘到了那名妓女在泰国的代理公司。他们给代理公司打了电话,那边说,早在去年十二月份就有中国公司到他们这里去挑人了,挑到这个女孩后就与她签订了去中国发展的独家协议。

    “我们不能透露更多信息……挑中她的原因……他们说她长得有点像中国女演员辛明珠。”

    郭小莉手捏着那张写了“辛明珠”三个字的纸页,一时间脑子里像堵塞了。

    “郭姐,郭姐,”旁边人叫她,把手里划满了横线的一张媒体列表给她看,“现在没画线的媒体还可以联系,汤贞老师以前照顾过他们的,我也都问过了,你看看。”

    “《大都会》的主编姓什么来着,”郭小莉匆匆翻手里的杂志,想翻到第一页去,“姓柏,对不对,柏主编,给《大都会》打个电话!”

    郭小莉脑中还想着,要把阿贞送出国,送出国去。就算梁丘云昨天晚上怎么拒绝,怎么讲道理,今天早上郭小莉从方曦和的医院里出来,特别在听了律师那番话之后,觉得都不能再等了——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在这个关头,无数种考虑,都绝比不上阿贞目前的安危重要。

    “郭姐,”秘书进来叫她,“《大都会》的主编过来了,但是——”

    郭小莉一听,急忙从桌上拿起公司已经拟好了的声明。

    秘书手扶着门,慌张道:“但来的不是……”

    有人脚踩着高跟鞋,从外面推开秘书扶着的门进来了,数个秘书和助理跟在后面。

    郭小莉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个人。

    “柏主编被人举报了,私吞公款,把握不住新闻人的c,ao守,上午停职接受调查去了,”樊笑对郭小莉苦笑道,“只好我来了。你看我们做媒体的吃口饭,容易吗?”

    *

    有种说法是,有关汤贞的大批量丑闻被曝光出来,要钓的并不是小小这个汤贞,而是汤贞背后那日日夜夜在病榻上作昏迷的姿态,一夜白头拒不见人的真正大鱼。

    那条大鱼是否还隐藏着实力?他妻离子散,众叛亲离,儿子都改名换姓了,旧部连夜脱逃,老同乡白一雄在探望过方曦和之后也直呼:“天塌了。”这么看来,还留在方曦和身边的就只有汤贞了,而汤贞一直以来也被外界视为方曦和电影事业最宝贵的明珠,最重要的价值。

    是方曦和当年驰骋沙场,给他的对手留下了太多的心理y-in影?以至于他们不肯相信方曦和真就这么倒下了,哪怕方曦和看起来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汤贞坐在床边,他的眼珠在一种涣散的状态下痴痴望着眼前的遮光布。梁丘云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粥,蹲在汤贞面前。“胃还疼不疼?”梁丘云问他。

    汤贞低下了头,也没回答,不知道听没听清这个问题。

    梁丘云在床边陪了汤贞一会儿,他搂着汤贞的肩膀躺在宿舍那张床上,某个瞬间,梁丘云仿佛真找回了一些从前的感觉。汤贞不再有方曦和的庇护了,回到了梁丘云的羽翼之下。

    只是汤贞状态并不那么的好。

    “还疼不疼?”梁丘云问他。

    汤贞是昨夜临睡前才第一次出现这样的症状的,他胃绞痛,因为不能看大夫,痛得越来越厉害,喝下去的掺了镇静药的粥哇得一口叫他吐到了床下,白米粥粒里掺着一丝丝的血。

    汤贞身体匍匐在床边,艰难地喘气。

    “两种药,能少吃就少吃,尽量不要掺在一起吃,”那人说过,“你这么大的体格也未必扛得住。”

    梁丘云僵硬了一阵子,走到床边直接把汤贞抱起来了。汤贞嘴边有滑下来的唾液,沾在梁丘云穿的高级衬衫上,还有血。汤贞的眼神颤抖起来,似乎生怕梁丘云又掰开他的下巴。梁丘云问汤贞:“你到底有多不舒服?”

    汤贞是在绞痛的痛苦中昏过去的。他没有吃镇静药,但他的状态也没有变好。他似乎已经被这些药物永久地影响了。

    是这样吗?

    汤贞除了去卫生间,也再不下床了。他躺在床上,像一个不会动的漂亮娃娃。他说他想看医生,梁丘云告诉他看不了。汤贞闭上眼睛,仿佛就已经彻底不做他想了。

    今天睡前,梁丘云摸着手里的药盒,还在犹豫。

    要不然化在水里喂给他。

    把汤贞困在这儿,确实不是长久之计。梁丘云这几天在《狼烟》的宣传工作、公司、汤贞三件事上来来回回跑,多少有些乱了阵脚。外面环境时时刻刻在变,也许他太过紧张了。

    可汤贞不吃药,他是不能放心出门去的。

    汤贞在被窝里主动叫了他一声,声音很虚弱:“云哥……”

    梁丘云听见了,把手里的药一放,他到床边去看汤贞,他伸手摸汤贞的脸。

    汤贞已经不会躲他的手了,不会再用提防的眼神看他。

    “我的肚子……”汤贞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小朋友似的,“你帮我,帮我按一下……”

    汤贞十六岁的时候,公司为他接下了一部大戏,是视帝陈赞主演的年代剧《大江东去》。郭小莉每天来宿舍关切汤贞的准备情况。汤贞在郭小莉面前总是笑模笑样的,只有到了夜里才会紧张得睡不着觉。汤贞总告诉梁丘云:“我好久没正经演戏了。”收拾行李去片场的前一晚,汤贞胃疼了半宿,梁丘云让他去做个胃镜他还不肯去。

    梁丘云攥了攥自己的手心。他盯着汤贞的脸,然后低下头,朝自己手心里哈了口气,把手心捂热了。

    他的右手探进被子里,隔着汤贞身上套的t恤,按在汤贞平坦的已经瘦得下陷了的小腹上。

    汤贞的眼睛还睁着。

    梁丘云俯下身去,他的右手手心在汤贞小腹上缓慢划起圈来。

    像小时候一样。

    汤贞的眼睛近近望着梁丘云的脸。忽然之间,汤贞的眼皮往下耷拉了一下。

    汤贞在梁丘云温热的手心里阖上了眼睛。

    他睡着了。

    像小时候一样。

    梁丘云知道自己一直有这种能力——他能够控制汤贞,控制汤贞的喜怒哀乐,让汤贞全身心地仰仗他,依赖他,需要他。他知道他一直可以。

    梁丘云低头瞧着汤贞的睡脸,阿贞真的瘦了,瘦了太多。

    他觉得他的心此刻柔软得像一滩水。

    梁丘云穿好西装外套。汤贞蜷缩在被子里,睡着了眉头还皱着,看来睡前是真受了折磨。梁丘云承认他没有考虑过汤贞的身体能撑多久,也没考虑过汤贞万一生病了怎么办——毕竟过去几年,再难受的时候汤贞都能捱过去,多年演出下来,汤贞仿佛炼就了一身金刚不坏之躯。

    练习生宿舍楼下有个大院子,想出这个院子,有两道门可以走。一道是冲着外面大街的,是明着来的大门,一道通往隔壁小区,是一扇很狭窄的一次只能容一人经过的小门。毛成瑞亲戚家的孩子栾小凡就住在那座小区里。除此之外还有第三道门,这第三道门就隐秘得多,是宿舍楼大院原先盖的那间小厨房的门。梁丘云当练习生时,公司曾用这个小厨房给练习生们搭伙做过饭吃,后来阿贞红了,公司有钱了,提升了所有人的伙食水平,这小厨房就不用了,关掉了,但一个小门脸还保留着。

    梁丘云把那第二扇小门关得严严的,还落了锁。他弯腰穿过小厨房的门脸,然后走后厨门悄悄溜出去。

    夜深人静,后面小巷子里也黑。梁丘云走出这条巷子,拐弯进另一条窄巷,在一家包子店门口找到了他停的车。

    若在平时,这包子店早就关门歇业了。今天不知怎的,里面窗户还亮着,店老板还在里头。那老板透过窗子,一眼就看见了梁丘云,梁丘云也看见他了,只听那老板说:“哎哟!阿云!”

    梁丘云本想悄悄把车开走,听见这话,他从车里下来了。

    这位老板也算是看着他们这代亚星练习生长大的。

    “以前都叫你小梁,现在这北京城里人人都知道,你是‘阿云’!”

    梁丘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站在门外和那老板握手。

    老板刚才在屋里正揉面呢,一手的面粉,他臊着脸和眼前的名人把手握了一下。“你是不是挺忙的啊,怎么大半夜上这儿来?”

    梁丘云眼睛一瞧门外:“这不是……”他空荡荡的理由卡在嘴边。

    老板看了一眼梁丘云身后,突然问:“好久没见天天来了。”

    梁丘云看着他,一愣。

    “那小子以前天天来,”店老板说道,“天天来这儿给你买r_ou_包子!”

    梁丘云又笑了一声。

    梁丘云说,他半夜到这儿来,是为公司的事。

    “公司的事?哦……是不是阿贞的事儿啊?”老板压低了声音,问他,“我听说阿贞到现在还没露面?他到底上哪去了,会不会被什么人绑架了啊?”

    梁丘云的车堵在路上,他瞧着车前玻璃外那一点两点的红绿灯影。

    “他会不会被什么人绑架了啊?”那店老板疑惑道。

    梁丘云觉得宿舍周围的人还是太多了。

    “那个,您知不知道这四楼家里养的是个什么啊?”

    那个带着谄笑的声音说。

    “一整天了,我听着老有砸东西的动静……”

    梁丘云手扶着方向盘。前方绿灯了,梁丘云的车开出去一点,突然掉头就往回赶。

    黑色的遮光布把这间小小宿舍里的一切遮掩在光天化日下。

    汤贞穿着脚上的拖鞋,扶着墙往外走,他没有别的鞋子可以穿了。宿舍的门上了锁,汤贞把眼睛睁大了些,又眯了眯,贴在那条门缝上看,瞧那个锁。

    他以前也常有忘带钥匙的经历。汤贞推开卫生间的门,从放牙刷的架子上把那段梁丘云用来捆架子的铁丝一段段解下来。

    汤贞昨天没有吃那种药,今天也没有。他此刻低头瞧手里的铁丝,眼前隐隐约约只有两根,若是再眯一眯眼睛,仔细看,就只有一根了。他可以看清东西。汤贞把这根铁丝在手里急急忙忙地弯起来。

    他只撬了一下,就把那锁撬开了。

    走廊外面有风。汤贞手扶着门,走出了宿舍,他看了前前后后这条走廊,又看到对面墙上挂着的那个公用电话。

    汤贞记得这个电话只要有电就能用,就能打。他走过去,伸出右手把听筒拿下来,左手就要在上面按郭小莉的电话号码——

    听筒下面垂下去一根长线,几乎垂到地面上了,线的切口平整,早就与电话分开了。

    汤贞手扶着墙,他不能开走廊的灯,就只能摸黑继续往前走。

    走到楼梯口,他双手握在楼梯的扶手上,一阶一阶地下台阶。

    汤贞的头脑从未有这么的清醒。他要出去,他要逃出去,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

    汤贞走得慢。他用了很长时间下台阶,他也怕自己站不稳会从楼梯上摔下去——那多半就会前功尽弃。

    汤贞咬紧了牙关,他直接放弃了走正门,那扇门是无法用铁丝打开的。

    他扶着墙摸索着走到了一楼走廊的尽头,他记得那里有扇窗户。

    铁丝被弯成九十度,斜过来,又是一个九十度。汤贞站在窗边,借着照在他脸上的皎洁的月光,他把那扇窗子的锁掰开了。

    汤贞推开了窗子,下意识睁大眼睛,胸膛起伏,望着外面的夜晚大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第117章 小周 31

    梁丘云上楼时,手机忽然响了。他拿出来低头看了一眼,原本不想接的。

    居然是郭小莉打来的电话。

    梁丘云匆匆走上了三楼,他沿走廊跑了几步,脚步停下了。他远远看到那只公用电话的听筒就掉在月光照过的地面上,而公用电话对面,那间宿舍的小门是敞开着的,没有关,风从门里呼呼地吹出来。

    梁丘云手里还握着那只震动不停的手机,他站在半截走廊中央,这寂静空荡的宿舍楼里,确实只剩他一个人。

    “云哥……我的肚子……”汤贞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小朋友似的,“你帮我,帮我按一下……”

    汤贞在睡前恳求他,汤贞闭上眼睛,在他身边沉睡过去——

    全都是假的。

    “阿云!阿云你现在在哪儿?”电话一接通,郭小莉就急忙问他,那声音带着哭腔,并不是梁丘云想象当中劈头盖脸的斥骂,“有一伙小流氓跑到公司楼下和附近小区里,贴西楚那群人吸毒的传单!传单上面印的就是他们诬陷阿贞的那张照片!”

    梁丘云一愣。

    郭小莉格外慌张:“我刚刚已经报了警,上午发过了律师函,那个杂志社有人撑腰,就这么把那张照片当作传单一样地散发!公司刚刚已经派人去揭了,但他们贴了好几条街,贴得满大街都是——”

    郭小莉的心碎尽了。她一个平凡女人,也许一生当中只会遇上汤贞这么一个心肝宝贝。宝贝是万万不能让人这么从泥地里滚的。

    “别急,郭姐。”梁丘云低声劝她,他自己捏着手机的手也不住发颤,梁丘云脑子里嗡嗡直响,他走进宿舍,面对卧室那张空荡荡的床。

    他忽然发现床下并没有汤贞的拖鞋。

    汤贞的鞋来的时候没拿过来。

    穿着拖鞋走,能走多远?

    “别急,郭姐,”梁丘云扭头往外面走廊上奔,“我待会儿办完了事就去找你——”

    汤贞脚上穿着那双塑料拖鞋,鞋背上粘着一只举着大叶片的小乌龟,鞋底很脆,踩在地上,“哒哒”直响。汤贞身上还穿着参加《狼烟》首映那天的裤子,t恤就不是了,那是他很久以前穿过的旧t恤,一直在宿舍衣橱里放着,放出了一股霉味。在宿舍里这霉味总显得特别冲,出来以后就闻不到了,因为有风,有新鲜的空气。汤贞抬起头,脸颊和头发都能感觉到风吹过去。他的腿是又麻又钝的,可他的j-i,ng神却轻,他不肯停,也不敢停,他咬紧了牙关往前赶,手扶着宿舍楼外黑巷子的那面矮墙,一步一步往巷子前面有光的十字路口走。

    汤贞想到那里去拦一辆车子,让车子送他回家。他看到光了,他是安全的。

    手一下下扶着的矮墙上,有还没干透的纸张。他还不知道那上面贴了什么。

    对面有车灯晃过来。汤贞下意识抬起头,把身体撑直了,他以为那辆车会开进巷子里。

    可是没有,车灯闪过去,就那么一瞬间,从巷子的这头到那头,密密麻麻无数张小马的笑脸,他嘴中叼着的锡纸卷,连同那个双眼反光有两个白点的笑着的“汤贞”,从汤贞眼角的余光里一晃而过。

    车开走了。

    汤贞愣愣望着前方的黑暗。

    他慢慢迈动了步子,继续往应该有光的地方走。汤贞用手摸了摸身边的墙面,还是一样未干的传单。没有光,汤贞什么也看不清楚。

    嗵嗵嗵。

    是脚步声。

    汤贞听到有脚步声从背后追上来了。

    黑暗或许安全,可汤贞并不渴望停留在黑暗中。

    他往前跑,努力跑得越来越快,塑料拖鞋拖慢了汤贞的步子,像是镣铐。汤贞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力气,他脱了鞋子,拼了命地往前逃。汤贞看到前方的光点越来越近了。“救命……”从汤贞嘴里喊出来了,那声音沙哑的,渴望被更多人听到,“救命……!”

    巷子的南端连接一条东西走向的商业街,路边大大小小的广告牌、布告栏上,被一伙半夜流窜的小混混糊满了传单。那些传单贴的蛮横丑陋,内容同样低俗不堪,西楚乐队的天才鼓手小马,中国最知名的天才演员汤贞,在西班牙巴塞罗那酒店聚众吸毒,两个人笑容满面,对眼前的毒品丝毫没有避嫌。

    汤贞已经跑到了那条巷子的出口。他在越来越多的传单上看到了自己的脸,光下,画面也越来越清晰了。汤贞努力回忆,只能回忆起他坐在小马背后,吞下了一颗安眠药。他躲进了被子里,因为受不了烟味,还怕王宵行口中的妖魔鬼怪和什么派对。卧室外面全是人,有许多人在吸毒,到处弥漫着草叶燃烧的气味,无数人在这样的气氛中沉醉。小马对汤贞说,我知道你是第一次来,你放心,我不会让别人进来的。小马还说,这是快乐的东西,你要不要试试?啊?真不试啊?我听老王说过,你们公司管你管得真严。

    有人从背后的黑暗里拖住了汤贞的手。接着又是一只手过来了,猛地从前面捂住了汤贞的口鼻。

    汤贞的腿在空中蹬了蹬。

    许多年前,香山顶上,漫天红云灿烂。

    “云哥,山好漂亮!”

    “不仅山漂亮,北京也漂亮,”梁丘云那一天说,夕阳照过来了,照在他们的面孔上,“我们都会出道的,阿贞,我们在北京,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这天夜里,北京城又发生一起寻衅滋事案。被害人马松杨,男,十九岁,美籍华人,在城南一十字路口遭人殴打,致眼部、头部多处受伤,手腕肌腱断裂。犯罪嫌疑人骑一辆黑色重型摩托,头戴红色头盔。望相关知情人向警方提供线索。

    *

    与汤贞有关的负面报道像一座隐藏已久的大型冰山,面目狰狞,在烈日下缓缓上升。

    生态正在发生剧变。每个脚踩在冰面上的人都隐约感觉到了脚下隆隆的震动。

    有小道消息称,西楚乐队主唱王宵行原计划在周五傍晚召开记者会,公开澄清汤贞吸毒一事,可就在周五前夜,媒体内部才刚刚得到记者会的风声,西楚乐队的老幺鼓手小马突然横遭不测。这件事发生得毫无预兆,让所有人都没有准备。到了周五,王宵行果真没有在记者会上露面。

    在摇滚圈子里,特别是中国摇滚圈子里,这个美国华裔男孩马松杨一直小有名气。他虽然年轻,但卓有天赋,他小小年纪被王宵行在波士顿酒吧发掘的故事为许多资深乐迷津津乐道。而就在今年年中,小马的父亲因在洛杉矶酒店杀害了他的母亲被捕入狱,这令小马的身世变得更加传奇。小马在英国伦敦的电台采访中称,是乐队的伙伴,特别是王宵行老王,陪伴他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时间:“老王其实更像我的父亲,灵魂上的父亲。他给我的亲生父母寄去过不少钱,虽然也算是我参与赚来的钱,但是……其实我平常对他不怎么有礼貌,也不喜欢听他的话。但我知道你们也不怎么听你们爸爸的话,对吗?”

    马松杨以后很有可能无法再打鼓了。他才只有十九岁,头部遭受重创,因为眼球破裂,视力严重受损,右手手腕肌腱断了,他必须在最快时间内接受手术。北京当地摇滚圈子的人紧急出动,各方地头蛇联系各自的熟人,终于连夜把小马送进北京某三甲医院接受了肌腱手术。今后几个月甚至几年里,小马还要持续不断地接受康复治疗。

    “肌腱这个问题应该不大。之前nba有个球星跟腱都断了,治好了不照样打球吗!就是这个视力要是恢复不了——哎,他是一个眼睛看不见还是俩都坏了啊?”

    “这汤贞到底他妈找谁下的手?”

    许多人这么疑问。

    “怎么下手这么狠??”

    王宵行周五留在医院,没有公开出现在记者会现场的第二个原因,也许是汤贞的经纪公司中国亚星娱乐一纸诉状,在周五上午将西楚乐队及其经纪公司告上了法庭。

    亚星娱乐这几天已经接连告了不少媒体,这回突然把西楚乐队也给告了,令不少好事者大跌眼镜。原来亚星娱乐方面认为,汤贞与西楚乐队之间从没有签署过什么正式的协议或合约,西楚乐队发表的一切有关汤贞的作品均涉及侵权。他们要求西楚乐队支付巨额赔偿金,将已发行的合作专辑全部下架,今后禁止再做与汤贞有关的一切宣传。

    时尚杂志《大都会》在谈及此事时难掩其幸灾乐祸的语气,他们在专题稿件中称,亚星娱乐此番与摇滚乐队西楚尽一切可能地紧急撇清关系,已经是其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亚星内部有员工向我们透露,这次惹出了‘汤贞吸毒疑云’的巴塞罗那音乐节,从头到尾没有经过亚星方面的批准。汤贞在欧洲有许许多多‘私人行程’,这次音乐节正是其中之一。换句话说,没人知道汤贞在音乐节曾做过什么,公司现在同样找不到汤贞的人,得不到汤贞本人的回应。”

    “郭小莉坚持认为汤贞没有吸毒,”这位要求匿名的员工面对《大都会》记者的提问,诚实回答道,“但公司方面已经承受了太多压力。我们不知道未来还会不会有什么新的照片出现,万一有呢?”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支持汤贞和西楚乐队接触,”那员工还说,“甚至什么进一步的合作,这不是开玩笑吗,说实话,我本人也在亚星系统里当过几年练习生,我个人认为,汤贞之所以现在爆出这么多的丑闻,主要是他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他之前太膨胀了,已经逐渐失去作为一个偶像的本分。”

    “什么叫偶像的本分?你说呢。如果他能好好管理自己,更严格地约束自己,那么——我们假定汤贞在这些事情里是完完全全无辜的——无论是那个汤贞帮着□□满场找座位的照片,还是这次他和他所谓的摇滚朋友们待在同一个有毒品的房间留下的照片,就全都不会存在了。你说对吗?”

    汤贞躺在床上,从昨夜被梁丘云强制带回来到现在,他一直在一个深度昏迷的状态。

    两只脚心赤裸的,伤痕累累。两条细脚腕被几公分粗的铁链子缠紧了,绑在了床脚上。铁链留的长度有限,刚好是从这张床到卫生间的距离,换句话说,这就是汤贞以后一段时间内的生活轨迹了。

    梁丘云在客厅翻看一张最新发行的报纸,报纸上说,消失许久的王宵行终于现身了。

    汤贞家楼下长期围满了蹲点的记者,所有镜头都拍摄到了王宵行的出现,他下了车,钻进汤贞所住的公寓楼里,过了一段时间,王宵行从里面沉默地走出来——汤贞并不在家,而王宵行只像是想亲眼确认这个事实。有记者追在他身后不断发问,问王宵行相不相信这一切都来自汤贞的指使,是汤贞对小马的报复,他们甚至把王宵行堵住,堵进了人堆里,逼迫他回答,可王宵行拒绝与任何人沟通。

    *

    汤贞的一位女性助理,叫温心的,大半夜下班后不回家,独自一人沿着一条街去撕印有汤贞“吸毒”照片的传单,结果好巧不巧,她和贴传单那一小伙人在路口相遇了。

    她又是着急打110报警,又是拼了命的喊叫追打。周围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那群小流氓见势不妙,抱着怀里的传单溜之大吉,剩温心一个人s-hi着眼眶留在路口。

    有附近居民告诉温心,你是汤贞的歌迷是不是,你不用撕啦:“那伙人一天来贴三回,你撕完了过会儿他们又贴上了。”

    “不就是汤贞吸毒吗,都看过啦,”那些人感慨道,“真是可惜啊。”

    也有上了年纪的人劝温心道,小姑娘,看你年纪挺小的。他们指着墙上还未撕尽的传单上的“汤贞”说:你别跟他学!

    就这么一件小事,也以最不起眼的姿态登上了报纸隔天的娱乐新闻版块。主要内容是汤贞助理在街边人群中大哭,疯态毕现。

    最近关于汤贞的大新闻确实太多了,像电影《狼烟》票房过十亿这样的事情,也引不起人们多少注意。业内都说这电影太幸运,先是办了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全球首映”,接着杀气腾腾闯入暑期档,又撞上方曦和等这一连串的车祸案子人命案子,在这个都市里人心惶惶的关口,恰巧给人们提供了不少安全感。

    说来也巧,这电影的男主人公秦湛的扮演者,梁丘云,又与当下两位社会新闻版常客方曦和、汤贞很有渊源。

    他走到哪儿,记者们都围着他,追着他采访关于汤贞和方曦和的事,《狼烟》的名字自然也跟着频繁出现在报端。

    天时地利人和。

    业内人说,经此《狼烟》一役,梁丘云的身价上涨数十倍有余。当然打铁也需自身硬。梁丘云外形素质过关,人又拼搏努力,在圈内人缘也不错,除了之前有过几段真真假假的绯闻以外,实在查不出别的什么“缺点”。甚至有记者掘地三尺,高价买到一条爆料,深夜突击梁丘云在北京的家中,准备要报他一条大的——

    可谁能想到,这位在演艺圈蛰伏了五年的老一代亚星偶像,居然住在城西一个即将拆迁的老破小里。

    无论地段还是居住条件,都与他的亲密搭档汤贞有着天壤之别。

    爆料中暗藏在家的“秘密情人”没找到,记者还被半夜出门买咖啡的梁丘云请进了家里。梁丘云说他家一片乱,实在很不好意思。记者问他这么晚了在做什么,梁丘云说,他在整理母亲从老家寄来的衣服,围巾,被子,记者也透过门缝看到了,卧室地板上都是:“是她亲手缝好了,寄过来的。”

    “我常在外地,不能回家,”梁丘云关上卧室的门,给记者泡了杯茶,说,“但看到妈妈缝的这些针脚,心里也感觉很安慰了。”

    外面正盛传汤贞参与了方曦和的金融大案,还有吸毒嫖妓等等一系列不堪的丑闻。梁丘云却独自生活在这样的旧小区里,条件太简朴了,都有点“安贫乐道”的意思,叫人很难想象他们两人这几年来的关系是如此之亲近。据梁丘云讲,这个小家是他出道第二年用自己的积蓄买的,他至今也仍会把赚来的钱优先汇给父母,剩下手头一点留做一些小的投资。“阿贞他……”梁丘云很为难,当记者问他对汤贞吸毒嫖妓一事是否知情时,他忧郁道,“我只想知道他现在是否安全。”

    汤贞睁大了眼睛,恍恍惚惚望着眼前的空气。也许是药量加得太大了,汤贞看上去呆呆傻傻,目光是无法聚焦的。

    梁丘云坐在他面前,沉默地低头瞧他的脸。梁丘云还穿着陪公司李经理和几个媒体人一同吃饭的衬衫。遮光布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梁丘云解掉领口的领带,他说:“温心为了你在大马路上哭泣,叫人拍到了。”

    他知道汤贞一向心疼温心和祁禄这几个小辈。梁丘云盯着汤贞的眼睛,想从里面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变化。

    可惜还是没有。

    梁丘云离开了床,走到客厅吃了片醒酒药。过了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个玻璃杯,玻璃杯里是酒,搁在床头桌上。

    汤贞像个娃娃,被梁丘云搂着仰下了身去,在床上放平了。

    梁丘云在他身边坐下,占据了半边床,他把自己的长腿也放到床上来休息,皮鞋都没脱。

    “温心和人家吵架,为了街头巷尾关于你吸毒的新闻,”梁丘云不经意道,“你也看到了,那些传单。”

    汤贞躺在他身边,眼睛还睁着。

    梁丘云从他旁边俯下身去,一片y-in影笼罩在汤贞头顶上方。

    “阿贞,你吸过毒吗?”梁丘云一个字一个字轻轻问他。

    汤贞一开始还是没说话。梁丘云凑过去,用他硬的砂石一样的嘴去碾开汤贞那没有血色的嘴唇。

    汤贞过了会儿才喘息起来,似乎这样的吻令他十分痛苦。

    “我告诉过你了,外面很不安全,”梁丘云抬起头,不自觉抿了抿嘴唇,“你不信我,你自己亲眼看到了。”

    “我……”汤贞的嘴唇突然颤抖起来,一阵气声从里面冒出来。

    梁丘云眉头一动。

    “我没有……”汤贞说。

    梁丘云低头问他:“你没有什么?”

    “我没有……吸毒……”汤贞虚弱道。

    他的语速很快,话说得也不太清楚,声音太轻了,不知是在对着谁澄清,对着谁申辩,也许是对着空气,因为汤贞的目光根本无法在梁丘云的脸上聚焦。

    “除了我,现在外面没有人相信你了,阿贞。”梁丘云说。

    汤贞的嘴唇虚张了张。

    汤贞安静了一阵子。他眼睛睁着,仿佛努力想在这片混混沌沌的天花板上看清一些什么,又看不清。梁丘云在他身边躺下来,惬意地搂过汤贞,好让汤贞别再盯着天花板傻看了。

    以前,梁丘云就喜欢汤贞这种傻乎乎的表情,会在夜里,在宿舍,偷偷地哭着想家,思念爸爸妈妈。

    而不是后来上了台,让无数的人看到了他,让无数的观众,海内外的歌迷影迷为了所谓的“国民偶像”而疯狂。

    汤贞不是“国民偶像”,只是梁丘云的“阿贞”。汤贞被梁丘云搂在怀里,两条脚腕一动,就牵动了铁链叮玲在响。汤贞脸上傻傻的,是一种恍惚的神情,嘴唇颤动,说个不停,只可惜说的不再是“云哥,我想家”了,而是,我没有吸毒,我没有吸毒……

    “我知道,我知道。”梁丘云搂着他,像这个城市里唯一能保护“阿贞”的那个大哥一样,轻轻拍他的后背。

    也许梁丘云不该这么刺激汤贞,不该提起这个话题。直到睡前,汤贞嘴里还说个不停。他没有吸毒,他没有吸毒,他想告诉所有人。梁丘云看着时间也晚了,从汤贞溜走的那个晚上起,他就不打算半夜回家去了。梁丘云拿起床头兑好了药的玻璃杯,他右手捏住汤贞的后脖子,汤贞一下仰起了头,像只被捏住了脖子的猫,乖乖把玻璃杯里的液体喝下去。

    汤贞终于安静了,他躺在床上,蜷缩了身体,蒙了厚厚的棉被。梁丘云去卫生间洗漱,用手机回短信。郭小莉给他打了几通电话,他都没接。郭小莉总想和汤贞说话,但郭小莉应该知道,梁丘云早就不是原来那个阿云了,他现在太忙,不是每时每刻都能接听她的电话。

    梁丘云给郭小莉回了条短信,说他现在正和万邦集团陈乐山陈总的朋友在一起,明天再回给她电话。

    关灯以后,梁丘云上了床,他在被子里搂过了汤贞来,就这么睡觉。

    深夜凌晨四点,梁丘云忽然从睡梦中睁开了眼睛。

    也许是一种叫做第六感的东西,让梁丘云在黑暗里仔仔细细瞧了一阵子,他忽然掀起被子坐了起来。

    梁丘云下了床去打开卧室的灯。

    他身边的床位果然空了。

    掀起来的被子内侧有一块深色的痕迹,梁丘云伸手一摸,那被子里的棉絮还是s-hi的,有很浓的酒味。

    至于那根铁链,一端还好好的系在床脚,另一端则鲜血淋漓,保持着一个细细的缠在人脚腕上的形状,搁在床脚下面。

    梁丘云出了宿舍门,他跑过走廊,飞快下了楼梯。

    有那么一秒钟,梁丘云大脑中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没有想。

    从三楼下到二楼,还没跑下一楼的时候,梁丘云的脚步忽然间原地停住了。

    汤贞就躺在一楼下面的走廊上,身体蜷缩着,头下面有血,他是摔下去的,就这么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

    梁丘云无法想象夜里睡觉的时候,汤贞在他身边在做什么。

    汤贞似乎总有无穷无尽的办法可想。他看似乖乖把药喝了,又会在神不知鬼不觉时把药吐出来。他看似被一根铁链牵制在原地动弹不得,又会在梁丘云熟睡后不发出一点声音,硬生生把那圈链子从他的脚腕上直接穿过脚踝脱下去。

    汤贞难道感觉不到痛苦吗。梁丘云抱他上楼的时候,汤贞两只脚还在往下流血。像小时候他们听过一个童话故事,人鱼的双腿不能走路,走到哪里都是鲜血淋漓。

    他给汤贞头上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和包扎。

    他用那条铁链缠在汤贞的腰上,把汤贞和整张床再一次紧紧地缠在一起。

    梁丘云不离开这间宿舍了,他拿了把椅子过来,就坐在汤贞床边盯着汤贞。第二天早晨,越来越多工作伙伴打电话来,梁丘云一个个接了,告诉他们他今天很不舒服,他想休息一天。

    谁都知道梁丘云平日有多勤勉努力,这段时间以来,还顶着“搭档失踪”的巨大心理压力,每天长时间地投入到工作中。每个人都怕梁丘云会垮掉。

    这一天的假请得非常容易。

    到中午了,汤贞还没有醒。

    他一双眼睛闭着,扫下来的睫毛尖纤毫不动。面色苍白如纸,嘴唇是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好像昨天深夜里他摔下楼梯,被梁丘云找到的时候,就是这个濒死的模样。

    梁丘云坐在那张椅子上,他心里浮上来的不安越来越多,那只手机被他攥在手心里。

    郭小莉打来电话的时候,梁丘云正在宿舍楼里的走廊上闲逛。他把汤贞困在这里,而他为了困住汤贞,一样也没地方可去。

    他把整栋楼最后剩下的两条公用电话线路也切断了。

    然后从一楼往上,用工具挨个锁死走廊尽头的窗户。

    郭小莉问他,阿贞呢?

    “他睡觉呢。”梁丘云轻描淡写道。

    郭小莉急道:“怎么每天都在睡觉?”

    梁丘云说:“阿贞知道了外面都在传什么,他心情不好。”

    这么多天了,梁丘云仍坚持为了汤贞的安全,郭小莉不要过来与他见面,梁丘云还强调:“这也是方曦和方老板的建议,那个杀人凶手现在还在北京流窜。”

    所以无论什么事,郭小莉都只能指望梁丘云把电话转交给汤贞来接。

    梁丘云第一次回答她,方曦和出车祸的事对阿贞打击很大,还有甘清的命案:“他现在不太愿意说话,郭姐,你要体谅一下。”

    第二次,梁丘云说:“好吧,我帮你旁敲侧击地问问。”

    第三次,梁丘云说:“郭姐,我今儿晚上挺忙的,所以没接你的电话,你不要着急。昨天我问了阿贞了,他说他没有印象……”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梁丘云手机里爆满了来自郭小莉的未接来电。郭小莉给梁丘云发的短信也逐渐从“阿云你人呢?你怎么总是不接电话?”变成了“阿云,我知道你现在每天都很忙,郭姐也为你高兴,但郭姐很着急……”

    梁丘云这次大发慈悲接起郭小莉的电话,他说,汤贞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所有的内幕。

    “他心情很不好,问我要了片安眠药,吃了就睡了。”

    郭小莉听见“安眠药”三个字,也没当回事。他们做艺人的,哪有不吃安眠药的。

    “那他和你说什么了吗?”郭小莉轻声问,好像听电话的人是汤贞一样。

    “他……”梁丘云犹豫了一阵,“他说,他希望郭姐你不要太为他c,ao心了……”

    在郭小莉的沉默中,梁丘云为她绘声绘色“复述”了汤贞的话:“方老板出事了,对这一切,我其实早有心理准备……”

    “我只是担心郭姐,她一定很着急。我在云哥这里安然无事,郭姐却要独自在外面对这么多风风雨雨……”

    梁丘云把电话挂掉了,连同郭小莉的哽咽声一起。他回到宿舍的时候,意外发现汤贞已经醒了。

    汤贞在床上不停地挣扎,扭动,好像想从身上这缠满的锁链里脱身出来。可他双手双脚动不了,他被绑得太紧了。

    汤贞呼吸困难似的,嘴唇张开了,像条原形毕露的鱼,正竭力汲取氧气。

    梁丘云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他。

    汤贞也许没看到梁丘云就站在他身边,又或者他根本什么都不在乎了。汤贞抿住嘴唇,咬紧了牙,继续在这些链条里挣扎,他的头上还包着纱布。再让他这么在床上动下去,恐怕伤口又要蹭破了。

    梁丘云看他也不像把头摔坏了。

    他从客厅拿了一个电视遥控器。

    然后回到床边,在那把椅子上重新坐了下来。梁丘云右脚的皮鞋就蹬在汤贞的床边。梁丘云看着汤贞在床上继续徒劳地挣扎,他按开了卧室里那台电视机,画面一开,还是那天看《狼烟》宣传纪录片时调取的电影频道,梁丘云把玩手里的遥控器,开始换台——

    “汤贞当时找人写新闻,说他去了谁谁谁的演唱会,就是我和陆鸥老师那场,有史以来,我们第一次二人同台的演唱会,”老牌流行歌手曲少川在电视上接受采访,对于往事,他付之一笑,“我和陆鸥两个人,出道打拼这么多年,当年都说我们两个人歌坛争霸,不夸张地说,如今汤贞的十个歌迷里,九个是从小听着我和陆鸥的歌长大的。那场演唱会,我们两个人是很有信心的,歌迷朋友一直支持着我们,虽然那个体育馆有十万个座位,但我们并不担心卖票的问题。主办方还是建议我们邀请汤贞来做嘉宾,说他是我们两个之后华语乐坛的接班人,我认为他这个说法夸张了,但我和陆鸥还是同意把汤贞请来,我们都希望这场演唱会能成为华语乐坛一次值得纪念的事件……”

    “然后没想到演唱会结束以后,我们一看新闻上写着,‘曲少川、陆鸥黄金时代演唱会沦为汤贞主场’,”曲少川笑道,“当时我们就想啊,演唱会是我们筹钱开的,台下坐的是我和陆鸥老师的歌迷,怎么就变成他汤贞的主场了?”

    “汤贞老师确实让我们很有压力……”亚星娱乐一位练习生在电话连线里回答主持人的采访提问,节目组为保护这名练习生的身份,他的声音被处理得非常尖细,“在公司里,他是所有前辈们的前辈,无论是我们,还是邵鸣老师他们,在汤贞老师面前全都是小辈……我们什么都要听他的。特别每到了公司参观日的时候,歌迷们都来了,我们所有的人就都要到 mattias 的练习室去,在汤贞老师身边给他伴舞,这样所有的歌迷就会都围着那一间练习室,看上去就像所有的人都是被汤贞老师吸引来的。”

    “进公司的时候就有前辈对我们说过,要有给汤贞老师当一辈子群众演员的觉悟,不然就不要到亚星娱乐来——”

    ……

    梁丘云听着电视里的声音,他时不时换台,看看这个节目,看看那个节目,他发现汤贞在床上一开始还拼命挣扎着。

    慢慢就安静下来了。

    汤贞在床上侧躺着,眼里布满血丝,望向了那电视机的屏幕。

    梁丘云又调了几个台,几乎所有的新闻节目都在讨论与汤贞有关的事,没有例外。

    梁丘云发现,只要这么开着电视放汤贞的新闻,汤贞就会一直这么安安静静地盯着电视,好像一个小孩子,第一次见到电视机,便忘记了哭泣。

    “他就是戏霸啊,我今天终于可以把这句话说出来了,”今年年初曾与汤贞合作过一部情景喜剧的演员郝先生诉苦道,“我们那一部戏六十集,请了二十多个特邀演员,几乎都是我们熊导请来的大牌,就没有一个像汤贞那么能抢戏的!”

    “你们知道他原先在剧本里有几句台词,我数了数,一共就七句!汤贞去了现场,别的不干,先改剧本!现编台词!逼着我们熊导,把那集本子几乎重写了一遍!最后开拍我拿过来一看,台词比我这个主演多了一倍!”

    一棚的嘉宾都笑了,郝先生苦笑道:“我们熊飞宇导演,也没别的办法了,他和汤贞以前合作过那个,那个,《李太白西游记》,有交情在!所以只好,汤贞说什么就是什么了,”郝先生在镜头前还笑着摆手,“下星期我们这个剧就要播了,我提前和大家说一句,看到汤贞出场那一集大家别见怪!剧本都是他自己改的,和我们导演编剧老师都没关系!”

    ……

    汤贞的头靠在床头,身上还缠着重重的铁链。梁丘云坐在他身边喝茶,手里翻一张最新的报纸。梁丘云告诉汤贞,郭姐打来电话,说小齐昨天离职了,小顾还在公司里。

    汤贞一动不动,看着电视节目,根本听不见梁丘云说话似的。

    报纸的头版头条越来越少出现“方曦和案”四个字,取而代之的,则是越来越多有关汤贞的新闻:打人,召妓,整容,吸毒……不一而足。

    掀开今天的第二版,梁丘云意外看到了一则与方曦和、汤贞都无关的新闻:亚洲首富周世友在海南岛计划投资四十亿,开启兰庄东南亚度假产业链新的五年计划。

    这个世界永远是天外有天。梁丘云注视着报纸上周世友的照片。

    人再怎么努力向上攀爬,总有新的天笼罩在漫漫长梯的顶端。

    汤贞躺在床上,眼睛睁大了。梁丘云放任电视机继续播放吵吵闹闹的电视节目,他从地上拾起那条铁链,在汤贞身上缠了一道,又缠一道,把汤贞牢牢捆扎在床上。

    梁丘云低下头,在汤贞那失去了知觉一般的脸颊上又亲了一下。

    他们谁都无法依靠,来了北京,在这个地方生存,就只能靠他们自己。梁丘云出了宿舍,把门锁好,穿好自己身上的西装外套。他还是决定出门去工作,请一天假,对梁丘云来说相当于放在手边的薪水不要。

    以后他不仅要养自己,要养父母。

    他还要养汤贞。

    他出了宿舍楼一楼的大门。为防止被外面人发现,他总是沿着墙根快步往楼后面的小厨房走去。

    今天的天空格外y-in沉,梁丘云后知后觉站在墙角,抬头去看。

    好像要下雨了。

    梁丘云过去从未觉得他身后这座宿舍楼是这么的渺小,在头顶密密沉沉的乌云面前,梁丘云好像也只能守护住他身后这么狭小的一寸空隙了。雷声响起来的时候,一阵风从梁丘云头发上吹过去,连天上那片积雨云也被吹得波澜起伏,竟对着山河大地,隐隐约约的,浮现出一张笑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