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禄在后面换了鞋,他往鞋柜里瞥了一眼,接着抬起头,对周子轲比划了一个手势。
若干年前,在《罗马在线》后台,每当汤贞在更衣室里换衣服,动作慢吞吞的,周子轲找过来,就会看到祁禄守在门口对他做这个手势。
周子轲看着祁禄快步走进汤贞家里去了。
他在玄关站着,透过眼前方形的玄关出口,往汤贞这个家里面望去。
并不像周子轲记忆中的样子了。
祁禄很快回来,他抱了一只很大的纸盒子,放在玄关蹲下。他打开盒盖,掀起最上面铺的一层防尘纸,然后拆里面白色的防尘袋。
那袋子绣工j-i,ng致,不知原先是放什么用的。祁禄把它打开,从里面拆出四双同样尺码的男士拖鞋来,给周子轲看。
三双羊皮的,还有双塑料的,看上去就像从街边小店买来的超市货。
郭小莉在一旁站着,一脸的懵。
周子轲弯下了腰,和祁禄一样,他在那个纸盒子边蹲下了。
汤贞的东西实在太好分辨,只要是收在他衣柜里的,难免会沾上那股很熟悉的香味。周子轲随手拿起一只鞋在手里看了看:这鞋颜色太深,做工简单,实在不值得这么收起来。
倒是汤贞那只用来放鞋的防尘袋上头,绣了很小一朵铃兰花。
周子轲拿了双拖鞋,他转身在玄关台阶上坐下,背对祁禄和郭小莉,低头一声不吭地换鞋。祁禄把剩余三双收回去了,抱着盒子回汤贞的衣帽间。汤贞家里窗帘紧闭,不见光,十分的昏暗。郭小莉也进衣帽间里去了,只有周子轲独自走到每扇窗户前,把窗帘全部拉开。
阳光透进来,照亮了这个如今冷冷清清的房子,也照亮周子轲久不见光的脸。
家具大都搬走了,一眼望去,那些汤贞过去布置的一切都不复存在。郭小莉说,这是以前大夫建议的:“都是为了阿贞的安全。”
周子轲听了这话,也不吭声。他进厨房里看上了一圈,又去浴室,推开门去了汤贞的卧室,又进书房看了看。
郭小莉在厨房里忙碌,想给子轲和祁禄做点饭吃,毕竟都已经忙了一上午。
周子轲却跟着祁禄上了汤贞家的二楼。
汤贞不喜欢住太大的地方。周子轲知道他从买了这套公寓就只住一楼,将二楼当作仓库。
周子轲过去每回来汤贞家里,都是来玩的,是来放松的,来抱着汤贞,享受一些二人世界的温存。他很少帮汤贞做什么家务,都是汤贞照顾他,汤贞抚慰他。自然而然的,他也很少到二楼上来。
二楼看起来更加的封闭,四面窗子都关紧了,呈现一种暗无天日的状态。这不像京城富人区的高级公寓,倒像一处山中巢x,ue,明明是夏天,周子轲也难免觉得手背上发冷,y-in森森的。
脚边处处是成捆的书报手稿,是成箱的唱片碟片、珍玩字画。过去爱慕汤贞的人确实多,周子轲在这些东西里看来看去,走来走去,祁禄从后面戳了他一下,带他去看更里面的一座博古架。
架子上积了一层灰。周子轲走过去,一开始他没明白祁禄是想让他看什么,直到发现眼前架子上摆着的一只小小彩色木马。
那木马还不如周子轲的手掌心大,做工粗糙,彩漆也乱上一气。
“……怎么又是这种奖品?”汤贞当年站在《罗马在线》的摄影棚里,观众哄堂大笑,汤贞却不敢置信,他拿着话筒问,“导演,我们的经费真有这么紧张吗?”
“这次的两块钱,两块!”冯导在台下伸出两根手指,那意思是,这个小木马奖品起码比上回的游戏币贵上一倍。
周子轲在台上没好脸色,他作为后辈队长,每次都要在节目组安排的游戏环节中替形单影只的大前辈汤贞老师玩游戏,目标是击败肖扬,赢得最终的奖品。他听到汤贞依照台本上写的来夸奖小周,看着汤贞拆奖品,接着便是一连串事先安排好的情节。
“我不喜欢儿童玩具。”汤贞假装生气,转头又看到身后输了的肖扬,后者正眼巴巴瞧着他手里的奖品,是个十分眼馋的样子。汤贞大方道:“送给你了!”
那几年《罗马在线》的收视确实非常高,周子轲每次在录制现场看着台下观众笑,回到家里,有时电视上正巧在放节目,汤贞离开了周子轲身边,走到电视前专心看上一会儿,也忍不住笑。
那个时候,似乎所有人都那么开心。
小木马上落满了灰尘,周子轲吹了一口气,便把灰吹去了。
这架子上不仅摆了木马,还有梅花鹿形状的小零钱罐,零零散散的几块乐高积木,掉了漆的国王棋子,万圣节商店贱价出售的巫师帽子……
郭小莉听到从楼上下来的脚步声,以为是两个年轻人要下来吃饭了。结果子轲搬着一只箱子下楼来,好好的白衬衫,给蹭了一层灰。
周子轲把他衬衫的袖子折了几道,像是准备大干一场。他弯下腰,把箱子搁在汤贞书房的地板上。
书房太空,除了一张桌子一个空柜子,什么也没有。周子轲想了想,觉得缺个人手。
郭小莉打开汤贞家的门,看着助理齐星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进来了。在亚星娱乐干了三年,齐星还是头一回像别的正儿八经的助理一样,得到自己上司的差遣。
周子轲在书房和他说了几句话,齐星便去二楼找祁禄前辈了。郭小莉站在客厅里,就这么看着祁禄和齐星一趟一趟的,从楼上往下不停地搬东西。
“子轲,你打算……”郭小莉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子轲把一盆盆从楼上搬下来的植物端起来,摆上阳光照s,he的书房窗台。
齐星从楼上下来了,怀里抱着一个大理石地球仪:“郭姐!让一让!怕摔了!”
郭小莉很少见子轲这么亲力亲为,主动伸手做这些事情。
特别是当她看到子轲看似无心地摆弄好了那些盆栽,低头去挪地球仪的时候。
“郭姐,你看……”阿贞坐在书房的窗台边上,因为生病,他头发很长了,阿贞回头瞧着走进书房去的郭小莉,“这是我新排列的……这几盆需要光多一些,就放在这边,那些喜欢y-ins-hi的土壤,就放在那边……”
郭小莉笑问:“谁教给你的?”
汤贞回头,抿了抿嘴,说:“我自己看书学的。”
“那以后你想自己浇花了?”过去汤贞工作忙,家里的植物总要郭小莉亲自来家里照顾。
汤贞点头,“嗯”了一声。
周子轲对郭小莉的注视浑然未觉。他拆开从楼上搬下来的纸箱,把那一摞摞书和手稿,还有唱片,往汤贞的空书柜里认真摆放。
他下午还有工作,是 kaiser 的工作。到快要走的时候,周子轲还在汤贞家里来来回回地走,反反复复检查。他似乎很想在汤贞回来之前,把这里恢复成他记忆中该有的样子。
可时间来不及,只好先做一些表面功夫,看上去不错也很好。
齐星走过来,他犹豫地告诉周哥,该要去上班了。周子轲还在汤贞的卧室里检查床铺。他摸了摸放好的枕头,还有绣了小梅花图案的棉被。可能汤贞回家的时候,他的工作还结束不了。
汤贞床头后面有个很窄很窄的收纳抽屉,周子轲之前过来,没注意到。
他伸手把那抽屉拉开了。
齐星在一边,偷偷探头瞧了一眼,没看见别的,只有些发黄的纸飞机。
在齐星的概念里,像这种地方放的,一般不都是户口本什么的。
周子轲把那个抽屉关上。他离开了汤贞的卧室,从茶几上拿了自己的车钥匙就打算走。
“祁禄,”周子轲在玄关换鞋时说,“你跟我去一趟摄影棚。”
祁禄一听这个,连忙过去。
齐星在旁边一愣:“周哥!那我呢?”
周子轲看着他道:“你现在去疗养院,等汤贞老师打完针,开车把他接回来。”
*
祁禄坐在时尚杂志的摄影棚里。
许多人见了他都是一脸意外,细问过旁人才知道,他是跟着周子轲过来的。
“齐星呢?”肖扬在镜头前一边放松手脚,一边问周子轲。
周子轲被一圈摄影助理包围在中间,他一双眼睛勉强忍耐了强光,听摄影师在耳边对他讲各种拍摄细节。“接汤贞去了。”周子轲回答。
肖扬听了这话,转头看了一眼罗丞,撇了撇嘴,像做了个鬼脸。
摄影棚里头的气氛难免有些古怪。过去,周子轲身为队长,却罕少出来工作。同队三年,肖扬几个人就没见过他像现在这么敬业,每天按时到点来上班的。
他像变了个人,这就够奇怪的了。眼下他又忽然成了 mattias 的队长,身担两职,要给汤贞老师做队长了。
肖扬说不出自己心里具体是种什么感觉。如果按照公司说的,一个团队就像一个大家庭的话,肖扬他们几个的家还在这里,周子轲却已经在他们这个大家庭中间,拥有他自己的小家庭了,那必然是很不一样的。
肖扬的助理小朱走到祁禄身边,端了杯咖啡放下:“祁禄前辈,请、请喝咖啡。”
祁禄正在自己手机上打字。听见这动静,他抬起眼来。
亚星后来招的这些助理们,十有九个都有点怕祁禄。传闻中,他是汤贞唯一的生活助理,掌握着这位巨星私生活的一切细节,他还是郭小莉安c-h-a的眼线,帮助亚星公司将汤贞牢牢栓紧了,他是曾经受公司力捧的“木卫二”成员,多年辛苦训练,只因为一场车祸,他的人生高速急转……在“亚星解约门”中曾有人猜测,祁禄终于要开始对亚星公司展开报复了,那些泄露出去的汤贞病历,十有八九是出自祁禄之手。
祁禄不会说话,也很难为自己辩驳。他越是沉默,越是安静,旁人越觉得他是个神秘的厉害人物。
“谢谢。”祁禄看向小朱,他虽然不会说话,却也可以用口型来道谢。
“……如果还有什么是我一定要提前告诉你的,周子轲,汤贞他是个病人。”祁禄的手指在手机键盘上移动,他明明比周子轲大上一岁,可在周子轲面前,他始终很难建立起威信来。
所以祁禄也不清楚,周子轲到底能听进去多少。
“汤贞真实的一面,远远没有在你面前表现出的那么‘美好’,那么‘体面’。你过去见过他发疯的样子吗?见过他控制不了自己,完全失去神智的模样吗。我不知道你现在对‘汤贞’还抱有什么样的幻想。”
“他不再是以前的‘汤贞’了。他自己知道,心里清楚。他也放弃欺骗他自己了。但只要你在,他还是总想要欺骗你。”
“他害怕你离开,所以他不去接近你,他的能力在退化,他知道他不可能完全骗过你了。”
“我希望你不要,因为看到了汤贞的‘真面目’,就很快地放弃,”祁禄低着头,继续写道,“哪怕是为了,今天在他家里看到的,他那么在乎你……你的一举一动,都太容易影响现在的汤贞了。如果你能尽量对他好一点,只要你对他好,我相信他会逐步好起来。”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就经常发脾气。有一次汤贞给你打电话,你一直不接,他打了一夜,你一个都没有接。我不知道你们后来有没有谈起过这件事。汤贞不是健康的人,他是个病人,他不知道正常人打不通电话,就应该放下手机,自己去睡觉,他只知道你在生气,他一遍遍拨你的号码,希望你理一理他。哪怕你中间接起来,告诉他,你要睡觉了,让他别再打了,也总比一直不理他要好。”
“我没有谈过恋爱,说实话,我不知道像你和汤贞这样的人,你们究竟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可能恋爱就是容易让人变得不理智,容易做起事情来,不计后果,”祁禄写道,“今天的汤贞,不是两三年前,更不是五年前你们刚认识时候的状态,他不再适合这种‘不计后果’的关系了。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帮了他很多,你救了他两次,救了亚星,救了 mattias,你不是心血来潮,你是很认真的。”
“可我依旧无法确定,你和汤贞能在一起多久。以前你们偷偷恋爱,没有人知道。现在你们在一起开新闻发布会,只是在一起工作,面对的压力就很大了。我想说:汤贞真的很喜欢你。可能他表达不出来,毕竟他经历过很多不好的事,生病了,还有顾虑。只是他真的是个好人,是个善良的人,值得你对他好。如果有一天你们分开了,你对他好,他也会报答你。我和温心也会想尽办法报答你的。所以,如果你们不能再维持恋爱关系了,也希望你能帮助他,让他逐渐健康起来。”
周子轲结束了拍摄,坐进车里。他翻看祁禄写给他的手机邮件。
祁禄就站在他车窗外面。
周子轲往下划了一会儿屏幕,慢慢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住了。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了,他又一点一点把邮件拉回开头,重新看下来。
周子轲问:“到底什么才是他真实的样子?”
祁禄回答:“你不在的时候,他的样子。”
“为什么是我不在的时候。”周子轲说。
祁禄想了想,用手机回答:“我说了,因为他喜欢你。”
*
温心一边检查护士交给她的出院手续,一边对汤贞继续讲:“公司当时差一点就要被梁丘云那个王八蛋吞并了。那一天我不在,郭姐的秘书告诉我,梁丘云还带人去了公司,见了毛总,见了郭姐。他的那个架势,就像是去交接的了,他看毛总的办公室,就像看他自己的一样!他把郭姐气得,下午又去医院输液了——”
汤贞在床头坐着,输液到了中途,汤贞的眼神飘飘忽忽的,脸色惨白。
温心留意到汤贞的神情不太对,从发布会结束到现在,汤贞老师看上去一直不好。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坐得离汤贞更近些:“汤贞老师,你到底有没有不舒服?”
汤贞抬头看她,半天才问:“然后呢。”
温心说:“我去找护士来看看……”
汤贞缓慢地摇头:“你继续说,然后呢。”
温心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然后……然后那个朱经理就出现了。汤贞老师你应该认识他。他是嘉兰剧院的经理,是子轲的叔叔,他中间出手,帮了咱们公司。然后又有人来打官司,也不知道朱经理和毛总是怎么商量的,总之最后敲定下来,居然就让子轲代替梁丘云那个王八蛋,来和汤贞老师你组成 mattias。”
温心开心地笑了,尽管那笑声在汤贞听来,天真得刺耳。
嗵嗵嗵。
是背后的脚步声。
是蒙古匕首拔出了刀鞘。是铁钉被嵌死在墙上,锤子一下又一下地砸上去。
那层淤泥终于嗅到了下一个目标,它贴着汤贞脚下的地面,在一切太阳照s,he不到的y-ins-hi之地蛇行,它张开獠牙,朝那个未知的方向疯狂扑咬——
车辆翻倒在雨夜的十字路口;年轻的尸体向河底缓慢沉去;无数人发出惊声的尖叫——
“这其实都是子轲的主意!”温心兴奋地告诉他。
“温心……”汤贞说,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从汤贞口中泄出来了。
“汤贞老师?”温心问。
汤贞在挥之不去的幻听中忍受着。
“给我手机。”汤贞说。
温心一愣,她打开包,把汤贞老师的手机拿出来。
温心又很意外,她发现汤贞老师在说很完整的,目的明确的句子了。
“汤贞老师,你感觉好一点了吗?”她问。
汤贞用没有扎针的那只手接过了手机。他低头按按键,在古老的通讯录里翻一个他想找的名字。
找不到。汤贞的手指头哆嗦,大拇指指腹要按好几下,才能准确地按动一次。
“你要找谁?”温心说。
“毛总……”汤贞抬起头,目光在温心脸上聚焦了,“你帮我找一下他……”
温心低头接过了手机,匆匆把毛总的号码拨了出去。
她以为汤贞老师是有什么急事。
毕竟从住进疗养院以后,汤贞老师就再也没有主动给谁打过电话了。
“小周他,不能……”电话刚一接通,汤贞就提着一股气努力说,他像在求救,对着毛总,连句客套都没有了,“毛总,小周他不能进 mattias……”
温心从旁边听着,她万万没想到,汤贞老师是想说这么一句话。
不知毛总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温心眼见着汤贞老师的嘴唇颤抖起来。
“不……不是……”汤贞吃力道,“我不是……不满……”
温心伸手过去扶住他。
“……毛总……”汤贞对手机里说,咽了一下喉咙,他说,“……我求你,别让小周和 mattias……扯上关系……”
这几个字眼,仿佛是汤贞竭尽全力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了。温心瞧着汤贞老师的脸色,她忙握住汤贞老师拿手机的那只手,把他手指掰开,把那只手机拿出来。
“阿贞??”毛总正在手机里问。
“毛总,”温心接过电话说,汤贞老师说不清楚,温心说,“我正和汤贞老师在疗养院输液,有什么事等到——”
毛成瑞在电话里叹息道:“温心,阿贞他……他是不是对子轲有什么意见?”
温心看到汤贞的眼神僵直的。汤贞坐在床头,一只手垂在身边输着液,另一只手则搁在被子上,那手还保持一个虚握的状态,里面的手机被温心拿出来了。
毛成瑞在电话里焦急道:“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温心啊,你也知道……子轲这次帮了公司很多的忙,帮了我,也帮了小莉,还帮了小莉的官司。小莉告诉我,子轲其实就是为了阿贞才做了这么多。他之前救了阿贞两次,救了公司两次,这还不能说明这个孩子的可靠吗?现在子轲还每天去努力工作,这些我们全部都看在眼里。如果阿贞和子轲两个人之间过去有什么误会,可以解开啊,如果没有误会,重组 mattias,这对我们所有人不都是最好的结果吗——”
温心听着毛总心急如焚的声音——在经历了那样一场巨大的浩劫之后,如果子轲被汤贞老师推出去了,是不是所有人的生活又会重新坠落下去?
汤贞的眼神空洞洞的,在原处坐着。
温心只得先对手机里说:“毛总,你先别急,等汤贞老师输完液了,回去休息休息,可能到了明天就没事了——”
温心正说着话,完全没注意到汤贞在床头弯下了腰去,汤贞咬紧牙齿,用他空的那只手攥住了另一只手背上的粘的输液管。
温心回过头的时候,一张脸吓得煞白。“汤贞老师!”她的手机脱手,上去就要拉住汤贞。
汤贞几乎歪倒在床头,他把针头连着胶布一起从自己手背上生拉硬拽下来。
早在很多年前,汤贞和医院的护士长学习了一阵子,他在祖静老师家给祖静老师拔针,拔得干净利落,回回都不疼,让护士长都夸他,怎么有这么灵的手,这么聪明的脑袋瓜。
血从汤贞满是针孔的发青的手背上渗出来了,淌进他的指头缝里,流进他丑陋的指甲里。血是热的,鲜红粘稠。汤贞的身体往前倒去,温心死死抱住了他。
汤贞老师想走,他的身体在往前,虽然温心不知道汤贞老师到底想走出去干什么。
那把上午被人j-i,ng心梳好了,垂在背后的头发再怎么漂亮,这会儿也狼狈地滑落下来。
“汤贞老师,”温心的哭腔都出来了,“你要干什么??”
汤贞的眼神直勾勾的,里面空无一物,他在温心怀里被抱了一阵子,开始剧烈地呼吸。温心听见汤贞老师嘴里一遍遍絮絮的,说着喑哑的闷在嗓子里的话,说着说不出来的话,说着无法出声的话。
祁禄结束了短暂的为周子轲当助理的工作,没回汤贞家,反而赶去了疗养院。在汤贞的事上,他似乎对谁都不太放心。周子轲坐在他的驾驶座里,还在想祁禄给他写的那些邮件,也不知道想了多久。
祁禄突然发短信过来:“汤贞现在发病了。”
“你过来看看吧,看看你不在的时候,他真实的样子。”
*
汤贞躲在墙角里,手背上还有干涸的的血。他用手半捂了自己的脸,其实他根本不需要这样做,因为他的头发完全散开了,长头发遮挡住他,把他的眼睛保护在里面。
温心守在卫生间门外,她双眼哭得通红:“汤贞老师……汤贞老师……”
汤贞没事的时候,眼睛就这么藏在头发里,偷偷往外面看。
可当他发作的时候,他的胸腔又会挤压他,强迫他张开嘴,把他的心脏沿着食管,完全地呕吐出去。
马桶盖开着,上面有护士垫的塑料纸垫。汤贞躺在了浴室地板上,他筋疲力尽,闭着眼睛,睫毛s-hi润,不住翕动。
他无法吐空自己的内脏。他的身体早就不受他的控制了,一直持续地,长时间地给他这样的折磨。
祁禄和一位值班大夫守在外面,他们给曹医生打了电话,祁禄去拉住温心,他们帮不上任何忙,起码不要帮倒忙。
齐星从楼下风风火火跑上来了,祁禄一见他,就猜到是谁来了。
周子轲大步进了汤贞的病房,病床上没人,屋里一片狼藉。周子轲弯腰走进卫生间,他先是愣了,接着蹲下去,把汤贞从地上抱起来。
“你知道为什么,以前你留在汤贞家吃饭的时候,汤贞总是中途去浴室,说想去洗澡,”祁禄在给他的邮件中写道,“因为他一发作就想呕吐,他怕你发现这不正常。”
汤贞的背那么薄,很轻易地就能被周子轲揉进他的怀抱里。汤贞的胸腔还在颤抖,是控制不住的,他的头发遮掩住了脸,周子轲手去摸他的脸,擦掉他脸上的泪痕,还有他嘴角滑下去的透明液体。
汤贞被周子轲紧紧抱住了,连同所有还未来得及挣扎的挣脱。
第122章 芭蕉4
汤贞在周子轲怀里睡着了。从疗养院回家的路上,周子轲坐在汤贞的保姆车里,一直把他抱着。
汤贞起初只是呼吸平顺下来了,他哆嗦的手,瑟缩的背,凌乱的头发,全被搂到周子轲怀里。他的这具总强迫他吐出五脏六腑的身体,到小周身边才像遇到了真正的主人,变得温驯。
“周子轲,可能你很难理解这个病的真正恐怖之处,”祁禄那封邮件里写道,“它全方面地毁灭汤贞的生活,压垮汤贞的意志……呕吐物的长期腐蚀,随时有可能毁了他的嗓子。到那时候,他就再也不可能唱歌了……”
周子轲能感觉汤贞呼吸平静,嘴唇微微闭上了,脸颊贴在他胸前的衬衫上,像嗜睡的婴儿。
车内一片静默,齐星在前头开车。温心坐在周子轲身边,一直用一种惶恐又疑惑的眼神看周子轲怀里睡着了的汤贞老师。比起祁禄的习以为常,温心看上去是很难以置信的。无论是汤贞老师的急性发作,还是子轲解决这一切所使用的手段——子轲似乎比最资深的大夫都驾轻就熟。
她手中还拿着护士交给她的纸袋,里面装着疗养院今天开给汤贞老师的药物,镇静催眠类的。
温心又望向汤贞老师沉睡的侧脸。她知道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汤贞老师不吃这样的安眠药,就根本不可能睡得着了。
保姆车一路平稳地驶入市区。周子轲抬起头,瞥窗外风平浪静的北京,又低头,端详汤贞的发顶,汤贞垂下的安稳的睫毛——他确实睡沉了,就像他无法控制病情发作一样,只要一来到周子轲身边,似乎就会有一些神秘的,不知名的力量c,ao纵着汤贞过于衰弱的敏感的神经。
使他无法伤害自己。
保姆车进了汤贞楼下地库,祁禄打开车门,周子轲抱着汤贞小心翼翼下车。他过去总给人一种放肆的,任性的,不可靠的印象,这会儿,周子轲护着汤贞从头发丝到脚尖都没有碰到车门,让祁禄都感觉没什么可帮忙的。
他们一起乘电梯上楼。郭小莉还在家里,祁禄开门先进去,示意郭小莉别出声。周子轲抱着汤贞随之进来,当着郭小莉的面直接走进卧室里。
周子轲在床边弯下了腰,垂下头,把汤贞轻柔地放到了床上。汤贞眼睛闭着,后脑勺靠着了枕头,这么一路颠簸,居然没受着任何惊动。
周子轲的手有点哆嗦,他低头发现汤贞的左手几根手指蜷曲起来,攥住了他的衬衫袖子。周子轲把汤贞的手握着拿下来了,拉过小梅花棉被,把汤贞盖好。
周子轲静静出了汤贞的卧室,从身后关上了门。郭小莉正听温心说话,见周子轲出来,她轻声问:“阿贞没事了?”
周子轲点头。他低头也看温心,像在等温心给他一个解释。
作为周子轲和汤贞两个的经纪人,温心不自觉深吸口气。
毛成瑞在电话中结结巴巴,对周子轲回忆他和阿贞的电话内容。也许毛总这么大年纪,还从没有在一个小辈面前这么紧张过:“他说,‘小周不能进 mattias’……”
也许是周子轲在电话中一言不发,毛成瑞努力复述更多:“他对公司的决定也没什么不满,只是……他求我,别让你和 mattias 扯上什么关系……”
“我试着劝他了,”毛成瑞说,“子轲你这段时间以来,对公司的帮助,对小莉的帮助,对阿贞的帮助,我们都感激在心……”
周子轲把手机丢到一边。他还穿着那件白衬衫,因为抱着汤贞一路回来,衬衫被浸得半s-hi半干,不少褶皱。周子轲坐在沙发上,汗s-hi的眼睛抬起来,他弯下腰,忽然用手捂了一下自己的脸。
汤贞急促地喘着气,当周子轲强行抱住他的时候,汤贞深呼吸着,喉咙深处发出一种仿佛蕴藏着巨大痛苦,是正承受最残忍的酷刑的人才会发出的悲戚的哭声。
周子轲确实感觉到了一种陌生。
他下意识把真实的汤贞抱得更紧,把他并不了解的这部分“汤贞”全紧搂在怀里。
汤贞的身体很快便像断了线了,他失去牵引的身体仿佛被周子轲的体温卸掉了全身力量,他的额头贴在周子轲脖子上,一张脸满是泪水的。
“他说,‘小周不能进 mattias’……”
“他求我,别让你和 mattias 扯上什么关系……”
周子轲把手机拿回来,找了一个号码打过去,对方接起来,周子轲问:“尤师傅?”
电话那端的人愣了愣,许是很久都没听过周子轲的声音了。
“是……小周啊?”尤师傅问。
周子轲轻声道:“你还记得我。”
这个家除了正在熟睡的汤贞、小声打电话的子轲以外,就只有郭小莉、祁禄、温心三个人。可这会儿,这三人一直安安静静的,像是想知道周子轲打算干什么。
周子轲问尤师傅订完了夜宵,放下手机从沙发上站起来了。看见郭小莉的时候,周子轲什么也没说。早在签下 mattias 重组合同的时候他就知道,从今往后,作为队长,作为“同一个组合唯一的搭档”,汤贞生活、工作中的一切他都能说了算。
窗外的北京,天色早已黑了。周子轲没有选择休息,也没尝尤师傅送上门来的粥。他拿着祁禄找来的工具,亲手和祁禄一块儿拆汤贞这个家里里外外密布的锁——
从每扇大大小小的窗户,到每一扇阳台门。
汤贞过去在家,本就哪里都去不了。若是再连看都看不见。周子轲都想象不出汤贞是怎么捱过这一天天的。
温心快步跑过来,从背后轻叫道:“子轲!汤贞老师他醒了!”
周子轲还低着头拆锁,他愣了愣,转过身。
郭小莉弯腰在汤贞面前,手摸着汤贞微微低下了的脸颊,细细观察汤贞的j-i,ng神状况。周子轲停在了门外,卧室里头没开灯,只有外面的光透过门映照进去,把周子轲的影子拉长在地毯上。
汤贞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他眼睛半垂着,没睁开,好像还是个昏昏欲睡的样子。夏天的夜晚,他睡得浑身热乎乎,出了不少汗。看起来手脚也软,是勉强支撑着坐在床边。
他的头发汗s-hi了,贴了耳鬓,遮住他总下意识低下去的脸。
那道长长的影子靠近过来。郭小莉放开手,直起腰站着。汤贞的眼睛也抬起来,他好像很怯懦,他在门外映进来的光中看清了小周的面孔。
汤贞的嘴唇颤了颤,他目不转睛望住了眼前近在咫尺的小周。
周子轲的膝盖弯下去了,他在汤贞面前放下了自己的高度,好让汤贞不用仰望就能一直看着他。
汤贞的眼神闪烁,在小周面前,他好像不再有躲闪的余地了。
他可以打电话恳求毛总,他可以在疗养院里疯一样地哭泣,可在小周面前,他是安安静静的,很体面,很听话,没有一句话要讲。
周子轲瞧着汤贞望他时的眼神,当褪去了那层坚硬固执的外壳,经过了这段时间,在疗养院里住了这么久,终于,当汤贞望着他的时候,当汤贞被蜕了壳,被破了茧了,才又是周子轲记忆中那个样子了。
明明离不开我。周子轲想。为什么要学别人冷酷无情,把我往外推呢?
*
温心捧着粥,到了汤贞老师面前,把粥碗和瓷勺都交到子轲手里。
汤贞的手攥住了身边的床单,好像害怕。小周就在他面前,亲手用勺子在碗边盛了一点粥,不多,很浅,小周吹了吹,朝汤贞拿过来。
汤贞一开始瞧着小周的脸,呆呆的,没反应。
温心在旁边劝:“汤贞老师,是尤师傅做的,子轲点的你最喜欢吃的——”
周子轲也不说什么去哄。
汤贞在他眼前慢慢低下了头,好像雏鸟吃食,一点点吃他勺中吹凉了的粥。
汤贞把粥咽下去,从头到脚都很平静。不是疗养院中那个样子。
也许周子轲就在跟前,他就是再疯也发作不出来了。
温心、祁禄几个人就在一旁看着,看着周子轲又舀了半勺的粥,小心吹了吹。周子轲过去这么照顾过谁?他似乎很清楚只要他这么做,汤贞再勉为其难也会多吃一口。
他明明是个急性子,明明最没耐性。汤贞吃粥像猫一样慢,周子轲瞧着汤贞耳边滑下脸颊的几撮头发,瞧汤贞一边吃粥,一边颤抖的眼睫毛。时间好像是很缓慢的,又快得让人无从察觉。
祁禄把手中的药袋给了周子轲,把还剩半碗的粥和勺子拿走。祁禄日夜照顾着汤贞的衣食起居,他也许知道汤贞能吃多少——一特别是到了周子轲这个小男朋友面前,汤贞明明吃不下了,还习惯逞强。
药袋上写着一行字,是祁禄的笔记:“你来监督他吃药,你要看着他咽下去。”后面还有括号,括号里写:“他会假装咽了,再偷偷吐掉。”
汤贞一见到小周从药袋里拿药,就不自觉抿住嘴了。出了疗养院以后,他似乎比以前更怕吃药。
周子轲看了一会儿药盒上的用药说明,他看得专心,没注意汤贞又在抬头仰望他。周子轲低头掰出一颗药,抬头看汤贞。
“把维生素吃了。”他说。
温心把水杯交给子轲。汤贞听到“维生素”三个字,愣了一会儿,他在周子轲手心里拿走了药,听话极了,把药放进嘴里。汤贞握住了水杯,喝下一口水,喉咙滚下去。
他已经把药咽了,可小周又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在他面前审视他。
小周轻声说:“你把嘴张开。”
汤贞坐在床边,他有点忐忑,抬头瞧小周的眼睛。
他把嘴巴张开了,很听话,可只张开一条不起眼的缝。
“张大点儿,让我看看。”小周轻声哄他。
汤贞慢慢仰起头,把他不大的嘴巴张开了。
周子轲的视线在汤贞嘴巴里面,口腔深处扫过了一圈。汤贞的嘴一贯张不大,喉咙细小,周子轲都知道。
他还知道汤贞的舌头特笨,教什么都教不会。
汤贞合上嘴了,他没有藏药片。
“明天一早,我来接你一起去工作,”周子轲低头看着汤贞,“我现在是 mattias 的队长,你要听队长的话。”
汤贞抬起眼看他。
“今天就休息吧,”周子轲说,深呼吸道,“还有什么话,留到明天我过来的时候再说。”
周子轲走出了卧室,在玄关低头换鞋,他拉开汤贞的鞋柜,把换下来那双拖鞋放进去。
“半夜他如果有什么不舒服,再打电话给我。”周子轲对过来送的温心说。
温心连忙应下。
周子轲百无聊赖,耐着性子坐在物业办的贵宾接待室里。郭小莉和物业经理从外面进来,郭小莉已经在一些文件上签好了字,她这会儿再瞧周子轲,就又是那个不耐烦,对谁都没好脸色的周子轲了。
周子轲手机的安全系数太高,植入不了芯片。物业经理说,他们这么多年,还是第二次遇到这种情况。郭小莉只好代表业主签了字,等周子轲录入了指纹,他们离开了办公室,郭小莉才说:“你先记一下,阿贞公寓的密码是——”
周子轲说:“一七一八三三二九。”
郭小莉说:“记性不错。”
周子轲要去地库了,临走前他对郭小莉说:“以后我的东西你别动。”
凌晨一点,曹医生在他诊所的办公室里等到了周子轲。
周子轲看上去忙了一整天,头昏脑胀,连眼都不想睁。他在曹医生的沙发上刚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开始吃曹医生端过来的一碗鲜虾面。
窗外,芭蕉叶片像翡翠色的绸缎,在月色照耀下熠熠生辉。
“为什么会治不好呢?”周子轲吃了几口面,突然抬起头,问曹医生。
曹医生瞧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半个月前,正是他来到这里,替曹医生立下那种军令状——
“子轲,你是不是以为,全天下所有的病都能被治好?”曹医生说。
周子轲听他这么问,愣了愣。
“无论是,癌症,”曹医生轻声道,是试探性的,他并不想激怒周子轲,“还是阿贞他的,我们可以称之为‘灵魂之癌’的这种病……人类医疗科学发展到今天,对它们仍是束手无策。”
周子轲低下头,也不看曹医生了,他手里还拿着筷子,看上去没多少胃口。
“我找了几本资料给你,”曹医生说,他从桌头翻了几本文件夹,拿过来轻轻递到子轲面前,“如果你对阿贞的病想多了解,可以……找时间看看。”
周子轲似乎对这些文章丝毫没兴趣,他只希望曹医生告诉他治疗的关键。但曹医生记得吉叔曾说过,说当年蕙兰生病的时候,正读初三的子轲没少偷偷跑图书馆。
他迟早会想起看这些的。
“汤贞的病,至今都还是一个攻关难题,”曹大夫告诉周子轲,“它有时看起来无害,好像一场感冒。有时又来势汹汹,可能一念之间,就会给患者造成最无法挽回的后果。”
周子轲抬起眼来看他。
“当然也有的时候,这种病就像癌症,”曹医生告诉他,“难治,治了又会转移,会复发,它像一场灾难,给患者带来无尽的病痛、折磨,不仅是r_ou_体上的,更是j-i,ng神上的,甚至人格上的折辱。”
周子轲边听,边偏过了头去,好像不忍心。
曹医生出办公室了一趟,回来的时候,他拿了个枕头,还抱了张毯子过来。吉叔给他打电话,指望着小祖宗别这么敬业了,照顾别人,也好好顾顾自己。
果然,曹医生走这么一会儿,子轲就开始翻看桌上那些资料了。
“下午疗养院里发生的事,值班大夫都告诉我了,”曹医生把枕头放好,对周子轲轻声道,“看来阿贞很信任你,很依赖你。”
周子轲的眼睛缺少休息,抬起来了,他听到曹医生说:“这对他的治疗,将有很大的帮助。”
医学手段再如何发展,永远有无法触及人心的地方。天快亮了的时候,周子轲睡眼惺忪,在曹医生办公室的浴室里冲头发,刷牙。他想起曹医生昨天半夜对他说的:
“我们当然希望,患者的爱人、家人,都能尽可能地配合我们治疗。因为‘爱’与‘陪伴’,永远是对汤贞这类患者最有益的。”
周子轲从曹老头儿桌上拿起了那几叠资料,他下楼去,发现北京的天刚蒙蒙亮。
他不习惯醒这么早。
“只是很多时候,子轲,患者太依赖你了,这有可能会引发另一场灾难。”
“为什么?”
“好比一个溺水的人紧紧抓住了你,你如果不能拉住他,反而会被他拖进深海里。”
周子轲昨天已经很困了,他当时迷迷糊糊想,汤贞若是抓他,一起沉进海里也不是什么大事。
怕就怕汤贞抓也不抓,抱着几块石头,自己消失。
曹医生自顾自地提醒:“……所以,如果有一天你累了,子轲,如果你想放弃了,真的不用愧疚。你来找我,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把这一切对病人的伤害缩减到最小!”
“谢谢。”周子轲当时对他说。
太阳从北京的天边升起来了,周子轲的手扶在方向盘上,感觉手背上光的温度都叫人陌生。这座自小生长的城市,从没给过他多少归属感。这到底是因为他的家庭,还是因为周子轲生来就不好,无法被人毫无保留地接纳。
曹年这个人,就和周子轲所有讨厌的长辈一样。确实关怀他,确实爱护他,但与此同时,又伴随着令周子轲痛恨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也许曹医生只是想提醒他:你现在带给汤贞的“陪伴”,随时有可能成为患者新的痛苦的根源。
“陪伴”很难。曹医生试图让年纪尚轻的周子轲理解,人与人之间的“陪伴”是多么的难以长久。但周子轲希望曹医生知道,他和汤贞两次分开,两次他都是被分开的那个。
周子轲开了快一个小时才到地方,他下了车,拿着资料回到自己的公寓。直到现在,他还会在开门的一瞬,幻想听到汤贞的声音,汤贞的拖鞋总是很快地走上几步,然后停在玄关口,“小周……”汤贞说,仿佛已经等他很久了。
*
曹医生给周子轲写了一张备忘录,夹在资料最后面。周子轲冲完了澡,擦了头发,坐在沙发上拿着笔勾画,圈这一条条复杂的重点。
需要多吃水果和蔬菜,喝热牛奶。需要早睡早起,保持每天的身体锻炼。
需要适当吃甜食,避免油腻辛辣的食物;需要洗热水澡,做全身按摩;需要多听柔和的音乐,保持心情放松。
需要在家人的陪伴下做一些简单的工作,家务亦可,让他尽可能脚踏实地地参与到工作与生活当中。
需要按时吃药,按时写日记,定期复诊。
最需要的,是死心塌地的陪伴,是很多很多的包容、尊重,还有爱。
“子轲,”曹医生昨天问,“你只接受痊愈吗?还是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整个城市进入了上班时间。周子轲换了件新衬衫,对着镜子看了一眼,他出了家门,开着车往城南汤贞的方向一路疾驰而去。
“我不知道我期待什么样的结果。”周子轲当时说。
他甚至不清楚,完全健康的、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汤贞该是什么样子。他认识的汤贞,似乎从一开始就身处漩涡之中,顾虑重重。
他把车停进汤贞家的地库。
“那我们给他定一个目标,”曹医生夜里说,“能爱,能工作。”
*
汤贞穿着睡衣,在浴室刷牙,洗好了脸,擦干。他衣服没有换,头发也没有梳。温心扶着他到餐桌边,一路还夸他,说汤贞老师昨天表现得好,睡的也好,今天就会按时起床了。
桌上的早点颇丰盛,满满一桌。温心说,这是吉叔今天早上请人送来的,说是汤贞老师吃惯了的那个厨师做的。
汤贞站在原地,也不坐。
身后的电视机开着,正放早间新闻。
温心轻声道:“汤贞老师你看,电视机也是子轲让搬下来的,是不是更有在家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