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走进那间会客室,他已经对不夜天这个地方了解得很熟了。
“这儿还有一箱子。”他说,弯下腰在一排小沙发后面搬出一个纸箱来。
甘霖说:“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司机道。
纸箱搬起来,摆在中间那张古色古香的小茶几上头。司机把它打开,里面是收纳得整整齐齐的录像带,还有成摞成摞分放在盒子里的相片。
甘霖从里面拿出一盒相片,倒出来看。相片上的年轻男孩遍体鳞伤的,双手握紧了兽笼的栏杆,男孩的脸挤压在栏杆中间,泪水流满了他的脸。
他并不是自己一个人被关在笼子里的,笼子里还有别的两三个人,兽似的匍匐在他身后。因为整个环境非常黑暗,闪光灯乍亮,只能用刺眼的白光照亮这个年轻男孩痛苦的哀求到扭曲的面庞。
甘霖对着这照片愣了两秒。
北京正是八月,没有空调,哪里都闷热。
甘霖站在不夜天里,穿着件工装衬衫,感觉时不时有冷风吹过。
“怎么还有。”甘霖轻声道,有点不耐烦。
身旁人从甘霖手中接过那几叠照片,看了几眼。
“别说,还真挺像的。”方遒道。
甘霖一听这话,冷笑一声。
“小子,会玩……”甘霖喃喃道,语气不像称赞,倒像揶揄,他把这些照片放回去了,“把这箱也给那个小庄送过去吧。”
骆天天走近酒店窗边,为了倒时差,他睡了很久,这会儿天亮了,仔细去看,嘉兰天地那块广告牌上的,的确是汤贞没错。
助理贝贝在外面敲门,说,天天哥,节目的发布会都快开始了,又给咱们打电话催。
骆天天厌烦道:“我不去了,不用叫我。”
贝贝愣了愣,说:“《大都会》的庄记者还在酒店大厅里等着,说天天哥你好不容易回国,他想见你,要给你拍什么……什么电影。”
骆天天在窗边的沙发座椅里头坐下了,他光着的脚心踩在地毯上,眼神望着窗外那雾蒙蒙中的嘉兰天地塔。
“让他进来吧。”骆天天说。
庄喆脖子上挂着记者证,身上穿着略有些古板的衬衫和工装裤。他走进骆天天的酒店房间里,右手提着一个蛋糕,左手抱着他从编辑部借来的那台dv——每次和天天见面,他都带着这个。
一进房间,庄喆就匆忙把蛋糕和dv都放下了。他走到了骆天天面前去握天天的手,情难自抑,无法自控,一见到天天,他整个脸都涨红了。
“我好久不见你了,天天……”他试着叫他。
骆天天跟梁丘云去到美国待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只偶尔和庄喆邮件联络了几次。庄喆确实太年轻了,他紧紧攥住骆天天的手,低头去不住亲吻他的手背,好像在吻一个圣洁的王子或公主。当庄喆抬起头望向天天的时候,他仿佛要把他的整颗心都掏出来,要这么献给天天了。
这个年轻的追求者是如此狂热,让骆天天想起他的学生时代,似乎也曾这么不管不顾地喜欢过某个人。他很难去计较庄喆的鲁莽和唐突。
“真的有这么快吗?”骆天天问。
庄喆只是低头亲了亲天天的手背。
庄喆很是狼狈,逃也似的进了天天酒店房间的浴室里去。
等他出来的时候,面颊上都是汗,眼眶都红了,好像很自责。骆天天看了他一眼,慢慢的,摇了摇头。
天天并不能满足庄喆更多。从那一年被梁丘云救出来之后,他就不打算再和除了梁丘云以外的任何人……
但他也许可以满足庄喆一点点。特别是现在在北京,在与梁丘云相隔甚远的另半个星球。天天仰躺在床上,被庄喆不住地亲吻,感觉庄喆像一个朝圣者,正全身心地膜拜着他。
“你为什么带蛋糕来。”
“想帮天天你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
“庆祝你接下这档综艺节目,还在美国拍了新片。”
庄喆的天真让骆天天想笑。
“新的节目多好呀,”庄喆说,“不用再那么辛苦演戏了,在节目上唱唱歌跳跳舞,抖抖机灵,耍耍宝,就能轻轻松松有人气,做你们那个偶像。”
骆天天说:“是谁告诉你,在节目上唱唱歌跳跳舞,抖抖机灵,就能做偶像的。”
庄喆愣了愣。
庄喆把dv抱过来了,骆天天瞥了一眼,发现那dv亮着灯,不知是从什么时候打开的。
庄喆一直说,他要给天天拍一部电影,拍一部真正属于天天的旷世奇作。
酒店房间里头暗,窗帘拉了一半,只有些清晨稀薄的光线照进屋子里来。骆天天坐在地毯上,穿着睡袍倚在床角,时不时低头看认真切蛋糕的庄喆,要么就转头去看窗外的北京街景。
“一个月没回来,”骆天天说,“好像过了半个世纪。”
庄喆把一块认真切好的蛋糕小心翼翼端到了骆天天面前。他说:“天天,你看到汤贞的广告了吗,挂到嘉兰塔上了。最近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个。”
骆天天瞧了一眼窗外:“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汤贞啊……”
水淹不没,火烧不侵,刀枪不入,y-in魂不散。
他抬起眼睛,又看嘉兰塔的那一抹影子。
“他死不了的,”骆天天低下头说,“我一点也不意外。”
庄喆爬过来,坐到了天天身边。他能感觉到天天很累,一个人回北京录节目,好像格外孤单。
庄喆鼓起勇气伸出手,去搂天天的没有一丝伤痕的肩膀。
“最近,一直有一个男人给我发邮件。”天天把他的头倚在庄喆身上了,这似乎是一种信任。
“什么邮件?”庄喆问。
“说……说我是他的情人、玩具,”天天闭上了眼睛,回忆道,“说……他知道我的过去……”
庄喆沉默了两秒,道:“哪里来的疯子,是不是有病。”
骆天天睁开了眼睛,他这时抬起头,距离很近很近地看庄喆。
“你知道我的过去吗?”他问。
庄喆愣住了。
半晌骆天天轻声道:“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啊,庄喆。”
骆天天并不开心。在国内接的新节目,不喜欢,其他主持人看他的眼神都很怪。在美国拍的片子,也不喜欢,那个美国导演总说他不用心,不走心,“只有在模仿汤贞的时候才会尽最大的努力”。那个导演说天天对镜头做什么表情都像汤贞。这让骆天天觉得,这个导演和梁丘云一样,都是满脑子只有十年前那个汤贞的东西。
“他实在太侮辱人了,”庄喆替骆天天气恼道,“天天你比汤贞努力多了,也比他特别。汤贞到底有什么好的,他一点也不真实,他身上那所谓的悲剧之美,超出了我们生活真实感受的范围,太虚无了——”
“算了我不想听他了。”骆天天低下头道。
很奇怪。骆天天二十五岁了。人生二十五年,他身边不仅没有什么值得信赖的朋友,也没有能说知心话的人。
梁丘云对他的内心世界从不关心。
“你非要让我回忆吗?”骆天天问。
庄喆搂着他,咽了咽喉咙,说:“天天,我只想陪着你。”
骆天天也不抬头。
“上次你告诉我,你有一个爱人,去世了,”庄喆压低声音,轻轻地说,“我觉得这像你心里的一块伤口。”
骆天天还低着头。
庄喆说:“我只希望你好受一点。”
庄喆把骆天天抱得更紧一些。有的时候,庄喆感觉骆天天像一块冰,抱起来手心刺痛,但却很轻易就能够把这块冰融化。
因为他并不是什么坚固的东西,只是冰而已。
“我很想他,”骆天天说,他的两只手在这个时候抱住了庄喆的脖子,骆天天的脸藏在庄喆怀抱里,叫人看不清他的脸,“他没有了……”
庄喆把骆天天紧紧抱住。
“只有他对我好。”骆天天说。
“不是的,”庄喆急忙说,“不是的天天,爱你的人有很多的……”
“我曾经想……一辈子都和他在一起,”骆天天说,咽了咽喉咙,“出事之前,我在电话里,和自己的过去道别了……我谁都不想了,我只想要他了……”
庄喆抱着天天,愣了。
“和谁的电话?”他问。
云升传媒老板梁丘云没想到会在纽约遇到黄健雄。自从万邦集团副总经理林大出事之后,国内暗流涌动,黄健雄此番跑到纽约来,名义上是来开个会,但梁丘云听说,同是万邦集团副总经理的黄健雄恐怕短时间内都不打算回国了。
两人约着吃了顿便饭。席上,黄健雄心情还不错,和梁丘云聊起他赴美之前在北京吃的最后一顿面条,味道很好,特别是顶上浇的汆儿,一勺子能顶一桌的山珍海味。“虽然都不及以前老城的味道,但比起现在的面条,也是绰绰有余了。”黄健雄道。
“现在还能吃到老城的味道吗。”梁丘云说。
黄健雄略一回忆,说起,他以前在北京给人打工,吃过东家请的一顿西红柿汆儿面。“做面的……”黄健雄抬起眼来,看了看梁丘云,他笑道,“做面的小厨师是外地来的,做的不错,挺老道。”
梁丘云吃着饭,看手边一张报纸。报纸上说,最近欧洲有个伯新资本,发展势头迅猛,和中国知名企业嘉兰国际在南欧某个小岛的开发上达成了合作。
黄健雄也瞥见了嘉兰国际这个名字。
“你《狼烟三》那个叫什么,电影彩蛋?”黄健雄说,吃了口洋葱圈,“和嘉兰塔谈妥了吗?”
“谈妥了。”梁丘云轻声道。
“确定合作了?”黄健雄问。
“嗯。”梁丘云应道。
黄健雄笑了。
万邦娱乐现在需要一些好消息。不仅仅是林大的死,谢茗慧的告病辞职——黄健雄说起,当年就是谢大姐直接c,ao作了政府对新城国际电影节的重新审查。谢大姐有她的渠道,和方遒是有过来往的。方遒的尸体此番捞上来,再加上林大的死,对谢大姐着实刺激不小。
这么一桩桩事情,加上在亚星娱乐上栽的跟头,都不是太吉利,急需要《狼烟三》的票房来给万邦集团内部冲个喜气。
“陈老板最近在国内挺忙的,”黄健雄说,“傅春生来美国送了一趟你,一回国,就被他抓着不放。”
“傅先生是不是后悔回去了。”梁丘云说。
黄健雄笑了。“他不是一直说嘛,如果方遒化作厉鬼回来报仇,第一个要杀的肯定是他。”
梁丘云皱了皱眉。
“他若是能从y-in曹地府回来,再把他送回去吧。”梁丘云用手中的刀子切开一片牛排,慢慢尝着说。
第140章 芭蕉 22
周子轲一大清早去公司录音室,把那首叫做《天狗》的歌录完了。
唱歌对他来说并不是太难的事情,本身他说话嗓音就偏低,所以制作人在重新改编汤贞写的这首曲子的时候,也把音域跨度控制在周子轲觉得舒适的范围中。毕竟周子轲对音乐艺术毫无想法,也没什么企图心,更不打算挑战自己。有件事是所有亚星娱乐人现在全知道的:这个年轻人在这公司里待的每一天,只是因为他们公司曾经的台柱子,汤贞老师。
周子轲九点钟录完了歌,到十点《罗马在线》新版就要开组会了。他已经给祁禄打了电话,问汤贞有没有起床,有没有吃好饭:“十点吧,带他过来。”
亚星娱乐大楼走廊里来来去去,许多员工,在经过时刻意不去瞧周子轲,又忍不住多留意他。
周子轲跟着郭小莉的秘下走。
秘书说,现在郭姐的办公室搬到顶楼去了:“以前就在这一层。”
他们路过郭小莉过去的办公室——现在已经是亚星娱乐练习生部暑期培训咨询中心了,走向走廊另一端。
秘书用钥匙打开了一间资料室的门,这资料室很不起眼。她按开灯。回头对周子轲讲:“以前公司的档案有一部分都放在这里,子轲你如果想——”
“行了,”周子轲说,他走进来,一眼望去,一屋子满满存放着文件的档案柜,“我自己看就可以了。”
他在下逐客令了。秘书这会儿听着,觉得子轲已经比她想象中要有礼貌得多。
“好,有什么事,你再找我或是温心都可以。”秘书说着,走出去,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资料间的灯光不太明亮。周子轲在一树树文件柜中间走过去。他看出这个资料间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用了,随手在柜门上一抹,指尖上都是灰尘。
文件柜的尽头,贴着一面墙,放了一台行军床。
周子轲走到近前,看到金属床脚上生满了锈。他抬脚在床沿上踩了一下,登时浮起了一层灰尘,又在空气中慢慢降落下去。
这里到底多久没人来过了。
周子轲在这些文件柜中挨扇门翻看着,他弯下腰来,眼睛都有点酸了,还眨都不眨,挨列查找文件夹上标注的年月。周子轲没见过别的公司的档案处,他只觉得亚星娱乐这些纸质档案放得这样杂乱无章,怪不得动不动就要破产。
这边抽屉打开,是一沓练习生报名表,周子轲一瞥最上面那个名字,“肖扬”,他无情地把抽屉合上了。
那边抽屉打开,是练习生们在学习期间得到的各种奖项记录。
似乎没有人对这家公司的过去感兴趣,所有的资料就这么丢在这里,周子轲有时想起来,也觉得可笑。这就是汤贞的“家”。而除了汤贞,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人珍惜它。
周子轲终于翻出一叠五年前的资料,从汤贞失踪的七月开始,到八月、九月、十月……他一开始站着看,七月那一本,除了大量关于那一年亚星海岛音乐节的资料备份以外,就是汤贞在新城国际电影节上担任评委,然后是汤贞的伯乐,新城影业老板方曦和出事,再是梁丘云的《狼烟》在七月二十三日当晚首映礼,大获成功。
周子轲翻到下一页,看到一张备忘录,是新城国际电影节评委会主席的秘书打电话到亚星娱乐公司前台,称他们联系不到汤贞。整个七月二十四日的电影节活动,汤贞全部是缺席的。
周子轲对汤贞太了解了。可以去的工作,他是绝对不会因为任何原因缺席的。七月二十四日晚,在万寿百货大楼十字路口发生了那起恶性车祸——这些内容,周子轲已经都在曹老头儿给他的资料里看过了。
他有点累了。周子轲从身边随手抽出一张纸,丢在那架摇摇欲坠的行军床上。他坐上去。
周子轲继续翻那一年八月份的资料,也都没什么稀奇,汤贞在失踪过程中被指控召妓、吸毒、打人……这些内容他已经都和曹老头儿聊过了。周子轲看到一张那一年的旧报纸,夹在这叠文件里,报纸上有亚星娱乐练习生匿名接受采访,声称汤贞是亚星一霸,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强迫公司所有练习生都到 mattias 的练习室跳舞,好把所有粉丝歌迷都吸引到自己这里。
周子轲看到这张报纸后面还贴了张便签,上面写着,查清有没有这么一个练习生。
后面没有结果,看来是不了了之。
周子轲往后翻,又看到一张单子,是他没有见过的。
时间正巧发生在汤贞失踪期间,亚星娱乐前任乐队主唱栾小凡被人用锤子击伤头部,大出血送医院急救。这是一张医药费报销单。
周子轲坐在那架行军床边,把这几摞文件快速往后翻。汤贞被人发现的那天,上了报纸。汤贞深居简出,从亚星娱乐的档案看来,他们也对汤贞失踪期间发生的事一头雾水。汤贞秘密去了几次医院,留了长发,暂停一切工作。汤贞在公司的帮助下主动到公安局接受了发检,发检结果呈y-in性,但因为距离巴塞罗那音乐节已过去数月,加之有“潜逃”嫌疑,公众舆论群情激奋,对这个y-in性结果丝毫不认可。
周子轲坐在这间y-in暗封闭的小档案室里,九月、十月份的档案里,已经很少再有汤贞的内容了,绝大多数都是亚星娱乐的后起之秀梁丘云,以及亚星公司努力推进 kaiser 项目的文件。周子轲手里拿出一张旧报纸,报纸上是汤贞五年前留着长发,低着头努力遮住自己的脸躲避镜头的照片。
周子轲离开了这间资料室,从外面关上了门。
走廊里几个亚星娱乐员工回头冷不丁看见他,又看那间无人问津的小门。“子轲。”他们叫他。
快十点了,周子轲收到祁禄的短信,他大步走进温心的办公室。
一推门,就听见里面清甜的琴音。虽然笨拙,生疏,音和音之间都不连贯,但抱着琴的人一直努力在弹。
温心正激动着:“这一大段都弹对了!!”她抬起头,站起来,“啊,子轲你来了。”
汤贞也抬起眼,看到了周子轲。汤贞把那把小琴抱在怀里,爱不释手的样子。
周子轲发现,就算还没有和音乐本身达成一致,只是一把小琴,发出一点声音,汤贞也会很高兴。这似乎不像是弹琴,更像是刚刚来到这个世上的儿童,在随心所欲地玩手敲琴,敲出声音就很开心。
只要周围是安静的,没有洪水般的嘲弄和讽刺,没有“你不行”“你不可以”,汤贞也可以慢慢尝试着去做那些仿佛天大一样的难事。
周子轲抬眼看汤贞的脸,他伸出手,在汤贞脸上轻捏了一下。
是热乎乎的软r_ou_。
是真的汤贞,不是许多年前报纸里黑白色的影像了。
汤贞眼睛睁大了,转过头一眨不眨看周子轲的脸。
“接着弹。”周子轲对他说。
汤贞从座位上挪动了动,他坐得离周子轲更近了一些。汤贞低下头,抱着琴,断断续续按动琴弦。
他弹的不是铃儿响叮当了,而是一首起初听有些陌生,慢慢却觉得耳熟的曲子。
温心蹲在汤贞面前,捧着脸问:“汤贞老师,这是什么歌呀?”
汤贞低着头,还在努力弹,小声说:“是我以前写的……歌……”
《罗马在线》的组会马上要开始了。温心对周子轲窃窃私语,说汤贞老师现在回忆起了好多东西啊。
“他今天在来的路上问我,方老板的假肢手术成功了没有,”温心念叨着,“虽然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但他还能突然想起来。”
汤贞喝果蔬汁的时候不小心滴到了脖子里去。他在温心办公室的洗手盆里洗脸,弯下腰洗了很久,很爱干净。
郭小莉在楼下忙亚星练习生暑期招生班的事,她匆匆上楼,到会议室的时候,发现汤贞已经到了,就坐在子轲身边。汤贞看上去整个人j-i,ngj-i,ng神神的,不再那么死气沉沉,眼睛里有光了。
“郭姐。”汤贞见她来了,叫了她一声。
郭小莉笑道:“哎。”
她坐下了,隔着一张桌子和许多同事下属,说:“阿贞好久没来公司开过组会了吧。”
汤贞点头。
这桌上有些陌生面孔,也有熟人。谭副总坐在对面,笑道:“还望汤贞老师早日恢复,多多指导我们的工作。”
汤贞愣了愣,看他。
汤贞摇了摇头。
他不能指导了?还是他不想指导了?过去,亚星娱乐有什么大大小小事情,上到董事会下到一个小小的练习生班子会议,有需要的时候,汤贞都很少缺席。
汤贞安安静静坐在周子轲身边,看投影上放出的新版《罗马在线》企划。担任节目制作人的周子轲写了几十页的企划书,一页页在投影上放。
周子轲手里拿着小遥控器,一边对着投影简单讲解,一边侧过头,看汤贞的反应。
汤贞一直仰着脸,望小周努力工作的成果。
“简单来讲,未来的《罗马在线》,”周子轲说,“就是让,汤贞老师,能出门走一走,借这个机会,在全中国四处吃一吃,看一看,玩一玩,散散心。”
汤贞转过头来,小周握着遥控器的手放到了会议桌底下,把汤贞的手拿过来到自己腿上握住了。
郭小莉坐在对面,一直关注着汤贞的动静。
她发现,阿贞如今的j-i,ng神状态确实很不一样了。不仅能集中注意力去看,去听了,偶尔还能回答陌生的参会者几个问题。虽然听到问题的第一时间,阿贞总是下意识回头去看子轲,好像子轲可以替他拿一切的主意,也只有子轲拿的主意才会是正确的一样。
包括讨论问题的时候,只要是子轲提出的建议,做出的决定,阿贞坐在旁边,也都会立即点头。
郭小莉在一边坐着,看着这个她带了十多年的孩子,在这么短时间内被子轲这小子完全抢过去了。有那么一个瞬间,郭小莉对眼前的汤贞感到陌生。毕竟过去她所认识的那个汤贞,是绝对不会容忍子轲这段时间以来这么多轻率的、任性的、过于高调的举动的。
不仅是录节目,接受采访,还有整夜整夜的留宿……郭小莉想起来就觉得头疼,但她已经管不了他们两个了。
为了阿贞的健康、恢复,她做了最大的让步。
然后,她就眼睁睁地看这个一贯克己慎行的阿贞,变成了事事都随着子轲的心意的,这么一个“听话”的孩子。
也许是郭小莉过去对汤贞过于依赖了。汤贞总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那么周到、圆满,汤贞永远在克制他自己,管理他自己,仿佛汤贞总能预料到那些坏的结果。
而这几月以来,反复自杀,住院……郭小莉慢慢感觉,阿贞在挣脱什么了,为了彻底挣脱,他宁愿一次次选择死。不仅仅是郭小莉无法再用过去的眼光来看待他了,这次出院以后,从跟着子轲复健到现在,阿贞身上的变化让温心都有些不适应。
现在的阿贞,比起过去那样自我约束,更喜欢这样坐在子轲身边,点头支持子轲所有的想法。
当子轲那小子心满意足,觉得开心的时候,阿贞安安静静坐着,似乎也高兴起来了。
当然,祁禄对郭小莉说,他没觉得汤贞有什么变化。
“他以前就这么喜欢周子轲,”祁禄在手机备忘录里写道,“他不是不想,只是不敢。”
是这样吗,郭小莉想。她观察着阿贞和子轲坐在一起时两个人的交流。
语言交流很少,眼神交流很多。
子轲看上去主导着一切,阿贞一点自己的主意也没有。郭小莉想:会不会是因为病还没好全?
会开完了,郭小莉穿越过人群,陪阿贞一起下楼。
走到楼梯中间的时候,郭小莉抬起头,望见背后大片的亚星历史照片墙。
所有过去 mattias 的照片都被撤掉了,换成了阿贞的单人影像。
那么多得奖纪录,密密麻麻,罗列了半面墙壁。另外半面,则是属于 kaiser 和肖扬的区域。
郭小莉低下头,发现汤贞站在她身边,一直看楼下。
阿贞对照片墙似乎没有那么多兴趣。
“阿贞,”郭小莉轻声问,她发现汤贞似乎又在走神了,“你在想什么。”
汤贞这时抬起眼,看向了郭小莉。他笑了一下,又有点担心似的。
“我没有看到保镖……”他垂下眼,继续朝楼下望去。
第141章 芭蕉 23
周子苑平时没机会看到家里这么热闹。事实上,若不是上个月全家人为了子轲的事情聚到一块儿,很可能到现在朱叔叔和年轻男人之间相互都不怎么熟悉。
“朱叔叔平时一年到头忙剧院的事情就够累了,”周子苑一边舀自己做的云丝羹端给朱塞,一面对身旁的年轻男人说,“你看朱叔叔最近为子轲的事情忙得,是不是又有点掉头发了。”
朱塞原本拿了勺子要尝子苑亲手做的云丝羹,这会儿一抬头摸了摸自己的发鬓,哭笑不得:“不会吧。”
一桌子人都笑。
周子苑也盛了一碗给年轻男人。她坐下了,手握在年轻男人的手肘上,对朱塞说:“他最近也忙,连在家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朱塞在对面笑了,望着眼前一对后生晚辈,眼神颇慈爱:“小秦之前为了子轲的事,耽误不少工作,真是辛苦了。”
“不会不会。”年轻男人忙讲。
“朱叔叔!”周子苑叫朱塞。
朱塞连忙挥了挥手,低头吃菜。
周子苑在家有时有种感觉:吉叔、苗婶、朱叔叔,他们三个人因为与妈妈家亲近,所以与子轲也亲近。而周子苑自己,则与爸爸更亲,与子轲就疏远着一层。
这仿佛两个阵营。哪怕坐在同一屋檐下吃饭,也并不像故事书里写的那么亲密无间。
“朱叔叔,”周子苑探过身,轻声打听,“子轲最近怎么样?”
“子轲最近在组建一个小综艺节目的外景摄制组,”朱塞对她笑了,“听毛总说弄得挺不错的。”
周子苑慢慢“哦”了一下,小声道:“是《罗马在线》吧。”
年轻男人在一旁轻声问,《罗马在线》?
就是我们上次一起看过的那个子轲的节目。周子苑转头告诉他。
年轻男人喝了口云丝羹。
“上次他差点出事情那个?”他问。
周子苑一愣。
朱塞坐在对面,擦了擦嘴,说:“电视台那边有个员工出来,承认是他动的手。”
“为什么?”周子苑立刻回过头看朱塞。
朱塞这时又笑了。“我的小公主,”他又是那副长辈的口吻了,“你这么小去了美国,应该比谁都了解,这种事情在你们姐弟俩身上会经常发生。”
周子苑没说话。
一边的年轻男人把云丝羹几口喝完了。他拿过朱塞搁在桌面上要给他看的那个文件袋,刚打开,就听见朱塞说:“子轲这么多年,虽然在外流浪,但也一直过得平平静静的。这次遇到这种事,也幸亏是他福大命大,运气好啊。”
“下个月爸爸就过寿了,可别再出什么事了,”周子苑念叨,她余光留意到身旁年轻男人手中的文件袋,“是什么呀?”
有人过来,把碗碟餐具撤走了,只留下一杯没喝完的茶。年轻男人向后倚在椅背上,一张张翻手里的文件。
也许是工作习惯作祟,他浏览得极为迅速,一双眼睛在镜片后面看了几行,突然抬起来了。
他不知看到了什么,嘴唇突然动了一下。
“小秦,”朱塞也把筷子放下,请旁的人把餐具撤掉,他问,“你能从这些资料里瞧出什么不对劲吗?”
周子苑在旁边,听也听不懂,她从秦适手里抽出一张纸来看,发现那是五年前关于汤贞吸毒事件的报道复印件。
“为什么要看这个?”周子苑轻声问。
年轻男人嘴里还在无声地念着什么。他也许正在脑海中快速搜索着什么东西,以至于无暇顾及周子苑的疑惑。
周子苑从他手中又抽出一张,发现那是一张讲述汤贞与方曦和十数年“堕落史”的新闻。
“小秦,”朱塞瞧着年轻男人这神态,问,“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年轻男人笑了,有点无奈似的。“……方曦和……方曦和……”他嘴里又念了念,对朱塞说,“我对这个名字好有印象啊。”
华子打开手里的报纸,好巧不巧,正好看到“方曦和”三个字出现在社会新闻版中央。原来,昔日新城发展董事长,一代枭雄方曦和,因自己独自坐着轮椅去医院看病,在十字路口被一伙儿骑自行车的小流氓给撞翻了。
好心路人将这花白头发臃肿却虚弱的老年人送到医院,有附近记者闻风而至,追着采访方曦和最近有没有看到报纸,对汤贞与周子轲近来的“桃色绯闻”有没有什么看法。
照片里,方曦和坐在病床上,卸掉了假肢,两截大腿只剩一点点。他满脸都是沟壑,头发稀疏,贴着头皮。这个可怜的老头儿,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早些年自己一手捧红的国民偶像,如今也和年轻的大家族继承者打得火热。
“我只是个普通人,已经老了,”方曦和不得不对这些报纸记者讲,“就让我过一些普通人的日子吧。”
华子合上报纸,不以为然。
妇产科今天来的人多。华子左边坐了一位身穿中山装的大爷,看着有五六十岁。
右边坐了位穿着夏季校服红着眼眶的毛头小伙子,也就十五六岁。
大爷满脸喜色,小伙子失魂落魄。
华子坐在他们中间,倒最像一位正当壮年的父亲。
一小姑娘从诊室里出来了,身边还跟着一对父母。华子眼瞧着那小姑娘头低低的,抿着嘴不敢说话,跟在父亲母亲身边,从他们面前走过。
华子身边那个穿着校服的小伙子在这时前倾了身子,一下儿站起来了。
他也许想说些什么,想表达什么,想挽回什么。小姑娘却被她的父母安安静静带走了,进了电梯,很快离开了。
华子坐在原地,用手按了按耳朵里的接听器。
傅宅的司机小魏还在通过公用电话向他报告,说,辛明珠昨天夜里破天荒和傅春生在一张桌子上吃了顿饭,也许是因为林大死了,黄健雄跑了:“他们俩在饭桌上差点吵起来,闹得很难看。小卢进去上菜的时候听见辛明珠说了句话,原话说,‘女人跟着男人,浮浮沉沉,想要自保,哪有那么容易。’还对傅春生说,‘我指望不上别人,也指望不上你。’”
华子听着,有点走神。他抬起眼,看那个原本坐在他身边的毛头小伙子哭得肩膀一抖一抖,走到电梯拐角那里蹲下了,抱着头对着墙哭,一点男子汉的骄傲和自尊都没有了,旁若无人的。
陈小娴从诊室里出来了。她戴着帽子,还有口罩,因为身体虚弱,身上穿得也厚。华子站起来走到她身边。陈小娴手里拿着产检报告和b超单,她伸手摘下了一点口罩,抬头对华子兴奋道:“哥,你看孩子。”
华子从她手里把那个b超单接过来了。
他已经能模模糊糊看出胎儿的五官。
“诶,刚才那位患者,”有大夫从诊室里赶出来了,瞧见陈小娴和华子,大夫上来就说,“你是孩子爸爸吧?”
“下次要按时来产检。年纪轻轻的小夫妻,哪有动不动不来的?你太太又是这种身体,大意不得!”
陈小娴若无其事,立刻把脸上口罩戴回去了。旁边的华子倒是低着脖子听着,道:“好,好。”
大夫走了。
“这大夫真凶。”陈小娴小声道,她走路慢慢的,自从上个月和孩子父亲在傅叔叔家有一些过于亲密的接触,她身体又不舒服了,肚子里的胎儿也变得不稳定。按说怀孕四个月,不该再出现这种问题。可陈小娴毕竟曾流产过一次,她自己心里也没谱。再加上她性子又糊涂,从怀了这个宝宝,一直流黑血,打了几十支针,吃了多少的药来保胎,她自己也记不得了。
华子陪她一起下电梯,为了保守秘密,陈小娴身边一个保镖也没有。
人一多,华子就握住陈小娴的手,把怀着孕的干妹妹护在自己怀里。
“把你的产检表和b超单给我吧。”出了电梯,华子说。
他们一起往停车位走,躲避周围明显的摄像头。陈小娴有些不舍,她手里紧攥着那张b超单,说:“哥,我可以自己留几天吗。”
华子低头看了她一眼,正巧一辆车从他们对面过来。华子让陈小娴后退几步,他们转过身去。
“让爸发现了怎么办。”华子严肃问她。
陈小娴低头看b超单上孩子的照片,又犹豫了一阵。
华子坐在驾驶座上,透过车内后视镜,他能看到自己一条断眉。
后座断断续续传来经过电波处理的声音,那是一个男人略带困意的憨笑声。
“云哥,看到了吗?”陈小娴轻声问,“能看到吗,我拿近一点,你看,能看到孩子的脸了。”
梁丘云在地球另一端,原本应该正在睡觉:“我看到了,看到了。”
陈小娴高兴地轻声问:“你什么时候从美国回来?”
梁丘云说:“还不一定。”
“哦。”陈小娴应道。
她并没多要求什么,十分懂事的样子。
“小娴,”梁丘云低声道,“我这次从美国回去,应该就有资本和你父亲来谈我们的事情了。你别着急,在家里等我。”
“嗯!”陈小娴答应他。
华子一边开着车,一边用蓝牙耳机讲电话。后座上的陈小娴已经结束了与梁丘云的视频通话,正用手机看一节幼教节目。
“那个马场,你再仔细盯住了,甘霖的手脚再怎么干净,也肯定有什么蛛丝马迹——”华子对电话里讲。
等他挂了电话。陈小娴在后面问:“哥,你们说的马场,是最近郊外新开的那一家吗?”
“是啊。”华子说。
陈小娴笑了。
“那个马场最近在北京好有名啊,”陈小娴靠到了驾驶座旁边说,“我上次和几个朋友出门,她们都去过了,只有我没去过,听她们说话也听不懂。”
华子笑了:“马场有什么稀罕,小时候我不成天带你骑马吗。”
陈小娴想了想,觉得也对。她说:“但我听说,这个马场特别有意思,不仅老板人很好玩,还有个残疾人驯马师,特别会骑马,就是长得丑,把我那几个漂亮朋友吓了一大跳,一直和我形容。”
华子开着车,瞧着左边路口驶来一辆重型卡车,他把车速减慢了。
“稀罕了。”华子念叨。
陈小娴也瞧着车前面,她说:“诶,市里也能开这么大的卡车吗?”
“残疾人驯马师,”华子坐在驾驶座上,轻声道,“我怎么没见过……”
北京近郊,私人马场。
场外沿河的一条路上,汤贞忍不住用口呼吸,虽然奔跑得慢,但他一直没有停。
一直跑到划线的地方,这说明他坚持慢跑了一公里。
汤贞一句话也没说,他伸手抱住那个在终点线上等着他鼓励他的人,把脸都埋进了对方怀里。
周子轲低着头,搂紧了汤贞的背。他感觉汤贞抱他的手有力气了。
汤贞头发里都是汗,仰起头来。太阳从周子轲背后的树冠中间照进来,照得汤贞眼里脸颊上都是光。
“小周……”汤贞说。
甘清、方曦和……
周子轲不擅长记住别人,但这些名字在他看过之后,都很清晰地烙进他的脑子里。
乔贺、潘鸿野、王宵行、马松杨……
“栾小凡?”温心说,“子轲,你怎么问起他来了?”
“他……他和汤贞老师好像……没什么关系吧?”温心绞尽脑汁,想了很久,就为了回答“栾小凡和汤贞是不是有过什么关系”这样的一个问题,“嗯……就是普通前辈?”
周子轲说,你再想想。
公司那么多解约了的前辈,温心不知道周子轲为什么单挑栾小凡出来问。她又想了一会儿,才说:“我很久以前听说过一件事,但不知是不是真的。”
“什么事?”
“嗯……”温心犹豫道,“以前公司的前辈说……说栾小凡以前欺负过汤贞老师。是……是‘那种’欺负。我不知是不是真的!据说栾小凡当时还被人揍了,他是毛总亲戚家的孩子,所以一向没人敢惹他。”
“你觉得还能跑吗?”周子轲半蹲下去了,伸手给汤贞揉了揉膝盖和小腿。
汤贞似乎有点累了,又不想让周子轲失望。他把手放在周子轲手里,似乎只要小周多抱他一会儿,他就可以再试着跑很多很多。
“……这个方曦和是谁,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据说,当年他就是汤贞的后台……这个甘清,多巧啊,他就是刚刚我跟你提的那位甘总的亲侄子。”
“当年还不止这两位,还有个什么话剧演员,也出车祸了,人差点就没了。还有个人,也是个歌星,和汤贞还认识——”
不知怎么的,时隔一个多月,艾文涛这些当初被周子轲当作了耳旁风的话,又出现在他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