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贞拉低了帽檐,感觉耳边呼呼的,像是火车经过的声音,他往唱片店里面走。排队结账的歌迷太多了。汤贞走到墙角的试听区,摘下一只耳机戴到自己头上。
他没有注意到唱片店窗外,街道对面,正有不少狗仔的镜头藏在树丛中对着他拍摄。汤贞的脸小,耳机很大,他低着头,拿起一张《天狗》来看。
上面写着。
作词:汤贞
作曲:汤贞
唱片封底还印了一行手写的字迹:“我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下听到了这首demo,汤贞老师过去写过很多歌,没有一首是这样的。我听到了,觉得它应当被更多的人听到。”
汤贞手有点哆嗦,他抱稳了怀里的唱片,闭上眼睛。
小周似乎有一种能力,他不使人刻意忘却什么,而使人面对,然后真的不再惧怕。
周围开始有s_ao动的时候,汤贞还戴着耳机。等他睁开眼,抬起头的时候,才迟迟发现店里刚刚在播放音乐录影带的几台电视机都被调到了新闻台,周围不少顾客都在大声议论,有的低头看手机,有的仰起头望那新闻节目。
祁禄突然从门外挤进来,在店里看了一圈,朝汤贞的方向过来了。
新闻台中央正播放一则视频,是一位女士坐在旅馆房间里哭着诉说的自拍视频。她看上去三十几岁年纪,长发披肩,脸上布满不正常的斑点。这女士讲的是英文,她语速极快,因为抽噎和哽咽而时不时断断续续,说不出话。新闻下面打出的字幕称:前泰国女星在澳门赌场酒店自杀,生前录制视频对外公开忏悔,称她曾于多年前受人指使,在中国制造了一起欺骗亿万人的可怕骗局。受害人汤贞于今年年中的自杀一直是盘桓在她心中的y-in影。
接着下一行字:澳门警方已初步认定女星身份,将对其是否遭遇谋杀展开调查。
温心下了保姆车,看到了周围已经有记者奔跑越过车流,不要命似的赶过来。而祁禄先他们一步,将汤贞老师送到了车上。
汤贞脸上还戴着口罩,帽檐压得低低的。一坐进车里,关了车门,就有记者的镜头狠狠怼到车窗上了。汤贞在帽檐下抬起眼,他望向了窗外,仿佛外面正有凶手在烧杀屠戮。
周子轲在家接完了郭小莉的电话,他拿了车钥匙,刚要到玄关换鞋,就看到汤贞和祁禄、温心一起从外面进门来了。
汤贞看到了周子轲,眼睛在帽檐下睁得大大的,也没说话。
倒是温心在后面眼睛通红,明显不对劲地在哭。
有那么几秒钟,谁都没说话。
“小周,你要出门吗。”汤贞轻声问他。
周子轲看他,看汤贞下巴上挂的口罩。他伸手帮汤贞把口罩摘掉了,又摘掉了头上的木奉球帽。
汤贞的脸深埋进周子轲身上,被周子轲低下头,紧紧抱住了。
这天夜里九点钟,陈乐山先生看完了电视上的新闻:澳门赌场,泰国妓女,骗局,y-in谋,自杀,汤贞,新城国际电影节——
傅春生在电话里声泪俱下,说他早就劝说小娴向父亲坦白,他一个做叔叔的,一方面顾念着小娴的身体,知道的时候孩子已经很大了,拿不得了,一方面又惦记着陈总对他的恩德,知道陈总当年在小娴的事情上后悔不迭,生怕陈总再做出什么会追悔莫及的事情来。
陈乐山重新戴上眼镜,手指头抖着,又翻了翻手里的手机通话记录。这一个月,几十页,全是和美国那边往来的通话记录。女儿在外读书多年,有几个海外的同学朋友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陈乐山深呼吸了一阵,舌尖抵住了上颚。
“孩子的爸爸,”他说,“我认识吗?”
华子跪在他面前的地板上,一直保持一个跪姿。
一颗狼牙挂在他脖子上,他的脖子僵硬的,那颗狼牙却颤颤巍巍。
陈乐山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现在不适合任何的勃然大怒,特别是林大出事,黄健雄又跑了之后。
陈乐山感觉,自从碰了毛成瑞和亚星娱乐这么个硬钉子之后,怎么什么事都不对了。
“小娴几点检查完身体?”他轻声问。
华子道:“快结束了。”
陈乐山扶着桌面,脸色很不好看,要站起来:“你跟我一起,一起去接她。”
华子还跪着。
电视机里,主持人刚刚报道完澳门赌场妓女疑遭谋杀一案,念完了亚星娱乐最新发布的关于五年前那起事件的最新声明,接着又是一则深夜突发新闻——
“知名演员梁丘云于半小时前刚刚抵达北京,他从美国耗时十二小时飞回国内,现身北京某三甲医院妇产科,亲自陪伴富家女友做产检,恋情终于曝光。面对记者们的采访和祝贺,梁丘云坦承他无意隐瞒恋情,也一直在考虑如何对粉丝正式公开,眼下婚期将近,他要感谢女友一直以来的包容、信任,更感谢双方父母的养育之恩——”
周子轲夜里把汤贞哄睡了,他起了床,走到阳台上打电话。柏主编已经在《大都会》现任主编彭斯的带领下进入《大都会》的档案库,可找了一天,也没能找到当年旗下记者团远赴泰国在那家妓女代理公司处挖掘出的资料。柏主编在电话里告诉周子轲,不仅仅是妓女一案,吸毒、打人的事情也应当全是无中生有:“当年情势危急,我想尽力帮阿贞老师一把,可惜势单力薄,无能为力,只能远走国外——”
周子轲说:“你当年为什么这么相信阿贞。”
柏主编笑了。
“我在这个行业做了这么多年,越是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越是真假难辨,”他说,“但是发都发不出去的新闻,它多半就是真的了。”
“我建议你联系一下当年那个鼓手小马,”柏主编在电话中说,“我后来一直没听说他的消息。”
第146章 芭蕉 28
梁丘云回到北京的隔天,报纸上除了他陪女友做产检的新闻,就是关于汤贞的过去。有人说,云老板是不是提前得知了消息,所以才紧急从美国赶回来。也有人说,老 mattias 两个成员虽然人散了,心却一直系在一起。
面对记者采访,梁丘云一方面顾及着女友的身体,一方面对于阿贞的“过去”与“清白”侃侃而谈,他发表了一番高论,但汤贞坐在后车座里,身上披着小周的外套,手腕子上也挂着小周给他的一串安神佛珠,他闭着眼睛,头倚靠在小周肩上,对外界发生的所有一无所知。
车子开出北京。《罗马在线》外景摄制组只在北京休整了一天,就再次出发前往第二个外景地点了。祁禄在前面开着车,车里播放着轻柔舒缓的音乐。周子轲一边搂着睡着了的阿贞,一边低头单手握着手机。他正在回复曹医生的邮件。
“最近不要让阿贞接触到外面的信息,”曹医生在邮件中说,“对方的死会影响他。”
周子轲回道:“我们即将去深山里头,但他已经知道那个女人的死了。”
曹医生回道:“像这样一个女人,曾经犯下过这样的事情,你会认为她一生当中只做过一次恶吗?我相信阿贞心里曾经对她也有恨,他可能不会选择报复,但其他的人会。阿贞也只是一个人,不是神,不能替他人分担他们的怨怒和仇恨。”
周子轲想起,他母亲那几年信佛,除了会万里迢迢去求个庇佑他的佛珠,就是说什么“冥冥中自有定数”,她成日里做善事,希望自己家人能得福报。
虽然在周子轲看来,这个世道并不公平,所以善事换福报,很可能也只是一厢情愿。
“子轲,”曹医生还说,“这个女人临死前能发出这样一则宣告,多少也说明再鬼迷心窍的人本性里也存着点善念。引导阿贞往这个角度去想,也许也是好事。”
天气预报说,未来几天,接连有雨。在周子轲原来的录制计划里,他们要在这个大山外景地待上三天。他想带汤贞去爬爬山,一方面锻炼身体,一方面也去更高处看看风景,山顶上还有座小庙。虽然周子轲不相信求神拜佛之说,但他希望汤贞能有更多的信念。
这段时间陪着汤贞一点点恢复,周子轲也逐渐看清楚了一些事。生活本身,别的都不重要,生的希望、信念,生的意志力,是最不可或缺的东西。
当他的意志力支撑着他的时候,再难,再苦,有再多空洞,都是可以被忽视的。可当他的意志力垮塌下来,所有的一切都会溃败。
周子轲这几天也时常回想起母亲临终那几日的样子。想起母亲那么虚弱,还笑着说,子轲,妈妈不放弃,妈妈答应和你一起坚持下去。
那也许根本不是欺骗。是垂死挣扎,像溺死在水中的蚂蚁,无能为力。而那时候的周子轲年纪太小,他哪懂什么是绝望呢,对周子轲来说,生活是理所当然,他从没怀疑过自己得到的一切。
祁禄跟在前头带队的车后面,时间快到了,他伸手拽了一下副驾驶上的温心,温心愣了愣,立刻回过头,小声道:“子轲,汤贞老师该吃药了!”
周子轲从身边拿起一个药袋,还有一瓶溶液,搁在保姆车内冰箱里。汤贞被周子轲轻轻晃了晃,抱着醒了。
汤贞现在越发依赖他。据温心说,汤贞自己都不肯吃药,要在子轲在的时候才肯主动吃。
是因为这个恢复的过程里,周子轲从来都没离开过吗?汤贞的希望,他重新生长出的稚嫩的对于生的信念、意志力,似乎一丝一缕都难以与周子轲相剥离。
汤贞咽下了药丸,然后喝周子轲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溶液。汤贞喝完,周子轲低下头吻他了一下。
比起吃完药后的检查,这更像一种奖励。
汤贞也不再像昨天刚回到家时那样惶恐不安,他此刻听着车里轻柔舒缓的音乐,也听小周胸口的心跳声。汤贞似乎平静了很多。周子轲搂着他,哄他继续睡一会儿。汤贞闭上眼睛了。当周子轲用手机翻看推送的关于梁丘云与万邦公主陈小娴恋情新闻的时候,他感觉汤贞的呼吸均匀、柔和、安祥,是因为全身心地信赖着他,才像猫似的依偎在他身上。周子轲此刻看着新闻里的梁丘云,也如同看一个彻底不相关的陌生人。
车外开始下起雨了。原定三天的行程,被周子轲这个制作人临时缩短为两天。山里下雨,这不是儿戏。
车刚刚开进那座山脚下的村子的时候,前面带路的车忽然停了。祁禄也紧跟着停下车来。周子轲坐在车里,隔着雨水一直下落的窗户往外看了几眼。他把汤贞抱着,在车里足足坐了近二十多分钟。
车外有随队的人敲温心那一侧的门,因为外面雨大,祁禄又不会讲话,他们之间很难沟通。温心打开了车门,匆忙撑起伞下车去了。温心问他们:“需要什么??”
这么一句话,让汤贞刚睡了一会儿,又醒了。
进村子那条路被水淹没,看不见里头的坑坑洼洼,前车的一只车轮几乎全陷进去了。周子轲拉开车门下了车,有保镖急急把伞举到他头上。汤贞也下车去,他身上穿着小周的外套,站在路边一块高地上。
他淋了十几秒钟的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温心原本在前面,一见他出来,急忙过来帮他举着伞。温心的鞋子踩在雨水里,说:“汤贞老师,你怎么下车来了??”
也许是雨声太大,让汤贞没听见她的声音。汤贞一直抬头往前面看,他很担忧似的,注视着那一个年轻人在雨中的背影。
那十几秒钟的雨让汤贞的头发s-hi了些,温心拿纸巾给他擦。汤贞这才注意到了温心。他伸手拿温心手里的伞,说:“温心,你到车上去坐着吧。”
温心还帮他擦着雨水呢。他们主仆两个人站在同一把伞下。温心听到这话,愣了好几秒。
汤贞又望了一眼小周。汤贞对温心小声说:“你别发烧了。”
温心的,她盯着汤贞的脸,像看一个久别重逢的人。
雨越下越大了。因为车队对这条路的地形之前并不太了解,所以怎么也找不到把车拖出来的节窍。周子轲亲自坐进前头那辆车的驾驶座里,他身上的衬衫都s-hi了,发动着去倒车。轮胎在深陷进去的洞x,ue里空转。周子轲瞧了眼水势,他觉得这雨再继续下,发动机快要进水了。
这条路没法儿走。周子轲下了车,他让后面的车先开走,大家上车,绕路进村子里去。他走到汤贞面前,他手太s-hi了,也不好抱他。
“不该今天出门。”周子轲凑近了,两只手空举着,对汤贞无奈道。
周子轲如今越来越能接受,他其实也不是多么万能的人这么一回事了。
汤贞忽然抱住了小周s-hi的肩膀和脖子,他手里的伞有点歪了。
周子轲顺势也搂住汤贞的腰,他只稍微歪头,就能亲到汤贞的头发了。
后面的车都开走了。只有头一辆车和汤贞的保姆车还停在原地。前面那辆车上坐了一位摄影师,一位灯光师,还有两个保镖。周子轲走过去,和那俩保镖稍微商量了两句,便伸手摸自己的裤袋。
灯光师听了周子轲说了句什么,打着伞朝汤贞跑过来了,喘着气说:“汤贞老师,子轲说,他的钱包在你这儿。”
汤贞愣了愣。他从身上穿的小周的外套口袋里摸了摸,还真的摸出一只钱包来。
灯光师笑得怪不好意思的,仿佛好不容易出门一趟身上钱不够,还要老板拿钱。他也不敢接周子轲的钱包,便示意汤贞打开,拿点现金给他就可以。
汤贞过去很少见小周的钱包——小周不是个随身带钱的性格。
汤贞把这只钱包打开了,他看到里面很整齐的一叠钞票,新得仿佛是刚从银行里取出来就塞进钱夹里。汤贞拿了一些出来,给灯光师,不知道够不够。
他抬起眼,在雨幕中看小周,小周也回头看了一眼他,然后瞧着灯光师跑回去了。
温心从前头跑回来,说:“汤贞老师,子轲让他们去这个村子里找几个村民来,他们应该知道这路口怎么走——”
汤贞却低着头,刚刚合上的小周的钱包,又被他慢慢打开了。
很小的一张照片,被塞在了钱包透明夹子里。汤贞看到照片里的人站在雪地古井边,穿着戏服,正向上仰望着镜头。
汤贞几乎再没见过关于这部戏的任何资料了。他认出来,这是《罗兰》的定装照,是曾被他夹在剧本里的。
温心还在旁边说:“我看子轲蛮懂的,还说拿点钱给当地的村民,是不是真有人为了宰过路客故意不修路的……”
汤贞把这张照片拿出来,没想到下面还夹着一张拍立得。那是张海边的照片,照片里的人戴着顶宽沿帽,踩着贝壳拖鞋,正站在旧巴士改造的水果摊边叼着吸管喝果汁。
汤贞看着,只感觉照片里的人很幸福,无忧无虑的,被人偷拍,也这么浑然不觉。
温心说:“汤贞老师,你在看什么?”
拍立得下面那层还有两小张别的照片。汤贞都不知道,小周什么时候有这么多杂七杂八的……
那是一张被人撕掉了左右部份的照片,只留下中间,中间拍到一个头发长了些的人,他手腕纤细,瘦骨嶙峋,手中抱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孩子。
温心说:“诶,这不是囡囡吗?”
另外一张就更好辨认了。汤贞看到照片里的自己站在《罗马在线》的演播厅里,和头发上戴了那顶小王冠的小周一同举起手来,感谢到场观众。
前一辆车抛锚一个多钟头,在不少好心村民的帮助下,才终于把车从坑洞里推了出来。备用轮胎现在也来不及更换,只能勉强先半开半推着离开。雨下得急,这条村口的小道,俨然快成了一条水流湍急的河。周子轲让跟着他的保镖都走,他亲眼看着前面那辆车走了,才回来了。
保姆车也淹在水里。祁禄坐上了驾驶座。汤贞一直站在一个高处,鞋子s-hi了一点,又干了。周子轲走过来,沾着雨水的手攥住汤贞往下走了几步。
“来。”他说。
汤贞手里还握着那把伞。他趴在小周的背上,感觉小周把他背起来,碰不到那些泥泞的污水。汤贞身上穿着小周的外套,手腕上挂着那串佛珠。他抱住小周的脖子,在伞下,汤贞忽然感觉,他的一生这么轻,无足轻重的,小周全都看在眼里。
第147章
芭蕉 29
雨暂时停了。
车队穿过这片村子,往山腰处进发。周子轲没有找专业景区,本意是觉得头一个外景地就够热闹了,他想给汤贞找个地方清静清静。没想到这几天新闻频出,倒是无心c-h-a柳,躲过了很多烦恼。他坐在保姆车后座,把身上s-hi衬衫脱下来了,拿毛巾擦脖子里的雨。汤贞翻开行李箱子,拿出件干净的,被他亲手叠好装起来的衬衫,小周很懒,自己擦完雨水就不动了,要汤贞帮他穿衬衫、系扣子。
山腰处有片小镇,有家依山傍水的客栈旅店。《罗马在线》摄制组提早与那旅店打过了电话。他们把车停在小镇几栋条楼后面的广场空地上,这镇上的人说,就算再下雨,车停在这里也不会被冲击到,但如果有山上的树枝被雷劈了,掉下来,那谁也没办法。
在山里生活,就是这么随机。
雨后,空气有点发闷,看上去这场雨还未下透。周子轲拿过随队那位专业摄影师的机器,他听着摄影师的指导,用镜头在镇上的广场中心看景。
他指挥祁禄带汤贞老师去那条桥上站一会儿。
汤贞身上还披着周子轲的外套,他站到桥上,表情也不会做,姿势也不会摆,就笨笨直着腰站在那里。
反而是桥下面,映在山湖中的汤贞的倒影,被涟漪不时撩动着,倒显得自在舒适多了。
走过这条长长的桥,前方就是此行落脚的客栈。这里手机讯号很差,有点与世隔绝。汤贞握着小周的手,从这条桥上穿过去。
他们进了客栈。这客栈的走廊也像桥似的那么长,依着山建,从东头到西头,罗列着一个个房间,步行一趟差不多要七八分钟才能走完。
东头西头是最好的房间,门前能看得到湖景,宽敞明亮,布置也好。
周子轲也是这时候才发现,剧组所有人住得都比他离汤贞要近。
他坐在汤贞屋子里的床上,摸了摸被褥,抬眼瞧周围的环境。他怀疑这房间原本就是个山洞,只是稍加改造,连了电路,才能住人了。汤贞自己打开皮箱,把带来的床垫和床单枕头抱出来。周子轲站起来了,跟他一块儿腾换被褥。周子轲好像不太开心。汤贞问他怎么了。周子轲皱眉道:“你这床太小了。”
他也懒得去收拾自己房间的床了,这么远,这么寂静的大山,他不想自己夜里一个人去睡那边。
温心从外面过来,说太阳出来了,可能短时间内不会再下雨:“汤贞老师,子轲,这镇上的人出门去赶市集了,咱们也去看看吧!”
周子轲听了,点点头,他让汤贞跟着温心去。
汤贞在身边看他。
“我去看他们修车修得怎么样了。”周子轲低声告诉他,还拿起汤贞的手来握了握,又捏汤贞手腕上的佛珠,仿佛在告诉汤贞,不会发生什么事。
汤贞问周子轲想吃什么水果。这里不比兰庄酒店,想要什么就能点酒店服务。“你随便买吧。”周子轲告诉他。
汤贞走之前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了,给小周穿上。周子轲一开始不要,又觉得可能汤贞是怕热了。“带钱了吗。”他问。
汤贞听了这话,一愣。汤贞从很久以前就不掌管自己的财政大权了。
周子轲穿回自己的外套,拿出钱包来交给汤贞。
温心从旁边赶忙道:“子轲,我带了点钱了!”
周子轲对她摇摇头,什么都没说,让汤贞自己拿着钱包走了。
俗话说,金九银十。进入了九月,丰收的季节,各种新鲜水果纷纷上市,正甜得很。汤贞跟在温心身边逛市集,周围不少摄制组的成员一起,还有一个摄影师跟拍。
汤贞发现了什么都想仔细看看,他已经很久没有自己为什么做主意、下决定的感觉了。汤贞站在一小车蜜柚前,看着一颗颗金灿灿的果实,看得眼花缭乱。他也不会挑,店家热情地抱出一颗来给他摸,店家有点好奇地瞧这一个大阵仗,又瞧汤贞的脸,情不自禁道:“长得真好看。”
汤贞后知后觉,发现对方并不认识他。汤贞当即笑了。
他抱着那颗店家给他的蜜柚,就买这一颗,抱着还挺重的。称重完了,店家告诉他要多少钱,汤贞自己想了一会儿,嘴唇微微动,仿佛正在计算要怎么付钱,他手里拿着小周的钱夹。温心站在旁边,一个答案就在嘴边,温心却没有说出来。她瞧着汤贞老师自己打开钱夹,子轲只有百元钞票,汤贞老师接过了店家给他的零钱,还自己看了下,确定对了才放进小周的钱包里。
温心忽然知道了,子轲为什么要汤贞老师自己来管钱。
“我帮你抱着柚子吧!”温心说。
汤贞看她,雨后,汤贞的头发完全干了,也就有点散乱。他笑着说:“我自己拿。”
温心说:“你还要买别的,子轲只喜欢吃柚子吗?”
汤贞听了,摇摇头,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说的是人间大地的花都凋谢了,山上寺里的花却才刚刚开放。汤贞在市集上看到有小孩在兜售山杏,九月份了,北京的杏早就下市了。汤贞蹲在那小孩的摊子前,亲手挑选还沾着雨水的山杏。
市集上有电器店。温心也是这个时候突然听到了从那个方向传来的动静。她走近了几步,往那个方向瞧过去。
那一台老式电视机里正在播出官方电视台的一档新闻对谈栏目,主题便是泰国女星在澳门疑似自杀一案在海内外掀起了叫人意想不到的舆论热潮。五年前,也正是这个女人,引发了中国娱乐界针对汤贞的一场声势浩大、旷日持久的清算与讨伐,汤贞那些年被称为“国民偶像”,“亚洲巨星”,百年难遇的天才演员,名头太盛,就这么在十字架下的炙烤中急速陨落,落魄多年,几欲自杀结束生命。有一家英国华人电视台的主持人在播报这则新闻时,竟然在镜头前直接询问导播这则新闻的真假。更有日本女主持人看着节目中节选的泰国女星忏悔视频,在镜头前眼眶发红,捂住嘴不敢言语。
围在电器店前的人越来越多,包括《罗马在线》摄制组,也有几个人走过去了,被新闻吸引了注意力。新闻上放出了周子轲与汤贞重组 mattias 的新闻发布会画面,算是交代当事人汤贞的现状。主持人邀请了几位嘉宾到现场,其中一位嘉宾是位脱口秀主持人,他称自己对于汤贞在五年前经历的几个月的种种丑闻颇有研究,但一直没有机会公开发声。“没有证据,”他摊开手,明讲,“如果不是这个女人今天自己内心有愧,自己站出来,嫖妓、性s_ao扰这种事情是靠汤贞自己一个人,一辈子都说不清楚的!”
主持人说:“这就引起了我们的思考,当年发生在歌手、演员汤贞身上的,也不仅仅是召妓这一桩我们众所周知的,丑闻。”
嘉宾席里还坐了位禁毒教育专家,胖胖的身子,一直不吭声。旁边脱口秀主持人说:“对,还有吸毒,但汤贞做过发检,当时大家都说他撒谎。”
主持人对镜头介绍起来,又是一连串历史新闻镜头。五年前的五月初,巴塞罗那音乐节上,汤贞与知名摇滚乐队西楚同台献唱。短短三个月后,一张印有汤贞与西楚鼓手小马“疑似共同吸毒”的照片传单被贴满了北京的大街小巷。
同年九月份,汤贞在经纪公司的帮助下,主动前往公安局接受发检。结果呈y-in性。汤贞现身记者会,公开澄清吸毒一事,可根本没有人相信他,也不承认这个结果。
“当时有很多人说,哎呀你汤贞很y-in险狡猾的,悄悄躲起来,对吧,可能还逃出国去了,捱过了发检的时效才回来,你骗人给谁看。”脱口秀主持人说。
主持人问:“四个月,发检可以检测出有没有吸食过毒品吗?”
那位专家点头,道:“现在技术进步了,三到六个月,甚至一年,吸过毒,都可以检测出来。像这位明星如果四个月敢自己主动到公安局来做检测,一般来讲是问心无愧的,除非他抱有极大的侥幸心理,认为自己是万中之一。”
温心觉得有一阵恍惚。也许是山中雨后空气太闷了,要下第二场雨。她看着电视机里这些人,看着一段段关于汤贞老师的历史新闻影片,并没有任何快乐,也不感觉他们正在伸张正义。
越来越多的人走到那台电视前了,他们轻声议论着,议论着某个人的清白。温心也会想起五年前,也是这么一群人,在街头,把汤贞老师挂在橱窗里的广告牌砸得面目全非,在汤贞老师完美无缺的面容上喷ji-an脏污的油漆。
温心想不明白,做错了事的人,良心不安,说死就死了。那么汤贞老师那么多年,谁来负责呢?
当年那么多家杂志,大卖特卖的,有一家为此事停刊吗?
当年那么多电视台,跟风造势,有一家为此事关门倒闭吗?
也许大家会说,没有这么大的必要吗。大家承认你是清白的了,你还要怎么样。
那么多的媒体人,同行业者,那么多条舌头,那么多张嘴,踩着汤贞老师站了起来,他们现在会跌下来吗?
温心抱着怀里的蜜柚,匆匆忙忙往回走。她伸手抹了一下眼睛,看到汤贞老师还蹲在那个山杏的摊子前。
摆摊的小孩看了半天汤贞,问:“你是不是七少爷啊?”
汤贞还在一个个仔仔细细挑杏呢,听见这话,一愣。
小孩瞪大眼睛,又瞧了汤贞几眼。他忽然开始伸手扒杏,把一大堆杏子都堆到了汤贞好不容易挑出来的好杏上。
他用来装杏的是个粉蓝色的塑料盆子,小孩低头瞧着盆底上的图样,又抬起头瞧汤贞。他干瘦的脸一下子笑了:“大哥哥,你长得和这个七少爷真像嘞!”
有摄制组的人过来了,帮忙端起这一盆子杏。小孩说,你咋把我的盆也买走了,我就这一个盆。
温心刚刚还有点哽咽,这会儿破涕为笑。她看着汤贞老师从小周的钱包里拿了几张百元钞票,给小朋友,让他再去买一个好些的盆。
“你是不是真是七公子啊?”那小孩这一下高兴了,“咋这么好看,还这么有钱!”
周子轲看着车换上了备用轮胎,做过了初步的检修,便往回走。他现在是整个团队在外面的负责人,主心骨,不能再随便下任何命令,因为他要为每个人的安危负责。
周子轲不想出任何事情,不想接到朱塞或是谁的任何一个电话,说子轲你有什么搞不定的事情,我们来帮你搞定。
周子轲走进客栈大厅的时候,看到跟汤贞外出买东西的摄制组回来了一半人。大厅里也有台电视机,正开着。
“子轲。”有摄制组的人走过来,在周子轲身边耳语几句。
周子轲走到电视前面,拾起遥控器来,无论换哪个频道,全都在讨论与汤贞有关的事。
汤贞头发及肩,面色苍白如纸,眼神呆滞,在发布会上缓慢地澄清自己从没有吸毒,从没有碰过毒品。
然后是当时的媒体杂志封面,题目极尽嘲讽之能事。
《汤贞形容枯槁,自称从未吸毒。网友:你为何不自己照照镜子。》
周子轲只看了一眼,直接把电视机关掉了。
他往门外走,正好看到温心端着一盘洗好的葡萄进来。周子轲问她:“汤贞呢?”
温心被子轲这个腔调吓了一跳,她忙道:“汤贞老师在外面呢。”
汤贞蹲在客栈门前那条溪水旁,用手在水里搓洗鹅黄色的小杏。他的手腕子雪白,让水一沾,阳光一照,更加亮了。周子轲站在台阶上看到他,慢慢停下了。
汤贞抬起头,才看到小周。
“小周。”他叫他,从碗里拿起一颗杏,举给他。
周子轲接过那颗杏来,他尝了一口,果r_ou_在嘴里又甜又酸,可周子轲瞧着汤贞洗杏洗得高高兴兴,眼睛里都是期待地看他,周子轲觉得嘴里也只能尝出甜味道来了。
“花了多少钱?”他随口一问。
汤贞一愣。
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没记住,汤贞没回答这个问题。
汤贞端着那碗杏,把几个大的都放到小周手里,自己也拿了一个吃,然后就进客栈大厅给摄制组的其他工作人员分一分了。平日里大家见到汤贞,大多都是有礼貌地点个头,问个好就过去了,关于汤贞的一切似乎都由子轲亲自来负责,今天气氛却有些微妙的不同。一位女化妆师走过来,专门搬了把椅子放下了,对汤贞真诚笑道:“汤贞老师,你坐你坐。”
汤贞也感觉到了意外,上次出外景时,只有温心和小周会与他主动攀谈。
“谢谢。”汤贞说。
他们中午在客栈简单用了一顿饭,然后便开始进山拍摄了。说是拍摄,更像踏青、游玩。汤贞在山里时不时就会看到蘑菇,还在栗子树下捡拾被雨打下来的板栗。他没戴手套,板栗上又有刺,全是摄制组的人主动帮他一起捡。
玩了一下午,雨又下起来的时候,他们匆忙回到了山腰客栈里。老板去处理板栗了。汤贞坐在自己房间的床边,他头发又s-hi了,只用毛巾稍微擦了一下,就接过了小周脱下来的外套,外套下面沾了泥水,在山上蹭脏了。
汤贞抬头问小周:“节目组的人,小周你都认识吗?”
周子轲把身上又s-hi了的衬衫从头上脱下来了:“怎么了。”
汤贞把小周的外套放到一边,把衬衫也接过来。他说:“我觉得,他们对我很好。”
周子轲愣了一会儿,他在这山洞房间里瞧着汤贞在光下的脸,想了想,想他们身边这群人,究竟是怎么个“对汤贞很好”。
汤贞很喜欢和周子轲靠得很近,那在汤贞看来,周子轲应该对他更好。
汤贞不喜欢身上s-hi乎乎的,他去洗澡。周子轲赤裸着上身坐在屋子里,对着光想起白天的事,仍有点愣神。
就算是嘉兰塔的人,也全是些中国的普通老百姓。他们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曾对“汤贞”这个人怀有自己的看法,抑或偏见。
客栈老板处理好了板栗,炒得热腾腾的。周子轲也在汤贞这儿冲了个澡,他懒得出门吃饭了,温心把炒板栗端过来,还端了几道小菜。汤贞坐在支起的小桌子边,他现在可以试着自己用筷子夹菜吃,虽然也有夹不起来的时候,他用筷子把菜绕起来,然后放到自己饭碗里。
吃完了饭。周子轲坐在小马扎上,他穿了件稍显紧身的白色背心,特别凉快,从背后把汤贞搂着抱住,也不说话。
他何曾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吃过饭,也许这就是综艺节目里观众最爱看到的东西。汤贞把盛炒板栗的小碟子放到自己腿上,他低着头,继续仔仔细细地剥板栗。他的手原来连握勺子都握不稳,现在至少可以把一颗板栗剥出来,喂到小周嘴里。
门外一直有雨声。小周吃了几个栗子就不吃了,他搂着汤贞,眼睛瞧着门外。
他说:“你们家乡,有没有止雨的歌啊。”
汤贞后脑勺靠在小周身上,听了这话,一愣。
小周的手在汤贞面前转了转手腕,仿佛在敲打拨浪鼓。小周口中轻轻哼唱了两句。唱,雷公伯伯轻轻敲着小小的手鼓啊,龙王爷爷只要打一个喷嚏,人间就会降下大雨。
客栈里没有吹风机,汤贞头发是s-hi的。他抬起眼,看小周嘴唇轻轻动作,小周嘴角好像在笑。这样的儿歌让小周来唱,好像是有点奇怪。
汤贞和小周亲吻。他记忆很模糊了,但他确实感觉他只给小周唱过两次,也许三次?
汤贞现在已经不再会唱歌了。他现在对音乐还是没什么感觉。
“明天还要接着录外景,”小周说,望着屋檐上不住落下的雨,“让这个老龙王别再打喷嚏了。”
恍惚中,汤贞并不觉得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他很难为什么事感觉特别幸福,因为那总像是幻觉的产物。当小周关上雨打的窗,锁上门,汤贞会想,我真的出院了吗。当小周关了灯,上这张小床来把汤贞搂在怀里,汤贞会想,我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冷不冷?”小周问。
山上夜里,气温自然下降。省略1。
周子轲脖子微微抬起来了,他低头瞧汤贞睡着的脸。
周子轲的后脑勺落回到枕头上,他他妈真像个圣人了。
雨不断敲门,太吵闹了。周子轲闭上眼睛,静静听着,雨里隐约似乎还有压低了的声音。子轲。那雨里像有人说,不敢大声问,也不敢不问。汤贞老师,子轲在你这儿吗?
周子轲从被窝里伸出了手,先扭开了床头灯的开关,怕吵醒了汤贞,就扭开一点点。他把汤贞搂着,盖好了被子,怕他着了凉。
周子轲下了床,也懒得穿什么外套了。他真是难受得很,把脏的睡裤换了,穿着身上这件白色背心就出了门。
门外冷风阵阵,雨滴硕大,啪啪地打在房檐上。周子轲走到外面就赶紧关了门,生怕冷风进屋里去。
“子轲,”门外是摄制组的跟队摄影师,是假的那三个的其中之一,穿着雨衣,“夜里雨太大了,这里镇长建议我们挪挪车。”
当整个团队的负责人就是这样,什么屁事都要管。周子轲拧起眉头来,一脸不痛快。他问那摄影师:“你有烟吗。”
那摄影师一愣:“啊?”
也许是因为周子轲实在心情太过不好了。他嘴里咬着烟,刚拿着团队给他的伞走到了停车的广场附近,天上的雨就开始变小了。周子轲在原地站了会儿,身边全是穿着雨衣打着伞,生怕周子轲本人出什么事情的嘉兰塔的人马,周子轲把手里的伞放下,他抬头瞪了一会儿天上的y-in云,他又在心里骂那个龙王老头儿了。
呆在汤贞身边的小山洞里的时候,周子轲总觉得全世界都与他无关。可事实并不是这样。他是周子轲,他很清楚,从出生第一天起,他就再也逃脱不掉。家里人太关心他,时时瞧着天气预报,是生怕再有上次的事情发生。而这一整个团队的人——他们不仅仅是一个摄制组的成员,每个人,每个人背后的家庭,都需要保证周子轲的安全来维持他们的饭碗。
“还需要挪车吗?”周子轲吐出一口烟来。
那些人面面相觑,又看周子轲。
他们都听子轲的命令。
周子轲朝天上看了看,他觉得这个龙王老头儿喜怒无常,而周子轲又不可能时时刻刻瞪着他。
“挪吧,挪到哪里去?”周子轲心平气和,问其他人。
越是参与到所谓的,“普通人的工作”中来,周子轲越是能明白,没有人背后有发条。他过去总是站得高高的,瞧着人们像一只只工蚁,日以继夜从事着辛苦的工作。那一份辛苦,周子轲体会不到,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他便以为,这些人是没有灵魂的。
祁禄也从房间里穿着外套打着伞跑出来了,他拿来了汤贞保姆车的钥匙。周子轲瞧着祁禄站在广场上试手机信号,问他怎么了。祁禄刚睡醒似的,用备忘录告诉他,爸妈今天给祁禄打了好几个电话,怕他在山上出什么事,下午在山上手机还有信号,回到客栈就没有了。
周子轲想告诉他,这客栈里有固定电话可以打。
然后又想起来,祁禄不会说话。
周子轲坐进汤贞的保姆车驾驶座里,发动了车子,跟在前车的后车灯后面,冒着雨往广场外面开。
等停好了车了,周子轲叼着嘴里的烟往回走,他远远看着客栈大厅里头亮着灯,那一个固定电话前头排着队,不少摄制组里的人都在等着,也许是要给家里打电话。
周子轲叫祁禄过去,请个剧组随便谁帮忙给家里说一声。
祁禄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转身就往客栈大厅里头去了。
深更半夜,又在大山里头。雨稀稀拉拉地下着,周子轲咬着嘴里的烟,瞧着这些被他带来的人在大厅里围了一圈坐下,他们有的要站在外面值夜班,有的则等着换岗。老板又端出一盘炒板栗来,保镖们轻声聊着天,缓解夜的乏闷,开始打扑克了。
有个人一抬头,看见周子轲还在外头站着,他把手里的扑克往身后一藏,说:“子轲!”
周子轲摇摇头,让他们继续。
从周子轲出生有记忆起,就总有这么一群人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他习惯于把他们当作空气,因为不这样的话,周子轲不知道该有多讨厌他们了。
祁禄排到了电话机跟前,他用手机不停按着字,然后听那个灯光师帮他在电话里讲。祁禄手忙脚乱地比划,那灯光师嘿嘿地笑,不停地猜,还总是猜不对,吸引着旁边几个保镖一块儿过去了,一起猜。
周子轲站在那片湖边抽烟。他一开始愣了愣,琢磨要去哪儿睡觉。他弄了一身烟味,肯定会把汤贞呛醒。
过去周子轲习惯了在雨里沮丧,但现在热热闹闹的,不仅是周围的人热闹,周子轲心里也热,总有个劲头,很难平息。
周子轲抬起头,朝天上看。当雨落下来,他再也不觉得自己是那条落水狗了。
客栈里人来人往的,深夜,每个人还在各尽其职,谋取各自的生活。周子轲掐灭了烟,沿着那条走廊往前面走,正好看见那个随队的真正的摄影师披着雨衣扛着机器过来。
走廊上也有雨,地板打滑。周子轲眼见着这台机器要从摄影师肩膀上滑下去了,他帮忙抬手托了一把。
摄影师只顾着低头走路,根本没注意到身边有人经过。“谢谢啊,”他抬头一见是周子轲,顿时愣了,“谢谢你啊,子轲!”
周子轲酷酷的,看着他把机器扛回去了。
摄影师职业习惯了,夜里也出门拍雨景素材,这会儿后知后觉回过头,才意识到子轲往和他的房间完全相反的方向去了。
周子轲原本只是不放心,想过来看汤贞一眼就走。他衣服上有烟味,不能在这儿过夜了。
汤贞的房门却敞开着。
汤贞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穿着睡衣睡裤,就坐在洞口的台阶上,他怀里拿着那件周子轲没穿走的外套,正就着房檐落下去的雨水清洗外套沾的泥点。
汤贞余光瞥见周子轲沿着走廊走过来,汤贞站起来了。
他头发长的,在夜里风一吹就遮住了脖子。汤贞的手白生生的,攥着周子轲墨黑的木奉球外套,手腕上垂下去那串佛珠。
“你怎么不睡觉啊。”
周子轲拿过那条马扎,坐在了房门口。他搂着汤贞,让汤贞坐在他腿上,在他怀里。
“我醒了。”汤贞说,头歪在周子轲肩膀上,汤贞抿住嘴,好像强忍着什么。
“早知道我就不抽烟了。”周子轲低头瞧着汤贞忍咳忍得脸又开始红。
汤贞摇头,还把脸更往周子轲身上贴。
周子轲发觉他有的时候还是有点坏,本性难改。譬如当听到汤贞在怀里一直咳嗽的时候,他会感觉汤贞真实地活着,真实地喜欢着他。他过去总是对汤贞不好,可汤贞仍会对他表露出柔软的那一面。
“小周,你刚才淋雨了吗。”汤贞看他。
“我出汗了,”周子轲拾起汤贞的手来,放在自己脸上,好像想告诉汤贞,他身上现在有多么热一样,“早就干了。”
周子轲曾经对曹老头儿说,他愿意付出所有,但他也不知道他期待什么样的结果。
因为他根本不清楚,完全健康的,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汤贞该是什么样子。
“龙王爷爷,不打喷嚏了……”他听到汤贞靠在他怀里,也和他一样眼瞧着门外,小小声地唱道。
也许他们今夜所有的烦恼,就只有外面的这一场大雨了。
“要是明天还下这么大,”周子轲低下头,说,“就只能后天再走了。”
汤贞问:“那要是后天还下这么大呢?”
周子轲苦笑着,搂着他道:“大后天再走喽!”
今天看到汤贞在溪边洗杏,汤贞的手又凉又软的,捧着橙黄的小果子。汤贞经历了那么多,都在电视里演着,在那么多人的眼中看着,心中记着,可汤贞并不知道,他举起杏来给周子轲吃。那一刻,周子轲确实想就这么捂着汤贞的手,想一直和他在一起,仿佛这就是周子轲想要的结果了。
“汤贞。”他突然说。
汤贞的头靠在周子轲怀里,静静的,没出声音。
“我说过我爱你吗?”周子轲在雨声中悄悄地问他。
汤贞一步步走进了水里。他听到耳边海鸟的鸣叫,还有海风的呼声。他听到许多人在笑,那是与他无关的喧嚣与欢乐。汤贞看着海水没过自己的膝盖,然后是腰,胸口,直至淹没他的发顶。
从陆地上看,海是美丽的深蓝。而只有沉进去,才会明白那是怎样噬人的黑。汤贞在水中抬起了头,睁着生疼的双眼,去望海外那越来越遥远的太阳,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汤贞想,大海好黑,而太阳好亮。
他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汤贞愿意自己的最后时刻不是在黑暗里痛苦挣扎,而是在美好的幻想中结束。他感觉有一层光芒笼罩在他身上,那不是冰冷刺骨的海水,而是透过了水面的太阳。汤贞躲在里面,感觉到了些轻微的触碰,那是吻吗,也许是爱。爱代替了恐惧。
他什么也不怕了。
*
第二天清晨,山里降温了,雨水敲打着芭蕉叶,停了。
汤贞直到天亮了还在睡,他脸颊有些红,长发在耳边散开了。他眼睛微微闭着,阳光从房间外面照进来,笼罩着他。
汤贞这一觉睡得非常暖和,他从床上坐起来,后知后觉,发现小周不在。汤贞掀起被子,下了床,穿上鞋,到门外去。
湖上雾蒙蒙的,山中雾气大,汤贞又睁了睁眼睛,隐约看到摄制组把车都开到了客栈前面。小周穿着那条白色背心,在保镖们中间又低头仔细检查了一遍轮胎。
小周回过头,见汤贞睡醒了,他直起腰来。
四目相对的一刻,汤贞忍不住笑起来。
温心听到摄制组的通知,说上午就走,子轲嫌山上还是不安全,今天回北京住一夜,再去下一个外景地。温心急匆匆回房间收拾行李,她提着箱子放到了汤贞老师保姆车的后备箱里。
子轲还在和车队的几个司机讨论着下山的路线,有好几条路都被淹了,实在不好走。
温心打开保姆车的后车门,突然发现汤贞老师不知什么时候上了车,就坐在前面的副驾驶上,正在喝果蔬汁。
车里正放着那轻柔的,舒缓的,温心已经听过百八十遍的音乐。
也许是因为车里太安静了,汤贞一边咬着果蔬汁的吸管,一边脖子跟着音乐的旋律左右轻轻地摇摆,头发也被牵动着,没有别人,只有他,他自己听着音乐,心情特别好。
温心屏住呼吸,她直起身子来,手还扶着保姆车的后车门,她激动地朝子轲的方向疯狂招手。
第六幕 英台
第148章
芭蕉 30
车回了北京,周子轲送了汤贞回家之后,整条车队就浩浩荡荡往亚星娱乐公司的方向开去。他们离开北京两天,汤贞家楼下又热热闹闹全是各类媒体了,堵得车子开都开不出去。头一回,他们不是为着周子轲,是冲着汤贞才来的。
郭小莉听说《罗马在线》摄制组回来了,特意从办公室匆匆下楼来见他们。周子轲在来的路上已经接到了郭小莉的短信,知道了有不少家电视媒体正欲邀请阿贞参与他们的访谈节目,现在还是初秋,连年底圣诞晚会都发来了邀请函,询问汤贞老师和子轲能否安排得开档期,还特意问了一句汤贞老师最近情况怎么样了,有没有准备新歌。看来同行业者嗅觉都格外灵敏。
周子轲没上楼,他在亚星娱乐一楼的咖啡厅里坐了会儿,叼着支烟,和郭小莉说话。郭小莉说,她不建议阿贞现在接这些工作。
周子轲有点意外了,问她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