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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令 第85节
    席位多,也自由,大家随意去坐。常代玉叫温心别到处忙了,坐在她身边陪她说话,因为整个剧组就她一个女演员,来了很孤单。

    温心脱掉外套,在旁边坐下了,也在会场内扫视一圈,惊讶道:“真的诶,朱经理就请了常姐一个女演员来?”

    “本来呢,不应该只有我一个女演员的,”常代玉对温心道,努力摆个很严肃的表情,“毕竟你们家汤贞老师这些年合作过的女明星那么多。”

    “对啊,”温心纳闷道,“那她们人都哪儿去了?”

    “都跑了呀。”常代玉说到这儿,忍不住就笑出声了。

    乔贺独自一人坐在常代玉她们隔壁那桌,时不时有剧组其他人前来寒暄,乔贺至今仍不擅长这种交际场合,只和熟悉的老朋友笑笑,说几句话。也经常能听到隔壁桌传来的两位女士的笑声。乔贺偶尔看看她们,那是与他无关的另一种生活:她们好像总有开心事。

    陈赞来了,重量级的大腕儿,在新西兰度假这段时间,他的胡须留长了,以前整个人怎么看怎么像个皇帝,现在倒很有艺术范儿,显得放浪形骸。

    他一到场就被各种人招呼着。乔贺也站起来了,但没挤到跟前去。

    陈赞反而一眼看见他,朝他过来了:“小乔!”正好隔壁桌常代玉不知又在和温心说什么了,又笑起来。陈赞笑着一皱眉,在乔贺身边远远道:“代玉!远远就就听着你在那儿笑!”

    在陈赞早年主演的经典年代剧《大江东去》中,时年二十一岁的常代玉与十七岁的汤贞饰演一对荧屏情侣,苦命鸳鸯。汤贞在剧中是陈赞府上七公子,常代玉自然算是陈赞的亲媳妇儿了。

    陈赞见了常代玉,发现周围没有别的女演员,直接拉乔贺一块儿到代玉那桌儿去陪小姑娘坐。常代玉还在和温心说着话,说什么,那么一大片女演员都上万邦的临时黑名单了:“只有我,冰清玉洁!”常代玉说到“冰清玉洁”这个词儿时,自己都笑出声儿了,毕竟成日里有网友在网上攻击她靠傍富豪发家致富,常代玉告诉温心:“我真的看不上梁丘云,以前《梁祝》的时候我去探班,还见过他,”常代玉一挤鼻子,摇头道,“我不喜欢他看人的眼神,特别是看女人。”

    “常姐,那董灵姐她们什么时候回国啊?”温心问,“总不能现在去了国外度假就不回来了。”

    “谁知道,等梁丘云结完婚吧,”常代玉说,剥着手里的葡萄皮,“说不定还要等孩子生出来再说。”

    “代玉,”陈赞从旁边听见了,笑道,他一副长辈模样,接过常代玉剥好的葡萄,“当年我在剧组就一直好奇,你和小汤到底是不是真的?”

    乔贺一听这话,笑了。常代玉本来皱着一张脸,好像很嫌弃陈赞这老旧思想,发现乔贺居然笑了。

    “您哪壶不开提哪壶!”常代玉笑着赶紧四处看看,发现嘉兰剧院那小少爷不在这边儿,幸好没听见,“太过时了,陈赞老师,您在新西兰都不看国内新闻啊?”

    陈赞一头雾水,吃着剥好的葡萄:“什么国内新闻?”

    常代玉吃着葡萄偷笑:“可别说了啊,省得刚来人家把我轰走了!”

    温心说,常姐,你怎么和乔贺老师坐一班飞机过来的。

    “我也不知道,”常代玉说,看了乔贺一眼,“还坐特近,我们聊了一路呢。”常代玉又提醒陈赞老师,说乔贺大哥是小汤贞当年的绯闻男友:“管住您的嘴啊,一会儿也别提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

    陈赞很震惊,看乔贺,一副“看不出来啊你”的模样:“绯闻男友?”

    常代玉实在受不了了:“陈赞老师您到底是不是中国人啊?”

    林汉臣来了。

    老爷子身边搀扶的人多,走过来阵势也大。

    乔贺再一次站起来,颇有礼貌。林老爷子在那边和一群人依次寒暄过了,看见乔贺,最后到这边儿来。常代玉站起来,叫秘书给老爷子端把沙发椅过来。乔贺低头瞧老爷子脸上越发深了的皱纹,低头和老人紧紧拥抱。“身体还好吧。”乔贺闷声说。

    林导的手扶在乔贺手臂上,虚弱道:“都出院啦,出院就没有事了。”

    林导身后站了一个胖胖的台湾中年男人,正是当年《梁祝》剧组的副导演高昇。“老高!”乔贺与他握住手,也笑着拥抱。

    “我和乔贺老师今年见第二回 了,”高副导演站在桌边,对桌上的大家说,“年中刚在北京见过面,借乔贺老师的光,登上了咱们业内大奖的压轴舞台!”

    陈赞点头道:“对,小乔今年得了咱们业内最重量级的戏剧大奖!是不是大满贯了。”说着,陈赞转头教育常代玉:“你看看你,嫁了人就不演戏了,看看人家小乔。”

    常代玉超配合,哇了一声,星星眼看向了乔贺:“这么厉害!”

    林汉臣把他身边一个戴着眼镜,不太说话的中年男人拉过来了,对这桌边的人说,也对身后几张桌子的剧组成员说:“大家好,我是林汉臣,是咱们这次短片《此夜绵绵》的编剧。这位是童益,童导。”

    话音未落,已经有人鼓起掌来了,大家当然都认识童益,只是童益太害羞,有点自闭,很难接触到。林汉臣继续说:“他有不少优秀的作品,也和小汤合作过那部片子,《黑堤上的蓝色雨衣》。这次他专门抽时间过来,担当此次短片拍摄的导演。因为我毕竟在电影上面不够专业,年纪也大了,非常感谢他抽时间来帮助我们完成这次的作品。”

    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掌声响起来了。童益自己不太说话,抿着嘴唇,微低着头,和陈赞、乔贺分别握了握手。林汉臣让助手拿了张椅子,让童益在他身边坐下了。

    温心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些人。常代玉还在旁边与陈赞说话,聊的是十年前《大江东去》剧组的趣事。林汉臣则低头听着高副导演和乔贺在身边说话,听着听着也笑,还拉着童益一块儿听。在温心还远远没有进入亚星娱乐公司的年代,她在电视上追看《大江东去》,在学校收集七公子的贴纸和画片,因为没有零花钱,买不起《梁祝》全国巡演到她们附近省会的戏票,只得每天通过报纸和广播得到关于《梁祝》的一丁点消息。

    当年那报纸上说,由林汉臣执导,汤贞、乔贺主演的话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北京嘉兰剧院首演大获成功!

    “我记得首演那天,”林老爷子如今就在温心对面坐着,只是短短十年,苍老了太多,只见他笑着看向陈赞,“你来了,”又看向常代玉,“你也来了。”

    常代玉笑道:“林导,我还去给你们探班过,排练的时候,你都忘了!”

    林老爷子笑了:“太久了,真记不清啦!”

    高副导演在旁边说:“我记得!常代玉小姐当时和小汤演那个电视剧,不可思议的什么王子,组里还有个小姑娘特别喜欢看的!”

    常代玉超感动的,看高副导演,又看温心:“多少年没人叫过我常小姐了!”

    陈赞在旁边哈哈大笑:“代玉还年轻呢,这不才刚刚三十岁,减减肥,看你嫁个豪门富态得!”

    “我记得小童也去了。”林汉臣说。

    “我也去了,”童益这会儿没刚才那么紧张了,也许因为桌上坐的都是挺面熟的人,他点头应道,“当年看了《梁祝》的首演,才去后台要了阿贞的名片,后面才和他有了合作。”说到这里,童益挠了挠自己头发,转身往身后看了看,他说:“我本来以为会见到阿贞的。”

    方才热热闹闹的一桌,话到这里,一停。

    林导看向了温心:“小汤他,还在休息?”

    温心还没说话,乔贺说道:“他们昨天从北京开车过来的,十几个小时。”

    温心说:“不好意思啊林导,汤贞老师他中午还在看你的剧本,没怎么休息,看着睡着了。子轲觉得汤贞老师这时候下来j-i,ng神也不好,可能也说不好什么话,这样今天大家吃吃饭,回酒店休息休息,明天再让汤贞老师跟林导你们一起去看景。”

    常代玉几个人听到“子轲”这个名字乍然出现,都一j-i,ng神。

    连林导也不太适应。

    他转过身,朝身后看去,最终在角落里看到了被嘉兰剧院的秘书团围在身边的那个年轻人的身影。

    常代玉问:“温心,你们家老师现在是不是完全好了?”

    温心想了想:“完全好了倒不至于,但已经好多了——”

    林汉臣轻声问乔贺:“你在疗养院里见过小汤了?”

    乔贺点头。

    常代玉对陈赞和林汉臣说:“我经常看报纸,真好多了,天天人家那个——”常代玉目光落在周子轲的背影上,“算了,”她看他们两位,笑道,“您们这两天亲自看看就知道了。”

    陈赞说:“小汤这个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常代玉说:“前一阵不是爆出那个泰国妓女的事。都是假的!当年那些事,不知道是被谁下的黑手,泼那么多脏水。”

    一时间桌上的人都沉默了。

    这一行,水深得很,不是自己亲自一脚踩下去,谁也不知道下一步是泥是沙,是台阶抑或是万丈深渊。

    “当年那个,方曦和,”陈赞问常代玉,完全把常代玉当成江湖了,“他现在还和小汤有联系吗?”

    “不清楚。”常代玉为难道,苦笑了一下。

    陈赞摇了摇头,说:“小汤当年演电视演得很好,十几岁就很有观众缘,前途无量,从跟方曦和去拍电影,就开始……”

    林汉臣在对面坐着,听了这话,更摇头了:“小汤在剧团才是最好的!”

    “他当年就不该来北京,”林汉臣垂下眼,道,“不该到这个什么,亚星娱乐公司来。”

    在坐的这么多人,当然没人比得上林汉臣更了解汤贞。

    “那时候才,才这么点儿大,”林汉臣用手在桌边儿一笔划,捏了捏鼻子,桌上都安静,都听着他说,“还是个小孩儿呢,看着小孩儿心性,成天快快乐乐的,其实特别早熟。以前在香城,香城可能你们都没去过,很小的地方,小汤一边跟着剧组学表演,一边去学校念书,一边还要照顾他妹妹,还要陪他爸爸,哄爸爸开心,还要帮他妈妈在家里做家务。当时我们排戏,压力大的时候,那剧团四五十岁的老师都在后台抹眼泪,小汤八岁,他不哭的,特别奇怪,八岁才多大一副小身板儿啊,他什么都可以自己消化,心理素质太好了,这方面天生就比他爸爸要强。后来他爸爸走了,其实剧团里的人都是,我们早有预料……”

    “我记得,”陈赞听得专心,也说,“小汤在剧组和我说过,他很多年没叫过别人一声儿爸了。我当时和他说,以后在北京,你就是我小七儿子。”

    常代玉笑了,小声起哄:“真的假的呀,陈赞老师。”

    陈赞看了她一眼。

    常代玉想了想,拍了拍陈赞肩膀。

    “小汤身上一直有一种很珍贵的东西,”林汉臣说,“哪怕他后来去做了偶像,他也一直保持着那种天性的本真。但是前年,我们最后一次排《梁祝》的时候,我在台上,他也在台上。别人都不在,乔贺他们都不在,小汤在后台一直睡到了半夜,我一直等他,所以只有我们两个。我当时看着小汤,我感觉他的心是空的了,眼睛没神,嗓子也哑了,外表看着虽然没什么变化,但好像一夕之间老了几十岁。”

    乔贺从旁边听着。

    “英台是个天真的勇敢的姑娘,她的生命力饱满、炽热。这怎么演呢,世间再也没有英台了。”

    高副导演低着头,实在听不下去才伸手顺了顺林导的后背。

    常代玉看这情形,说了一句:“林老爷子,陈赞老师,您也不要觉得小汤贞傻啊,好糊弄,他也不傻的,知道谁好,知道谁利用他,谁想要什么好处,知道谁离不开他,只能指望他。要怪啊,”常代玉苦笑了一声,“只能怪您几位,心太善了。您要是像当年那谁似的,也逼他回戏团演戏,逼他去演电视剧,多动点心眼儿,他说不定也就去了。但您几位做的出来吗?不会的,大家都想的是尊重他。”

    “路是人自己走的,”林汉臣自己也点头,“为他好,也只会想劝,没法儿去横加干涉。”

    “林导啊,你就别想啦!”高副导演在旁边劝。

    汤贞站在门口,睡衣外面套了件外套,长头发垂在肩膀上。汤贞脚上穿了双酒店拖鞋,是不知什么时候睡醒了,自己一个人下楼来的。他站在门边,也不讲话,祁禄他们发现他的时候,林汉臣转过身,也站起来了。

    “小汤!”他叫了一声。

    周围人纷纷站起来了。温心从墙边挤过来,着急要去扶她汤贞老师。

    汤贞走进来了,他脚上是拖鞋,走不快。“林爷……”他哽咽道。他抱住了林爷的肩膀,低头搂住林汉臣佝偻了的后背。

    周子轲原本接到酒店工作人员的消息说汤贞下楼了,他乘电梯上去,结果汤贞是一路穿着拖鞋自己走下楼来的。周子轲站在宴会厅门外,看到汤贞被那桌边的一群人围住了。汤贞背对着门外,身边全是人,不再像是那么孤单的了。

    第187章 日出 6

    人如果能在自己所做的一切中体会到价值, 慢慢的, 也许不会再抗拒付出努力了。

    朱经理坐在车里,车行在深夜的北京。从蕙兰去世, 子轲离开家算起, 也快要十年了。秘书在电话里说,子轲今天一直在酒店忙碌, 不仅亲自下楼接了林汉臣老爷子, 还安排了医生做落地检查。

    “现在汤贞正在林汉臣桌上和陈赞等人说话,这边兰庄分店的董经理过来了, 子轲没和汤贞他们在一起, 出来和董经理安排了之后几天的菜。子轲说走得太急了, 没从北京带厨子来, 汤贞胃口不好, 容易吃不惯。”

    朱塞听着, 内心里仍是好大不真实感:那个总坐在饭桌上努着嘴握住勺子不肯吃饭的小祖宗,也有一天开始担心旁人胃口不好, 吃不惯饭菜。

    “朱经理。”助手从前面叫他。

    朱塞抬起头,秘书还在耳机里汇报着。他伸手接过了助手递来的平板电脑,页面已经全帮助他打开了。

    草草一浏览,朱塞吓了一大跳。

    “随着一件件往事曝光,真相日渐浮出水面……中国最有名望的富豪家族, 耸立在北京城市心脏地带的嘉兰巨塔, 也许正是纷纷扰扰数月引发争论不休的艺人汤贞自杀事件的幕后真凶……五年前,正处在事业鼎盛时期, 风光无限的年轻艺人汤贞,与刚刚成年,初次在嘉兰剧院公开露面的嘉兰巨塔继承人周子轲相遇了,无论是身份的差距,还是社会保守风气的阻碍,都没有阻止他们彼此一见倾心,坠入爱河……据周子轲本人透露,当年他深夜与汤贞一起回家,被狗仔拍到,误将他当成了别人,汤贞当年赴法国拍片时,子轲也一同身在巴黎,也许是碍于汤贞当时的事业,也许是碍于周子轲的身份,那些岁月没有留下任何影像记录,但子轲至今仍会在接受采访时,将巴黎称为“留下了最难忘回忆的地方”,可想而知,那段岁月对他们而言是那么的幸福……年轻的嘉兰太子也为爱屡屡犯禁,不惜乔装成亚星工作人员登上邮轮,就为了守在阿贞身边与阿贞共浴爱河……只可惜,这份尚在萌芽中的感情瞒过了阿贞身边无数的摄像机镜头,却没能瞒过北京天际线上嘉兰巨塔监视着太子的眼睛……汤贞很快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事业打击,他的伯乐方曦和被牵扯进数额惊人的金融大案中,汤贞也身陷召妓、吸毒等等丑闻中,遭受千夫所指,从巅峰坠落。那些岁月,阿贞留起长发,他在北京街头被人发现时,伤痕累累,凄惨万分……”

    “也许有误会,有矛盾,也许阿贞与子轲之间相互约定,选择了分手。此后汤贞沉寂两年,事业就此一蹶不振,跌入谷底。而子轲升上大学,据子轲的大学同学讲,子轲很少在学校出现:“他总是看上去心情不好,而那时候我们总以为他很高傲。”两年之后,当亚星娱乐公司公布新的出道组合成员名单时,“周子轲”这三个字赫然在列,这令所有观众为之哗然……原来,太子从没有放弃。那一年,有再多的不支持,不理解,子轲也坚持作为汤贞的后辈出道了。而嘉兰塔这一次选择了沉默,也许是怕子轲会做出更加过分离谱的事情。”

    “子轲终于第一次与阿贞公开站在了一起,只是这时候的阿贞早已不是受万千宠爱的国民偶像了,只是一个深夜时段独自主持小综艺节目的主持人而已……两年《罗马在线》,是他们之间留下的我们如今能查证的过去所有影像片段。在这档节目里,他们共度圣诞,情人节,一起开着玩笑,载歌载舞,玩着节目自制的游戏,每次子轲都会把赢得的奖品当众送给‘汤贞前辈’,而阿贞每次都会握着话筒,攥着奖品,笑着称赞‘小周’……”

    “只可惜,好景不长。《罗马在线》的合作仅仅维持了两年就结束了。放着偌大的中国市场不要,亚星娱乐公司将 kaiser 这支人气正旺的年轻团队放到日本去发展,这一度也令众多粉丝及同行业者不能理解,现在想来,很难说这背后有没有嘉兰塔的影响……子轲无奈,也许是为了保护阿贞,担心阿贞再次受到背后家族的伤害,他选择了妥协,远渡东洋。阿贞则独自留在了北京……去年十二月份他们分开了,短短六个月之后,汤贞在寓所孤独自杀,深夜被送到医院抢救,一则新闻震惊了无数曾为汤贞的艺术才华与卓绝天赋倾倒爱慕唏嘘感叹过的人……”

    “正在新加坡参加亚洲音乐颁奖礼的子轲第一时间乘飞机赶回了北京。无论他们之间有多少阻碍,注定被多少人不理解,不接受,子轲回来了,两个年轻人终于被逼上了绝路……今年的亚星海岛音乐节上,无数歌迷亲眼见到子轲跳下海里,不顾自身安危,把落水失去意识的阿贞救上了岸。嘉兰塔也许正是在这时候才意识到,子轲为了阿贞,根本不顾惜自己的生命,他们对汤贞伤害多少,这些伤害迟早会加诸自己继承人的身上……”

    “嘉兰塔终于妥协了,为不顾一切的爱妥协,为两个年轻人多年的坚持、忠贞不渝而妥协。七月底,嘉兰天地艺术剧院举行了 mattias 的重组发布会。在中国现有的法律框架下,这也许是最接近婚礼的一次公开仪式。在这之后,子轲才陆陆续续对公众说出了他和阿贞过去数年的故事……爱可以超越不平等,超越隔阂,超越偏见,可以跨越时间。无论如何,希望像子轲和阿贞这样的年轻人不用再经历苦难,也希望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里,有情人能够终成眷属,罗密欧朱丽叶、梁山伯祝英台的悲剧故事不该再继续上演……”

    “朱经理,”助理在前头握着手机,为难道,“现在打来电话问这个帖子的人特别多,国外媒体也特别激动,说咱们什么歧视巴拉巴拉的——记者问您有没有什么表态?”

    要不是小周攒这个局,这一群人真不知何时能再相见。汤贞回到酒店套房,才刚进门就开始和小周亲热了。汤贞怀里抱着一本新的剧本,是林爷今天下午现改的,因为短片只有四十分钟时长,碍于老人身体原因,场景大多调整到室内。汤贞转过身,在小周怀里仰着头,沾了一点点酒j-i,ng的嘴唇被小周低下头含吻住了。

    小周问他在晚宴上吃没吃东西,肚子饿不饿。汤贞摇头,也问小周在哪里吃的饭,有没有填饱肚子。

    夜里,汤贞换了睡衣,头发还s-hi的,坐在床上低头看剧本。

    小周在外面打开房门,让兰庄酒店的服务人员把酒台车推进来了。他把门关了,自己在外面鼓捣了一阵,调了杯略显苦涩加了冰块的酒进来。汤贞在床单上抬起头,看着小周把酒杯搁在床头,坐在他身后把他搂住了。

    汤贞继续专心默念这剧本,很难背过,他把头依靠在小周胸前,耳朵蹭在小周穿的睡衣布料上。小周拿过酒杯来喝的时候,汤贞甚至能清楚听到耳边喉结滑动的吞咽声,时不时还有小周低下头来,也看他的剧本时,贴在身边很轻又清晰的浅浅呼吸声。

    汤贞抬起头想看小周,被小周低下脖子吻了一下他的脸。

    “还记不记得你以前教肖扬什么。”小周突然说。

    “什么?”汤贞被亲得有点脸红,低头看怎么都背不过的剧本。

    “说什么,让台词听起来像你们在说,而不是在背。”

    努力理解编剧的原意,让人物的想法变成自身的想法,人物的动机化为自身的动机,怎么去放空自己,好在体内植入一个全新的不存在的灵魂——对于汤贞来说,这原本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

    他喜欢戏台,从小就喜欢浑然忘我,去扮演另一个人。这么多年来,这也一直是汤贞最最沉迷的寻找快乐的方法。如今,他却开始有点害怕这件事情了,尽管他自己都不明白是为什么。

    台词念了两个多钟头,念得汤贞觉得头很痛。

    小周从背后搂着他,剧本从膝头滑下来了,被小周拿过来放到一边。那杯酒早就喝完了。汤贞两只手搂在小周脖子上,下巴搭在小周肩膀上,他深呼吸起来,小周歪过头亲吻他的脸,又咬他的嘴唇。

    小周有一种魔力。当小周吻他的时候,捧着他的脸安慰他的时候,这种魔力足以抹消汤贞体内所有的焦虑不安,所有的彷徨恐惧——这远比戏台上炽热的灯光还容易令汤贞忘却自身,他不是任何人,也不是他自己,他好像只是一粒再渺小不过的尘土,因为降落在小周身边,所以有幸沐浴在这种光辉之中。

    省略。

    小恶魔在天空盘桓良久,终于不再和周子轲的心愿作对了。过去,他每次都威逼利诱周子轲吃掉那么巨大的虾仁烧卖,也许这并不是小恶魔真正的心愿,因为当周子轲真吃下去的时候,他又蹲在身边,抹着眼泪大哭起来。如今,小恶魔邪恶的角没有了,他黑色的薄薄的翅膀也不知被谁拔掉了,小小一片背脊生出雪白的羽毛来。周子轲睡觉的时候,感觉着汤贞很小很小,在他的梦里尝试梳理新的羽毛,软软蹭着他的手心,好像想从周子轲眼前飞起来。

    每次飞翔失败,跌坐回手心里,周子轲就低下头,忍不住在他难过的脸上亲一下。他就又努力站起来,想要飞了。

    日出时分,周子轲感觉有一团热紧紧依偎在他身边。十月了,大地开始降温,被窝里暖极了,周子轲在被窝里揉了揉阿贞揪住他衣服的手,根本就不想离开床。

    汤贞洗完了脸,梳完了头发,穿着睡衣和周子轲面对面吃早餐。他从以前吃半个羊角包,现在可以吃下一个半了。汤贞头发蓬松的,垂在肩上,他望向身边的落地窗外,发现楼下已经有剧组成员把道具车开出酒店了,可能林爷他们也快下楼了。

    周子轲坐在对面,发现汤贞喝着热牛奶,还总忍不住看他的咖啡,鼻尖动一动,好像很羡慕。

    周子轲索性从杯子里倒了一点咖啡在汤贞的餐盘上。

    汤贞吃着手里撕开的羊角包,低头用羊角包蘸小周的咖啡吃。

    林汉臣一行人正在兰庄酒店一楼的用餐区吃早餐。汤贞穿了件姜黄色的高领毛衣下楼,他身材高瘦单薄,穿着毛衣倒显得厚实多了,和祁禄一同出电梯,远远就听到常代玉的笑声,不知在和桌上人聊着什么。

    常代玉一看到汤贞,拉了把椅子就要汤贞坐她身边。

    因为整个剧组只有常代玉一位女明星,温心被子轲安排来陪伴她。见汤贞老师来了,温心高兴得要帮他取餐点,汤贞才对她说,已经吃了早饭了。

    桌上除了常代玉、温心,还有乔贺和陈赞两位男士。常代玉对汤贞控诉乔贺,说她在来的班机上偶然遇到他,就坐隔壁,明明很久以前在《梁祝》探班的时候见过,他也不说话,常代玉和他搭讪,他就在那里看书,机舱里有小孩子在远处哇哇哭,根本不可能看下书去嘛。“我跟他讲了一路笑话逗他,太难逗了,好长时间才笑!”常代玉喝了一口柠檬水,对汤贞说。

    旁边陈赞笑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人家小乔看不进书去?”陈赞说,撕了一半盘子里的油条,分给乔贺,“人家小乔多沉得下心啊。”

    “我在旁边看他了,好半天他都没翻一页,看了快二十分钟了。”常代玉讲。

    陈赞大笑。“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你老盯着人家看干什么?”

    汤贞也在旁边跟着笑,陈赞老师要分他油条吃,他摆摆手,说已经吃饱了。“吃饱了?再吃一点儿,”陈赞看他,语气明显正经了不少,“你现在太瘦了。”

    汤贞说:“我现在比以前吃得多了。”

    “真的?”陈赞笑着说。

    汤贞点头,也笑:“也胖了。”

    旁边乔贺看着汤贞,对陈赞说:“确实是比上次见到的时候胖了。”

    上次见面的时候,汤贞还戴着j-i,ng神病院的腕带,坐在病床边招待乔贺,他被那么多人在窗外监视着,好像时时刻刻有再度自杀的风险。

    汤贞推辞不过陈赞老师,只好接过了他给的一截油条。温心给他倒了杯豆浆,汤贞坐在椅子里吃。

    陈赞对常代玉说,小乔是特别沉得住气的,记得当年小汤送了他戏票,他去看了《梁祝》,庆功宴吃饭的时候,他正好有部新戏,问小乔想不想演。“那时候电视剧多挣钱啊,”陈赞对常代玉说,“小乔不演,人家就埋头演话剧。”

    乔贺本就在常代玉跟前不太说话,陈赞老师这时候突然开始夸奖他了,还越夸越离谱,乔贺更不知道说什么了。

    常代玉忍着笑问,陈赞老师,你那会儿去给《梁祝》探班过吗?

    陈赞说,没有,那时候挺忙的。

    常代玉说,我去了,乔贺老师完全把我忘了,人家高副导演还记得我呢!

    她说到这个,乔贺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常代玉和汤贞一起演了个偶像剧叫《不可思议王子》,老高跟着服化组一个小姑娘一起在后台看了几集。

    “老高那时候蛮喜欢你的。”乔贺不自觉道。

    常代玉听到乔贺突然与她搭腔了,问:“那你呢?”

    陈赞老师从旁边咳嗽起来,像是呛着了。

    汤贞听着以前的朋友师长们说话,虽然很有意思,但他还是回过头,看向了酒店窗外,不知在讲什么电话的小周。

    随队的摄影师把机器架设好了,从酒店门口正好能拍到对岸远处的山景。周子轲一边听朱塞助理打来的电话,一边走到机器对面,看摄影师装好的新镜头。

    朱塞的助理在电话里对子轲说,那位年轻鼓手马松杨,当年在北京做完了肌腱手术就出国了。有消息说他回了波士顿老家,有消息说曾在去年的巴塞罗那音乐节上见过他,但最确切的消息还是来自“西楚”乐迷的爆料:今年春天他们集体前往斯里兰卡王宵行居住的小镇“朝圣”时,见到小马在附近一家私立医院接受康复训练,他们问了当地人,小马似乎来了半年多了,一直借住在王宵行的别墅里。

    周子轲不明白:“朝圣?”

    那助理解释说,这个王宵行在国内滚圈儿是个传奇人物,不仅受国内歌迷的欢迎,在国外更吃得开。只是“西楚”经历了当年一系列控告,加上马松杨遭人殴打肌腱断裂的意外,王宵行似乎相当内疚,认为小马的意外是他的责任。所以当年“西楚”就停止演出和发片了,这几年成员也早就分散了,留下很多不甘心的歌迷定期去斯里兰卡旅游,据说王宵行当年在那里买了房子,和女友住在那儿,远离是非。

    听周子轲也不说话,朱塞的助理问:“子轲,如果想要联系马松杨,也许可以通过王宵行尝试一下。”

    周子轲站在摄影机器后面,望向了酒店里,发现汤贞也正坐在人群中隔着玻璃看他。

    “算了,”周子轲想了想,对朱塞的助理说,“你告诉朱叔叔,不用找了。”

    汤贞从酒店里出来,身边都是师长朋友们,他只在身边握了一下小周的手就悄悄放开了,结果手还没收回去,小周又攥过他的手来在手心里揉了揉。

    陈赞几人约高副导演先去山边的外景地看天光变化。林汉臣叫汤贞跟着他,沿酒店外一条向上的坡道到附近一所教堂去,那所教堂也是短片《此夜绵绵》的拍摄地点之一,童导已经过去取景了。

    汤贞独自走在林导身边,一边散步,一边听林导讲这次的剧本。

    “无论我们走多远,走到哪里去,终有一天还是要回到家乡,家乡给人的影响总是会相伴一生,无论好的影响,或是坏的影响,”林汉臣慢慢对汤贞说,“那些曾摧毁我们的,最终会以另一种方式疗愈我们的心灵。”

    汤贞听着这话,不自觉又转身,朝身后看去。

    周子轲走在后面,手腕上一串佛珠,手里握着他的手机。在这个外景地,他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剧组一大片人都在附近游览,可他对风景也没有兴趣,他只希望阿贞每天都好好的,平平安安,把这部短片拍完,然后他们就回北京。

    汤贞在前头不时回头看他,姜黄色的毛衣衬得脸颊更雪白了,让清晨的太阳光一照,周子轲抬起头,眼睛望着阿贞身上,根本很难挪开。

    林汉臣发现小汤总是走神,他沿着汤贞的视线往后望,发现嘉兰剧院那位小少爷一直带着几位保镖跟在他们后面,虽然保持了一段距离,但好像很不放心小汤似的。

    “小汤。”林汉臣叫他。

    汤贞迟迟回过神来。

    “你和……和这位周先生,”林汉臣继续往前走,低着头边走边说,“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汤贞有点犹豫,跟上去了。

    “他是,资助你啊,”林汉臣回头看汤贞,“还是像,你以前那个哥哥——”

    “不,”汤贞忙摇头否认,“不是的,小周他——”

    汤贞不知道要怎么说,要怎么对林爷介绍小周。

    “小周和我认识很多年了。”

    “多少年?”

    “很多……很多年。”

    “他是你喜欢的人吗?”林汉臣轻声问。

    “嗯。”汤贞走在林爷身边,树荫遮过来了,他轻声承认道。

    对林汉臣来说,汤贞直接承认了这件事,这已经算是一种了不得的回答了。

    他对你好吗?林汉臣问。

    他们走在这片小城里,一群故人,天南海北聚在一起,住在当地安排好的兰庄酒店里,似乎没必要再问这种问题。

    汤贞望着前方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路:“林爷,这几年,没有人比小周对我更好了。”

    “这几年”于汤贞来说,是个过于沉重的词。“是吗。”林汉臣有些惊讶于汤贞的回答,不知是欣慰,还是遗憾。

    他们走到了小教堂门外,里面已经被剧组人员围满了,不出意外,第一场戏和最后一场戏都会在这里拍。林汉臣走进去了,一露面,里面许多人都在喊:林导好!林导早啊!

    每个人都在忙碌,专业剧组的工作程序总是环环相扣的,一个人出了问题,就会让所有人跟着一起重复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劳动。汤贞说不出台词,走不对位置,眼神望不准镜头……汤贞害怕这里,也恐惧每个人都用失望的眼神看着他,用在发怒边缘的声音质问他。才刚走到门口,汤贞的脚步就停下了。

    周子轲远远看着汤贞在教堂门外发呆,却不进去。

    汤贞转过身,看到小周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了。汤贞穿的姜黄色毛衣袖子长,遮掩着半片手背。汤贞看着小周手腕上的那串佛珠不知什么时候摘下来了,套在他的右手手腕上,毛衣袖子落下来,刚刚好遮住了。

    汤贞脸上的表情不太自然,他紧张坏了。“小周,我没有背过剧本。”他害怕地悄悄告诉他。

    周子轲低头说:“今天才第一天,昨天你才拿到剧本,谁第一天就能背过?”

    汤贞还看他。

    林汉臣在里面说:“小汤呢?小汤没有跟我进来吗?”

    童益导演说:“林导,你画的这个板改一改吧,这个角度光线补不到——”

    周子轲看向门里,轻声说:“你看,他们也在第一次弄,每个人都不熟悉。”

    汤贞张开嘴唇,深吸了一口气,还看小周。

    “你林爷知道你的情况,朱叔叔跟他提前说过了,”周子轲看他,捏了捏汤贞落在身边的手心,“反正短片可以剪辑,大不了后期配音。”

    汤贞松开了周子轲的手。他脚步不稳,跨过了教堂的门槛,走进了片场去。像第一次离开家,走向戏台。

    第188章 日出 7

    童益导演在镜头里看到的汤贞, 一张脸不经修饰, 却仍旧轻轻松松吸引人的眼睛,让人不自觉就把镜头对焦在他的脸上。

    “阿贞, ”童益在镜头后面叫他, 汤贞像放空了,灵魂没有聚在一起, “看我的镜头, 说话。”

    汤贞的长发乌黑,包裹着脸, 再加上毛衣衣领温暖的姜黄色, 更衬得他脸色雪白, 是那种很不真实却鲜活的白。

    林汉臣在旁边小声告诉导演助理, 戏里小汤还是换个蓝色调的衣裳, 灰蓝色调。

    童益点头。汤贞要演的是一位寿数将尽的重症病人, 也许林导在写剧本时想的是生病颓废的汤贞——但汤贞恢复得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快,他穿姜黄色站在这里, 不仅不显得病态,脸色反而是太好看了,呈现出一种新生的红润的状态,林导想用姜黄对比出的灰败脸色,就算有化妆的帮衬, 恐怕也很难有理想的效果。

    更别提汤贞眼下正在增重, 每天补营养,据朱经理说, 虽然身上还是瘦,但脸颊好不容易有点儿r_ou_了,这还是医生和老周家的营养师傅齐心养了两个多月才养出来的,为了影片效果再瘦回去不太合适。朱经理也说了:尽量别告诉小汤这件事。

    汤贞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一看到摄像头就张不开嘴了,抿了抿嘴唇,显得不自然。

    “小汤,”林汉臣对他说,“唱首歌吧。”

    以前汤贞到哪里都想唱歌,像只鸟儿一样,在后台再紧张的时候,小声默唱几句,全身都放松下来了。

    汤贞在镜头里看他们,又看了看周围的人,汤贞的眼神有点飘了。

    汤贞回过头,朝教堂门外那个年轻人的身影望了一眼。

    “《如梦》,”童益笑了,“我现在还会唱呢。”

    童益哼唱起来,从开头开始唱,慢慢的有剧组的成员在周围跟着一起唱起来了,汤贞看了周子轲几眼,回过头来,童益唱到,眷你似梦,恋你似梦两句,在镜头里看着汤贞嘴唇动了,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汤贞的确张嘴了,在唱了。

    “阿贞,”童益从自己导演凳子上拿起一本被翻得厚厚的剧本,让助理帮忙拿过去,“来,翻开第一页,对镜头念几句。”

    没有人暗示汤贞一定要背过台词。仿佛在所有人的概念里,那个总在开拍前就能把所有台词背得滚瓜烂熟的“小天才汤贞”从没存在过。他们也便不再用那种苛刻的不现实的标准来要求眼前这个出院才两三个月的人。

    汤贞接过剧本来,小声谢谢帮忙拿给他的导演助理。他低头掀开剧本第一页,看到里面勾勾画画,都是童导做的功课。

    你是谁。小教堂的清洁工问。

    汤贞说,抱歉,我以为这里没有人了。

    清洁工说,你是外地来的人?怎么这么晚到这里。

    汤贞说,抱歉,我没有时间概念了,请问现在几点了?

    清洁工说,没有时间概念?你看不到外面天黑了吗?

    ……

    汤贞念着第一场戏的台词,声音羸弱,没什么感情。林汉臣起初以为这是汤贞自己有气无力的声音,因为虚弱,所以吐字不清,也念不铿锵,但后来他发觉,汤贞也许已经看过很多遍剧本了,汤贞在不知不觉中揣摩着主角回乡时的语气,连长途跋涉后病人不连贯的呼吸、停顿都注意到了,仿佛本能似的。很对,林汉臣听着,不自觉想,很对,他心有点热起来了:小汤是很能够演的,这种东西就是天赋。

    但很快,林汉臣热起来的心又一点点凉下来。因为汤贞每念上一个段落,就会忍不住回头看。嘉兰那位大少爷还在门外站着,像门外透进来的阳光,动也不动,和剧组几十位工作人员一同静静听着汤贞的表现。汤贞每次回过头,看了看他那位“小周”,再回头时语气就不太对了,是出戏了,需要再一段时间才能重新入戏,还没入戏一会儿,又回头了,又出戏了。

    林导小声叫导演助理,让他把门外那位周子轲先生请过来。

    “请过来?”导演助理问。

    林导想了想。“不,请他暂时离开吧。”

    “请他离开?”

    “对,我们的镜头拍到他了。”

    周子轲原本在门边瞧着汤贞的背影,听着汤贞念那些昨晚不知道背诵了多少遍的台词。演员私底下的这些功夫,除了身边的人以外,估计也不会有人知道。比起汤贞能不能背过,周子轲倒更希望在场的人能感受到,汤贞很努力,不是倚仗着生病,因为有人关爱着,就会懈怠偷懒或是任性。

    导演助理过来,在周子轲面前轻声说了两句话。

    周子轲听了,哦了一声。他抬头又看教堂里阿贞的背影,虽然不太放心,也往后退出去了。

    汤贞在镜头里越发的紧张了,低头念了一会儿,回头没看到小周。他又立刻抬起头看镜头,好像很害怕那个黑洞洞的东西。

    “小汤,我们今天不拍摄,就是试试,先熟悉一下片场环境,”林汉臣对他说,“你刚才念得很好,很对。”

    汤贞咬紧了嘴唇,手在毛衣袖子里感觉着那串有小周体温的佛珠紧紧贴着他。

    这天早晨,北京郊外搭建起的综艺节目外景游戏片场里,骆天天独自坐在水池边,突然接到庄喆的电话。庄喆告诉他,《大都会》编辑部刚刚流传一条小道消息,说骆天天在《狼烟三》里的客串戏份被全部剪掉了。

    从前《狼烟二》拍摄到后半程的时候,梁丘云作为系列第一男主角,“最大功臣”,就找名目把导演丁望中以及他的香港团队踢出了局。从那一刻起,《狼烟》就成为了梁丘云自己完全的主控项目。包括后续第三部 的导演,也是梁丘云聘用来的,不过是给云老板打打下手,连剪辑权都在梁丘云的手里。

    “从哪里传出的消息?”骆天天问。

    他的经纪人——云升传媒安排给他的新经纪人,还没有告诉过他这件事。

    “说是万邦影业那边一位员工透露的,是昨天才安排。”

    骆天天看着眼前那些和他一起录制这档外景综艺节目的年轻人,都在片场嘻嘻哈哈对玩手机游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背景、后台,为什么这些人看起来如此轻松、惬意?

    “是谁要剪的?”骆天天问。

    庄喆说:“不知道。”

    骆天天感觉很麻木。“可能是陈小娴吧。”他喃喃道。

    庄喆的声音听起来很意外。

    “为、为什么是她?”庄喆说,“你是指,万邦陈总的千金?”

    很多业内人士都听说了,梁丘云多年的姘头,万邦娱乐前高层谢茗慧的秘书,柯薇,不仅在梁丘云宣布婚期之后丢了工作,甚至家都被翻了个遍,不知是被谁威胁的,连家都搬走了。

    “可……天天你是云老板的弟弟,你和那些女生不一样,”庄喆似乎想安慰他,要骆天天别多想,“而且你的工作也一直在继续,没有少过,云老板的公司一直在力捧你——”

    “是啊,”骆天天道,没怎么认真听庄喆的话似的,“如果陈小娴知道我和梁丘云的事,应该也不会肯嫁给他了。”

    庄喆愣了愣:“什……什么事?”

    骆天天没说话。

    庄喆这会儿说:“其实我之前一直有怀疑,有猜测,但不敢确定,也不敢问你……”

    “天天,你喜欢的那个人,就是云老板,对吗?”

    “你说的那个离不开你的穷光蛋,也是云老板,是吗?”

    骆天天有些不安,自从梁丘云这次回国,公开宣布陈小娴是他的女朋友,而且已经怀孕了,马上要结婚了——骆天天这么多年跟在梁丘云身边,俨然是他生活的一分子了,不应该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他给梁丘云打电话,打不通。翻翻通话记录,上一次打通还是在八月份,在美国,因为 mattias 的重组,因为想要并购亚星,却把汤贞弄丢了,梁丘云在美国那段时间看着正常,每天笑模笑样的工作,却每天都在发脾气,喜怒无常,y-in晴不定,每天都要骆天天在身边陪着他,他才稍微控制一点自己的情绪。

    骆天天本以为,梁丘云这个人,自此更无法离开他了。

    “给我!给我看看!”

    “我也要看!是不是嘉兰塔豪门大戏的后续啊?”

    一群热热闹闹玩游戏的年轻人又聚在一块儿,抢一本工作人员拿来的实体杂志,据说是还没面世,刚刚印刷完毕就被偷出来四处传看了,连内容都被偷拍上了网。骆天天给梁丘云打电话,又没打通,他攥着手机,手撑着脸,坐在水池边的长椅上发呆,眼睛望向了那本被扯开了的八卦杂志——封面上印着从一家兰庄酒店里被周子轲握着手出来的汤贞,周围都是保镖,还有剧组工作人员之类的人,汤贞长发披在肩上,毛衣领口里有明显的吻痕,秋天风大,也没能遮住,不仅被狗仔拍到了,还被特别放大了吻痕的细部图片,还有两人牵着的手,汤贞的手小,几乎被子轲的手握着,完全包住。

    封面上还有一行巨大标题:《翁兰旧友吐露实情:“红衣女”事件当晚翁兰与好友圣诞趴体联欢,神秘太子妃九成九是汤贞本人》

    短片《此夜绵绵》的拍摄进行到第四天,剧组许多人已经逐渐摸出一些规律了。

    组织这次短片拍摄的人是嘉兰剧院现任东家周子轲。因为林导的建议,他一般只有早中晚三次会来剧组:早晨过来送,晚上过来接,中午来给汤贞送营养餐,顺便让汤贞在车里午睡一会儿,恢复j-i,ng力。每次只要周子轲来了,汤贞就会立刻站起来,跑到片场门口去迎接。这时候往往上午的拍摄还未完全结束,剧组的人就发现了,只要周子轲来了,汤贞记台词的速度就会变快,状态似乎也好了,但相应的拍摄时也更容易走神了。这是一把双刃剑。

    这不太像是普通的前后辈关系,也不仅仅是友人、情人间的关系——汤贞有点太依赖周子轲了,这种依赖不太正常,好像被人控制了一样。

    在片场过于紧张的时候,林汉臣们拿他没办法,还是那个小助理祁禄出主意,用手机给周家的小太子爷打了个电话。也不知道电话里说了什么,汤贞自己在角落听完了,拿着手机就回来了,咬着嘴唇说要继续拍戏。发展到后来,林汉臣甚至不用主动给周子轲先生打电话,汤贞在片场的高压环境下呆上了一会儿,刚开始不对劲,周子轲自己就打电话过来了,好像有种心灵感应。

    林汉臣对周子轲的印象,原本还停留在嘉兰剧院后台,那个冷着脸,没好脾气,在传闻中我行我素,很不懂事,被朱塞哄着劝着才肯来见见主要演员的高傲少东家身上。他毕竟出生在那样的家庭,地位太高,年纪又轻,父母管不住,养成败家二世组是常有的事。

    而现在,这个中午顿顿过来送营养餐,因为被林导劝着不要出现在片场,只能时时挂心着汤贞的周子轲,真教人认不出来了。

    周子轲好像很尊重林汉臣,也很尊重童益。他请到这些人,组了一个很大的盘子,然后给了他们无限自由的空间和话语权。周子轲其实是在尊重汤贞,尽可能尊重汤贞付出了许多年的这门艺术。林汉臣并不会因此感觉自己多有地位,他只是看到这个年轻人站在片场外面,大概怕妨碍他们拍摄,一直静静望着小汤背影的样子。

    “林爷,这几年,没有人比小周对我更好了。”

    林汉臣想起小汤轻声对他说的这句话。

    比起友人、亲人、爱人、心理医生……周子轲的存在,对小汤来说,地位明显更加超然。要林汉臣看来,简直有点“主神”的意味了。林汉臣也是听小汤的经纪人郭女士说起才知道,这次出院,小汤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工作、看病的所有安排,全部都由这位太子爷说了算:“没错,他们目前生活在一起。”也许郭女士在小汤身边待久了,已经潜移默化接受了。但林汉臣瞧着小汤目前的状态,难免担心他是不是不知不觉落入了“光源氏”的陷阱中。

    小汤确实没太有主意的。应该几点吃饭,吃什么饭,应该怎么处理和周围剧组成员的关系,应该保留哪些人的电话号码,应该几分钟挂断一个无关紧要的电话,应该答应别人什么要求,拒绝什么要求,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和鞋子,他都会犹豫不决,因为得不到“主神”的建议,卡壳在原地。包括拍摄的时候,他总是很难相信他能够拍好,林汉臣说了也没用,乔贺谁说都没用,只有中午吃饭时过来的周子轲无意中说了一句,林导他们会帮你的,肯定可以的,小汤才相信了,相信他可以做到。

    这样的关系,实在有些不健康。当然林汉臣也明白,小汤病得太重了,出院不久,难免容易依赖身边照顾他的人。可这还是令林汉臣想起了很多年前,小汤站在戏台子上,望向“梁兄”时,那种献祭般的,似乎要把整个自己都奉献出去的眼神。

    周子轲在车里闲坐着,一直坐到了傍晚。

    外面的天开始暗了。从中午陪阿贞在车里休息过,到现在,周子轲一直没回酒店。他实在控制不住,总担心阿贞在片场的状况,可因为林导说,你的存在太影响阿贞的状态了,拍电影不是拍广告,也不是录综艺,需要主人公保持j-i,ng妙的全情投入的状态,所以周子轲也不能过去看看。

    太阳已经落山了,可天光还在,天幕呈现出一种静谧的蓝调,让周围环境的气氛都不再一样。从这一刻到天彻底黑透的半个小时,用摄影师的话叫“blue hour”,童导称为“带密度”。一连几天,每到这个时候,《此夜绵绵》的剧组都要集体拉到一小片山腰上,“带密度拍摄”。

    周子轲觉得很头疼。汤贞本就容易紧张,剧组看着他的眼睛越多,他越容易失误,剧组这个地方就是这样,演员只要一个细节错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剧组所有人都要花时间重来一遍,全都在一旁干瞪眼,正常演员都会因为这种高压而受不了,阿贞呢,这几天下来,不失误的时候还好,一旦失误了就开始状况百出,接连出错。这种状态下,还要给他增加一个时限,如果半小时内没拍好,天黑透了,今天剧组就白来了,第二天早晚还要过来重拍。

    林汉臣需要这种天光,濒临黑夜的蓝调时刻,宣告主人公沉入了“此夜绵绵”的人生阶段,这样当夜的终结来临时,观众会从天光初现的瞬间,感受到主人公心境的变化。

    周子轲对林汉臣所描摹的这一切不太感兴趣,当初如果找几个要求不那么高的导演来组这个剧组,也许对阿贞会好很多。

    只是……

    他承认这不是他的专业范围,他不知道什么是对汤贞来说更好的。

    周子轲在车里呆坐着,静静等待天黑下来,然后他去看看阿贞拍得怎么样了。这时他手机响了,是艾文涛打来的电话。

    艾文涛问,哥们儿,什么时候回北京,吉叔今天给我打电话,邀请我们一家下星期上山参加你家老爷子的寿宴。

    “我不知道,”周子轲说,又抬起眼看了路对面远处的山腰,剧组一群小黑点就聚在那里,“我不一定能回去。”

    “别介啊!”艾文涛忙说,又想了想,“你是不是想把那个,汤贞老师带回去啊?”

    周子轲很无奈道:“拍电影呢,可能拍不完。”

    艾文涛很不理解。

    “什么电影拍不完啊?”艾文涛说,“整俩替身,现在不都流行电影特效了吗,什么特效做不出来?”

    周子轲发动车子,开出这条路,往山脚下的方向驶去。天已经完全黑了,路边一盏盏灯都亮了,周子轲远远看着,剧组除了道具车提前开下来了以外,人都在慢慢步行下山。

    保镖们没有跟在周子轲身边。因为他实在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厌烦看到他们。也就是为了阿贞心安,这段时间周子轲见保镖的次数比过去五年十年都多。

    周子轲在路边停了车。他走上山去,没走一会儿就看到阿贞被林汉臣和温心包围在中间,慢慢下山的身影。

    一看到周子轲站在下面,温心说:“汤贞老师,子轲来了!”

    汤贞还穿着亚麻制的戏服外套,他原本小心翼翼看下山的台阶,生怕摔倒了,这会儿他往山下跑,周子轲走过去接住他了。

    在北京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恨不得天天在一块儿,而来了剧组,动不动就半天都见不到一面。

    周子轲低下头,借着山道路灯的昏黄光线,他看到汤贞咬紧的嘴唇,额头鬓角沁出的汗,汤贞的手心打开了,里面一弯一弯的月牙儿,都是指甲陷进去的痕迹。

    看来又是难熬的一下午。

    周子轲看到他这个样子,总是很想说,他其实一点儿都不希望汤贞忍耐什么,他有能力,让汤贞一直无忧无虑地生活:“和我在一起,你其实没必要这么坚强。”

    但他说不出口。

    这种话实在太过于轻松了。

    汤贞抬起头,那双透明的眼里映出小周的影子。小周摸了摸他的脸,捏了捏他的耳朵,大拇指从汤贞咬住的嘴唇上按过去了。

    汤贞忽然张开嘴了,缺氧一般,深吸了一大口山间的新鲜空气。汤贞低下头了。

    “拍电影好玩吗。”

    周子轲问。

    “我拍不好。”汤贞悄声说,低着头,很羞于见人的样子。他把手放进小周牵他的手里,两个人一起这么往山下走。

    周子轲低头看他。

    林汉臣对周子轲说过,如果周子轲待在片场,小汤的表现能提高到七十分的水准,上不去了,因为他总是走神;如果周子轲不在,小汤虽然在四五十分的阶段飘忽不定,但偶尔,会有那么几分钟,他突然在镜头里呈现出满分的状态。“要等,要找,只要不很快出现失误,他这个状态能保持到一条拍完,我就很有成就感。他还是有天赋,小汤有天赋的啊!”

    只要不失误——周子轲想,只要没有推倒那条多米诺骨牌,阿贞是完全有能力,找回他过去所热爱的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