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这样,阿贞也才能够彻底“活”过来。
而不是永远在家里,在被窝里,病怏怏的,没有自我般,等待着周子轲下班回家。
“你是不是从小时候起,就想拍电影。”周子轲突然沉声说。
汤贞抬起头看他。
“我记得你以前告诉我,你爸爸带你去电影院,天天看电影。”周子轲告诉他。
“嗯。”汤贞望向前方,点头了。
最早在香城看电影的时候,汤贞很小,不到十岁,坐在爸爸那辆二八大杠的后车座上。“小周,你见过二八大杠吗?”汤贞问。
“什么是二八大杠啊。”周子轲柔声道。
“就是自行车,有一条很长的横梁。”汤贞松开了小周的手,边走边在面前比划。
“哦哦,我见过。”周子轲说。
香城不比北京这么的干燥,那里终日被雾气笼罩,头发总是s-hi的,衣服很难晾干,人生活在哪里,总显得悲伤、忧郁。平日生活也单调,唯一新鲜快乐的事情,就是去剧院看戏,或是去电影院看电影。
童年时代,汤贞对于香城以外的世界,全是靠电影得来的印象。世界缤纷多彩,全是美好的,深沉的,叫人目不暇接的,充满了惊险刺激或是搞笑幽默的桥段。
“你爸爸也喜欢看电影。”小周说。
“嗯,”汤贞低头回忆道,“电影院不开门的时候,夜里我们在家很无聊,爸爸也不爱看电视,我就在阳台上演电影给他看。”
小周看他。
“我很少演错,”汤贞说,“只要演了他就笑了。”
虽然爸爸后来还是去世了。冬天那么冷,河水也冷,爸爸跳进了河里,他不怕冷吗?爸爸再也不想看阿贞在阳台演的“电影”了,是不是?“电影”能改变什么呢,这么美好的东西,为什么也留不住爸爸呢?
曾经被汤贞视为梦乐园的大银幕,早在十一岁的时候,就对他宣告了这种“荒诞”。
“你给他演过什么啊?”小周问。
汤贞在小周身边走着走着,忽然在胸前举起了两只手,他的手小,在面前伸展开了,捧着一本透明的书。周子轲低头瞧他,看着汤贞认认真真摊着右手,左手摸到右手食指上,像翻一页真实存在的纸页,这么翻过来了。
突然,汤贞两只手心合在一起,是把书合上了。汤贞让左手盖在眼前不动,右手抽回来,在嘴边模仿着舔了一下大拇指,然后把右手大拇指使劲儿印在左手手背上。汤贞右手食指和大拇指弯成一个圆,其他手指蜷缩起来。他把圆形贴在眼前,观察那个被印在“书”上的自己的指纹。
周子轲笑了,也许是被汤贞的表演逗乐的。
卓别林?他问。
巴斯特·基顿。汤贞也高兴道。
已经走到山下了。
“等这个短片拍完了,”小周说,“我们也找个电影院放一放。”
汤贞刚高兴了一阵儿。
“要是拍不完怎么办?”汤贞担心问。
小周攥了攥他的手,口气听起来很轻松:“努力拍,拍多少算多少。”
第189章 日出 8
尽管小周说, 拍多少算多少, 但在汤贞心底,他还是期盼着自己可以完成什么。不仅仅是一部影片, 他希望自己可以做到, 使小周这样大费周章,找朱经理请了这么多昔日的伯乐、前辈老师们过来的努力, 不至于全部白费。汤贞不希望他们失望, 不希望小周失望。他也不想再在林爷眼中看到那种疲惫的,痛惜的, 仿佛他从此无药可救的眼神。
可世事弄人的地方就在于, 汤贞越是这样想, 在片场的表现就会越坏。压力对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正面的激励的效果。拍摄进行到第十天的时候, 汤贞早晨起床, 满脑子都是新一天将要开始的, 也即将要失败的拍摄,汤贞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 他吃不下早餐。
中午,小周开车到剧组来,照例带了一些营养餐过来。汤贞把手里捏得皱皱巴巴的剧本放下了,他到小周身边去,又觉得没资格开开心心地吃饭, 全程都把脖子低得深深的。小周在旁边看他, 听导演助理过来讲上午拍摄的情况,小周没听几句就不要听了, 对导演助理说,他一会儿去见见林导。
越发接近深秋,天黑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了。下午四点,剧组就把设备装上车,开往山腰去等待新一天的“blue hour”。周子轲把车停在山下,站在下面等,他看到许多工作人员无奈地从山上下来,大概因为剧组待遇太好,也很难有什么怨言,他看到汤贞脸色苍白,出现在人群中,汤贞眼神飘飘忽忽的,只有看到周子轲时,他的注意力才会停顿住。
看来今天傍晚的拍摄又没有成功。汤贞夜里回到酒店也很难开心起来,无论常代玉和温心怎么逗他,无论陈赞怎么拿别人的例子来宽慰他,他都一直无法真心笑出来。他身上的压力太大。用郭小莉的话说:“阿贞最近三年多都没有拍过电影了,确实有点太快了,子轲。”
是周子轲太过于乐观了,是吗。他看到阿贞在别的事情上恢复得那么快,便低估了拍短片这件事的难度。毕竟,周子轲是从来没拍过戏的,他连拍广告都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也很难体会到片场给人的压力。
的时候阿贞的眼睛也s-hi漉漉的,不知是流汗太多,还是因为抱住了周子轲的脖子,控制不住偷偷流淌出来的眼泪。
连续十天,每天天亮前,天黑后的半小时,剧组都要上山去抓紧时间拍摄。这么算下来也二十次了,二十次,居然没有一条成功,如果被剧组的人抱怨出去,大概又要成为坊间的笑料了。
汤贞脑子里嗡嗡的,哪怕和小周的时候,他也只是一段时间里大脑空白下来,一旦那种像要淹没他的,把一切冲刷殆尽的快乐结束了,那些纷杂的声音就又会回来,像弥漫的黑夜,很难被完全驱散。
小周在夜里搂着他。这些天里,周子轲也听剧组的人说了,很多次拍戏的时候,都是高副导演举着提词板,帮助阿贞在拍戏时想起台词的。
可到了山腰上,阿贞连看着提词板都会念错。
根据朱塞秘书提供的日程表来看,剧组的时间不多了。本来这次短片拍摄就是临时上马,每个人都是挤着时间来的。童益导演对周子轲说,如果到时候不行,也只能靠后期特效了:“林老爷子这个人比较固执,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指导阿贞拍戏了,他还是……还是希望阿贞能跨过这个门槛,他一直在片场说服他,带领他,但是效果不大。”
“后期特效和自然光有区别吗?”周子轲问。
“当然有的,”童益对他笑道,大概因为周子轲太有钱了,童益一和他说话就害臊,“区别还是有的。”
山腰上一次次的失败,也影响到汤贞天亮以后的拍摄情况。周子轲站在片场在当地租借到的一处民居的窗外,看到阿贞在里面,蹲在煤气炉旁边的角落,用两条胳膊夹着耳朵,这是一个极其害怕的姿势,他在听蹲在他面前的林汉臣讲戏。
主角的状态不对,让整个剧组跟着停摆。周子轲看到阿贞通红的鼻尖,他逐渐开始后悔了。也许他不该组织什么影片的拍摄,要阿贞和过去的友人们聚一聚,拍几张照片留念就可以,拍戏,以后再拍啊。
乔贺、陈赞等人有时在屋里看着,有时走出来。童益导演也很无奈,在机器后面等。林汉臣在里面还陪阿贞小声说着话,超有耐心的。高副导演出来了,让陈赞老师别着急,因为陈赞回头看汤贞的身影时,一双眉头拧得紧紧。
“没有,我没着急,”陈赞低头对副导演讲,“我没想过他病得这么严重。”
高副导演听了这个,也忧心忡忡,往门里看去。
乔贺从旁边对陈赞说:“现在已经好多了。”
“这还好多了?”陈赞问。
“那我们还在这儿,逼他拍戏?”陈赞不解道,“小汤得了病,治病不都是在家养病吗,为什么要出来拍戏呢?”
周子轲沿着民居的楼梯往下走,许多剧组的工作人员看到他,都纷纷给他让路。温心从后面追上来,两眼通红,拉住他的手说:“子轲,你别生气,你千万别生汤贞老师的气——”
周子轲停在楼梯中间,回头看见了温心这么紧张的模样。
“我没生气。”周子轲轻声告诉她。
温心点点头,像被他突然要走的样子吓坏了。
民居所在的小区后面,是一片林地,秋叶落得台阶上到处都是。周子轲双手揣在裤兜里,一边走,一边听温心在身边和他说起当年汤贞生病以后在剧组拍戏的种种经历。
威亚一吊就好几个小时,吊得满身瘀伤;硫磺饼在他身边烧,全是熏人的毒烟雾,熏了眼就只会在原地捂住眼睛;淋雨发烧,家常便饭……在这种情况下,汤贞在剧组的拍摄总是问题百出,他本身记性也不好,背不过台词,被人写到报纸上嘲笑,为了状态好一点,增加药量,又会被副作用折磨,改天报纸上就写,汤贞拍摄时故意迟到,一个劣迹斑斑的过气艺人,还以为自己是亚洲巨星呢。
“他总是觉得他在剧组表现会不好,其实直到现在,汤贞老师还是不相信他能演好……只要出一点问题,他就觉得他对不起剧组其他老师——”
“人是我们请的,钱是我们出的,”周子轲低头踩着地上的叶子,“为什么要对不起?”
“毕竟林导……林导对汤贞老师来说挺不一样的。”温心说,有些为难,她不知道子轲能不能理解。
到了下午,周子轲在民居楼下站着,偶尔能听到楼上传来几位导演的声音。他比他想象中还要心狠,还要能坚持,直到听到楼上林导叫了一声:“小汤啊!”
周子轲上楼去了,他走到那房间门口,远远看到几位导演在屋子里弯下身,围在一处。温心也在里面轻声喊:“汤贞老师,汤贞老师!”
周子轲挤进去,他伸手拉开了不知所措的童益和乔贺,他发现那是一张旧式的八仙桌,而汤贞不知怎么的躲到桌子下面去了,把头紧紧抱着。
周子轲蹲下去,睁大眼睛看他。“阿贞?”他问。汤贞满额头是汗,也不怕这民居墙根上有灰尘,紧紧蹲在四根桌腿里面。“我不行……”汤贞声音颤的,从他喉咙眼里挤出来,汤贞把头死死埋下去,“我……我背不过……不会……演……”
林汉臣痛心道:“小汤啊,林爷不着急,我们都不急!小汤……”
“林爷不会再放弃你了,小汤?”
周子轲把手伸进去了,一把握住了汤贞的细手腕,汤贞还想把自己的头自己的耳朵捂得更紧些。
“阿贞,”周子轲说,用力掰开他的手,“阿贞,我们不拍了。”
汤贞一双泪眼愣愣的,抬起来了。他在桌底下闭塞的y-in影里,傻了般瞧眼前的周子轲。
民居里剧组其他人也都忽然陷入哑了般的沉默。
“没事我们不拍了,”周子轲斩钉截铁道,他趁着汤贞愣愣看他的时候,拖着手腕把人带了出来,“中午的维生素吃了吗?”他看着汤贞就在他眼前的脸蛋,低声问。
童益导演明显没懂什么意思。“不拍了?”他轻声问林导,可林导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头坐下,无法回答他。童益导演快步走到走廊尽头,给嘉兰剧院的朱塞朱经理打电话。“朱经理,”他为难道,“所有人档期排了半个月,努力拍到现在,现在真的不拍了吗?”
剧组拍摄到中途,原地解散的事常有。只是那往往是后续投资跟不上,所采取的无奈之举。这个剧组可了不得,无论从导演、编剧到演员,都算得上重量级班底,钱也不缺,怎么能说不拍就不拍呢。
朱塞给子轲打电话,手机一直震动,子轲也没接。他正陪着汤贞吃晚餐,汤贞洗完了澡,还是j-i,ng神恍惚,时不时抬起眼看周子轲,一勺饭都吃不下去。
周子轲发现汤贞眼圈又开始泛红了。哪怕他和汤贞已经走到如今这样亲密的关系,有些事情,有些复杂的情绪,汤贞还是无法开口对他表达。
这究竟是和病有关,还是和汤贞自己的性格有关,周子轲也不知道。他冲完澡,低头给朱叔叔发短信,他犹豫是明天就带汤贞回北京去,还是再在这附近休息几天。
似乎再多的停留也没有必要。至于剧组其他老师,周子轲不知道怎么应对,朱叔叔说他会去一一善后解决:“阿贞是不是也想和他们道别呢?”
汤贞裹着大衣,瘦瘦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往栏杆下面看。他的眼神很呆滞,又茫然。这是十几天来第一个夜晚,汤贞没有像别的正常演员一样忙于背剧本,而只是像这样望着外面的黑夜发呆。
周子轲拉开阳台门,走到他身边搂过他来。
“小周。”汤贞抬头看他。
“嗯?”
“我好像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汤贞小声述说,他的声音散在深秋微寒的空气里。
周子轲从背后搂过他的腰来,把裹着大衣的阿贞完全搂进自己怀里了。阿贞薄弱的后背紧贴住了他的心脏,让周子轲的心也慢慢安稳起来。
“可以的,”周子轲听到自己说,他的脸颊贴在阿贞的长发上,此夜绵绵,仿佛没有尽头,“慢慢来。”
汤贞到睡前一直没有说话,他不出声,也不笑。从出院以来,汤贞似乎一直生活在一种幻觉里,他很幸福,他很神奇地恢复,在小周身边,似乎所有的病症都不再成为难题了。而现实像一记大木奉。并不是小周的魔法不够神奇,而是汤贞很难救了,他身上的种种问题太多,根深蒂固,连汤贞自己都痛恨、厌倦。
深更半夜,周子轲睡着觉,感觉身边那总是紧紧依靠着他的那一团热消失了。有人离开了被窝,在黑暗中爬到了床边,下了床。大概怕吵醒周子轲,那个人的脚心在地毯上试探了一会儿,没有碰到自己的拖鞋,便索性光着脚下地,跑过去推开了卧室的门,又从外面悄悄关上。
周子轲在黑暗中屏住呼吸,他听到门外有推拉门在轨道上滑行的声音,那是大阳台的门被推开的声音。
安静了片刻,接着又传来椅子腿上的垫子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想必是有人力气小,搬不动椅子,只能这么拖行。
周子轲把眼睛睁开了。
他下了床,也顾不上穿鞋,摸黑拉住卧室的门,打开门就出去了。
阳台的门开了一半,没有完全关死,外面的天黑透了,风不住吹进来,吹得人心里发寒。周子轲穿着睡衣,赤着脚走进了阳台。
那把椅子就搁在阳台墙角。
汤贞就坐在椅子上,他用睡衣袖口捂住了嘴。他身体在风里缩成一团,一本被折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剧本就搁在他膝盖上,摊开了,纸页被风掀着。
汤贞抬起眼,正悄声背剧本的嘴巴离开了袖口。原本在睡觉的小周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气喘吁吁俯视着他,连鞋也没穿。
“小周……”汤贞慌乱道,“我吵醒你了……”
汤贞好像很喜欢阳台。从他们最早认识的时候,周子轲就听汤贞说起过:阳台是自由的地方,人待在这里,好像随时随地都会飞到天上去。
周子轲自己套了件外套,他打开室内的灯,灯照亮了阳台,他把阿贞也包进外套里。
“小周,你去睡觉吧。”分明已经不会吵醒谁了,阿贞还是悄声细气的。
“没事,你继续背。”周子轲在他身边坐下了,好像很不放心让汤贞自己独自在阳台上过夜。
汤贞待在小周从背后搂他的怀抱里,低头小声默念那些念过了一遍又一遍的台词。“阿贞。”小周突然说。
“嗯?”
“天塌不下来,你知道吗。”小周的声音就在他头顶。
汤贞的眼神还落在眼前的剧本上,光线昏暗,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空荡荡的身体里安全地收缩着。
周子轲感觉他睡着了。也许是这段时间里太累了,也许是阿贞小声慢慢地念着剧本,那声音轻轻的,像家里人小时候给他讲的睡前故事。阿贞的身体又暖,像个柔软的小炉,周子轲从背后抱着他,不自觉就把额头搭在他肩膀上,这么睡过去了。
醒的时候,天还没亮起来。
阿贞好像还在念那个剧本呢。他嘴里喃喃的,念了不知道多少光y-in,至今还没有停的意思。周子轲睁了睁眼睛,他低头去看,意外发现阿贞手里的剧本是合起来压在膝盖上的。
阿贞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他的头靠在周子轲胸膛前,大概还不知道周子轲已经醒了。他在夜里独自背他的剧本,都有鼻音了,嘴里还不停下,似乎怕一停下就又会忘记。
他背了一遍,两遍,就山腰上那一场戏的台词。因为早听他念了太多遍,周子轲脑海里都记住了,这会儿仔细听,他居然一个字都没有背错。
汤贞又机械性地开始背下一遍。周子轲把他搂了搂:“阿贞?”汤贞在他怀里一动,抬起头来。汤贞那双眼睛睁了一夜了,这会儿对上周子轲刚睡醒不久的眼睛。周子轲瞧着这双眼里忽然溢出透明的液体,就在眼眶里。阿贞的后背在外套里颤抖着,他捏住手里的剧本,一眨不眨地望着周子轲的眼睛。他好像想告诉小周什么,他有点激动,可又怕一打断自己又忘记。
他哽咽起来了,吐字不太清楚,但嘴里还不停下。他在周子轲怀里背那段台词,声音变大了,越来越大,他好像想告诉周子轲,他不会再忘记了。
天还未亮,兰庄酒店的工作人员一边说着“抱歉”,一边敲响了剧组不同成员的房门。平日里,大家都是这个时间段起床,所以今天就算提前说了不拍了,也有许多人提前醒了。
剧组的道具车从楼下开出来,所有人都在准备。林汉臣吃了药,在助手的陪同下走出酒店。他握住了汤贞的手,坐上开往山腰的车。
天亮前的半个小时,太阳还未升起,但夜空已经不是全黑的了,处在一种将明未明的状态中。周子轲站在片场的道具箱旁,屏住呼吸看穿着戏服的汤贞和乔贺、陈赞两人在山边讲话。几个机位架在他们身边。因为山上气温偏低,说话都有雾气。高副导演没有喊卡,四周皆是一片寂静。先是童益导演在机器后面鼓掌了,接着周围剧组人员也一个个终于松了口气般,纷纷鼓起掌来。
“好呀,好啊。”林汉臣叹息道。
周子轲远远望着汤贞,感觉他在镜头里焕发出一种金色的光芒。远方山谷的缝隙中,太阳逐渐升起来了。
陈赞哈哈笑着,伸手揉汤贞的头发:“背了一宿啊,小汤?”
汤贞被林汉臣搂过去了,被老人家握着手。
汤贞转过头来,从人群中望向了小周。
林汉臣在《此夜绵绵》的剧本中写道:有人日出,有人日落,日出日落,循环往复。
汤贞的日出了。
许多人的日落了。
因为汤贞已经在黑夜里驻足了太久。
第190章 日出 9
《此夜绵绵》的故事由一位绝症病人回乡途中, 走进儿时听讲过的一家教堂时起, 也在这里作全篇的结束。故事虽是林汉臣写的故事,可主人公汤贞毕竟只有二十多岁, 故事的视角始终是年轻人。短片的最后一幕, 汤贞身着父亲留下来的一件西装,在舅舅与叔父以及儿时好友的陪伴下走进教堂成婚。十字架的光芒笼罩在他的身上, 犹如圣光降临。饰演舅舅的乔贺陪伴在汤贞身边, 而没有新娘,只有汤贞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 汤贞完成了最后的遗愿——他不再被怨恨困扰, 不再为困苦纠缠, 他替早已逝去的父母举办了一场婚礼, 作为这个家最后的庆典。
汤贞没有什么台词, 说话的主要是陈赞饰演的叔父兼牧师。童益的镜头特写打在汤贞仰起的脸上, 灯光师c,ao控着光影,在汤贞灰扑扑的病容上投s,he去数道光线, 来实现林汉臣想要的“灵魂现世”的视觉效果。
林汉臣曾对汤贞说,身患绝症的人,经历了漫长的痛苦,迎来死亡的一瞬间,那一定是另一种黎明。
最后一幕拍摄完毕, 《此夜绵绵》正式宣告杀青。剧组几位主要演员都被送上了鲜花。汤贞被化妆师拉去卸妆, 低头把脸上灰扑扑的妆洗掉,露出原本的健康好看的肤色。汤贞还穿着那套戏服西装, 和陈赞、乔贺、常代玉等人在教堂里合影,然后又与林汉臣、童益两位导演合影。
剧组全员又一起拍摄起来。汤贞抬起头,看到帮忙照相的嘉兰剧院指派的摄影师身后,小周一直远远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
汤贞忍不住冲他笑了。这时摄影师说:“汤贞老师笑得真好看,陈赞老师!太严肃了!也笑一下!”
温心说:“子轲!你不要和汤贞老师合影一下吗?”
周子轲站在原地,等所有人拍完了他才揣着裤兜过来了。剧组不少人见他过来,都主动想要避让开。林汉臣拍了拍手说:“周子轲先生是我们这次短片的制片人,无论资金上还是人力上,都帮了我们很多忙,我们大家一起,感谢他的付出!”
周子轲本来只想过来和汤贞合个影,留个纪念而已,忽然周围的人都对着他鼓起掌来,人人都说,子轲辛苦了,周先生辛苦了。这让周子轲觉得很不适应。他朝周围仓促看了看,发现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很不一样。
以前,他总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得到别人的好意。
“小周。”汤贞在他身边,也捧着花高兴地鼓掌。
周子轲低头看了他一眼,转过身站在汤贞身边,和周围剧组所有的人一起面对相机镜头。快门声响起之前,周子轲搂过了汤贞的肩膀。
下午杀青,傍晚兰庄酒店将举办一场杀青宴,到次日清晨,剧组的大家就可以各回各家了。汤贞抱着剧组送给他的花,不舍得放下,和小周一同走在从小教堂回酒店的路上。小周走在他左边,右手垂下去,扣住汤贞的左手。一条漫长的小道,十几天来,小周天天陪他一同走过。
真到杀青的一刻,汤贞脑海中全是不真实。周围的人渐渐少了,直到前后都不再有其他人的脚步声,只有秋风吹起路上一层层的落叶,发出的沙沙响。小周搂住汤贞在街上吻他。
汤贞也仰起头,即将落下的夕阳被小周的后背挡住了,汤贞抱着怀里的花,就连和小周接吻的时候,他也能闻到怀里山茶花的香气。
周子轲能感觉到,阿贞在逐渐改变。如果要他选择,他当然也希望阿贞能一直这么依赖着他,只能依赖他生活下去。周子轲不喜欢分离,特别是对于自己爱的,早已习惯的,几乎已成为他生活一部分的那个人。他多希望他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他。
但这是不是像一种绑架呢。特别是对于阿贞这样一个病人来说——他几乎是没有自控能力的。
阿贞正在慢慢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周子轲可以替他遮风挡雨,架起一个屋檐,但真正扶着地面坚持站起来的人,只能是阿贞自己。
当他站起来了,当他可以走,可以奔跑了,他还会一直停留在周子轲身边吗?
“小周,谢谢你……”一吻结束的时候,汤贞眼睛s-hi透了,也许因为吻太长了,他有些气喘,对小周喃喃道。
“谢我什么啊。”小周轻声道。
汤贞看着他,抿了抿嘴。
杀青宴六点半开始。朱塞从北京给周子轲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只好发短信告诉他,明天老爷子寿宴从中午开始迎客:“子轲,如果你最近太累了,明天就坐飞机回来,好不好啊。老爷子今天还问起你来不来,大家都希望着你回来。”
周子轲知道手机响了,但他没去理会。省略。周子轲像只成年不久的雄狮,抢夺回了自己的第一块领地。他专注做这件事的时候,耳边什么杂音都听不到。
如果汤贞是女人。周子轲忍不住想。我会有孩子吗。
而阿贞不是。某种程度上,对周子轲来说,这更像是上天赐给他的那个伴侣。
省略。
汤贞头发上有很淡的香味,他在杀青宴开始前刚刚洗过澡,不知是不是水太烫了,他的眼眶还有点红。林汉臣在他身边,吃着兰庄酒店的厨子专门给他做的鳕鱼。“小汤。”他说。
“怎么了,林爷。”汤贞看他。
“我们爷孙两个,也都算是从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人。”林汉臣说。
“嗯。”
“没有体会到黎明吗?”林汉臣放下了勺子,从桌子底下握过汤贞的手来。
小汤的手一直摸起来比普通人的要凉。以前林汉臣总嫌他吃的不够多,不够健康,而现在林汉臣太老了,他的身体老化了,像一架艰难维持的老机器,摸着小汤的手,反而比他的要暖。
“没有。”汤贞看着他,轻轻摇头。
“临到那一刻的时候,丝毫没有轻松的,解脱的感觉?”林汉臣问。
这是他们爷俩这两天谈论起剧本结局时最常说起的事。
关于死亡的体验,寻常人很难拥有。就算是林汉臣,他在医院里几度昏迷过去,所谓的死亡来临前的“黎明时刻”,也只是在医院住久了以后,所萌生出的揣测。
又或是一种美好的祈盼。
“没有,”汤贞小声,恳切道,他望着林爷浑浊的双眼,“林爷,我……没有感觉到解脱。”
一个人主动去寻死了,却丝毫没有体会到解脱。林汉臣望着他。
“你心里还有牵挂吗?”林汉臣问。
汤贞嘴唇抿住了,没有否认。
剧组的人员们在周围的餐桌上庆祝。汤贞看到林爷的眼里忽然盈满泪水。
“林爷……”汤贞有些不知所措。
“小汤,”林汉臣笑了,眼含泪水,对他说,“活着是不是很好啊?”
“林爷你怎么了?”汤贞上前去。
他去抱他,支撑住老人的肩膀。旁边林汉臣的助手快步过来了,扶住老人的后背,手平抚着老人的心脏,急忙从衣袋里找出呼叫器快速按了起来。
杀青宴结束了,剧组的工作人员们在门外站了会儿,又纷纷被劝走了。汤贞还坐在林汉臣身边,握着林爷的手,他看到医生们收拾起箱子,嘱咐了林爷的助手几句,便离开了。
童益坐在林汉臣另一边,贴耳和老爷子说着话。
“你去把乔贺叫进来。”林汉臣声音虚弱,对童益说。
周子轲坐在兰庄酒店一楼的贵宾休息室门口,抬起头,看着童益导演从里面出来。“乔老师,”童益脸色有些紧张,对守在门外的乔贺说,“林导叫你,可能有话想说,阿贞也在里面。”
乔贺听了这话,赶忙低头进了门去。门关上了,童益心事重重,抬起眼,发现周子轲不知什么时候从对面沙发站起来了。周子轲一个人离开了,手揣着裤兜,走出了酒店的门。
休息室的窗户开了条缝,能透进来一些风,还有窗外的光线。
“都说,人要活出自我,可是小汤,你说什么是自我呢,”林汉臣握着汤贞的手,“这世上百分之八九十的人过了一辈子,可能也不明白,‘自我’究竟是什么。”
汤贞看他。
汤贞的膝头和林汉臣的膝头紧紧挨着,像他小的时候听林爷讲戏一样。
“以前林爷觉得遗憾,觉得啊,小汤走错路了,我很痛心,总是想劝你,把你拉回去,”林汉臣说,沉默了会儿,“但其实我也从没想过,小汤你这一路走来,到底是想要什么。”
周围很安静,乔贺在一边坐着,也不出声。
反衬得汤贞吸吸鼻子的声音都明显。
“一个演员,站在台上,感染所有的观众,让所有人为你快乐,为你着迷,为你流泪,是你的天赋,是你的使命。小汤,你是个天赋的好苗子,这不为你自己选择。”
“可一旦下了台,我们就不能再为观众活着了。无论观众们给了你多少爱,多少热情,无论他们多么捧着你,呵护你,都不能把汤贞真的奉献给他们!你是个人,爸爸妈妈给你取了汤贞这么个名字,是给自己心肝宝贝儿的名字,不是奉献给大众奉献给所有人的名字。”
“下了台,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我们就是普通老百姓,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和爱人、家人、朋友在一块儿,柴米油盐,快快乐乐的。小汤,只有在台下,在生活里,不断充实自己,好好照顾自己,这样当你上台的时候,才不至于把自己耗得太空!”
“什么偶像啊,什么快乐啊……”林爷喃喃道,他伸出手,放在汤贞的额头上,“都知道是假戏,我们小汤,怎么还往真里演啊。”
汤贞的额头在他手里,汤贞眼里有泪。
“当年,确实是林爷没有体会到你的想法,”林汉臣沉默了会儿,说,“但是走到今天,小汤,有些事,是不是自己心里就想明白了?”
汤贞抽泣着点头。
林汉臣低着头,望着汤贞这双含着泪的,映着他们身边所有光彩的眼睛。
“我还记得,你八岁那年,我和你爸爸,带着你,跟着戏团,走出了香城,”林汉臣缓缓说,他好像在述说一个过于美丽的梦,“已经快二十年了……首演结束的那一天,很晚了,我们坐车回酒店,一直有影迷观众在外头跟着,他们在街边欢呼,阿贞啊,贞贞!”
汤贞很认真地听。
林汉臣低头瞧他。
“当时你坐在窗边,很小,用你的小手努力把窗户掰开,你年幼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睁大了,朝那些呼唤你的影迷身上看,你那个眼神啊,又茫然,又惊喜,又惶恐、不安……”
“现在见到歌迷和影迷这些人,还会那么高兴吗?”林汉臣问。
汤贞轻轻点头了。
“还是那么高兴啊?”林汉臣破涕为笑。
汤贞点头。
幼年时的汤贞,对人际关系并不多么擅长,特别是离开香城,在外演出的时候,他总显得有一点怕生,不似在台上那么忘我。
但在北京这些年,汤贞变了。他希望得到爱,他付出所有努力,去唱歌,去表演,去做所有的事,希望得到观众的爱,仿佛这就是全部。
“现在想想,那些过往,如梦一般,”林汉臣喃喃道,“我林汉臣写了一辈子戏,最骄傲的戏是什么啊,我们小汤演的,《共工之死》!”他笑了,“最舍不下的,最遗憾的,也是我们小汤演的,还有这个乔贺!”
乔贺在一边叹了口气,笑了,也看林汉臣的眼睛。
“《梁祝》……”林汉臣轻声呢喃,“英台走了,是决绝地走,玉碎一般,永不回头。”
他摸着汤贞的手,心疼道。
“而我们小汤呢,”林汉臣望着他,望着汤贞这张和第一次登台饰演英台时几乎没什么改变的脸庞,“我们小汤不仅没解脱,反而还牵挂着……傻孩子,你还有牵挂,你还有遗憾,你怎么舍得走出那一步啊?”
“林爷,”汤贞哽咽道,“我知道我错了。”
“当你真的,像林爷我这样,坐在病床上,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连笔都拿不起来,喘气都要靠机器的时候,”林汉臣说着说着,停顿了一会儿,“你会明白我多想活,我不甘心啊,我还有很多戏没写。”
“林导。”乔贺从旁边站起来,扶住林汉臣的肩膀,生怕他太激动了。
“人世间的一切苦乐,迟早都要结束的,”林汉臣轻声道,“年轻的时候,想做好戏,想写顶好的本子,想上最好的剧院,捧上最多的奖杯……一转眼,几十年到头了。写了那么多戏,也就那几部还过得去,拿了那么多奖,看起来挺有身份,可到老还愿意仔细听我说话的人啊,不过就是那么几个最亲的,最信赖的人。”
“林爷……”汤贞的手放在林汉臣膝头上。
“年轻的时候,总思考着,我人生的目标是什么,我到底为什么而活,”林汉臣银白的眉毛一皱,“可事实上呢,小汤,根本不存在为什么。我们降生在这个世上,本来就是这么来了,又这么走了,说起来是一场空,仔细想想,其实就是没什么意义的,”林汉臣把手搁在了汤贞的手背上,抓住他的手。“所以啊,更要抓住自己的快乐,小汤……”
“快乐,享受它,享受你自己的这段人生。只要你内心感受着幸福,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乔贺从旁边桌上抽出几张纸,给汤贞拿着帮林导擦了擦眼下和脸颊。老人家进了趟医院以后,反应能力慢了很多,虽然想法还清楚,但动作迟缓。乔贺之前就听林导的家人说,老爷子在医院还老惦记着那个小汤,总觉得遗憾,有后悔的事,放不下。
所以今天的戏一杀青,乔贺无端端的就有种感觉:林导可能撑不了太久了。
“那个,姓周的年轻人啊,小汤。”林汉臣不知怎么的,透过了休息室打开的窗子,看到了坐在酒店外面长椅上,正打电话的周子轲。
周子轲坐在路灯下面。这段日子以来,剧组的大家和周子轲本人陆陆续续有接触,每次见他,他总是很冷静,也很冷淡的样子。剧组那么忙,压力那么大,好像没什么事情会让周子轲紧张,除非是汤贞的事。
虽然住在同一家酒店里,大家与他仍有很大距离感。
汤贞抬起头,也隔着窗框,看到了小周的身影。
“他当初通过朱塞,要买下我们这个剧本的时候,我还很不放心,”林汉臣对汤贞说,“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情。”
“干我们这一行,从事文化艺术的,看起来清高,实际上呢,永远需要资本的帮助、扶植,”林汉臣说,“也总是离不开,权力的庇护。你看看乔贺,”林汉臣说着,笑着看乔贺,“都是这么大腕儿了,戏团台柱子了,国内一线的话剧演员!排个戏,还不是照样要和投资方维护一下关系。”
乔贺从旁边听着,讪笑。如果不是当年林导和汤贞的《梁祝》选择了他,恐怕他现在还在原先单位坐冷板凳。在林导面前,他实在是算不得腕儿的。
林汉臣低头瞧着汤贞。
“小汤,林爷已经老了,”他说,“有什么梦想,你就去追寻吧。”
林汉臣说:“我看得出来,他很爱你,珍惜你,尊重你,也心疼你。”
汤贞蹲在林汉臣身边,头发从耳边垂下去了,在黑夜衬托着他的脸。
“长成这个模样,”林汉臣笑着说,语气越来越轻了,好像第一次见到汤贞似的,“谁会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就算没名字也没关系,相信林爷,没有人会忘记你——”
乔贺走出贵宾休息室的门,看着林导的助手下来,扶林导上楼去了。林导让他和汤贞别跟着,乔贺便留在原地,望着他离开。
四个月前,乔贺记得很清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工作日,他一早出门,坐进车里,刚倒出车库,打开了交通广播,就听到最新的一条紧急新闻:汤贞自杀,就在不久前的凌晨,死前给乔贺打了电话,因为舍不下梁祝的感情。
两个月前,乔贺见到了他。在疗养院里,汤贞手腕枯瘦,人也战战兢兢的,穿着白色的病人衣裳,努力摆出一副正常的模样,支撑着笑着与他寒暄。
而就在短短两个月后,今天,乔贺又面对面看着他。汤贞眼巴巴望着林导走了的方向,汤贞总是很容易动感情。林导之前对乔贺说悄悄话,说乔贺一直不擅长交际,之前林导还能时不时帮他搭个人脉:“以后我如果帮不上你……嘉兰剧院那位周小少爷,对小汤很是上心,怎么说都是穆老板的外孙。我给你找个机会,你和人家说几句话。”
乔贺不忍心拂了林导的好意,但要他主动去和周子轲这类的贵族青年交际,也实在太难为他了。乔贺瞧着眼前的汤贞,看着汤贞仿佛一身消失了的生命力又回来了。很神奇。乔贺想起当年,汤贞也时常给他类似的感觉:这不是现实的生灵。什么奇迹在他身上都有可能发生。
“乔大哥,你也要回去了吗。”汤贞抬头问他。
乔贺看了看身后,发现周子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上了台阶,默默从外面走进酒店门里来了。
“明天路上小心点儿,”乔贺低头对汤贞说,“有机会回北京再见。”
隔天一早,天气y-in沉,下起了小雨。汤贞临走前去到林爷房里,又与林爷道别。陈赞要乘飞机走,很纳闷汤贞居然和周家小太子爷自驾回北京:“路滑,真要小心点儿!”
“好!”汤贞笑着,一口答应。
陈赞笑了,拉着箱子往外走,说拍摄之前看见小汤,整个人还迷迷糊糊的,拍完就这么j-i,ng神了。
乔贺也订的机票,不过要晚点儿才去机场,巧合的是常代玉又与他订了同一航班。常代玉把汤贞一直送到酒店门外。汤贞坐进车里,打开车窗往外看,只见常代玉伸手过来,不是摸他的脸,而是摸了摸车窗的边框。“嚯,这就是布加迪威龙哎!”常代玉回头,对身边的温心感慨道。
周子轲在车里调车内导航,目的地直接定在了老周家那座山上。汤贞望着窗外,朝常代玉挥手,朝温心和祁禄两个人挥手。祁禄远远望着他。
车窗关上了,车在路上平稳地行驶。汤贞在副驾驶座位上老老实实坐好,安全带也系好了。
“小周,我真要去吗?”
“嗯。”小周望着前头的路,说。
汤贞眨了眨眼睛,看着雨刷在前头扫过来,扫过去的。
“要不我先回家吧。”汤贞说。
“去吃个饭就回去。”小周轻描淡写道。
“你不留在家里住几天吗?”汤贞问。
“明天还要准备那个什么,kaiser 的巡演,”小周无奈道,“郭小莉打了好几个电话。”
汤贞听着,眨了眨眼。
“明天我去公司练习室,跟我一块儿去,”小周看了他,“温心和祁禄明早不一定能到北京,家里没人陪你吧。”
“好。”汤贞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周子轲看他笑,忍不住也笑了。
“小周。”
“怎么了。”
“我觉得祁禄有点孤单。”
“孤单?”
汤贞想了想。
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一直有刚才离开时,祁禄远远站着送他时的样子。
“郭姐已经带温心接手新的工作了,”汤贞说,“但是祁禄还没有。”
周子轲知道他总是挂心着这几个小辈:“你不需要助理了吗?”
汤贞说:“我想给祁禄找一份新的工作。”
周子轲没说话。
汤贞说:“他其实很有才华。”
在汤贞最初的想法里,他带着祁禄和温心两个小朋友,也只想看着他们上学,发给他们一些钱,让他们好好生活的。汤贞有自己的助理,他不需要这么两个小朋友照顾他。温心从外地来,性情天真烂漫,在北京难免碰壁,而祁禄呢,他刚刚出事不久,急需人的照顾和陪伴。汤贞原本想着,找机会给祁禄多看些医生,让他们俩上学、念书,拿个学历,再各自找到更好的工作。
可汤贞很快出事了。两个小朋友成了他当时最大的依靠。
“你想给他找什么工作。”周子轲说。
汤贞说:“祁禄聪明,稳重,什么都学得很快。”又想了想:“他以前喜欢跳舞,喜欢冲浪。”
“现在还会跳吗?”周子轲问。
汤贞说:“不知道,要问问他。”
话音未落,忽然从前方一道远光灯打过来,直直照在了汤贞脸上。汤贞下意识就闭上了眼睛。天y-in着,小雨淅淅沥沥,让路面不住ji-an起雨点。周子轲下意识把方向盘打了半圈,堪堪与前方路口惊现的这辆灰色面包车擦肩而过。
第191章 日出 10
来车的远光灯直直照在了汤贞脸上, 周子轲坐在旁边, 始料未及,下着雨, 光线一散, 也没看清来人的面目。路面s-hi滑,本以为真要出什么事故了, 结果来车打了个转弯就撤了, 虚惊一场。
下雨天,开远光灯。周子轲的手搁在方向盘上, 稍微攥了攥。前方没别的车了, 他才稍稍放心, 扭头去看汤贞, 汤贞正在他身边低头捂眼睛。汤贞似乎没察觉到刚才那一刻的凶险, 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只有懂驾驶的人才有体会。
“眼睛怎么了?”周子轲轻声问,回头看路, 快速驶出了这一段狭窄的山道,他把车开上了省道路面。
“刚才太亮了。”汤贞小声说,放下手,眼睛被刺激得都流泪了。他睁了睁眼睛,瞧前面。
布加迪跑车外形特殊, 引擎声极富辨识度, 再不懂车的人远远瞧见那车头车尾,也知道这是有钱人上路了。而寻常司机甚至根本不需要瞧见车——远远的听见那引擎动静儿, 大几千万的人民币,动辄几十上百万的保养费,大约就已经开到附近路面上了。
除了以此谋生的狗仔和过于痴狂的歌迷粉丝以外,很少有人靠近周子轲的车。周子轲习惯了坐在这辆车里看世界,他眼前的世界,出现任何一丝不合常理的瑕疵,他很快就能注意到。
譬如一辆灰扑扑的小面包车,在路口拐角后面肯定就远远听到引擎的轰鸣了,可它不仅没减速,反而雨天打着远光灯,这么呼啸着横冲进来。
省道周边,大多是村庄,监控往往很难全都覆盖。周子轲开着车,一手把持着方向盘,一手搁在一边,在一般握住档把的地方,把阿贞的手心捏在手里。
车内很温暖,隔音好,也安静。周子轲打开车内唱机,听见《雪国》的歌声,这是这次出门前新放进去的唱片,因为一个月后就是汤贞的小型歌友会了,再就是 mattias 出道十周年纪念演唱会,时间紧迫,所有的时间都要利用。
周子轲听到阿贞在他身边,应和着唱片里几年前那个“汤贞”的歌声,小声哼唱起来。
他们清晨出发,最理想也要夜晚七点钟才能到北京,行程几乎横跨半个中国。中午周子轲开到一处高速加油站加油,因为车外围了不少人,汤贞透过车窗,请加油站的经理帮忙买一些水和饼干给他们。
他们没有留在服务区里吃饭,人实在太多。周子轲把车开到一个路边,吃汤贞拆开给他的饼干。出门时从兰庄酒店带出来一盒水果,是厨师班准备给汤贞在路上吃的。周子轲低下头在袋子里摸加油站经理帮忙买的罐装咖啡——他不能抽烟,只能先喝这个顶一顶。阿贞小声说:“啊。”周子轲抬了抬眼皮,张开嘴,把送到嘴边的蓝莓吃到嘴里。他歪过头,嘴里含着莓子,在阿贞脸上快速亲了一下。
“小周,你困吗?”车开在路上,已经是下午了,汤贞闷声说。
周子轲开着车,发消息给这次随他出门的嘉兰塔安保中心的领队,要他们不要跟得太近。因为周子轲再一次从后视镜子里看到了那辆灰扑扑的小面包车,距离太远,看不清司机的脸,就在右边车道远远地跟在后面。
几分钟后,从嘉兰集团安保中心秘书处发过来一张照片,周子轲一边看着前方车道,一边留意到阿贞吃过了药,已经迷迷糊糊在座位里闭上眼了,周子轲右手把阿贞的手放回去,然后捡起手机,那张高清照片尺寸很大,读取较慢,周子轲开着车,低头瞧了一眼手机屏幕。
从高速路上方的监控摄像头里抓拍到的司机正脸,是一个颧骨突出的面目很陌生的汉子,穿一件货运公司的外套,就是普普通通上高速拉货的司机。
秘书处备注道,他们已经咨询过了这家货运公司,这名司机确实就是他们的员工,平时跑这条高速运货的。今天的道路监控也确认了,这辆车一直在监控的范围里,走的也是他平时工作的路线,因为多次违规拉货,这司机经常被罚款。
周子轲抬起眼来。
难道他见到鬼了?
领队打电话来,问子轲为什么要查刚才那辆车。周子轲戴着耳机,虽然车前阳光猛烈,他却总觉得有双眼睛就在他后脑勺后面,就跟在这条路上,像一道影子,是阳光都很难轻易驱散的。
他出现了,却又躲起来。
“你们别跟我太近。”周子轲再一次说。
许多年前,方曦和、甘清、乔贺、马松杨、栾小凡……许多年后,方遒丧命了,现如今,终于要轮到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