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子轲的未来,周世友曾做过最坏的打算。但目前看起来,好像还没有想的那么糟糕。
最早听到“汤贞”这个名字,是家里的机组报备给他,说吉叔订了一趟航班。过了一年,子轲从兰庄亲自开车拉走了一批礼品,说是给一个发布会送去了。再后来,就是亚星公司那趟邮轮,安保团队报告给他,说子轲不顾船上的危险,带着他们满船去找一个叫“汤贞”的人,找不到就不下船,让他们不得不替亚星娱乐把船都修好了。
后来用蕙兰留给他的钱,买下那个公司,搞得外面天翻地覆的,周世友也觉得很稀奇,能把子轲刺激到这个份儿上的,那会是怎样一个人。
汤贞出现了,他一开始站在书房门口,半天都不打扰人。后来坐到周世友身边来。他望向周世友的眼神,他的面孔,让周世友忽然觉得,好像也没什么话好问的。
是什么能让一个性格如此恶劣的人对他好,只可能是他对他更好。
周子轲上午写完了《罗马在线》新的企划,闲的没事做,带汤贞去图上看了看。吉叔把小教堂的调琴师请来了,给钢琴调音。周子轲握着阿贞的手,沿着图梯往上走,没有上天文台,又下来了。
家门前的温泉打开了。老爷子生日那天周子轲也没带阿贞多看看,这会儿他走到了跟前,仰起头看那些在阳光下闪耀的水珠。
周子轲忽然想起了童年。
“我妈特别喜欢喷泉,”周子轲说,告诉阿贞,“她临走前那几个月,这个喷泉从早到晚开着。冬天,开得电机都坏了。”
汤贞听着,感觉小周从背后忽然把他抱紧了。
第200章 日出 19
周世友刚过完了生日, 照理说山上就该清静一段日子了, 大家休息休息,各自养j-i,ng蓄锐, 年底老爷子忌日,新年庆祝完了,又迎来年初蕙兰的忌日,都是需要山上人们聚在一起忙碌的日子。
而今年却与往年不同。因为家中子弟周子轲突遭横祸,十年难得一遇地回家长住养伤, 越来越多亲人中途折返,又回了北京。某种程度上, 他们还真有点感激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狂徒,让子轲终于被他们抓住了。
前些天刚见完了一群聒噪不已的姑姑们,今天又有若干叔父、舅舅要见。周子轲往日里习惯了任性, 一不耐烦了随时就走。但眼下他坐在人群当中, 听着周围人的劝告、建议,他转头望向窗外的楼下:
一大片草丘上, 园丁们正围绕着几棵百年大树浇越冬水, 裹着棉服的阿贞远远看着像一个鹅黄色的棉球,他被吉叔带着,和山上的小孩子们一起找喂食器, 更换鸟食和水。
时不时的,阿贞还会回过头,仰起脖子,朝周子轲所在的会议室窗口看上一眼, 就好像他知道周子轲也在看他一样。
周子轲便觉得,身边叔叔舅舅们说的话也不是那么单调、无聊,没有意义了。
也有人发现了子轲的走神,循着他的眼神朝窗外望一又收回来。事实上,自从今天早晨,朱塞挨个餐厅问候客人们,说周叔叔这周末休假一天,上午检查完了身体,下午将安排教堂影院放映电影,是华语经典影片《丰年》:“大家周末还没走的,到时候一起来看看吧。”
“《丰年》?怎么了,世友想看电影啊?”长辈问道,明显是常年忙于工作,极少接触这些文艺类的东西,所以对周世友突然想看电影也觉得很稀罕。
更多的家人则选择了沉默,他们面面相觑。甭管在电话里怎么对家族办公室的人数落、抱怨,当着周世友,甚至周子轲本人的面,这类敏感话题,一个字似乎都很难直白讲出来。
子轲受伤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容易被渲染、夸大、误读,引起外界无尽的猜疑,所以从一开始就在保密。这些天来,不仅山下的人难上山,山上的消息也极少传出去,所以亲人们也是到了山上,亲眼见到了,才知道那个传说中把子轲迷得神魂颠倒五迷三道的“汤贞”不仅和子轲住在同一个房间,全家人还都接纳了他——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连一家之主周老爷子都默许了。据说,周老爷子还把汤贞叫到书房去“训话”,除了自家的子弟,除了老爷子身边儿的贴身秘书、助理,除了亲哥哥,亲姐姐们,谁进去过那个屋子呢。
人们不仅有些纳闷,不明白子轲怎么就和一小狐狸j-i,ng“六年感情”了,不知道这么一个都自杀过名声也很不好听的明星怎么就进自己家来了,还一进就进到了权力核心。
反倒是不属于“自家人”范畴的兰庄国际酒店大中华区几位高层对这个事实更加明了,也早有准备。
早在去年七月,子轲的保父吉叔就曾经通过兰庄酒店内部网络,预订了南半球一座度假小岛合作方酒店的房间,这件事只有几位高层秘密知晓,对外没有宣扬过。而到了今年八月,整个大中华区四十余家酒店的经理都提前收到了消息,一旦周子轲带汤贞和《罗马在线》团队到当地“录制外景节目”,经理们就会以“汤贞老师目前的情况,酒店方面要怎么照顾”为由头,找机会与子轲谈一谈。话里话外,兰庄一直在试探子轲的想法和意愿。而子轲是个聪明的青年,他虽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排斥,但也一直没主动答应过什么。
一直以来,无论对内对外,“兰庄酒店”这个品牌一直次于“嘉兰国际”,在帝国版图上用第二种颜色作为标记。而就在今年年中,子轲亲手结束了争闹不休的亚星收购案,这个一直以来被人们视为长不大的男孩儿,似乎正在逐步发现金钱的其它作用,除了买游艇来挥霍以外,还可以买下一个公司。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是人生路即将发生转变的细小苗头。兰庄内部为此紧急开了次电话会议,也就是在那时候,高层一致认定,一旦子轲离开亚星,兰庄一定要先于嘉兰天地,将这个作风叛逆的继承人抢到手才行。
这会儿,会议室里,叔叔舅舅们听了兰庄大中华区几位高层的介绍,也觉得嘉兰国际业务复杂,集团内势力多,常角力,不如酒店集团路线清晰,更加友好。他们把带过来的所有学院资料都给子轲看过了,问子轲是想继续读书深造,还是到父亲旗下的集团开始尝试实习工作,嘉兰天地那边的人正在赶来的路上,倒是不着急,叔叔们说:“子轲,叔叔们不是催你,只是我们这么大岁数了,你还这么年轻,才二十三岁,大好的时光,浪费了多可惜!趁现在,多学,多尝试,多接触方方面面,叔叔们现在还能帮帮你,等我们年纪再大,可能就真的帮不了了……”
周子轲什么也没决定,也许他已经习惯了过去那种迷茫状态,他的人生也从没有过什么功利性的目标,从来没想过什么多学,多尝试,什么珍惜年华。
周子轲从会议室里出来,他听了太多人说话了,想抽根烟找个地方静静。他下楼,手扶着扶手,慢慢走,感觉不到什么疼痛。
小时候,周子轲记得他总是看到周世友在工作,在家待不了几分钟,饭也不和他和妈妈吃,就会接着出门,每次都带着一群秘书、助理,去赶飞机。那些秘书、助理看起来比周子轲更像是周世友的亲生儿子。如果说周世友有什么私生子,周子轲也不怀疑。他相信艾文涛是艾叔叔的亲儿子,艾文涛是有爸爸的孩子,而周子轲不是。
有一次,妈妈抱着他,有些伤心,但还是笑着说,爸爸要到巴西去出差,可能两个月以后才会回来,所以不能一起过年了,让子轲和爸爸说再见。
他一路跑出了家门,跑到周世友的汽车前面,仰起头看正准备上车的周世友。
“你为什么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工作?”他大声问他。
周世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总是居高临下地看他。
“我不工作,你们怎么生活?”
周世友没有拥抱他,伸手过来,敷衍了事要摸周子轲的头,被周子轲后退一步歪过头躲开了。
周世友也没有安慰他,一句哄都没有。秘书们都在后面等着,工作在前面催着,周世友坐进汽车里,汽车在周子轲面前开出门去了。
最恨周世友的时候,周子轲没有一天觉得自己是重要的。从很小的时候起,周子轲就开始学着不去在意自己的父亲。
老人们说,所有男孩子都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
周子轲不渴望。他身边有妈妈,有吉叔,有苗婶,有外公,有爷爷……他可以做一切想要做的事,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
“趁现在,叔叔们还能帮帮你,等我们年纪再大,可能就真的帮不了了,”那些声音在会议室里,在周子轲耳边,对他笑着,语重心长道,“像是吉叔、苗婶,还有小朱他们,还有世友啊,都是一样的……吉叔这么大年纪,快要回家颐养天年了,小朱不仅要管那么大一个剧院,现在还多了个经纪公司,看着头发还真掉了不少!他们以前成天c,ao心啊,子轲在外面吃好了吗,睡好了吗,好在如今子轲终于长大了!”
周子轲长大了吗?周子轲自己都不知道。他沿着楼梯走下了楼,刚穿过中厅,就听见从主走廊尽头传来声音。
那是通往厨房的方向。周子轲把手揣在衣兜里,抬起眼,站在走廊中央。他瞧着刚才还像个鹅黄色棉球的阿贞站在厨房门边,吉叔揉着冻红了的耳朵,大约刚从外面回来不久,苗婶原本带着厨师们准备好几十人一天的饭菜,这会儿,苗婶端了个小碗出来,拿了两把小勺子,大约想让吉叔两个人先尝尝味道。苗婶腰上系着围裙,还有点不自然地问阿贞,你也会做菜啊?
阿贞手里握着勺子,看了身边的吉叔一眼,舀起一勺汤来尝。这时苗婶突然说:“哎呀,子轲不是在开会吗?”
吉叔回头了,阿贞还没喝完,也立刻回过头去。
周子轲站在原处,静静地看他们。三个人看着他,都笑,周子轲也笑了笑。“开完了。”他说。
朱塞白天在剧院忙剧展的工作,到了晚上才匆忙赶回山上,陪那么多远道而来的家人还有老爷子一同吃饭。子轲午睡才醒,和阿贞在楼上吃小饭桌,好在子苑在身边,小秦下班也早,帮了朱塞不少忙。
餐桌上,几位家人提起了上午和子轲交流的内容,朱塞听着,不时点头。
他偶尔用余光去瞥周叔叔,发现周叔叔一直慢条斯理地吃饭,对子轲未来想做什么,能做什么,没有太大反应。
一直以来,子轲和周叔叔关系都不好,二十年了,针锋相对。朱塞心里最担心的事,倒不是什么子轲“不能”“不想”的,他担心子轲从小不屑于父亲的评价,如果有一天真进到这个环境里来,今后无论做什么,从事什么,都势必要接受一轮又一轮来自父亲,来自集团,来自大众的审视和考验。
子轲会愿意吗,他的自尊心能承受这样的事情吗,一旦工作失误,决策失败,子轲将要面对的来自外界的嘲讽、奚落,来自集团的失望、误解,来自父亲的冷言冷语,很可能会是什么偶像队长曾承受过的千倍万倍。
朱塞见过太多的富家子弟,正是因为承受不了家族的压力,扛不住外界的视线,转而走向了另一条看似“独立”的捷径。
创业,踩着父辈的踏板,即使失败,也像是小打小闹,不会太过难看的。
“我问他了,”坐在朱塞对面的一位叔叔说,“子轲好像没什么创业的兴趣。”
“他能干什么啊,”坐在桌头上的周世友突然开腔了,用小细勺尝苗婶做的椰子炖j-i汤,“还创业。”
周子苑这时当着全家人的面说:“爸,子轲在外面弄一个外景摄制组,人都是他自己挑的,带了好多人出远门,规划得可好了!这次还拍电影,顺顺利利拍完了,你说,是不是很有管理才能?”
周老爷子听了这话,在灯光下笑了:“他才管几个人,最多几十个人。”
一桌子人都笑,朱塞说:“子轲才二十三岁啊,叔叔。”
“是啊,大哥,”旁边有人笑道,“几十个人够一个正规公司了。”
如今的时代,最高位的管理者很多时候只需要把握少部分决策,就可以将企业维持在一条正确轨道上。比起一个老板,他们更像一位代言人物,像一位j-i,ng神领袖。无论是管理企业,提供解决方案的顾问团队,还是监督质量,推进业务的专业人士,都要靠领袖的力量让他们凝聚起来。
子轲有这种能力吗,他能让所有人信任、追随,哪怕企业滑入低谷时期,仍不放弃地拼命追随他吗。
饭后,朱塞陪家人们坐了一会儿,聊了聊天。嘉兰国际和兰庄酒店集团的几位高层感谢了苗婶做的饭,乘车离开了。朱塞上楼去,想看看子轲和阿贞在干什么,吃完饭了没有。
楼上的小餐桌早已收起来了。朱塞站在走廊上四处看了一圈,他走到子轲紧闭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是我,子轲。”朱塞说。
“进来吧。”子轲在门里说。
朱塞推开了门,他一眼先是看到了墙角竖的一把吉他,那里过去放的是子轲小时候踢的足球。房间里有股药水的气味儿,不太好闻。
外间没有人,朱塞走到卧室的门外,看到子轲一个大高个子,穿着睡衣一个人坐在书桌边,正看一叠资料。
远远一瞧那资料页头的花枝和金字,朱塞明白了那是兰庄酒店的人留给子轲的,大概是一些酒店管理方面的资料。
周子轲回过头,手边的咖啡喝了半杯,看朱塞的脸。
朱塞看他,长了一张神似他外公的面庞。遗传真是种很奇妙的事情。朱塞想起蕙兰曾告诉他,子轲小时候,会一个人站在周叔叔书房门口,看周叔叔在里面开会、办公,只要一有人在附近弄出动静,子轲扭头就跑。
“什么事,朱叔叔。”子轲问,声音透着股冷漠,不过朱塞知道,他不是有意的。
“阿贞呢?怎么没看到他。”朱塞说。
周子轲一抬下巴,示意朱塞看被书柜挡住的后面空间。
朱塞穿着拖鞋走进去,看了一眼便笑了。汤贞就和子轲面对面坐着,只是坐在地毯上了,一把小电子琴占满了面前那张低矮的咖啡桌,汤贞头上戴了耳机,琴弹出的声音都收进耳机里,汤贞一边对照着身边的乐谱按动琴键,一边动着嘴唇,跟着无声念乐谱。
曾经在嘉兰剧院,汤贞借用隔壁剧组的道具钢琴弹过一段《木偶的步态舞》,虽然不比专业的演奏家,但小小年纪,多才多艺,活力四s,he,轻松带动起几个剧组的气氛,叫朱塞着实印象深刻。
那个年代,汤贞重新定义了偶像这个概念。他的成就似乎根本不是区区一个偶像能达到的,可无论用歌手或是演员来定义汤贞,都不如“偶像”来的更准确。那种感染力、号召力是天赐的神力,是无法模仿,无法用简单的歌喉、演技去复制的。
如今的汤贞坐在角落里,也不出声儿,长头发别在头戴耳机后面,露出一张小小的,不再活力四s,he的脸来。汤贞沉浸在自己慢慢弹琴的世界里,垂下眼看曲谱和琴键,他不试图去感染谁了,也许他想先感染自己。
“怎么不去图弹?”朱塞也不自觉放轻了声音,问子轲。
子轲目光望向了阿贞,看了一会儿,说:“人太多了。”
阿贞很专注,没留意到朱塞的动静。朱塞走到书桌前,看了看周子轲桌上这叠兰庄酒店管理的资料。子轲在看这种东西,真是稀奇。“周叔叔今晚在家办公,”朱塞想了想,还是对子轲说,“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也许可以问问他。”
朱塞又说:“对了,子轲。”
“嗯?”周子轲以为他走了。
“周叔叔这周末请了一天假,”朱塞说,“你可能还不知道,他上午检查完身体,下午安排家里人在小教堂一起看场电影,到时候你和阿贞有时间,一起去吧。”
周子轲一皱眉:“什么电影啊?”
“《丰年》。”朱塞笑道。
周子轲的表情停住了,他坐在原地,椅子转过来了,他抬起眼看朱塞。
这天夜里,到临睡前,周子轲已经坐在阿贞身边听阿贞弹完了《雪国》,阿贞已经背过《如梦》的吉他谱了,现在《雪国》的钢琴谱也记住了,虽然还很不熟练,周子轲在浴室刷牙,一边刷一边和阿贞一起哼唱 mattias 的老歌《同步卫星》和《洛神》,照这个速度下去,演唱会应该可以顺顺结束。
刷完牙,漱了口。周子轲搂着阿贞从浴室出来,他亲阿贞带水珠的脸蛋,又吻阿贞有柚子牙膏味儿的嘴唇,他感觉阿贞在他紧抱的怀抱里,阿贞两条胳膊也搂在周子轲的脖子上。
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还有阿贞和他在一起。
夜里一点多,周子轲睁开眼了。他实在睡不着,干脆在黑暗中一点点把阿贞抱得离开了他一点,周子轲掀开自己身上的被子,把阿贞用被子裹得更严实。
他下了床,踩上拖鞋,睡衣外面披上外套。没走两步,周子轲摸黑到了书桌前,拿起桌上摊开的那本资料,就往卧室外面走。
半夜,走廊的灯亮着,楼梯口有人值班。周子轲穿着拖鞋在走廊里走,他挠了挠后脑勺的头发,觉得脑子不太清醒。
刚走到那扇门前,周子轲低着头,站在原地,忽然间有点恍惚。
我在干什么?
周子轲抬起头,朝走廊远处那扇窗看了一眼,又抬眼看眼前的门。
大房子,静极了。
周子轲低头瞧地上瓷砖的纹路,他这么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以周世友如今的年纪,这时候应该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半夜还在加班了。
周子轲刚想走,如同心灵相通一般,忽然眼前这扇门的门锁从里面咔嚓一声,转动着被人打开了。
周子轲一霎那间以为门后会是什么秘书、助理出来,直到一条手杖敲在了地板上。
周世友穿着睡衣,披着外套,鼻上架着一副眼镜还没来得及摘掉。他手里拄着拐杖,站在周子轲面前,抬眼看他。
周子轲居高临下的,也瞧周世友。
反应了一会儿,周子轲意识到老头子可能也是半夜睡不着,起床继续工作。
真是为了工作,不要命了。
“大半夜不睡觉,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周世友冷冷道。
周子轲手里还捏着一本儿兰庄酒店集团的内部管理资料,周子轲眨巴了一下眼睛,也冷着一张脸。
“祝你生日快乐。”他低声道。
周世友耿直道:“距离我下次生日还有三百多天。”
周子轲点点头,说:“提早祝你快乐。”他穿着拖鞋,捏着手里一本资料走了。
这个周末,医疗团队上山来了,为周老爷子做了一次身体检查。周子轲在图上陪阿贞弹琴,中间时不时到楼梯口去接电话。阿贞手指用力按下钢琴琴键,听着小周好像在和人讨论 kaiser 巡演的事情。
“怎么了,小周?”阿贞掀开一页琴谱,把有点累的手指放在膝盖上抓了抓裤子。
周子轲走回来了,说:“没事,罗丞他们找我。”
“有什么大事吗?”阿贞问。
周子轲坐在阿贞身边的钢琴凳上,低头看了看琴键,他说:“巡演那天有个电视台要直播。”
阿贞愣了愣:“然后呢?”
周子轲抬眼瞧《雪国》的谱子,手上随便弹了弹,弹出一个相似的调子来,周子轲没解释原因,只说:“到时候你跟我一起看。”
朱塞下午专程上山来了。子苑不上班,也推辞了同事聚会,她扶着吉叔,还有专程换了件加厚旗袍的苗婶,一家人沿从家出来的小路,往小教堂的方向走。
周世友老爷子则是在几位弟弟妹妹,还有长姐的陪同下,一边听着随行医生的嘱托,一边坐进教堂的长椅里的。
影片拷贝开始放映前,朱塞坐到了老爷子身边,他从怀里拿出张旧照片,借着光给老爷子看。那是蕙兰的照片,许多年前,蕙兰和戏剧家林汉臣,还有林汉臣身边一众小演员们一起合影。“林汉臣当时执导的戏,叫《共工之死》,就是阿贞演的。”朱塞贴耳告诉周世友。
周世友拿了眼镜出来看电影,这会儿低下头,瞧了一会儿那张照片,他大手把小照片接过来。
先是瞧了瞧年轻时微笑的蕙兰,又瞧那些咧嘴笑着的小演员。
“这里面,哪个是他啊?”周世友轻声道。
朱塞笑道:“等看完了电影,您自己问问他。”
周子轲来得晚,没坐在一楼,从外面上了楼梯,拉着阿贞在二楼坐下了。朱塞站起来瞧见他,叫他下来座,下面还有位置。周子轲摇摇头,大概还是不想让太多人接触到阿贞。
影片开始的时候,吉叔坐在影院前排,瞧见幕布上颤巍巍出现了一行字,是某某年影片获得世界级大奖的文字说明。
《丰年》
导演:阎尚文。
主演:汤贞。
制片人:方曦和。
出品方:新城影业公司。
影片开始,汤贞穿着一件小棉袄,坐在台阶上用手搓从大街上捡来的麦穗。金灿灿沾了泥的麦穗,搓得手心又红又脏,搓出一小捧的麦粒。汤贞一边搓,一边回头看,镇上的米商到家里来收新米,一上秤,米袋却不够斤两。
汤贞站在门后,缩着脖子,睁大了眼睛,瞧着门里的争吵。镜头从汤贞冻得通红的脸蛋上下摇,汤贞两个棉袄口袋里不知什么时候装满了麦粒,塞得鼓鼓囊囊的,只是每粒米看起来都很脏。
吉叔回过头,朝楼上看去。他看到子轲坐在楼上的角落里,把阿贞那个年轻人搂着。子轲在笑,阿贞也在微笑,也许他们正在聊什么关于这部影片的趣事。
今天早晨,子轲吃饭的时候突然问,吉叔,你什么时候过生日啊。
吉叔那时候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子轲喝着咖啡,低头吃了一勺阿贞舀给他的麦片,子轲抬起眼,好像很满足,闭着嘴咀嚼,看吉叔的脸,等吉叔回答。
“吉叔,你说的这些,对我没有用。”
“为什么?”
“我发现,不努力我就会失去,”子轲曾经在电话里说,“努力了,我还是一样什么都没有。”
“子轲,你不能因为——”
“我不想回去,”子轲说,好像看在吉叔把他养大的份儿上,他已经忍耐到最大限度了,“你不用给我打电话了。”
“子轲,”吉叔那天在电话里哽咽起来,“吉叔在家里等你,吉叔一直在家等你,要是饿了你就——”
子轲从对面把电话挂断了。
苗婶生在贫苦年代,看着《丰年》里的故事,已经眼泛泪光。吉叔坐回座位里,抬头瞧见了幕布上,汤贞努力用牙咬破了米袋子,钻了出来,他独自一人坐在远离家乡的米仓里,仰着头,嘴角有血,就在汤贞以为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忍不住小声啜泣的时候,突然在他身下,一只鼓鼓囊囊的的米袋子扭动了起来。
“孩子,孩子,”有人闷声道,“你在我上面吗?”
那一年,中原大旱,却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丰收之年。汤贞爬出了谷仓,在黎明时分朝仓外望了一眼,他赤着脚从仓顶跳下去了,打开了仓门。
乡亲们一个个的,蓬头垢面,低着头弯着腰,衣缝里头发里还有米粒,步履蹒跚离开了米仓。他们茫然地四处望,都不知道米商将他们贩卖到了哪里。
天彻底亮之前,他们要离开这里,踏上返乡的漫漫征途。汤贞边走边拿手里的生米大把大把塞进嘴里,他实在太饿了。身旁的老乡亲搂住他的肩膀,也许是瞧见了汤贞边吞生米边泛着泪的眼睛。
“孩子,”他说,“不用怕。”
汤贞抬起眼看他。
“时间会磨平一切叫人过不去的坎儿。”
第201章 日出 20
万邦娱乐集团安保部门负责人华子, 一大清早就坐在公安局办公室里听取刑侦支队调查得到的关于林大被害案的最新进展。林大的遗孀邓黎珍今天本该到场, 但华子去她家楼下接她,迟迟没见到人, 倒是瞧见甘霖那小子的车停在附近树底下。
警方也没有调查出什么最新线索,拿到的还是华子第一时间到场后搜集到的线索。凶手极为谨慎,明显早有准备,在现场除了子弹根本找不到更多蛛丝马迹。警方在林大别墅附近铺开了搜查若干天,也去调查过华子提到的那家马场, 那马场老板艾文涛是北京本地人,身家清白, 非常配合调查,对警方也很是热情,马场里头也干干净净的, 没有更多线索。
华子耳朵听着, 眼神瞧着,整个刑侦支队每个人都是熬夜加班数日的状态, 被逼得十分紧迫。
他与刑侦支队长在工作上打过交道, 有交情在。支队长也对他讲明,眼下队里压着太多案子要办,之前倾注了许多警力在林大谋杀案上, 现在嘉兰天地老板周世友的儿子周子轲又在辖区出事,亲口指认华子任职的万邦集团新任驸马梁丘云是杀人凶手。
支队长也不隐瞒,因为梁丘云来局里那天,正是万邦的人开车来接走的。“我们呢, 确实警力有限,”支队长对华子讲,他端起缺了个口的茶杯,茶太热了,先不喝,“一直不鼓励你们动用自己的私人安保团队去查找线索,但是,确实,我们还有这么多普通民众的案子要追要查,人家身边儿连保镖都没有,出了事儿只能找警察。”
华子听他的弦外之音。
支队长吹着热气,喝了口茶。“嘉兰天地那边儿,不仅仅是在北京,在全国他们家都有酒店,从周子轲出事以来,他们每天都在,地毯式地查这件事,找到了不少相关人的证词,在当地派出所都有记录,还不光查这次周先生的案子,好像还要查以前的老案件,”支队长说到这里,苦笑一声,“必须在法律允许的范围下做事,这是我们对你们的要求。只要合法,对人民群众不构成威胁,做什么我们都限制不了,毕竟要靠我们有限的警力,查一个完美嫌疑人确实不是那么快。”
华子出了公安局,上了车。司机在前头瞧着华子沉默不语的模样,小心翼翼把车开起来。
一个只会挨揍的窝囊废,在方曦和的院子里,连狗都不如,趴在地上,被踹得满身泥鞋印都不敢吭一声,这是华子对梁丘云的第一印象。为了向上爬,为了攀上陈总,不惜出卖了培养他多年的方曦和,恩将仇报,小人得志,这是华子对梁丘云的第二印象。
被陈总邀请成为座上宾,华子第三次见到梁丘云的时候,梁丘云是一条蟒蛇,褪下了那层滚满泥浆的蛇皮,换上了一副全新的面貌,梁丘云瞧着华子的眼神,好像之前从未见过华子似的。
小娴从英国回来了,华子与她多年未见,久别重逢的巨大喜悦顷刻间冷静下来,因为他傻乎乎的小娴妹妹对他说,她爱上了一个功夫巨星,在英国:“他叫梁丘云,”小娴说着,半是甜蜜半是忧虑的,“哥,我又有孩子了……是云哥的。”
华子带着队伍,在一家酒庄的会客室抓到了梁丘云。小娴那么爱他,小娴为保住这个胎儿吃尽了苦头,梁丘云却只将这个胎儿当做要挟陈总的工具。就算华子用枪抵在他脑门上的时候,梁丘云也一点都不畏惧。
“万邦现在水深火热,应该也挺需要我吧?”梁丘云看华子的眼神,就好像在说你区区一个贴身保镖,你能听懂这种话吗。
梁丘云有一段不清不楚的过去,是和“汤贞”有关的过去。梁丘云对方曦和下手,和嘉兰天地争抢亚星娱乐,眼下又不知死活,居然想去动周子轲。他看似稳扎稳打,一路布局j-i,ng密,向上攀爬,陈总每次对他稍加信任,很快梁丘云就会再一次失去控制,这一次,他终于给全家人招来了祸事。
华子开车去了一趟万邦集团总部大楼,又很快开车离开了。
陈总的别墅建在城郊一片林中,周遭道路都是仿照陈总的商业偶像周世友家宅附近的布局建造的。
林大出事后,别墅更换了新的安保系统,主屋的防弹玻璃也全体做了维护、更新。陈乐山商海沉浮数十载,只有他和林大两兄弟去谋划别人,现在成为一方霸主,难免的也会被一些猫猫狗狗所谋划。林大折戟沉沙,陈总在j-i,ng神上受打击就很大了,黄健雄又跑了,谢茗慧也溜了——每个人都心里有鬼,平时安然无事,共襄盛举,可一旦出事,没有人能像林大、华子、钟坚这样,始终在身边替陈总支撑着这个架子。一群投机者,小偷。
梁丘云趁虚而入——他总是趁虚而入。每一座巨塔都有被白蚁侵蚀的角落。几个月前,梁丘云要抄亚星娱乐的底,几个月后,他忽然转头,把牙齿咬向了自己的主人。
梁丘云不会是万邦的拯救者,更不会是小娴可以依靠的好丈夫,好爸爸。华子坐在驾驶座上抬起头,大门右侧的摄像头j-i,ng准扫描了华子的面部,自动开门放行。
华子在停车场里停车,从车里拿了一只盒子下来了。他习惯性在陈总家附近巡视了一圈,到保安室查问了附近路段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
一来到陈总的家,华子总很容易想起一些旧事。小娴坐在他怀里,他们在这附近骑马,小娴穿着吊带衫,刚学会化妆,就坐在他腿上用眉笔帮他涂抹断掉的那截眉毛,然后和他接吻。
小娴哭着抱住他的脖子:“哥……爸爸知道了,我们的孩子……我的、我的小孩……”
同样也是小娴,纯真无邪的,懵懂爱哭的小娴,前几天夜里坐在沙发上,坐在陈总和华子面前,坚定地维护她的丈夫,她相信她的丈夫绝不会杀人。“那天我和云哥一直在通话,从没有间断过,”小娴望向华子的眼神,一度冰冷得让华子觉得心寒,“绝对没有杀人这种事,你们到底要抢走我多少才满意!!”
梁丘云肆无忌惮的笑容,小娴纤弱却不肯让步的尖叫。
深秋,多风。黑色的群鸦在林上徘徊,降落在陈乐山的屋顶。
华子抬头望去,天空y-in翳,鸦叫不止,仿若死神的呼唤。
陈小娴长发垂肩,孕妇裙外面裹了外套,在行李箱边的老式沙发上坐着,正低头笨拙地织一双婴儿的袜子。陈小娴眼睛红肿的,是之前为了丈夫和孩子,和陈总抗争数日的结果。这会儿陈小娴抬眼望向华子,陈小娴笑着叫他:“哥!”
华子拿着手里的盒子,走过去了。他瞧着小娴手里编织的毛线,瞧着小娴望向他的笑容。
他忽然觉得,他走进了一张网中。
一张小娴用昔日的爱情,用华子的歉疚,用陈总的爱女之心,编织出的巨网。
华子坐在小娴身边,放下了手里的盒子,拿起小娴已经织好的袜片来看。小娴在旁边说起:“哥,你和爸真的不要再误会云哥了。以前在伦敦,大家身边都有男友,你和爸不允许我交男友,可我也是女孩子,不是吗。你在爸身边,也无法去陪我,我那时着,用小指勾起毛线,搭在长针上。
华子这时发现,他都看不懂毛线,但小娴记得的,每一条线的脉络,记得清清楚楚。
“我同学就算去医院堕胎,男友很坏,也有女友陪着,”小娴说,“那时我从医院出来,每天见到的就是保姆,没有人能说话,被爸送去英国,还不允许我和你接触,我从小到大,身边除了你,没有第二个能信任的人,你把我保护得那么好,又不要我了,爸爸说什么你就听什么,我对你好失望。”
华子的脖子微微垂下去了一个角度。他从没从小娴口中听过这样的话,举重若轻,砸在他的脊梁上。
“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我想要幸福的未来,只有嫁给一个不怕我爸爸,也不会受我爸爸摆布的男人,”小娴说着对华子这样可怕的话,语气却轻柔的,边说边细心织着宝宝袜,“遇到云哥以前,我真以为世上不会存在这样的男人了。云哥好爱我。哥,你不要误会他,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小娴抬起头,突然放下了手里的毛线,对华子用口型说。
“我在伦敦,差点被人迷晕了……”
华子看着她,听到她不住说出惊人之语,给不出任何回应。
“有人在我酒里加了氟硝……什么什么,”小娴回忆道,问华子,“哥,你知道这种药吗?”
华子摇头。
“我也不知道,”小娴笑了,低头继续织毛衣,“云哥救了我,他什么都知道,如果他不在,反正你和爸也不在。”
“你带来的东西是什么?”小娴问。
华子这会儿反应过来,拿过手边的盒子,拆开了,里面是几本j-i,ng装书。
“哥你好傻,宝宝刚出生时看不懂这么难的书的。”小娴笑了。
华子把书翻开,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两张全新的身份证、驾驶证、房产证、户口本,几本内蒙的地图、语言手册,还有串房门钥匙,一串车钥匙,几张新手机卡,一把手枪,几条弹匣。
小娴一开始很不解,接过那本地图翻了翻,等拿起两张身份证来,看到上面的照片是她和云哥,小娴抬起头,惊喜道:“哥,谢谢你!”
华子瞧小娴那神情,好像把他送的东西当作了玩具、纪念品一类的东西。华子随口解释了几句,内蒙形势比较复杂,不像其他省份,兰庄一直有在内蒙开度假村酒店的打算,但一直没进去,因为确实不好打通。
小娴抬起头,大眼睛一眨一眨,看华子。
华子也看她。
保姆从楼下上来了,说:“小娴,姑爷的车来了,接您去新家了!”
“哦!”小娴忙应道,把两张身份证装进了宝宝的毛袜里。
郭小莉给汤贞打电话,过去十多年,她经常不分昼夜找他,这回打过来是在晚餐开始前的短暂时间,她要找子轲,可子轲的手机一直没有人接。
汤贞正一个人坐在周子轲房间里的沙发凳上发呆,房间里灯没怎么开,只有窗外笼罩进来一些夜幕前的光辉,汤贞搬着沙发凳,坐到窗前很近的地方去看风景。
“在洗澡啊?”郭小莉说,“也没什么,我和罗丞找他开一个紧急小会,那我待会儿再给他打吧。”
浴室里有水声,汤贞听见了,往浴室的方向看。
“在他们家怎么样?”郭小莉问,“有什么不自在吗?”
汤贞轻声说:“还行。”
“他家里人对你客气吗?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你要说,知道吗,”郭小莉告诉他,像教一个刚开始外出上学的小朋友,“去对方家里,又是子轲这样的大家庭,谁都会不自在。郭姐现在就怕你再有什么心事,憋在心里不说。”
“没有,”汤贞说,怕郭小莉不放心似的,又补了一句,“没什么不开心。”
“你见到周世友了吗?”郭小莉再一次问到这个问题。
像每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一样。
“见到了。”汤贞说。
郭小莉很好奇,问起经过,汤贞便把看电影的事粗略讲了一遍,但没提看的是什么电影。他说,周世友先生拿了一张照片,问他,照片里有没有他。
“什么照片?”郭小莉问。
“是小周妈妈和林爷以前在北京带过的儿童剧团的合影,”汤贞说,“上面没有我。”
郭小莉觉得有点惋惜,如果有就好了,还能拉近一些关系,也不知道周世友老先生对阿贞怎么样。
郭小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祁禄最近联系你了吗?”
汤贞回忆道:“前几天发了短信。”
郭小莉笑了。她愣了一会儿。“算了,让他自己告诉你吧。”
“怎么了?”汤贞问。
郭小莉说:“阿贞,你说,好人有好报,是不是这么回事?”
汤贞沉默下来,不知怎么回答。
“过去我总是告诉你,事情会,声音越来越轻了,“只要我们坚持,总有一天会好的……我知道阿贞你不信,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怎么相信。”
“但直到了最近,我慢慢开始觉得,事情好像真的会变好。做好人,就会有好的回报,千万不能因为一时的时运不济,就走到歪路邪路上去。”
汤贞在电话里很安静,也不出声。
“阿贞?”郭小莉问。
“嗳。”汤贞忙应道。
“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吗?郭姐看到你一天天好起来,看到温心现在在公司的进步,看到祁禄……我们好人有好报,苦尽甘来了,对不对?”
“郭姐,”汤贞说,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又聊了两句,电话便结束了。汤贞坐在沙发凳上,愣愣望向了窗外,听着隔壁浴室里传来小周洗澡的声音。
有那么个瞬间,汤贞瞧着外面的天空,他开始怀疑自己并不“存在”在这里。
是不是因为他太惦念小周了,放不下小周,所以才一直停留在这儿?
那小周呢?小周是存在的吗?还是小周也出自汤贞幻觉的一部分?因为找不到小周了,所以汤贞来到小周儿时的家里来。
也会有某个瞬间,汤贞会意识到,这是曹医生给他的新药带来的刺激,他又开始幻想一些很不切实际的东西。
小周已经可以自己洗澡了,小周总说伤口不痛,小周自己很难受,还小心翼翼的,大概担心汤贞出什么问题。汤贞再一次转过头去,望那扇门。从小周出事以后,汤贞已经受够了自己这种病情反复。他想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努力练琴,努力咽下更多的食物,努力开心,和小周的保父保姆友好共处。
只有很少的,很珍贵的时刻,像现在,汤贞自己坐在这里,没有别的人,只听着小周的声音。
周子轲洗完了澡,从浴室里出来,一眼看到阿贞正在沙发凳上坐着,怀里抱着药箱,愣愣望着窗外,好像正在出神。
周子轲到床边坐下,只穿了条睡裤,弹力带绑好了。他把床上各种酒店细则、乐谱拿到一边,瞧着阿贞打开药箱,转开酒j-i,ng棉球盒子,弯下腰帮他小心擦伤口。“我是不是好得特快。”周子轲轻声问阿贞,笑着。
阿贞站在他面前,也看他,也笑。
擦完了,药箱还没来得及扣上。周子轲拉过了阿贞的手,搂阿贞细的腰,他把头埋进阿贞怀里,在阿贞贴身的软毛衣里深深吸气。
阿贞也不出声音,这么站着被小周搂着,慢慢用手抱住小周的头,阿贞垂下脖子,手心在小周s-hi的短发上摸了摸,帮小周擦掉耳后的水珠。
小周一开始隔着毛衣亲了亲阿贞,省略。
透过打开的窗,能看到外面那片湖,在夜幕下呈现一种都市里很难见到的含光晕的紫色。阿贞自己低下头,他侧坐在了小周腿上,毛衣下面的皮肤被夜幕染上了一种油画似的蓝,又因为小周伸手打开床头手边的阅读灯,那一撇暖黄映在阿贞身上,色彩交织,他看起来像被献祭给神的祭品,是斑斓的色彩。小周搂过阿贞的腰,低下头,他随即抬起头来,看阿贞的脸。
吉叔从楼下上来,到子轲门前敲了敲门,问子轲到不到楼下吃饭。
两个孩子上午去图弹了一上午琴,下午又睡了一下午。吉叔也觉得子轲生活是太规律了。
“吉叔,我们一会儿自己吃。”子轲的声音从里面道,很冷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
“好,好。”吉叔说。
从很小的时候起,子轲就不爱走出房间吃饭。子轲喜欢自己研究问题,花很多时间专注摆弄他关心的模型和玩具,只和心爱之物待在一起。
省略。当窗外有风吹进来,阿贞闭上泪s-hi的眼睛,他脑海里什么幻觉也没有,他觉得他对小周好重要。
睡前,周子轲给郭小莉回了个电话,短暂交流了几句工作上的问题。他看到祁禄给他回复的邮件,祁禄说,汤贞以前就经常做噩梦,以前也经常自己一个人坐着的时候怔怔发呆:“只要你在他身边,他一定会开心。”
连周子轲自己都不敢这么笃定。
阿贞在周子轲怀里坐着,身上穿着真丝睡衣,周子轲左手从他背后绕过去了,两只手在面前打开。阿贞把两只没力气的手悬空放在周子轲手上,阿贞在他身边,小声哼唱着《雪国》的调子,手指在周子轲手掌心里软绵绵地弹动,背诵指法。
上午练了一次,睡前再背诵一次,总不会再忘了。灯关上了,周子轲在被窝里把阿贞搂过来。
“小周,我弹错了吗。”阿贞问。
“没有,”周子轲说,手拍他的背,“我都会弹了,要不我演唱会上给你伴奏吧。”
阿贞笑了。
无论在一起时,阿贞表现得怎样开心,怎样放松自在,到睡着了,阿贞总待在周子轲身边,紧紧依靠着他睡。周子轲想起他下午打开了热水,看似在洗澡,双手揣在浴袍兜里,透过那条门缝往外瞧,瞧见阿贞坐在窗边,一双眼睛凝视外面的天。阿贞脸上没有笑容,好像周子轲不在的时候,阿贞就孤孤单单的,与在周子轲身边时判若两人。
周子轲忽然觉得,还是早些下山的好,早点过他们自己的生活。现在想来,和吉叔他们在一起时的阿贞,也未必就是真的放松、快乐。
等结束了 mattias 最后的活动,演唱会也都结束了,周子轲想,他要带阿贞走,去到很多地方去,过很幸福很快乐的生活。阿贞从此就自由了,与过去那个被“组合”“公司”“偶像”紧紧束缚住的“汤贞”再无瓜葛。他们会开始新的人生,新的生活,他和阿贞都是。
最早的时候,周子轲把自己安排进 mattias,对阿贞提起半年的合约,他是真的做好了准备,要用半年陪阿贞走出这个谷底。半年以后,分开也好,怎么都好,也许阿贞是真的对周子轲这个“弟弟”没什么爱情可言,那么能看着阿贞处境变好一些,周子轲也可以从心里慢慢放下这段感情。
第二天一大早,周子轲牵着阿贞的手,两个人散步,行过草地。
“我再在 mattias 陪你待几年好不好。”周子轲突然问起。
阿贞穿着大衣,摇头:“不好。”
“为什么。”周子轲嘟囔,看他。
“这不是你的事业,小周,”阿贞忽然说,声音软绵绵的,语气却坚定,仿佛从一开始,他就这样认为,“你会有自己的事业的。”
周子轲停在原地,看他。
周子轲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么一个软绵绵,但坚定的声音。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来我们公司做练习生,但,你应该去学校上课。”
“明天我可能很早就去工作,你自己醒了吃点早饭,就回家吧……别再去亚星娱乐乱跑了。”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周子轲揽过阿贞的手来,十指相扣,走过了一棵大银杏树下,来到小教堂的门口。阿贞走进了门里。周子轲站在后面,忽然觉得眼前的阿贞,与不久之前松开他的手,走进《此夜绵绵》片场的阿贞,又有了些不同。
小教堂里没有人在,连打扫卫生的人都离开了。周子轲坐在长椅上,和阿贞紧紧挨着。
“没有你,”周子轲目视前方,喃喃道,“我什么事业都不会有。”
阿贞在一旁,乍一听见这话,抬起眼睛来看他。
周子轲望着教堂前方的壁画,还有那尊圣母像。
“我妈妈信教,”他忽然说,“我以前对她说,你信教,你就不可以安乐死。”
阿贞愣了愣。
周子轲皱了皱眉,他这些年很少到这里来,那天在这里看电影,也有幕布阻挡住了一切。
“我很难理解她,”周子轲顿了顿,手握着阿贞的手,攥了攥,“也很难理解你。”
阿贞在旁边,感觉小周伸手搂他的腰。他们可以在圣母像前这样吗?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死。”只听小周对他说。
阿贞抬起头,感觉小周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阿贞。”
“嗯?”
“我不会说,你为了我,将来一定要坚持下去,再难熬的时候也要坚持。我不会说这样的话。”
阿贞怔住了。
“但你不要,”小周低下头,捏了捏阿贞的手心,他看阿贞的眼睛,“不要轻易选择离开我,好不好?”
阿贞听着,点头了。
“无论你将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提前告诉我,”小周说,顿了顿,“多想想我让你喜欢的地方——”
阿贞抱住了小周的脖子。“我也,”阿贞嘴唇颤了颤,轻声道,“我也想要小周的陪伴。”
小教堂有扇侧门,通往一个单独的小房间。
这像一所小木屋,有能望向外面草丘的窗,有一张小床,床边一张小木桌。
“小时候家里很少有别人,”小周拉着阿贞,坐在床边,他回忆道,“我妈妈有时带我来这里午睡。”
窗外,能看到园丁们一早起来了,又在草丘上忙碌。
小木屋里非常安静,小周往窗外瞧了一会儿,看到吉叔戴着手套出现了,大概刚忙完了大宅里的晨间清扫,于是出来看他园子里的树,看附近的花花草草。吉叔有太多爱,找不到那个叫子轲的孩子,便分给幼儿园里的小孩,分给院子里的猫,分给树上落的鸟,分给山上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