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对你和楚天澜能有多少感情?如果不是因为我喜欢苏言,就算楚天澜公司倒闭,就算你们两个一起申请破产、去住廉租房,我都只会说声我很抱歉,但是我不会为了你们去和任何人结婚的。”
“我不是被逼的,我是自己决定的——你管不了我,所以你现在也别管我的事,不要再找苏先生过来,不要再质问他任何事,你听到没有?”
夏庭晚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这是他从没说出口的真心话。
时过境迁,在这种状况下让苏言听到,好难堪、好难堪,像是他耍的拙劣的把戏、一个处心积虑的悔过,可是他是真心的——
他几乎想要哭出来,他多希望他不是在这种时刻说出来的,苏言还会相信吗,还会在乎吗。
他是真心喜欢他的,他不是被逼的。
——
或许是因为夏庭晚的疾言厉色,又或许是因为夏庭晚此时少见的激动神情。
张雪乔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再说话,她的眼睛瞪大,胸口因为错愕而微微起伏,目光从夏庭晚身上,又移到苏言身上,似乎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陷入尴尬。
“伯母。”
是苏言先打破了安静,他语声平稳,还是像以往那样叫张雪乔‘伯母’,刚刚那番激烈的争吵好像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波动:“离婚的事,我很抱歉。”
他说了这几个字之后,似乎在斟酌着接下来的话。
夏庭晚忍不住转头看过去,苏言的眼神有些放空,他并没有看向张雪乔,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和庭晚结婚的时候我宣誓过——无论富裕贫穷,无论旦夕祸福,无论健康与否,都会永远爱他、珍视他,直至死亡。那时说的话,都是真的。”
听到那句誓词,夏庭晚的鼻子一下子酸楚起来。
结婚的时候他也说了一样的誓词,那年他还太过年轻,只觉得老套平淡,没太放在心上。
可是如今再听到,却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苏言年轻时在国外留学多年,誓词用中文说了一遍,又用英文说了一遍
“till deathus part.”苏言说,他觉得英文的原意更隽永一点。
“没能守住承诺,我很抱歉。”苏言低下头,也不知道是对张雪乔还是对夏庭晚说的。
他睫毛垂下来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忧郁。
不要再说抱歉了。
夏庭晚心碎地想,苏言,求求你,你不要抱歉。
在灯光下向苏言望过去时,他忽然发现苏言瘦了。
最近和苏言的几次见面都十分匆忙,而且每一次都几乎是他落荒而逃作为结尾,他甚至没来得及仔细看过苏言。
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这件事——
他以前最喜欢苏言的下巴,方方的,有点r_ou_,平时看起来深沉。
可是笑起来时,下巴微微扬起,中间道沟便更加迷人地显现出来,牙齿白白的,透着一种神采奕奕的可爱劲儿。
他那时常常抱着苏言,啃咬苏言的下巴,逗他说:“苏言,你知不知道你笑起来时,有种老男人的纯真。”
可是苏言瘦了,下巴瘦削下来便再也没那么j-i,ng神,低下头的样子整个人都憔悴了。
夏庭晚的心也因此揪了起来。
“我能理解伯母的不满,您叫我来解释一下,我就来了,但是离婚这件事已经决定了,今晚跟您正式交待过之后,我就不会再来了。”
苏言语速很慢,神情也很客气。
他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补充了一句:“还有,我没有婚内出轨,我们是和平离婚。如果伯母不相信,可以去请私家侦探查,查到了的话,尽管请律师告我。”
和咄咄逼人的张雪乔相比,苏言始终很平静。
他们毕竟不是一个阶级的人,张雪乔疯起来自己的脸皮都不要,当年收了三千万的事也提,出轨的事也要捕风捉影,就像是自己在泥水了滚了一身还要把苏言也拉进来一样。
可是苏言不一样,哪怕被这样指责,也只对出轨的事做了确凿的否定。
他明知道结婚的事是张雪乔理亏,但是却半句也不多争执,说是不屑也好,说是对夏庭晚心情的顾及也好,他都还是那个得体内敛的苏言。
张雪乔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直到苏言已经转身离开,都连一句反驳的话也憋不出来。
夏庭晚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看了一眼张雪乔,虽然今晚本来是过来谈房子的事,但是这个情况下,感觉也实在是没什么好谈的。
他什么也没说,直接掉过头去快步向外追去。
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和苏言说什么,但就是想再看苏言一眼,再说上一句话,哪怕只是道别一声呢。
夏庭晚追出去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何时外面已经下起了瓢盆大雨,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声势惊人。
苏言就站在门廊下,似乎在等着司机把车开过来。
夏庭晚大步跑过去,“苏言——”
他刚开口唤了一声,苏言还没回头。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如同利剑一般划破了黑夜,强烈的光芒在那一瞬间把世界照成了白昼。
而苏言的黑色迈巴赫正在缓缓向前开着,闪电的光芒划过玻璃车窗,以更加刺目的形式反s,he到了夏庭晚的眼前。
“轰”一声。
夏庭晚感觉的身体像是被闪电贯穿了一般,心跳都停止了一个刹那。
玻璃、玻璃的反光……
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天车祸前的情景,急促尖锐的刹车声,身体被扯碎一般的剧痛,还有玻璃碎裂的声音。
他身子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短暂的失神之后,夏庭晚感到自己正在被一种熟悉的味道包围着,那味道淡淡的,却让人感到好安全。
他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一口,这才意识到那是苏言身上的古龙水香味。
“没事,是闪电……”
苏言用手轻轻捂住了他的眼睛,不让他再看那些刺眼骇人的光,另一只手把他护到了怀里,低声说:“别怕。”
第八章
夏庭晚心有余悸,后背也猛地冒出了冷汗,又过了几秒之后,手才发颤地覆在了苏言的手上握住。
那是一种熟悉又安心的触感,他不由下意识地、不舍地摩挲着苏言的无名指。
以前曾经是翡翠戒指的地方如今空荡荡的,但这样摸上去时,似乎还能感觉到戴了五年的戒指在无名指留下来的痕迹——像烈焰在肌肤上燃烧过,留下一片废土。
苏言的手僵住了片刻,他很快放开了夏庭晚退开一步,面容也隐在了门廊的y-in影之中:“回去吧。”
夏庭晚站在原地,看着苏言就这样转过身。
司机给苏言打着伞躬身开了车门,就在苏言要整个人坐进去的那一刻,夏庭晚忽然冒着雨绕过车头,快步跑到了车道上一把拉住了苏言的手臂。
滂沱大雨噼里啪啦地砸在他身上和脸上,只是一瞬间身上的衣服就被淋s-hi了,夏庭晚狼狈地看着苏言,因为雨珠凶蛮地淋下,几乎睁不开眼睛。
苏言的司机显然是吃了一惊,但是他反应迅速,马上就把伞倾斜过来给夏庭晚遮挡住大雨。
苏言此时人已经坐在车里,探出头来看着夏庭晚,眼神里也带着一丝错愕。
“苏言,我、我能坐你的车下山吗?”
夏庭晚在冷雨中打了个哆嗦,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拉住苏言。
他就是这么愚蠢,有时候冲动之下会做出自己也无法确切解释明白的事,他只是不想苏言走,所以就这么做了。
“这里的盘山道比香山陡,路也窄,今天夜里又下了大雨,赵南殊的车单薄,一打滑我就害怕。”
夏庭晚说的话倒也不完全是编的,他的理由有七八分是真的。
刚出车祸之后他几乎有一个月不敢坐车,哪怕只是普通的启动和刹车,都会引起他强烈的不适和抗拒。
但苏言的迈巴赫s600有防弹设计,避震和刹车系统都是最j-i,ng良的,车身厚重,再加上司机老练,行驶时平稳舒适,给人的安全感像一座移动堡垒,是他唯一能放下心来乘坐的轿车。
苏言之前怕他出行时难受,把迈巴赫和司机都留给了他,自己工作出门时则换了一辆不常开的宾利,
现在虽然距离车祸已经过去了六个月,赵南殊平时开车时只要小心点,倒也不会让他有太大负担。
但是今天下大雨,又要下山,夏庭晚等下如果坐赵南殊的车,的确是会很煎熬。
苏言看着夏庭晚沉默了四五秒,夏庭晚见他犹豫,忍不住俯下身把冒着s-hi气微微打颤的身体贴近了苏言,轻轻地又唤了一声:“先生——”
苏言眼神在雨夜中忽地深沉下来,他转过头,低声道:“上车。”
司机听了之后,也不多话,只是打着伞把夏庭晚带到车身的另一侧,开车门请夏庭晚上了车。
苏言车里带着熟悉的的淡淡冷香,一关上车门就一点也听不见噼里啪啦的雨声,司机也启动了迈巴赫,在大雨中稳稳前行。
夏庭晚低下头给赵南殊发了条信息,叫赵南殊开着慢慢跟在后面。
苏言转头看着窗外的雨,并不开口和夏庭晚说话,似乎真的就只是带夏庭晚一程。
突然安静下来的氛围让夏庭晚感到脸上有些发烫,在局促的车里,这样的沉默叫人坐立不安。
他真的搞不懂自己在做什么,仍然在不自觉地想跟苏言撒娇,可是在已经分道扬镳的境况下,这样的他,的确是可耻又可悲吧
“苏言,今天的事,对不起。”过了许久,夏庭晚终于干巴巴地挤出了一句话:“我妈她……”
“没什么,我不在意。”苏言似乎并不想多说话,连夏庭晚想要继续解释的机会都没给,就直接道。
夏庭晚有些尴尬地顿住了,苏言望向车窗外的侧脸这会儿看起来有些冷酷,他感觉哪怕是同样坐在车里,他和苏言之间却好像有了一层疏离的隔膜。
身上s-hi掉的衣服很令人厌恶地紧贴在身上,像是一层潮s-hi厚重的铠甲。
夏庭晚打了个抖,忽然说 :“前几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和温子辰的新闻。”
他见苏言并不回答,就自顾自地继续道:“报纸上面写说,你和温子辰一起去吃ginza的日料,然后去看了黑箱话剧,你们……很亲密,温子辰应该是你的新欢。”
苏言转过头看着夏庭晚,他的眼神很冷:“我已经说了,你们如果怀疑我婚内出轨,就去告我。”
夏庭晚也凝视着苏言,他知道苏言不高兴了,但是却无法就此停下:“你说的话,我都相信,你知道的,我和我妈不一样,我也不在乎什么婚内出轨。我只想知道,你和温子辰……现在是在一起了吗?”
他还是问出来了。
他辗转反侧想过一万次的问题,哪怕知道答案会让他痛苦,也还是问出来了。
他真的不在乎什么婚内出轨,如果是以他们最后那几个月的情况来看,他们的婚姻本来就已经是形同虚设。
如果苏言爱他,就不会有别人。
婚姻是框架,爱情才是本质,对他来说,出轨只不过是“不爱”的一个狭义同义词罢了。
“什么叫在一起?”
苏言问:“上床那种在一起,还是结婚那种在一起?”
夏庭晚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可是好像苏言本来也不打算等他的答案,嘴角冷冷地挽起了一个弧度,平静地说:“离婚后——我和温子辰做过爱,这是你要的答案吗?”
听到答案的那一刹那,夏庭晚忽然感到很空虚,他像是陷入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空洞。
他想要忙起来,抽根烟、或者咬下指甲,仿佛这样才能缓解此时的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
夏庭晚听到自己茫然的声音这样回答道。
——
他不知道他要的答案是什么,也不敢再想下去。
夏庭晚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地绞在一起,可是却还是很麻木。
或许是因为痛苦来得太过尖锐,不得不自欺欺人地把自己的感觉都磨得很钝。
他很想花些心思去听车外的雨声,可是迈巴赫的完美隔音却让他连这点转移注意力的尝试都毫无用处。
“有烟么?”
就在这时,苏言忽然说。
夏庭晚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苏言基本上不抽烟,人又干净整洁,所以哪怕夏庭晚都从来没敢在苏言的这辆迈巴赫里抽过烟。
夏庭晚虽然感到错愕,可还是听话地掏出烟盒拿了一根递给苏言。
苏言把烟叼在嘴里,然后用那双眼睛淡淡地扫了夏庭晚一下。
夏庭晚这回倒是马上明白了苏言的意思,低下头沉默着点了火。
苏言凑过来点烟的时候,他们挨得很近。
夏庭晚闻着从苏言身上传过来的古龙水味道,那熟悉的体温和气息让他忍不住触电一般打了个颤。
可那样的接触转瞬即逝,苏言就要坐回座位的那一刻,夏庭晚忽然感到尖锐的痛苦一下子要把他碾碎似的。
“苏言……”
他忽然紧紧抱住苏言,他是那么用力,几乎能听到胸口被压迫时发出的痛苦声音:“你不要和别人在一起,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他从来都不是能够承受离开的人。
z_u_o爱的时候,他不太怕进入时的疼痛,但是却怕苏言抽离时的空虚。
哪怕热烈地抱在一起,苏言一遍遍地亲着他,那一刻都还是会觉得好寂寞,所以忍不住要咬苏言的下巴、脖颈或者手指,留下一点自己新鲜的齿痕,像是小兽给心爱的猎物撕咬着打上烙印,才能有所缓解。
苏言是他的。
虽然他曾经看起来满不在乎,经常摆出潇洒的姿态,可是其实他对苏言的占有欲是绝对的、纯粹的。
他不要温子辰来拥抱他的苏言,哪怕只是想到,都恨不得把苏言现在就生生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不要任何人碰触。
“你不要抛下我。”
他哽咽着说,忽然在这个时候想起赵南殊说起春光乍泄里的台词,那样的心情,他终于痛彻心扉地明白了:“苏言,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庭晚,刚才你没来的时候,张伯母在怪我耽误了你五年的时光和青春。”
苏言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慢慢地吐着烟圈,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其实如果不是她提起,我都没怎么想过——今年过完生日,我就三十六了,不算老,但也不年轻了。”
“在刚过三十岁那一年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像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在你之前我和许多人在一起,始终都是一种泛善可陈的供求关系,除了生理性的满足,什么都没有,所以时常感到很空虚。”
“我第一次看到你在《鲸语》里的表演就爱上你了,我先去找许哲问起你的事,然后慢慢地接近你,你本人和电影里一样吸引着我,我每次见到你时,都觉得你就像是无人森林中一只漫步的小鹿。你是天然的,你的警惕、可爱都是天然的,你是纯粹靠着本能行事、不掺杂半点妥协的美丽生灵,你能理解我活了三十年后,才第一次见识到爱情的感激心情吗?”
夏庭晚不由自主抬起头,嘴唇不由微微颤抖,他看着苏言被烟雾缭绕模糊了的面容,可是依稀能从苏言的眼神里辨认出了一丝因为回忆而带来的遥远笑意。
“我想和你在一起,不是像之前那些空虚的关系那样,从最初,我就是想和你结婚的。写新闻的无聊记者也好,你母亲也好,他们都不能理解我,他们觉得因为拥有了金钱,就拥有了肆意挑选、任意支配的权力。可是结婚对我来说,也同样是神圣认真的决定,你交给了我五年人生,可我也同样把自己交给了你五年。”
苏言用夹着烟的手抚摸了一下夏庭晚的脸蛋,他的脸上,终于又露出了一丝熟悉的温柔表情,轻声说:“我和温子辰——我不会和他结婚,也不会再和任何人结婚。我没有办法再给任何人那样形式和内容的爱情了。”
夏庭晚听他这样说,可是却感觉不到任何快慰。
他还没能完全明白苏言的意思,可是那言语之中隐含的苍凉却让他感到下意识的恐惧。
苏言把车窗降下来了一个缝隙,他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腥味的雨天空气:“今天你第一次说,结婚不是被逼的,我很开心,真的——但是回不去了,庭晚。”
“我不是五年前的我了,j-i,ng气神不够了,也没有三十岁的勇气再来一次了。”
他说回不去了。
苏言不仅是不要他了。
苏言不要爱情了。
夏庭晚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苏言,在他自己还没察觉到的时候,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
在他之前,苏言身边待过许多人,有跟过一两年的,也有只厮混三五天的。
夏庭晚问起苏言之前的事,苏言并不避讳,说出来的一些名字之中也有很出名的模特和演员,他那时的态度很淡,似乎并没什么值得一提,夏庭晚也从来没听说过有任何人给苏言惹起过绯闻还是风波。
苏言不大叫他们男朋友,只说是伴儿,就像如今提起温子辰的语气一样。
夏庭晚其实一直隐约能够感觉到,他认识的苏言并不是完整的苏言。
在他所看不到的那些过去里,在别人的眼里,苏言或许是个淡漠的,甚至有些残酷的人。
有一次夏庭晚突发奇想,和苏言一起拿了个望远镜从香山往h市cbd望去,结果数下来竟然有十几栋参天高楼都是亨泰开发的地产,那一刻,哪怕是他都吓了一跳。
财富和权势积累到了那个阶级的男人,对几乎所有东西都戳手可得的男人,究竟心里如何看待其他更平凡的人。
夏庭晚很难去体会,因为他从来没站在那样的高处。
但是他在此前好像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因为苏言对他是不同的。
可是如今轮到他来面对苏言的另一面时,他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冷酷。
苏言回到了认识他之前的时候,在决定离婚的时候,不仅是对他绝情,也同样对那个曾经浪漫的自己漠然地放手了。
“苏言,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夏庭晚任由泪水在他脸上软弱地流淌下来,可是眼神里却闪过了一抹倔强。
其实在那一刻他已经明白,再多的哀求都没用了,正因为没有用了,他才终于决定把一切都问清楚:“是不是在知道我出车祸的那一天,你就已经决定和我离婚了?”
“是。”
苏言把烟掐熄在车里的烟灰缸。
“是不是……因为那件事?”
夏庭晚的声音发颤,可看着苏言的目光却没有游移。
他不能再逃避了,之前的那六个月,他几乎是把自己沉浸在车祸留下来的伤痛之中,因为那样就可以逃避那件事给他们带来的余震,可走着走着,他和苏言还是走到了绝境。
他必须得直面他和苏言这段婚姻惨败收场的那个导火索。
苏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y-in影里,因为突如其来的强烈痛苦而不由自主地颤动着。
夏庭晚等待着答案,可是其实在他心底的最深处,他是隐约知道他们真正离婚的原因的。
像是大海之中的冰山,浮在海面上的锐利碎冰是车祸,可是海面下经年累积的沉重冰体,是车祸的原因。
那件事,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
他酒驾车祸,赵南殊曾偷偷问过他到底怎么了。
因为他以前虽然的确有点酗酒的毛病,可他不是不惜命的人,喝酒了从来都记得叫赵南殊或者苏家的司机接送,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酒驾,所以那天的事对于赵南殊来说当然古怪。
他没告诉赵南殊实话。
那天的事,像是一条枯萎干裂的河床横亘在他和苏言之间,让他们在车祸后的六个月内,再也没能像曾经那样甜蜜深情地对视过哪怕一次。
“我不想再提起了。”
苏言终于开口了,他浅灰色的双眼深邃平静的像是暴风雨过后的海面,几乎难以再从他的神情里再读出任何哪怕涟漪一般的波动:“你到了,下车吧。”
夏庭晚几乎是恍惚地走下了苏言的迈巴赫,在车门关闭前,他依稀听到自己很小声地说了句:“苏言,对不起。”
对不起。
六个月前,他和苏言的关系有点小问题。
或许是因为那段时间苏言太忙,所以有时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他生性敏感,很快就和苏言闹了别扭,因此心情不好喝了点酒。
那天夜里,他还带着酒劲儿去苏言的书房里随便翻了翻,没想到找到了一本日记。
那日记本是十多年前的古老样式了,漆黑的皮质封面,大约有三百多页,沉甸甸的重量似乎带着一种秘密的沉重。
夏庭晚最开始没太在意,从中间随意翻起,第一页就是那样的一句话。
“爸爸打我,用皮带,打了我十二下,然后把我关在房间里,不让我吃晚饭。我以后再也不偷吃糖了。”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遍体生寒的恐怖,就那样颤抖着翻完了整本日记。
日记的主人是苏言的异母弟弟,那应该是个不大的孩子,表达能力还很是单薄吃力。
可是上面一页一页地写下了被父亲反复殴打和虐待的记录。
或许是因为那上面记录下来的痛苦太过真实,几乎是一瞬间调动起了他对于过去的所有黑暗记忆。
他以为可以埋葬掉的,不再回顾的,不再面对的,那种沉重在那一夜把他彻底击溃了。
他想起父亲喝醉了酒骑在他身上,劣质的皮带一下一下地狠狠抽在他的后背上,皮带带着脆响蹂躏着皮r_ou_,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r_ou_迸开时发出的惨烈动静。
他在苏言昏暗的书房里,哭得跪在地上呕吐,几乎要把胆汁都吐出来。
他控制不住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愤恨,那样的强烈,几乎想把世界上所有拥有过幸福的人都在一瞬间和自己一起燃烧掉。
苏言回来之后,他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了苏言。
他其实始终记得他说过的话,哪怕他是多么希望那场车祸能让自己失去那一夜的记忆。
“你不是爱我,你只不过是同情我,去他妈的,我不需要你同情,苏言,很心疼你弟弟对吧,可你救不了你弟弟,所以你就想来救我,你凭什么?你什么都弥补不了,所以你也救不了我,我被打得吐血,我想要变成一只鸟、变成鱼时,想要逃离这个世界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以为你现在给我的这些东西就能救我?你他妈的太迟了,我已经是现在这个模样了。你说你爱我,其实你只不过是居高临下地用同情施舍我,再包装成爱我的样子,你在利用我,来弥补你对你弟弟的愧疚,对吧?”
苏言,你是个自私伪善的王八蛋,我想你永远滚出我的生活——”
那一夜,他对苏言这样说,然后,他没有等苏言解释,带着酒意开着自己那辆兰博记忆冲出来苏家的香山大宅。
车祸之后,他清醒下来曾和苏言问起他弟弟的事。
苏言告诉他,苏谨在十一岁那年自杀了。
那以后,他们谁都再没提起过那件事。
第九章
每个人的生活,或许都是写满了秘密的日记本。
可是对于夏庭晚来说,在和苏言在一起的时间里,他是不隐瞒的。
他有很多的不堪、脆弱、还有时而不讨人喜欢的脾气,可他还是像仰躺着摊开肚皮的小奶猫一样,暴露着自己的伤处,渴求着苏言的爱抚和保护。
他在苏言面前,从不设防。
看到苏谨的日记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感到很伤心。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他当然也后悔难过,为苏言,也为苏谨。
苏谨自杀时才11岁。
11岁的男孩子,或许还不知道死亡的含义是什么,只是觉得人生那么苦,那么痛,所以就想要去别处吧。
他从曾有那样的想法,突然地就会钻进脑子里的、想要离开的想法——背着书包走过高桥时,忍不住会向下面的车水马龙看很久;在夜里想象童话故事里的场景,自己乘坐着扫帚轻飘飘地飞走,去很远的地方。
可是他最终还是活下来了,他究竟是坚强还是脆弱的人,其实连自己也不能下一个判断。
演《鲸语》那年,许哲和他说——他是柔韧而灵气的,看起来好像易碎到随时会毁灭,可是其实在他的心底,他的眼睛里,有对美好生活的无尽向往和渴求。
夏庭晚知道,苏谨的自杀,一定给苏言带来了太过沉重的伤痛。
苏言不是罪恶的直接受害者,却目睹了罪恶的结局,还有支离破碎的家庭,他同样被罪恶以另一种形式重伤,或许直到如今,他都没有能够从那件事中痊愈。
人是脆弱的生物,童年时留下的伤,没有痊愈这回事。
就像砍伤了小树的躯干,随着年轮一圈圈变粗变大,痕迹仍会留在那里。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留在骨头里的、血液里的痛楚,哪怕长大成人,仍始终会一遍遍碾过生命。
结婚五年了,时时刻刻承受着同样痛苦的苏言,选择了对他只字不提。
这是车祸后最让他伤心的事。
有无数次他都想要和苏言道歉,他不该说那些话,他不够体谅,他没有好好心疼苏言,他用了苏言最痛彻心扉的伤处去刺伤苏言。
他当然是想要道歉的,可是每每想要开口,却又最终失了声。
苏言从来不告诉他。
苏言的日记本,在他面前上了锁。
他明明是苏言最爱的人,可是苏言却不和他分享生命中的软弱和狼狈。
爱情真的应该是这样吗?
他总是为这些问题烦恼,时而觉得是因为自己的任性不成熟,让苏言无法放下心来暴露脆弱。
深夜里他好多次看着苏言睡着的模样,想象苏言的童年,是不是也那么的不快乐,想象年幼弟弟自杀去世后,才不到二十岁的苏言是如何度过那段时光,他想着想着心疼得胸口都疼起来,疼到极致便又转为生气。
爱情不该就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吗。
我给你看我过去受伤的痛处,你帮我温柔地舔伤口,看到了彼此的脆弱,才能生了怜惜,最后成了爱恋。
世界对我们那么冷酷,为什么不能依偎在一起。
在这样的辗转反侧中,他最终浪费了最后六个月的时间,等来了结局。
和苏言下雨天分开之后,夏庭晚坐着赵南殊的车回家,他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一些,并没有颓废地在家大哭。
他安静地把这段时间总是随手拿出来读时乱在房间各处的苏言的书信都整理好。
那是整整138封书信。
他把这138封书信堆成好几叠,小心翼翼地收在了大盒子里,然后放进书柜。
打开书柜时,忽然看到之前就小心翼翼收好的婚戒。
他矗立在原地好久,还是不由自主,有些发颤地将那剔透的翡翠戒指又戴在了左手无名指上。
不知为什么,夏庭晚的脸忽然有些红了,如果是第一次戴上时,这样的神情应该是幸福而满足的吧,只是这时,便有些羞耻了。
可他还是没有摘下来。
在谁也看不见的时刻,他应该还是能保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权力,悄悄带着这枚戒指睡一觉的吧。
——
接下来的几天夏庭晚逼着自己不再想苏言,于是就专心开始处理财务方面的问题,他试着给张雪乔打电话提到卖房产的事,果不其然被张雪乔直接拒绝,还挨了一顿破口大骂。
张雪乔骂完了,倒好像是抓到了机会似的,忽然又劝他缺钱去求苏言。
有这样的妈,夏庭晚其实已经不会觉得悲惨了,只是感到很尴尬地挂了电话。
夏庭晚和赵南殊一起合计着,想买合适的房子看来也只能东挪挪西凑凑了。
之前出车祸的那辆兰博基尼前面被撞得不成样子,酒驾出事保险公司也不理赔,所以只好花了一大笔钱维修,可是修好后夏庭晚想来自己也不可能再开这辆车,就和赵南殊一起找门路转手。
驾照被吊销了六个月,夏庭晚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大概不大会再开跑车了,所以干脆把之前闲置着的那辆银色slk也给卖了。
这样再加上一些杂七杂八的零散款项,他总算差不多凑够了钱,在赵南殊家附近刚开发的高档社区天澜阁买下了一套价值不菲的成品房。
虽然这和他最初设想的别墅不能比,但是天澜阁干净漂亮,保安又严密完善,再加上设施完善,有游泳池有楼顶球场,还有供儿童玩乐的游乐园,实在是不错的居所。
他和赵南殊一去看过一次房就满意得不行,夏庭晚之前没关注过房产相关的事情,这回第一次认真给自己买房,还特别关注了一下——发现天澜阁竟然是苏家的亨泰集团开发的,不由又感到世界真是小得不得了,也不知道苏言有没有亲自规划过天澜阁。
由于是成品房的缘故,所以倒不需要多少时间来装修,预计只要一个多月后就能入住了。
夏庭晚托赵南殊找了家居设计师,特意嘱咐了是有小朋友要住的,
交完房款的那一天和赵南殊一起走在路上,夏庭晚头一次因为金钱感到心里发慌。
他刚成年就一举成名,然后很快和苏言结婚,之后就像是生活在失真的乌托邦一样,他不是不知道缺钱的滋味,而是几乎感觉不到钱这东西的存在感。
直到现在才打算为自己的人生和经济做出规划,还要开始为一个幼小的孩子考虑,他在花出一大笔钱之后,看着卡里变得很尴尬的数字,才体会到那种没有钱走路都不踏实的感觉。
“南殊,你会不会也觉得我太幼稚了啊,”夏庭晚推了推墨镜,他看着他身边走过的路人们,有些陌生地呼吸着这个世界真实的空气,懊恼地说:“我之前真的没想过关于钱的事,原来真的一用起来,感觉像流水似的,一花就没了,我心里真的虚得厉害。二十五岁才明白这种感觉,是不是很奇怪啊。”
“还好啦。”赵南殊耸了耸肩:“不是都说有压力才有动力吗,其实吧,像我们这种年纪的男人,通常来讲都压力都很大的,车贷啊房贷啊,过几年大部分人还会有养娃的压力,这东西吧,你只有感觉到了才能改变。其实做大明星,本来就和现实隔着一层膜,更何况你不仅是明星,还很快就和苏先生结婚了,苏先生那人就不用说了吧——把你保护得连工作压力都舍不得让你有,你既没缺过钱,也没有生存的危机感,你能感觉到什么啊?”
赵南殊说着快步走到了地下停车场打开车门,示意上车:“还有啊,你当年非要主动签那个婚前协议,要我说实话,真的是傻的不行,要是现在的你,你还会提吗?其实说起这个,我至今都觉得奇怪,苏先生就真的舍得让你净身出户?这和他的性格可一点也不像。”
夏庭晚系上安全带,赵南殊忽然提到苏言让他感到有些难过,他小声道:“那时我家里一口气拿了苏言三千万,我觉得自己跟卖身似的,就提出来撑撑面子,但是其实我没想过和他离婚的。但是现在想想,那样也挺好的,我本来就、就没帮到他什么,这五年也的确花了他不少钱,本来就不好意思和他分什么财产,他又不欠我的。”
赵南殊转过头,抿着嘴唇盯了夏庭晚一会儿,他神情刚开始有点严肃,可是过一会儿却忍不住无奈地笑了一下:“要我是有钱人,我也喜欢你这种天真的小宝贝儿——没事,那不拿他的钱,咱自己赚嘛。”
赵南殊说着发动了车子,慢慢往香山的方向驶去。
夏庭晚之前和苏言打过招呼说晚上去香山看望尹宁,到了苏宅之后,应门的竟然又是温子辰。
温子辰穿着简洁的白t恤,他对夏庭晚的到访并不意外,开门之后笑着打了个招呼:“夏先生,你来得好早,言哥还在楼上办公呢。”
“你好。”夏庭晚生硬地吐出了两个字。
夏庭晚这次见到温子辰,和之前两次的心情又很不同了。
之前他不确定温子辰和苏言的关系到底到了什么地步,虽然也有绯闻和自己的猜测,可那毕竟不是确凿的,可苏言亲口和他说他们发生过关系之后,他再见到温子辰时,胸口一下子就憋闷起来。
他克制不住自己的目光,仔细地从温子辰的脸上一寸寸地打量过去。
温子辰并不是漂亮到乍眼的男人。
只是眉眼平整,右眼角一点泪痣,身材纤细,细细品味的话,有种耐看的动人。
是和他截然不同的类型。
他打量着温子辰的同时,温子辰的眼神也在他身上扫了一下,最后目光却很微妙地停留在他右脸那道狭长的伤疤上。
夏庭晚忽然心口一抖,他眼睛闪烁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把脸偏开一点,想用y-in影掩饰一下那道伤痕。
只是一瞬间,他就忽然觉得自己输了。
虽然是完全没有意义的较量,可脸色还是无法掩饰地破败下来。
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漂亮骄傲到让苏言为他停留下来的小孔雀了。
温子辰看着他的神情,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侧过身子礼貌地说:“请进,夏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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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子辰看着他的神情,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侧过身子礼貌地说:“请进,夏先生。”
夏庭晚当先走了进去坐在沙发上,温子辰很客气地给他倒了杯百香果茶,说道:“我听言哥说,夏先生是打算把宁宁接回去自己照顾,是吗?”
“嗯。”夏庭晚对温子辰有种说不上的抗拒心情,也就不愿意勉强自己多攀谈。
“其实夏先生,我知道你和我不熟,但是关于宁宁的事,还是想说一句,”
温子辰绕到夏庭晚对面坐了下来,温和地继续道:“宁宁住在言哥这里挺好的,无论是生活质量、教育、还是别的方面,当然出于愧疚和负责任的心情,我完全能理解你的想法,夏先生,但是其实你真的不用勉强自己。”
夏庭晚握着茶杯看向温子辰,眼神中划过了一丝错愕,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神情很冷淡地说:“我没有勉强。”
他虽然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个好演员,可是他的确拥有好演员的特质——对人与人的相处之间氛围的敏锐感知,对感情流动的那种本能触觉。
他不喜欢温子辰,从第一次见面就不喜欢。
温子辰有种刻意,虽然包装在看似温柔客气的举止言谈中,可是夏庭晚还是能感觉到,这个人心中那种想要彻底占据苏言身旁位置、迫切想要成为这栋宅子另一个男主人的企图心。
夏庭晚本来就不是圆滑的人,如果是以前,一句“关你什么事”或许就直接说了出来,只是现在却感到有种无形的拘束。
这个时候,赵南殊从车后备箱里拿了给尹宁买的礼物跟了进来,正巧的是,苏言也牵着尹宁的手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嗨,苏先生。”赵南殊抬头打了个招呼。
“你来了。”苏言点点头。
“好久不见,”赵南殊爽朗地笑了一下,左手抬了抬,露出蓝白色的antoite包装袋:“庭晚去老地方买了些甜点给小朋友,也给你带了火山熔岩蛋糕,吃点吧?”
苏言走下楼梯,听到赵南殊这样说不由楞了一下,他的目光深深地看了一眼夏庭晚。
夏庭晚的脸不由红了一下,他买的时候绝对没和赵南殊明说,可是赵南殊一看他挑了什么就已经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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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奇怪,苏言那样冷静成熟的男人,可是实际上却最嗜甜。
巧克力、蛋糕、冰淇淋这些小孩子爱吃的东西,苏言都喜欢得不得了。
夏庭晚以前拍戏时因缘际会尝过一次antoite家的蛋糕,他虽然不爱吃甜的,可是也感觉味道非同一般,所以就给苏言带了蓝莓芝士和火山熔岩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