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绝注视着天上跟跳蚤似的窜来窜去的绿色方块,竭力表现出情真意切的神情出来,连手和身体都被冻的颤抖起来。
好冷啊,这风吹得连脚指头都感觉不到了。
“很好!表情很真挚!继续拍!这里要有特写!”
龙血玺似乎察觉到异兽的降临似的,开始散发出金红色的光芒起来。
澹台洺望着在盘旋着靠近自己的苍龙,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被大风刮的踉跄了一下,抱着玉玺往前走了一步。
那龙终于在风烟迷雾中露出真面目来,浅金色的兽眸蓦地睁开,注视着这台上人的存在。
澹台洺深呼吸一口气,又往前走了一步。
“走走走——来准备互动!”江隼在监控屏前高声道:“道具!道具再过去一点!来开始接触!”
偌大的绿棉桶试探着靠近他,而江绝也缓缓抬起了手掌。
台下隐藏的信号灯变红,越来越多的群众演员开始抬起头来,见证这惊人的一幕。
在那大道具的一角终于接触到他掌心的那一刻,旁边的摄影机开始顺着机轨开始不断的旋转——
“现在开始拍旋转式的神态特写!来灯光和表情同时变!灯光打暗再打亮,注意角度!”
江绝任由那掌心碰触着那道具,不断自我催眠着寻找不同变化的表情。
旁边的推摄影机的轱辘声混杂着猛烈的风声,附近的光线忽明忽暗,晃得人颇有些眩晕。
“注意角度!来继续!”
他已经变化表情两分钟了。
这脸简直和脸谱一样,要把各种情绪都重复的过好几遍——
在荧幕上,这是在受到龙吻时的那一瞬间的感受放大式慢镜头。
但真正剪辑哪个表情,剪辑出什么效果出来,全部都要听导演和视觉组的意思。
“好!再来一条!”
然后就这一幕戏,从下午七点拍到了凌晨两点。
江烟止提前给他备了两壶姜汤,在十二点的时候就全都喝完了。
拍电影不管刮风下雪,就是要在几百条几千条里找最好的一段,电视剧可能一天能对付完两集,可电影能一天拍完四幕都已经是效率超群了。
江绝冻到最后,才明白为什么不弄块绿石头,而是弄个绿海绵。
如果是冷冰冰的石头,他可能这个时候连举起来的动作都支撑不住,更何况还要裸着双手。
弧状轨上的摄影机跟推磨似的转了好几圈,连举杆子的道具组人员也换了好几轮。
江绝跪在高处,被狂风吹得意识都有些模糊,却隐约真的看见了龙。
他的感情在恍惚间与澹台洺在重合和共鸣着,仿佛真的看见那银鳞金眸的苍龙自九重天外蹁跹而来,在那一瞬间触碰过了他的掌心。
宛如被神祗祝福了一般。
-3-
戚麟没想到武打戏有这么难拍。
他平日里看电视剧里那些演员扇耳光都是借位,自己演的时候也不敢下真力气。
白凭平时笑眯眯地相当好说话,真在监控屏前说不过就是不过。
要踩,要踹,要出拳,揍上去就是实实在在的打,拳头都能擦破皮。
虚晃一枪哪怕演的再像,也要推了重来。
“再来,用力。”白凭简短道:“踹过去的时候朝着脸,不要有任何犹豫。”
你哪怕只是犹豫一秒,担心会不会打伤人家,那也是出了戏。
戚麟深呼吸了一口气,在听到打板声的那一刻再度抬脚袭向那个黑人。
对方显然没打算再拍一条,立刻一个扫拳接狠踹,连带着把他撞飞了老远。
戚麟一个弹跳就从被动的角色里翻过来,灵活又不失凌厉的回击过去,一个翻跳锁死他的脖颈,肩颈手臂同时用力,让那壮汉直接硬挺挺地瞬间毙命。
“咔哒——”
戚麟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还以为是真把人家脖子掰坏了,心里慌了一瞬间。
“这条可以,过了。”白凭站起身来,忽然看出哪儿不太对劲:“你胳膊怎么了?”
刚才还在装死的黑人演员睁开眼睛,麻溜的去旁边喝冰啤酒去了。
戚麟看了眼自己的胳膊,忽然意识到左臂不太对劲。
剧烈而尖锐的疼痛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疼得他有些说不出话。
“脱臼了——叫医生!”白凭皱眉道:“你坐下来,别动。”
刚才那一瞬间因为爆发的力量太强,加上错了一下力道的施加点,他的整个大臂和肩膀直接脱臼了。
医生匆匆赶了过来,看那少年被疼得脸色苍白直冒虚汗,低声道:“有点疼,忍一下就好了。”
他直接上手一推一拉,生生把关节又推了回去——
“嘶——”戚麟这时候连疼出来了,愣是没叫出声音来。
过了就好,过了这一条就不用再拍了。
“辛苦辛苦。”白凭在旁边接了冰袋,帮他敷着肩侧:“过几天就好了。”
“这几天不要提重物,不要过度使用左手和左臂。”医生帮他检查了下身上的其他区域,叮嘱道:“有什么不舒服的随时叫我。”
“嗯,谢谢。”
戚麟深呼吸了一口气,却仍然放松不下来。
这种肿痛比痉挛感还要折磨人,动或者不动都疼得人说不出话来。
还好没有骨折,如果骨折了会更麻烦。
旁边的场务和其他剧组人员匆匆跑过来确认情况,副导演在旁边不太确定地开口道:“那威亚明天再吊?”
白凭看了眼戚麟,询问道:“很疼的话,这些戏份我们推到下周再拍。”
“没事的,”戚麟忍着不适感道:“我休息一天就好了,明天可以吊威亚的。”
白凭不放心地看了眼他的肩膀,又去和医生沟通情况。
戚麟从之前练舞骨折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受过这种罪。
他试图撑着拍后面的戏份,但被白凭强行拎回酒店休息。
“表情很烂,休息好了明天再拍。”白大导演冷着脸道:“别硬撑着,不舒服就直接叫医生。”
戚麟一个人坐在酒店房间里,有种突然天上掉馅饼的感觉。
胳膊从脱臼到被接上只过了五分钟,毕竟医生一直被白导要求在片场随时待命。
他今天居然能按时睡觉了……简直跟高三学生突然放假一样。
肿痛的不适感依旧y-in魂不散,戚麟打开手机想了一刻,还是想去见一眼江绝。
他现在应该还在片场里吧。
戚麟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了一身衣服,准备过去找他。
闲聊几句或者撒娇要抱抱,怎样都好。
他想看到他,就像想接触阳光与新鲜的空气一样。
哪怕是脑子里想到江绝,连疼痛感都会减轻几分。
电梯一直停在一楼,上来的颇慢。
戚麟在等的过程里颇有些无聊,打开手机开始翻微博。
点赞和都堆了几十万条,也不乏有些黑子又开始疯狂私信刷车祸图。
他看了眼电梯楼层,开始搜索就江绝的名字。
然后就出现了《星途》的预告片。
“——越羽,你真的忘记这一切了吗?”
那病房中的少年面色苍白,看着荒唐的一切连呼吸都为之一滞。
“我不是越羽,我不认识你们。”
他攥紧床单,竭力躲避那些镜头和眼睛。
“请你们出去。”
电梯门开了,但戚麟没有进去。
他低着头看完了一整条预告片,看完了由他扮演的偶像或春风得意或惊恐不安的每一幕。
人物和角色完美的融合在一起,角色天然为剧情而生,连半分脱戏的感觉都没有。
他演的太好了。好到自己看预告片都忍不住看了两遍。
评论区已经有几百条评论,互相打听着这个面生的演员是谁。
再过两个月,江绝的身份,恐怕就会变得截然不同了。
戚麟看着镜头里那个俊美而又陌生的面孔,许久没有眨眼。
他关上了手机,转身回到了房间里,开始安静地一个人默台词。
江绝坐在镜头外面,看着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和老戏骨演对手戏。
他以前不肯承认一些事情——比如母亲那句‘等你会了再教你’。
他内心总觉得,好像如果承认了自己其实还没有学会,就不配做她的儿子。
江烟止从来没有表现出这个意思,可他却偏执的不肯输给她,哪怕她实际上就是比自己强很多。
想要超越父辈的这种心态颇为复杂,但也说不上是一件坏事。
江烟止和其他老戏骨对戏时,双方都完全是舒展而又放松的。
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地代入进角色里,开始以角色的内心去说各种超越剧本本身的台词。
导演和编剧对这种改词的行为完全没有意见,定多会考虑下哪里应该再剪辑一下。
可是江绝做不到这一点。
他只能把剧本中的角色演出来,在来白鸾城之前甚至没法感受到剧本以外的画面与情绪。
不得不说,来这里拍电影,片酬和名气都是次要的。
他在这里,哪怕是被江隼盯着写了一摞小论文,都可以说受益匪浅了。
江绝静静地听着他们清晰明亮的台词,观察着每个人的动作,开始酝酿之后被女皇刺杀的那一幕。
等他们现在拍的这一条过了,就该拍这一段了。
电影因为统筹浩大繁杂,所以总会打乱顺序——剧本上写的是123456,可拍起来的顺序极有可能是425136。
想要演好,就要不断地切换不同剧情时期的不同状态,用最饱满的情感来对待这项工作。
他摸了摸怀里那个绿棉筒,心想这次是真的要被亲妈捅一回了。
当初来试镜时是对着空气演,感觉还不明显,这一次要含着血包说台词了。
“停——下一条,江绝准备!”
剧组人员快速冲过去收拾布景帮忙补妆,江绝放下手中的台词本,清空了脑子里多余的情绪,再度走到了镜头前。
江烟止抬起下巴任由其他人帮忙补颈侧的底妆,瞥了眼儿子道:“准备好了?”
江绝掂了掂那把利剑,感觉还挺沉的。
“话说回来。”他看向她道:“我想在被刺杀以后,挣扎一下。”
江烟止长眉一挑,从容道:“好,我配合你。”
伴随着一声打板,那长剑蓦然刺了进去。
澹台洺只觉得心口一寒,喉头的血在下一秒就冒了上来。
极端的疼痛在某一刻达到顶点,眼前开始泛起不真实的白光,连他的嘴角都开始流淌猩红的血。
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身体开始丧失温度和力气。
死亡从未如此真实过。
那女皇握着剑柄,苍老的面庞上带着狠决的冷意。
“疼么?”
澹台洺眼睛发直的望着她,想说句什么,可声音都已被满口的血呛的说不出来。
他怔怔地低头看了眼胸前淋漓的血,又看向那个把他打成至妖至孽的女皇,竟像不信命似的狠狠往旁边动了一下,像是要挣脱那柄把他钉死在命运上的长剑。
没想到骆玄华冷厉了脸色,在此刻竟握紧了剑柄,在他挣扎的那一刻用力又捅进去了一点,两人动作上的狠意和撕扯直接让大片大片的血喷涌而出。
澹台洺吐出一大口血来,眼睛里开始泛出嘲讽的笑意来。
“您……得偿所愿了。”
他缓缓扬起头来,在这一刻毫无保留的望着她。
江烟止在这一刻,突然被这眼神刺的回过神来,连自己的眼神都下意识地带了一分惧色。
她从来没有见过江绝露出这么狠厉又嘲讽的眼神。
就像把伤口彻底撕裂开,露出里面外翻的血r_ou_一样。
这样直接又满是戾气的眼神,看的她甚至接不住下面的词。
任何人被这样动物般的眼神盯上,都会有想避开的本能。
澹台洺在这一刻,笑的苍凉却又决绝。
他甚至抬手抚上满是鲜血的剑刃,任由干净修长的手指被污浊的血染遍。
骆玄华眼神一紧,竟松手往后退了一步,任由那长剑贯穿他的身体。
他明明已经快要死了,场面却好像是自己在被抹杀一样。
生命在一分一秒的流逝,连气息也越来越紊乱。
澹台洺大口的呼吸着空气,却始终脊梁挺直,不肯就这么倒下去。
他盯着那人前雍容端庄的女皇,声音嘶哑而浑浊。
“我不该存那半分温情,没有把事做绝。”
痛意已经让他无法保持跪着的姿势,身体如同断了线一般猛地一坠,却又被强行控制住,脊梁撑得笔直。
“您觉得呢?”
骆玄华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反问,此刻死死地盯着他,却说不出来一个字。
她根本没有底气再与他多言一词,只盼着他赶紧死。
“祝您……”澹台洺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可瘆人的眼神不肯消散。
“祝您……日夜安眠,不恨此生。”
下一秒,他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竟就这样坠落了。
骆玄华跌坐在地上,仍恐惧地喘不过气来。
那双眼睛仍然睁着,就那样带着令人惊惧的笑意凝视着她。
“来人——”她厉声吼道:“来人——”
“停!”江隼起身挥了挥手:“拍的相当好啊,都不用改了——就这条哈,收工休息!”
江烟止此刻有些喘不过气来,在回过神的那一瞬间把还瘫在地上装死的儿子给拎起来,略有些惊慌的确认他是真的还活着。
“妈?”江绝被她晃得都有点眩晕:“你没事吧……”
江烟止抽了一下他的脑袋瓜:“你这眼神跟谁学的!”
平时要再敢用这法子看她,跪家里的搓衣板去!
江绝摸着脑门一笑,小声道:“效果还行吗?”
“你还改词!”江烟止深呼吸道:“我现在都觉得瘆得慌!你个小崽子!!”
第45章
已经快要拍到尾声了。
进度上是尾声, 但拍的内容是电影刚开始的前几幕。
澹台洺还没有猝然倒下, 女皇还没有找到破局的切入点——就仿佛时间陀螺被导演随手一拨, 一切都回到了故事的起点。
他们连着拍了六七条,都没有过。
江绝已经把中后期的剧情全都演完了,此刻再找那种春风得意又桀骜不羁的感觉, 着实有点难。
他穿着厚重的长袍在宫中的汉白玉阶上走了一遍又一遍,走到后面后背都s-hi透了,偏偏还是没有能让导演满意。
“不行, 要躁——要膨胀, 要能让人感觉到他蓬勃的野心!”江隼过去给他讲戏,亲自摆出权宦的表情出来, 每步路都走的虎虎生风,仿佛一个得胜凯旋的将军归来了一样。
江绝观察着导演的表情和步伐, 又过去试着再走一遍。
“不对!看起来还是太稳重谦逊了。”江隼摇着头道:“你就没有膨胀的感觉吗?非常浮躁!连脚步都要是虚的!要那种得意又显摆的感觉!”
这个时候的澹台洺,还不知道女儿即将被确诊绝症, 也不知道女皇即将对他痛下毒手,还处在人生中最辉煌而又无忧无虑的状态里。
江绝真的找不到感觉。
他不是不能代入,不是没演过这个状态的角色。
他在过去的几个月里, 已经陪着那个角色死了一遍。
澹台洺从坠落, 到反杀,到再次跌落神坛,几起几落之后,是抱着恨意死的。
现在剧组安排进度再演故事刚开始时的少年意气,他真的演不出来。
江绝一看见这袍子, 一看见这重现繁华的布景,脑子里就自动跳出澹台洺当初从容赴死的那一幕。
艰涩又痛苦的心情再一次浮现,他笑的颇为公式化,回不到那个连着升官三级的少年郎状态里。
“再来一条。”江隼坐了回去,拿着喇叭吼道:“开心点!嘚瑟起来!”
江绝深呼吸了一口气,在打板声响起的那一刻大步往前走去。
还没有等他走完一半的台阶,江隼的声音就从喇叭里吼了出来:“卡!别拍了!”
江绝回过头来,这一刻只感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羞耻和窘迫的感觉也同时升起。
他怎么能又搞砸了呢。
“小江,这个可不是爆米花电影。”江隼上来就劈头盖脸的训道:“不是看着爽就能完那么简单的——要有细腻的情感表现,要有多层次的人物塑造!”
“对不起……”
“对不起没有用,这种感觉不能演成嚣张跋扈,也不能演成谦逊温和,就是要锐气外露同时又得表现出膨胀浮躁。”江隼都感觉自己讲了好几遍了,看了他半天突然道:“你回去休息吧。今天我先拍其他人的。”
江绝脸色一变,只感觉自己像被迎面扇了个耳光。
他甚至没有勇气央求导演再来一条,只匆匆鞠了个躬,又对场内的工作人员鞠了个躬,回了化妆室。
化妆师跟着他回来,开始帮他卸妆和卸假发套。
江绝的手指都在抖。
他确实找不到状态,也没办法给导演呈现他想要的东西。
他内心的煎熬在此刻难以发泄,骄傲与自矜也开始反噬般的折磨自己。
白凭从前说过一句话,他一直没有懂。
“真要入了演员这一行,想实打实的吃这碗饭,无论是脸还是心,都再也无法归你自己了。”
你哪怕家里人出事,自己失恋,甚至是突然间丧偶了,一进了戏,角色要狂喜欢悦,你就要笑的发自内心,再痛苦也得真情实感的笑出声来。
自己性子沉稳内敛,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演不出来浮躁又膨胀的感觉,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可以用来开脱。
人确实要选角色,演技两个字不是万金油。
六十岁的老太太去演十五岁的少女,就算演技炸裂都让人出戏。
但再贴合自己的角色,也会在性格或者情绪上有脱离的一面。
这个时候,怎么样逆着自己的本性去呈现他,就如同在强行把内心掰成别的形状一样。
江绝回了酒店,开始冥想着清空自己大脑里的各种杂念。
可有关澹台洺和自己的各种记忆全都搅在了一起,跟一群鱼儿吐泡泡似的根本赶不走。
门被敲了敲。
酒店的服务员一脸谨慎的站在门口,手里拿了个皮夹:“先生,这个是您的吗?”
他虽然不认识江绝,但知道住在这一层的都是大人物。
“这是……我的钱包。”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东西掉在路上了。
这里面装着他的身份证和学生证,还有好几张银行卡和信用卡,真丢了会非常麻烦的。
“如果您不觉得被冒犯的话,”江绝当着他的面把钱包里全部的大钞都抽了出来,温和道:“这是感谢您的小费。”
“这——这么多钱吗!”服务生都懵了,还有点不敢要:“这都顶的上我一个月的工资了,您太客气了!”
“真的很感谢您。”江绝坚持着把这沓钱递到他的手上:“请您收下吧。”
那个男人的脸上露出极力克制的喜悦,在认真道谢之后,转身哼着歌去打扫其他房间了。
江绝看着他轻盈的脚步,眼神变了一下。
他终于知道这是种怎样的感觉了。
江导要的,是一种欲盖弥彰的欣喜感。
得到了始料未及的一大笔丰厚奖励,就跟突然得知自己连着升官三级一样。
表面上还是要假装谦逊,假装沉稳,可是喜悦的心情不是用直白的笑容来表现的——
要溢于言表,要眼睛里全是笑意,还绷着表情生怕别人看出来。
不管他怎么克制,偏偏每一个人都能看得出来。
那个服务员的脚步轻快又自然,拿到一大笔奖励以后开心的不得了。
那种脚步是可以模仿的。
他呼吸一滞,匆匆穿上了外套拿了房卡,再度冲了出去。
江隼这边没有换片场,还在宫殿前拍其他的镜头,进度也不算顺。
正在大伙儿喝咖啡休息之际,那现代装束的江绝突然小跑着回来,跟个孩子似的大声唤了声江伯伯,示意他看向自己。
他连戏服都没有唤,竟直接走到那长阶旁边,哼着小调就开始往上走。
踌躇满志又欲盖弥彰,哪怕脸上没有明显的笑容,可得意又兴奋的状态也从脚步和眼神中展露无疑。
他在走完一半之后,猛地一回头,笑着看向江隼:“是这个感觉,对吗?”
那得意满满的模样,明明就是澹台洺站在上面。
“这时候倒是突然明白了!”江隼笑着骂了他一句,挥手道:“赶紧换衣服去吧!”
另一边,欧美风情街的布景上。
“来准备!”副导演大声呼喝着群众演员,示意他们准备开始当人工布景板。
真跑到纽约包下一条街来,肯定不现实。
这些风情街都是布景板似的壳子,走在里头可以看见橱窗霓虹灯,还有各种大卖场和购物中心的店面,其实全都是简单粗暴的布景——就像煤老板的书房里放满了大部头的外文书看起来很有文化,其实全是包装j-i,ng致的纸壳子。
群众演员里既有高挑瘦削的金发美女,也有看着就颇为街头的黑人混混。
他们当中,有人抱着牛皮纸袋装的一摞杂货,有人牵着三只狗看起来像在散步,还有人挽着伴侣笑容亲切,像是来一起逛街的。
副导演早就安排好了群演的调度,让他们顺着整条街来回走动,成为镜头里模糊却又真实的路人。
这些路人既不能跟走秀似的隔几米放一个,也不能一团团的出现在镜头里抢戏,具体出场的间隔都有专门的小导演帮忙控制,使整条街道都看起来颇为真实。
戚麟的肩膀还是有些酸疼,但他在跟医生确认之后,绑好了威亚再度上阵。
今天要拍摄他在偷窃重要证物时意外失手,要跑酷般在高空利用各个窗口和霓虹灯想法子脱身。
“c组!开始!”白凭坐在监控屏前指挥道。
街头开始陆续的出现各种行人,牵着狗的年轻人嚼着热狗,几个黑人有说有笑的逛着街。
咖啡窗口的店员忙得焦头烂额,好几个客人等得都颇有些不耐烦。
花店里有贵夫人抱着狗笑着走出来,身后的佣人抱着两束鲜切花匆匆跟上。
刚才还布景般死气沉沉的街道瞬间活了起来。
“a组!准备入镜!”
下一秒,拉威亚的工作人员同时发力拉绳子,戚麟只感觉胸口腰侧被猛地一提,自己就升到了半空中,开始摇摇晃晃地接触那象牙白的墙面和摆着花盆的窗口。
他要在半空中完成多个危险动作,每一个都在练功房里熟悉了许久。
能够信任的,只有自己长期以来的练习。
戚麟调整了呼吸的节奏,比了个ok的首饰。
摇臂上的摄影机调整着角度,高空的摄影无人机发出令人出戏的响声。
三个机位正以不同距离拍摄着他的动作与神情,而他要在配角的追逐和投掷下从购物中心的七楼一路翻到花店的招牌上,最后跳上同伴开来的车上,顺利地逃之夭夭。
伴随着信号灯亮起,他们同时开始行动。
威亚勒的他肋骨生疼,戚麟的脸上却露出轻松挑衅的笑容出来,在一众路人的惊呼声中从栏杆上一跃而下,开始障碍跨越式的在高空墙面上开始逃亡。
他身后的配角开始投掷任何手上能抓到的东西,连带着掏出枪来,一边笨拙地想要抄近路追上他,一边试图击中他的身体。
伴随着枪口猛地一亮,戚麟身边放了引爆器的花盆开始接连炸开,在他的脚边瞬间分崩离析。
他快速的扭头看了他们一了脚步寻找往下爬的途径。
在脚步一空的情况下,他单手抓住阳台的边缘,下面拉威亚的人纷纷发力让他能稳定地吊在那里。
少年一个侧身躲过了头顶上的s,he击,长腿一荡就落入下方的平台上,转换方向开始继续逃亡。
等这一条拍完,戚麟被勒着的腰侧感觉都快断了。
他不好意思当着其他人的面检查自己受伤了没有,只顺着疼痛感摸了摸四处的骨头。
还好,骨头都在。
这一条确实危险又刺激,为了保证在屏幕上又刺激又好玩,他们还是连着拍了好几条。
连在下头跟纤夫似的拉着威亚的工作人员都换了两拨。
等收工的时候,戚麟瘫在长椅上,完全不敢摸自己的腰了。
他怀疑一掀开衣服,估计哪儿哪儿都是青的。
正在喝水休息之际,远处传来了惊呼声。
“是江烟止——”
“江皇吗!真的是江皇吗!”
白凭原本在看监视屏里的回放,听见动静时跟着一抬头,就看见了他的老婆孩子。
江烟止带着江绝一起过来探班,由于带了太久戏妆的缘故,现在两个人都是完全素颜的状态。
江烟止的皮肤保养的很好,顺滑而有光泽,只是眼角免不了添几条细纹。
白凭随口跟下属交代了几句,起身去迎接他们。
对外,江烟止和白凭是多年密友,而且在接受采访时都会为对方的恋情打掩护。
像白凭这样比较圆滑的,在被问到江烟止情感状况时只转移话题,表示自己说多了怕是就请不到她来演戏了。
但江烟止这种性子比较直接的,有时候就会大大方方承认。
“我见过老白他女朋友——眼光不错,那姑娘挺漂亮的。”
白凭这时候也没法反驳,就僵着脸笑一笑:“是,我女朋友可好看了,不是我圈里的人别问了哈。”
这话确实也没毛病,白凭是导演编剧圈的,跟江烟止没关系。
戚麟第一眼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公开露面时,有种真实的紧张感。
他甚至开始担心他们仨要是曝光了,媒体会有多难对付。
没想到那两人当着剧组人员的面行西式的吻颊礼,也没任何人觉得有哪里不对。
江烟止已经快到杀青的边缘了。
她只用再跟江绝拍一场哭戏,就可以坐飞机去海岛上安心晒太阳度假了。
《人鱼歌》因为后期要逐帧渲染,起码得明年五月左右才能上映。
“小戚——小戚过来。”白凭朝着他挥了挥手:“老江给咱定了个餐厅,等会卸了妆一起去啊。”
江绝听见老江两个字的时候眉毛一跳,看向了还上着妆的戚麟。
他们两人的目光短短交接,然后客气的打了个招呼。
这是他从时都回来以后第一次见到戚麟。
他不化妆的时候,温和而纯粹,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而这种偏粗犷风格的妆容放大了他眉眼的攻击性,同时也深化了五官轮廓,看起来更有几分荷尔蒙上升的冷峻和成熟感。
这个妆容打磨走了他温润的气息,整个人看起来颇有些高冷。
……还真是挺好看的。江绝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自己的鼻子要是有这么挺就好了。
“谢谢江阿姨。”戚麟乖巧道:“我现在去卸妆。”
“叫什么江阿姨啊!”旁边的副导演逗趣道:“江皇这么年轻,看起来跟二十三岁的新人一样,叫江姐呀!”
江绝呼吸一滞,不着痕迹的给这副导演记了一笔。
戚麟心想真要喊一声江姐这辈分跟关系得乱成什么样,只笑着打了个哈哈就遁走卸妆去了。
等真的到了车上,气氛才更加奇怪起来。
白凭不仅是个路痴,而且方向感还奇差,据说在国外走丢过不止一回,每次都是江烟止亲自找回来的——
他每次走丢都会以奇怪的方式跑到各种诡异的地方,有次甚至从地铁站一路走丢跑到公墓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