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旗,不是妈妈不让你出去。我们熬过这几天,等这件事儿翻篇了再出去找同学们,好吗?”
王雨旗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当妈的看了心里不好受,只得继续安慰他:“汪贺西那么大的人了,怎么可能那么不禁打?”王雨旗呜咽了一声,痛苦地闭上眼睛:“我知道。但是我很想见他。”“旗旗啊,我们懂道理,好吧?”“我懂。”王雨旗哭得浑身发抖,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淌,“我都懂……”他想起汪贺西为他做的所有牺牲,胸口竟然开始隐隐作痛,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钝痛,绝望,相思如狂。
“但是我好像爱上了个人,我必须要去见他。”
王母静静地看着儿子这副痛苦的样子,眼里一点点泛出光。她俯下`身摸了摸王雨旗的头,突然笑道:“我儿子终于长大了。”
[1]摘自:《尤利西斯》 — 〔英〕阿尔弗雷德·丁尼生
太阳升起,太阳落下。
汪贺西不知道校内“寻找汪王”二人这回事,也不知道王潘事件后续引发的一系列风波。事态已经全面升级,全校学生逆反情绪爆发,时时刻刻都有人爆料,校领导连夜紧急开会,不知道商量出什么对策。
他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日月交替在他的脸庞留下痕迹,光y-in斑驳。被软禁在家的他无事可做,只得呆坐在房间里一遍遍回想他与王雨旗的过往,幻想着郁郁葱葱的石榴树和延绵不绝的扶桑花,成熟的果子在阳光下缓缓裂开,落入潺潺小溪,溪流一路顺着含有黄金的矿脉往远方流去,而在山丘的尽头,矗立着一棵遮天蔽日的栗子树。
突然,一阵蜜蜂嗡嗡声将他拉回现实。他朝四周看了看,没什么异常。
卧室门被打开,汪母站在门口,神情复杂地看着儿子:“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没什么特别想吃的。”
“嗯。”她低下头,犹豫再三,在走开之前对儿子讲了句,“你爸高血压都犯了。我跟弟弟下个礼拜又要去美国,不指望你能照顾他,但是少给他点气受受总能做得到吧。”
汪贺西看了她一眼。
“他终究是你爸爸。”
“我知道了。”
门被轻轻带上。汪贺西叹了口气,继续靠在窗边。事已至此,真真假假孰是孰非已经不再重要,当一个人最终较起真来的时候已不再是为了对错。这时,那恼人的嗡嗡声又传了过来,汪贺西皱起眉头,终于忍不住推开窗户往外看。
一架漆黑的无人机?!
窗被打开后,这架无人机“嗡嗡嗡”地左右摇晃,尝试了几秒,大摇大摆飞进了汪贺西的卧室,最后险些掉在他头上。什么情况?汪贺西狐疑地捡起无人机,翻过来一看,肚皮上赫然贴了一个手机!他瞬间心如擂鼓,几乎是本能地想到了王雨旗,与此同时手机屏幕也亮了起来,一个陌生号码来电。汪贺西慌慌张张拆下手机,因为激动而按了好几次接听键。
“喂。”
他在听到王雨旗声音的那刻落下泪来。
“汪贺西?听到没有?”
“听到了。”汪贺西吸了吸鼻子,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语调,“你这鬼点子可真多。”
“这次你得转我三千块,我买这鬼东西花了我妈的钱,还特地配了个望远镜。”
“嗯。”他几乎哽咽,紧握住手里款式老旧的手机,“我家楼层是高了点。”
“看都看不清,你怎么才开窗?”
“雨旗,你还好吗?”
“我还好。你好吗?”
“还好。”
听筒里传来二人短促的呼吸声,以及外头呼啸的风,汪贺西觉得他必须要说些什么,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夜短如朝露,很快就要蒸发在红尘中。“我……”他使劲揉了揉眉心,在痛苦中突然绽放出了个笑容,“雨旗,我们私奔吧。”过了好久,电话那头的王雨旗似乎紧张到极致,结结巴巴地说了句:“好、好啊。”这片如朝露的夜酝酿了整个奇妙季节,此刻终于落下了一阵思念雨。两个曾经没有任何交集的人——此时此刻,在同一片夜幕中——手足无措地品尝着爱情的滋味,向死而生,如火如荼。
汪贺西的心快要跃出胸膛,他“腾”地站起来,对着手机低语:“雨旗,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你仔细听好。”“嗯。”“等会儿我会买一个披萨外卖,你假装打电话等在楼外面,看到送外卖的以后混在他后面进楼。底楼大厅左拐,走大概两三米就能看到一个消防报警器。你按下它之后,整栋楼的居民都要紧急疏散。我到时候混着人群下来。”
王雨旗不响。
“你能做到吗?”
“汪贺西。”
“嗯?”
“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
王雨旗站在风中仰头看17楼,脸烧红一片,泪水再次夺目而出。他不知为何双手不停地颤抖,这种失控感太可怕了,自己此刻就是扑火的飞蛾,不受控制地说出这种又痴又傻的话来。但自己必须向他坦白,因为这是反复炙烤自己的欲`望,如果此时不说或许就再也没有表白的机会了。
他隐隐听到汪贺西与他母亲商量叫外卖之类的谈话,不一会儿,他的嗓音又温柔地躲进自己耳朵里:“我订好了,应该十分钟之后就来。你随时准备着。”
“好。”
这十分钟如十个世纪那么漫长,长得足以让繁荣的城邦变成断井残垣,让滚滚沧海变成高耸的山脉,让一无所有的青年们献上最纯真的爱恋,沙漠中开出鲜花。
王雨旗假装在楼下打电话,来回踱步,外卖小哥手捧着披萨按响底楼的门铃。“1706,我在你楼下。”话音刚落,电子铁门“啪”地一下解锁,王雨旗快步跟上,随着快递员的脚步踏进了大楼内。“我进来了。”他环顾四周,悄悄往左边走去。
“看到大花盆没有?”
“嗯。”
“再往前一点。”
果然,他跟着指令走了几步后发现了墙上的紧急报警按钮,艳红色刺入眼睛里,他后背竟然紧张得出了层薄汗。“雨旗,现在就按。”“好……”王雨旗一点点凑近警报器。
“喂!”这时,身后有个男人的声音猛地传来,“你干什么?!”王雨旗回头一看,不知道是物业还是保安正快步朝他奔来。他这时什么都不顾上了,闭上眼睛拉开防护罩狠狠往警报器上一砸!
震耳欲聋的警报声炸响,像战争爆发。
王雨旗忍不住捂上耳朵。紧接着,他听到此楼居民此起彼伏的开门声和尖叫声,两分钟后,在血红led灯的闪烁下,居民们如潮水般一波`波地朝底楼涌出,有的嘴里骂骂咧咧,有的脸上惊慌失措。他往人群走去,踮起脚寻找汪贺西。“着火了!着火了啊!”“草泥马到底几楼着火了?!”“快跑啊!”人群不停地涌出,王雨旗想往里走,但是耳边充斥着人们的叫喊声,他们的脸在灯光的映照下扭曲变化,竟似厉鬼。汪贺西……他开口却又喊不出名字。
突然,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
王雨旗回眸,在暧昧的灯光下看到一张斑驳的脸,他眼角眉梢带着明显的淤青,显得狼狈不堪,但是对自己微笑的时候,那双眼却是喝醉了的火烧过,如痴如狂地燎进自己眼里,心里,身体里。他甚至忘了呼吸。
“汪……”
“快走!”他没来得及张口就被汪贺西拖着往外头跑。凉夜垂悬,王雨旗跟着汪贺西一路往前狂奔,他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奔向何方,闪烁的霓虹和剧烈的警报声逐渐被甩在身后,他只觉得自己奔得胸腔疼痛,脾肺快要炸开。在黑暗道路的尽头,王雨旗隐隐看见绿荫如盖的栗子树,那所有繁星升起的地方。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姚薛摇摇头。他面色依旧不好,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话不多,只是不停地喝咖啡。小胖子局促地坐在学校咖啡厅的老位置,不敢正面看他:“我晓得你不赞成我们这种做法……但是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曹雅蓉点点头:“不把事情闹大,学校永远只会糊弄过去。”
“我没说不赞成。”姚薛喝下最后一口咖啡,走去窗边俯瞰学院路下的人群。纪念小胡头七的学生还没有散去,几个女同学在思賢楼礼堂门口摆了一圈蜡烛,微弱的火光在夜里闪烁。“别忘了,我和你们是一伙的。”他的语调不知是兴奋还是落寞,但足够坚定。
组员们彼此对视一眼。
“我求了我爸。”
“什么意思。”
“公安局出面,拿到了那个酒店的大堂监控。”
所有人眼睛亮了起来,追着姚薛问:“怎么样?拍到王潘和小胡了吗?”“算是证据吗?”
姚薛闭上眼,点了点头:“铁证如山。”
“嗯……汪贺西,你别……”
汪贺西将他推到树干上狠狠地吻了起来。此地什么人都没有,天地间只听得见偶尔的莺啼和他们二人热吻、喘息的声音。王雨旗被吻得火烧火燎,一张脸汗浸浸的,他只听得耳旁汪贺西的轻笑声:“宝贝,别忘了呼吸。”他张开嘴大口地呼吸,而下一秒呼吸又凝滞了。对方含上了他的耳垂,一路吻至脖颈。
王雨旗无助地闭上眼抱紧身前的男人,他觉得自己浑身发软,飘飘忽忽,眼前是各种光怪陆离的画面,直到他感受到对方的手摸进自己的衬衣里,那画面瞬间变得迟缓、粘腻,并散发出阵阵催|情的气味。
“汪、汪贺西。”
“嗯?”
"私奔是说说的吧……我、我还要回去。”
汪贺西不由分说将他往后一拉。天旋地转,他们两个滚在s-hi漉漉草地上。“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汪贺西爬上王雨旗的身体,“就现在一样,当着全校学生的面抱在一起。”王雨旗已经没有功夫和他讲话,他只觉得自己现在心律失常,明明是这么凉爽的夜,他却浑身燥热难耐,心里有条蛇在钻。“汪贺西……”他捏住他的衣领,不知是拒绝还是哀求,在月光下眼角泛红。
“别想以后,想现在。”汪贺西直起身子,捉住王雨旗的两双腿拉近自己身体,随后再次俯下`身,“做吗?”他们此刻紧靠在一起,彼此都感到了对方的勃|起,两人的血液在体内极速流动,这似乎是爱情带来的副作用,没有人逃的了荷尔蒙的支配,王雨旗夹紧双腿,颤抖着咬上了汪贺西的唇:“做啊。快点。”于是,静谧的罪恶中开出甜蜜的花,喜悦与痛苦如浑浊的泥泞相伴涌出,身体的平滑肌逐渐松弛下来,红肿,发热,在呻吟中被推向远方的浪潮,淹入繁星下讳莫如深的海。
海浪一阵阵撞击沙滩,时而气势汹汹,时而柔情蜜意,那咸腥的海水很快在他们心里燃起狂热,甚至陷入短暂晕眩。狂喜过后,第二波无情的浪潮又再次涌来,将奄奄一息的身体拍打,反复折磨。夜空中的倒影将泪水与汗水一并抹去,爱`抚着爱的奴隶们,于是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下,这一幕便成了唯一能被称颂为永恒的事情。
信息板上已经空空荡荡,有人手写了一首小诗,拿玻璃胶带贴在上面,风一吹就掉了下来。
“我的朋友,告别的时刻已经来临。
再见!我能对你说些什么?
说春天的严寒?
说枯萎的腊梅?
不,还是说欢乐吧!
说明天的欢乐,说纯净的天空,说野外金黄的花朵,说孩子透明的眼睛。
我们应该带着尊严告别,不是吗?”[1]
曹雅蓉举着画笔,忽得听见画室外一阵s_ao动。身边的同学捅捅她:“喂,听说今天政治哲学的那帮人罢课了。”“罢课?”“对啊,昨天晚上就开始了,学校压着消息。”曹雅蓉想了想,难怪他们闹了礼堂之后政教处没有任何反应,应该是在头疼那群学生。等等,莫非是姚薛?她立刻放下画笔跑了出去,顺便联系了同伴们。
学院路边挂上了一条横幅:禽兽导师离开校园。横幅旁聚集了几个同学,曹雅蓉往前望去,发现更多的学生停留在礼堂前的广场上,为小胡头七设的花圈还在,学校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没有撤下,那些蜡烛和鲜花比前一日的还要多一倍。她想打电话给疼疼他们,不料他们这时候倒是先打了过来。
曹雅蓉迅速接起:“喂?”
……
“对,我在。”
……
“好的,我现在就过来,你们别动。”她听了指令后拨开人群超前走去,“不好意思同学,让一让。”疼疼、小胖子他们一行人早在前排等着,曹雅蓉艰难地穿梭在人群,不时踮起脚找他们的身影,然而前排印入她眼帘的不是纪念小胡的各色鲜花,而是一张印有监控画面的巨幅海报!
王潘的正脸赫然出现在酒店大堂,旁边是小胡。
天,这一定是姚薛摆的……等等,罢课的不是姚薛他们班么?!曹雅蓉想到这儿慌慌张张往前挤,但是身边的学生都情绪高涨,所有死死人堵在礼堂广场高喊着口号:“王潘出来认错!”“王潘欠女学生人命!”“王潘出来认错!”“王潘欠女学生人命!”咒骂声控诉声此起彼伏。待她好不容易钻去前排,果然看见了以姚薛为首的哲学系和政法系同学们。
“鸭绒!这里!”学霸老远看见了她,朝她招手,曹雅蓉赶紧和他们集合,气喘吁吁地问:“怎么回事?”
“罢课了。”
“怎么突然罢课?”
小胖子c-h-a嘴:“你看学校论坛就知道了,今天早上的消息。”说罢亮出手机。曹雅蓉看了一眼,气得忍不住骂了句粗话:王潘以开会的名义跟着校长逃出国了!
“这他妈什么事儿啊?!”“对,学校明显包庇他!”疼疼推了推眼镜,“姚薛他们班知道之后怒了,我们计算机系的同学也咽不下这口气,今天早上八点做的罢课决定,一切发生得太匆忙,没来得及告诉你。”
“雨旗和汪贺西联系上了吗?”
学霸摇摇头:“生死未卜。”
太阳逐渐升高,毒辣辣的日头照着年轻的学子们,但是他们没一个人退缩,全体望着黑漆漆的思賢楼礼堂以及后头高耸入云的行政办公大楼,这建筑如此庄严肃穆,从来没有人会去质疑它所代表的辉煌功业。根植在单纯学生心里的那个“崇高”的东西是那么的牢不可破,以至于他们此刻依旧对这宏伟的楼充满期待,希望里头的人能走出来和他们平等地对话。
僵持两小时后,学校似乎放软了态度,派了几个代表出来安抚学生,给所有人分发饮用水,并且不停劝说他们:“同学们,回去上课吧!你们的心情校方理解!我们立刻给大家答复!”
“几天前你们就是这么说的,但是我们等来了什么?!”“对!我们的学生会主席因为这件事失踪了,这就是你们的答复吗?!”
校方派遣的那几位显然没能安抚住学生的情绪,派遣完矿泉水后讲了两句,没什么用,便走了。姚薛站在第一排喝水,脸上毫无表情。“姚薛!”曹雅蓉看到他后朝他招手,立刻走了过去,问,“你还好吗?”
“还行。”
“你们班什么打算?”
姚薛摇摇头:“估计到午饭时间差不多就散了吧。这个活动是临时起意,没有人组织,不成气候,学校是不会理我们的。”
“他们刚刚还派人出来了呢。”
姚薛扭头看了眼他打印出的巨幅监控,讲:“他们估计也头疼着。我们趁汪不在搞这么一出,他回来肯定要问责,怎么处理很重要。”
曹雅蓉听得一头雾水。
“你不知道他们内部派别多得很,王潘跟在汪贺西他爹后头,和谢璨那几个老油条属于温和派;朱政民虽然和沈杨是死对头,但他们两个处理问题手段都比较强硬,我们在外头闹,他们两派估计正在里头闹。”
“嗯……”
“他朱政民竟然敢威胁我。”姚薛忍不住嗤笑一声,“老子出国前整他一把,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还有王潘,他等着,有种别回国。”
曹雅蓉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心里难受,又回过头去找小胖子。“胖胖,你们文学系的怎么说?”“啊?”小胖子挠挠头,“我们班估计还不知道这事儿呢。听疼疼讲队伍可能快要散了。”“好,你们注意安全。我陪着你们。”“我们一起。”旁边的学霸听到后握住曹雅蓉的手,“我们永远在一起。”
“嗯。”
正当大伙的心情逐渐平静下去,准备依次散去的时候,礼堂的门开了。沈杨走了出来。
广场所有学生安静了下来。
沈杨面对学生不怒自威,周身散发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的味道。他清了清嗓子,逆光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对所有人说道:
“学校允许你们悼念胡同学逝世,表达哀思。但是,悼念的队伍里出现了很多不正常的情况,有极少数人借机散布谣言,肆意攻击、污蔑学校领导和教授,蛊惑学生罢课、抗议,甚至还有人打出了反动的横幅标语,你们自己想想,这些人还配做一个新时代的大学生吗?!
这些极少数人不实在悼念胡同学,而是打着“寻找真相”“平等自由”之类口号破坏学校法制安全!其目的是要搞散人心,搞乱学校,破坏校园安定团结的局面!
所有学生现在立刻回班级去!如果下午还有人聚集,我在此先警告这些计划y-in谋学生,不要以为学校不会诉求法律手段来惩治你们!”罢转身扬长而去。
底下哗然一片。
很快,有不少学生垂头丧气地走了,聚集的队伍一点点散去,你若仔细看他们,会发现学生们的脸上写满屈辱的表情。
小胖子不服气,嘴里连连喊着:“凭什么?”姚薛拉了拉他:“先吃饭吧。”几个人有些丧气,均沉默地走去食堂三楼咖啡馆。他们胡乱点了些意大利面,吃进嘴里不是个滋味。疼疼忍不住发问:“雨旗和主席到底去哪儿了?总不见得真的被关看守所了吧。”
“汪贺西是校长儿子,怎么可能呢。”姚薛安慰了她几句,“顶多就是被关家里写检查。他们一贯的套路。”
“真被关家里我倒也放心些……只要没有警察介入就好。”
“警察没工夫管这闲事,除非学校有人特别指使。”
学霸看看姚薛,讲:“我以为你爸妈和汪贺西他爸一伙的。”
“是一伙的,有合作关系。”
“那你还跟他们对着干?”
姚薛这时候笑了,说:“老汪不也和他爹对着干吗?”
他们心下了然,都不自觉露出了些笑容。小胡喜欢的男人,或许总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吧……低头不语的疼疼突然呛了一口,险些把面条喷学霸脸上。学霸服了:“你干嘛?”“呜呜呜……”疼疼急得连忙抓水杯,把手机丢在桌面上。大伙儿凑上去一瞧。
#小胡的校友#我是14届的学生,曾经被沈杨性侵,他曾经对我说:“你永远摆脱不了做我女人的命运。”我恨他一辈子。
“c,ao……”他们几个面面相觑,惊得说不出话来。
#小胡的校友#这个话题在某个不起眼的中午莫名地活了过来,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的转发多为学校的女性,他们有匿名大一新生,也有毕业了多年的老学姐。不到两个小时,转发数量就超过了千位,有逐渐成为热门话题的趋势。
“我也曾被王潘性s_ao扰过,在他办公室,他掀了我的裙子,说我穿得s_ao。#小胡的校友#”、“当时我还是研一,上学三个月后被xx系的研究生导师xx性侵。他用毕业证要挟我,威胁如果我敢说出去的话就让我在学校生不如死。#小胡的校友#“……
这个学校的女学生们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于无声中,通过一个个转发与评论忽地彼此连接在了一起,她们用这种方法坚定地表达着自己的抗议,并送上对小胡自戕最崇高的敬意——虽然匿名,却以一个共同的身份并肩作战:
小胡的校友。
[1] 此诗为西单民主墙上最后的诗
外联部部长不响。
生活部部长直接拍了桌子,对着宣传部的那位冷笑道:“他们做错什么了?学校保护王潘要推他做院士的意图难道还不明显吗?他们一开始就没想去解决这事儿,所以能拖就拖,指望过两天咱们统统忘了,这事儿也就结束了!”
“没门。”外联部部长喝了口茶,用她一贯娇滴滴的语气说,“老学长昨晚发联名信,我签了。这事儿我跟他们没完。”
“他们?他们是谁?”宣传部部长再也坐不住,开始在学生会会议室来回踱步,额头沁着汗,“反对自然要反对,问题是我们通过什么形式来反对,要反对的是谁。是王潘,还是沈杨他们,还是校长,还是所有领导干部?”
这时文艺部的忍不住对他说:“你难道还不明白么?这时候分清谁是谁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沈杨那段话什么意思?’一小撮别有用心的动乱分子’,直接给学生扣了这么个大帽子,摆明了就是直接警告我们,我们如果不闹大,几天后所有学生会干事就是第一批被开刀的。”
“我无所谓开刀不开刀,我为了正义和言论自由。”
“呵,狗屁自由,主席和王雨旗都消失好几天了。”“政法系有学生跟我讲她被通知延毕了。”“延毕?!凭什么?”“c,ao……”
一时无话。
几位部长焦虑地坐在办公室,均不知道下一步改做什么,怎么做。空气中只剩他们交错的呼吸声,克制又隐忍,但下一秒似乎就要爆炸。
半晌,外联部部长开口:“抗议到底搞不搞?”
生活部部长没有看其他人,平淡地回答:“搞。”剩下的几位部长相看一眼,都点了头。“我同意。”“同意。”
他们就此根本问题到底是达成了一致,剩下的便是组织活动的细节安排。殊不知,如果他们此刻关注邮箱的话,汪贺西群发的一封邮件正静静地躺在所有部长的未读收件箱内。
“学生会需代表全校学生向学校提出三点诉求:
[一] 要求学校对胡同学作出正确的评价,立即开除王潘。
[二]鉴于学校在行政上的重大失误,要求学校向全体学生公开道歉。
[三]彻查所有被匿名举报有性侵、行为不端、欺诈等行为的教师职工。
此项工作需各部长充分配合,详细收集学生们的意见后制定具体的计划。详见附件。”
“汪贺西你这附件内容也太大了吧?”姚薛拿着一叠刚打印完的文档走回咖啡馆,“你不去办公室来这儿……”他话没说完就被疼疼他们抢去了话头:“雨旗没事吧?”“雨旗在哪里啊?”
汪贺西咳嗽了一下,轻声讲:“雨旗现在被控制在家里,未来两周内不会出现在学校,也不能和任何人联系。”
“有警察专门看着吗?”
“没有。但是学校给了她妈妈压力,也联系到了他父亲和外婆,我猜想也一定给了他们一些压力,所以……”
他们几个心下了然,便也不再多问,当某个公|权|机关想要给你“压力”的时候,自然有千百万个“施压”的理由和方法,他们只希望雨旗和他家人能安全。“那你呢?你没事吧?”
“我?”汪贺西不禁笑出声,自嘲道,“我这个小娘养的被爹关在办公室打了一顿,仅此而已了。我不可能有事的。你们有什么要和雨旗说的可以告诉我,我可以代为转达。”
“哦。”小胖子看了一眼曹雅蓉,曹雅蓉和疼疼交换了个眼神,与学霸对视两秒,四人同时得出了一些八卦结论,这位主席怕不是趁虚而入了。禁果尝了没?姚薛莫名其妙看着他们:“你们几个想什么呢?”
“我们在想主席是不是和雨旗住一起了。”“是的是的,雨旗妈妈不会同意你们同居的吧。”“你们那个了没有?”
主席面露红晕,咳嗽一声:“聊正事呢。一个礼拜后他就被放出来了,到时候问他去。”
“哦……”曹雅蓉挠挠头,问汪贺西,“你说的学生会活动是什么情况?”
“这是我和雨旗商量出来的抗议活动,我们简单地组织了一下。”汪贺西接过姚薛打印的材料,一一分发给大家,“我已经发邮件给了学生会各部长,外联部的会联系兄弟学校,请求他们的支援;宣传、策划两部合作把抗议活动闹大,现场摄像全网直播;如果后续有经费上的问题,财务部会及时跟上……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每个人都愿意参加这个活动。如果他们不愿意……”
“我明白了。”学霸开口,“学生会的组织不起来,那就我们几个来组织。”“嗯。”小胖子立刻接话,“我和雅蓉可以做宣传和策划。”疼疼推了推眼镜:“网络这块我来。”“这事儿得抓住大众心理,一来沈杨说的那番话已经彻底伤了学生们的心,据我所知我们全计算机系的没有一个服气的。”
“我们艺术学院的也是。”
“文学院的已经有学生写文章了。”
“嗯,再有法不责众,如果我们能鼓动至少一半的学生声援抗议活动,那学校基本拿我们没辙。”
“对,外校和外界媒体如果能发声的话就更好了。”
一旁不做声的姚薛忍不住提醒他们:“这事儿完了我就飞美国了,但是你们几个得想好了。”疼疼他们几个不约而同看向他。他微微蹙眉,撇了眼汪贺西:“学校虽然法不责众,但是抓住所有带头的学生还是易如反掌的。”
汪贺西突然淡淡开口:“所以这事必须由我起头。”
阳光下,大伙发现汪贺西脸上还有明显的淤青,手肘上也有一块大面积的擦伤痕迹。姚薛问他:“这次为什么这么坚持?”
他扬起嘴角:“为了雨旗。”他头一次露出这样心满意足的笑,温柔又坚定,“他不能到场,我帮他完成心愿。我必须要让王潘付出代价。”
大伙点点头:“走一步算一步吧。”“为了小胡。”
“为了自己。”姚薛垂下眼帘,“小胡已经走了,她如果在世的话,更希望看到你们为了自己而抗争。”他抖了抖材料,对大家说:“咱们开始讨论吧。”
他们聊了很久,等谈完走出咖啡馆的时候,每个人心中都压抑着一股秘而不宣的情绪,觉得自己个人的命运即将与某种宏大历史交织在一起。汪贺西与他们作别,独自走到僻静的小道,拿出一个老式手机拨通了王雨旗的电话。
“喂?”
他每次听到王雨旗那声傻乎乎的“喂”都会笑弯嘴角:“今天乖不乖?”
“神经病!我又不是你儿子。”
“你知不知道我家以前被安过窃听器,我爷爷给人打电话、家里来客人,做什么事情都有人知道。”
“你什么意思?学校难不成还监听我?”
“不会,你一个小人物没那资格。”
“……”得亏的王雨旗此时瘫痪在床,不然可能立刻跳起来骂他。
“跟你的小伙伴开过会了,一切顺利。”
“好。”
汪贺西来到了通往他寝室的花园小径,忍不住朝路旁的一棵大树走去。他记得自己曾在这棵树下与王雨旗起了第一次肢体冲突,那时候自己刚竞选完毕,王雨旗这个脑后有反骨的人来找自己,要求进入学生会。
“想什么呢?”
“宝贝……”汪贺西坐下,靠着树干,仰头看金色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光影璀璨,“如果我被扫地出门了怎么办?”
王雨旗在电话那头笑了:“我养你啊。我出去上班,你在家做家务,照顾我妈。”
“好呀。”
“你还得喊我老公。”
汪贺西轻笑一声:“好的老公。”
“嗯嗯,乖。”
“老公,你屁股还累么?”
“你这个人是不是低俗?!跟你就是没话好谈!”王雨旗拧着眉毛,骂骂咧咧要把电话给挂了。汪贺西连忙喊住他:“雨旗。”
王雨旗不响。
“你知道我们在组织一个什么活动吧?这个活动的性质……咳,结局应该不会好。”
过了半晌,王雨旗的笑声传来:“我习惯了。不重要。”
抗议一事似乎根本用不着学生会动员,沈杨的那番话和#小胡的校友#话题彻底刺激到了学生的愤怒阈值,各院系早已群雄激愤,甚至自发组织起活动来。学校在罢课事件后第一时间清理了思賢楼的鲜花和蜡烛,不少同学开始网购鲜花和花圈,每天一批,指定快递员送到学校。保安最开始睁只眼,但之后就开始阻拦进校的快递,直至推搡殴打,于是,大量的鲜花和花圈被堆方在校门口,一时间引来各路群嘲。学生与学校之间的冲突越来越尖锐,短短一天时间内,校园内就充斥着携带武器的保安。他们来回行走、巡逻,一排排黑色的鬣狗。
“疼疼,网络舆情怎么说?”
“完全偏向我们。”疼疼把电脑屏幕反转过来对着大家,“隔壁学校也开始举报、曝光禽兽老师了。”
大伙凑过去一看,#小胡的校友#话题开始在全网蔓延,不仅仅是大学校园,控诉身边性侵事件的女性受害者已经遍布各行各业,有公司职员、国企高管、影视圈从业人员……小胡的死亡之翼在白色象牙塔内扇动了第一下翅膀,现在已经形成了一股气势汹汹的飓风。王潘、沈杨、谢璨、朱政民、校党委书记、陈晓五、周滨、辅导员等等等等,他们一个都逃不了,被牢牢钉在人心审判的十字架上。
“校长什么时候回来?”
“听汪贺西讲他忙着安顿小儿子,至少得几天。”
姚薛翻过自己打印出的时间表,望向楼外人烟稀少的学院路。“行动很快就开始了。”
清晨,警戒刺鼻的恶臭混在清冽的空气里。
广场上坐满了学生,其中有不少混在人群中的报社记者,以及兄弟学校的学生们。学霸和小胖子躲在广场后头,偷偷按下摄影设备的录像健,将镜头对向礼堂门口整齐一排的安保。他们身穿漆黑制服,佩带武器,与礼堂融为一体。
由于学校对处理王潘一事的反应激起群愤,学生会的领导干部在老学长和学姐的合作下,在思賢楼礼堂门口的广场组织起官方抗议活动,计算机系全体女生、哲学系全体学生、政法系、文学院、艺术学院等等各院系学生近千人响应参与;确定人数之后,学生会迅速制定出行程安排通知下去,并打印三条横幅,于凌晨趁保安不注意时偷偷挂在思賢楼附近:“立即开除王潘”、“向全体学生公开道歉”、“彻查所有被名举报教师职工”。兄弟学校的学姐们与外联部部长取得联系,决定带领学生前来支援,一股民主学潮如旋风般掀起。
八点整,参与学生在各班干事的协调下全部到场,彼此手牵着手坐下,身后是鲜艳又刺眼的大字在风里抖动。学生会执委会主席汪贺西,常代会会长姚薛,以及各部门部长集结在思賢楼礼堂门口。
大家看到汪贺西的那一瞬间几乎沸腾了。“主席你没事吧!”“汪主席听说你被软禁了!”汪贺西此刻身着他常穿的黑色西装,皮鞋发亮,脸上斑驳伤痕难掩他散发的沉着气质。他待人声渐消后,拿起话筒,对大家说:
“不久之前,我曾穿着这身衣服在礼堂内参加竞选,打败了我的竞选对手,成为学生会的执委会主席。今天,我还是这样,不过是在礼堂外,面对的是另一群关心学校、关心同学的学生们。
我参加竞选的时候,有个人大闹礼堂,当场质疑我没有做好学生工作。他说的没错,我为了达到目的,做过许多承诺,也认准了校园里没有多少认死理的人,只要资金给到位,过不了几天人们也就忘了这些承诺。在连任主席一职后我真正关心的也只是接下来的校庆活动,担心出乱子,毁了学校政绩。在此向各位同学道歉,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主席。”汪贺西说罢向黑压压的人群鞠了一躬。
底下同学一言不发。
“真正改变我的是那位大闹礼堂的同学王雨旗。识他之后,我整日害怕得很,怕自己的假面被他拆穿,当然他也确实做到了。王雨旗和他的同伴曾为我校同志骄傲节发声,为我校性别歧视女性刻板印象发声,已故的胡同学也是其中一员,那之后,王雨旗再次带领着他的同伴为所有被性|侵的同学们发声,遭受了巨大压力。所以,此时此刻,作为学生会主席,以及一个曾经满嘴谎言、被他拯救过的落魄之人,我必须站在这里,为他做一件坦坦荡荡的事。”
他回头看了一眼全副武装的“保安”们,仿佛在向过去的自己彻底告别。
“以及,我也必须向所有人坦白:我是同志。我的爱人是王雨旗。”
广场上的同学们沸腾了,偷偷直播的小胖子和学霸直接愣在当下,连姚薛都忍不住侧目,几位部长们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看汪贺西直播他的出柜宣言,随后鼓起了掌。静|坐抗|议这时倒成了个联欢,人群中时不时爆发出善意的调笑。
“主席给我们讲讲你们俩的故事!”“对啊!跟我们说说呗!”有个女生尖叫:“我早就发现你们有一腿了!”
汪贺西垂下眼,但又忍不住弯起嘴角。在此起彼伏的掌声与起哄声中,有位戴着口罩墨镜的娘娘腔站在人群最后。他远远注视着汪贺西的笑颜,看着爱人断送自己的前途,给他最光明磊落的告白。他不知道自己和汪贺西怎么就会突然相爱,他们以必死之心十指相扣诉说誓言,在轰轰烈烈的炮火下做|爱,在熊熊燃烧的火光中朝生暮死,宇宙爆炸,物种灭亡,历史翻滚,时间停止,一切结果不再有意义。
黑洞洞的武器依旧正对着坐在广场上的学生。
就在这时,思賢楼礼堂的大门缓缓打开了,人群霎时安静下来。几乎每个人都屏息凝神,好奇哪位领导会出面,和他们进行怎样的谈判。
队伍最前排的有无性恋,无政府主义者疼疼,旁边是有恋物情结的边缘人曹雅蓉,他们旁边是其他系的“妖孽”同性恋,有几个和小胡有点像,性观念开放,有几个看起来奇奇怪怪的,当然没人对他们的故事感兴趣。后头是一排排的女学生们,她们有的矮胖,有的丑陋,有的穷酸……他们在主流审美的话语体系下一无是处,可能被性s_ao扰了得来的是一句“怎么可能s_ao扰她啊”的嗤笑。他们此刻正静静地坐在广场上,为了同一个目标而一同战斗。虽然高举着反对教授的横幅标语,但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不是小胡与王潘的斗争,而是个人的斗争,是千万个聚集在此的个体与他们千万个悲剧的斗争。
这是青年初生的灵魂与未来整个命运的对峙。
她们在忍冬的香气中越过不可知的边界,在愤怒与讥讽的裂隙中静静等待,她们洞若观火,不畏惧矗立的黑色城堡突然崩溃,亦不畏惧隐匿在黑暗的枪林弹雨;她们愚钝幼稚,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抵达“幸福岛”,会见伟大的阿喀琉斯,熟悉的朋友。
原因无他,唯女子与小人。
那必将也是一个热烈的夏天,彼时的天气会与今日的一模一样,微风会吹着层层叠叠的麦浪,翠绿的苹果树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树下聚集了悠闲的奶牛,时不时甩动尾巴。金黄的小雏菊点缀在一望无际的山丘,只要微微抖动一下,整片丘陵就像被洒满了黄金,落在斑斓的溪水里,落在青年的眼睛里,终日游荡,歌颂友谊地久天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