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他们两人,慕纪彦便敛起脸上的笑意,目光如矩地看向燕文灏,直言道:“殿下找我,可是为了陛下命你主审之事?”
慕纪彦心里非常明白,过去,燕文灏因病一直久居深宫,从未上朝,对朝政完全不熟悉,如今燕帝下了这道旨意,命他查案,又让刑部和大理寺协助他,此案关系甚多,此时他转而来找自己,必然只会是为了这件事。
燕文灏闻言,敛了敛自己的表情,理了理广袖站起身来,神情肃然地对慕纪彦拱了拱手,态度诚恳道:“请慕大人助我。”
他虽然心中有数,但慕纪彦多年为官,对朝局的把握程度会比他深上不少,他手里能掌握的,除了几个重要的官员,其他一些小官,都还未曾过多去了解,所以此次,对于协助他审案的,关于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选,他还需要慕纪彦替他出出主意。
慕纪彦一向清廉公正,刚正不阿,又是属于中立一派,而且对于像李泽章这般贪污舞弊之人,最是看不惯,故而一定不会在协助办案的人选上,多做手脚。
何况,这也是他对慕纪彦的一次小小试探。
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慕纪彦抬眸看他,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殿下要我如何助你?”
他并没有拒绝。
燕文灏想的不差,慕纪彦确实对徇私舞弊的官员十分厌恶。
见慕纪彦没有直接拒绝自己,燕文灏便知道慕纪彦其实有心助他,于是他松了口气,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伸手拿过杯盏,饮了一口茶,燕文灏沉吟了一会,自嘲的笑了笑,而后他垂下眼帘,轻声道:“我常年住在凌霄阁内,静心养病,从来不曾过问朝政,对于前礼部尚书的这起案子,实在完全不了解,我不知父皇为何命我主审此案,但既然父皇下了旨意,我便要做好来。”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微微叹息了一声,之后继续道:“只是这案件实在牵扯众多,何况李泽章是良妃的生父,又是沐国公的女婿,亦是五皇弟的祖父,顾忌到他们,单凭我一人之力,实在无法做到尽善尽美的,纵然父皇命大理寺和刑部协助我,但我,还是不知到底该如何。”
燕文灏蹙着眉,嘴角扯出一抹无奈的笑:“这道难题,只怕就算是摆在父皇眼前,父皇也一样为难吧?”
慕纪彦始终安静地听着,面容丝毫不面,对此不发一语。
猛然把头抬起,燕文灏眼里还带着淡淡的茫然,他看着慕纪彦,出言问道:“不知在慕大人看来,我该如何做?”
慕纪彦闻言,把手中的杯盏放下,然后重新把目光投掷到他身上,眼中的精光一闪而过,“认真查!”
顿了顿,他又继续说道:“近年来,秋试徇私舞弊之风盛行,陛下早有心要查,此时出现的这期案件,无论关系到谁,殿下都不该理会他们,将案件彻查到底才是,陛下或许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才会命你来主审。”
以慕纪彦对燕帝的了解,对于燕帝之所以会下旨让燕文灏来主审这起案件的原因,自然能猜到八九不离十。
听完他的话,燕文灏微微颔首,肃然道:“慕大人所言,我记下了。”不过,他眉间的褶皱,还是没有松开,显然还有疑惑。
稍稍犹豫了一会,燕文灏忍不住,又一次开口道:“我还有一个问题,请慕大人为我解答。”顿了顿,他直言道:“慕大人认为,我该选哪些人协助我审理案件?”
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慕纪彦思索了一会,斟酌着说道:“我倒是知道几名官员,他们通达聪慧,人品学识都非同一般,只是由于性格太过孤傲,不喜与人同流,加上从不修饰言辞,言语上也颇为直白,故而不曾受到重用,殿下若是不介意,他们或许能助你。”
“请大人写下他们的名字。”燕文灏抬手比了一个请的姿势。
点了一下头,慕纪彦提笔写下了他刚才所说的几个官员的名字,一共五人,交给了燕文灏:“便是他们了。”
接过纸条,燕文灏低头扫了一眼,在看清上面的名字后,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心里不禁点头,显然十分满意。
——这份名单,与他先前自己所拟的名单,一人不差。
这几个官员,都是他曾经让暗五去调查过的,个个品性和学识都不差,唯一比别人差的,便是一个良好的机遇。
至于这个机遇,便由他来给吧。
※※※
慕子凌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接近酉时。
盯着床顶的雕花看了一会,昏迷前的记忆再次涌来,心绪翻涌,他再次感到头疼欲裂起来。
抬手捂着胸口,慕子凌把自己的身子卷缩了起来,他瞪大眼睛,张着嘴,竭力呼吸着,几次想要出声叫唤,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听到细微的声响,一直侯在外室的阿临匆忙走进来,在看到慕子凌醒过来时,他连忙把自己的大脑袋凑过去,红着眼圈问道:“公子,您觉得怎么样了,还难受吗?”
看到阿临,慕子凌微微一怔,过了许久,他才哑着声音喊道:“阿临?”
“是,公子,阿临在。”
眨了一下眼睛,几滴圆滚滚的泪珠就顺着他的脸颊砸了下来,抬手抹掉泪珠,阿临慌手慌脚地去倒来一杯温水,喂给慕子凌:“来,公子您先喝口水。”
顺着阿临的手把水喝下,慕子凌才觉得自己的喉咙才好了一些。
“阿临,你怎么会在这里?”
慕子凌的声音虚弱无比,但或许是因为看到了阿临,此时此刻,方才令他感到窒息的痛苦已经少了不少,只是他依旧卷缩着自己,脸色苍白,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您回来了啊……”吸了吸鼻子,把自己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阿临忍不住又问道:“公子,您到底怎么了?”
回来了?
睁大眼睛,慕子凌把视线从阿临的身上移开,落在了他的身后,在看到自己熟悉的摆设和布置时,他终于忍不住,抓紧被单,红了眼眶。
第45章 16
这间屋子里,有慕子凌无比熟悉的气息和摆设,他在这里,生活了那么多年,而这些东西,都让这时候的他,感到非常安心,非常舒适。
这里,是他的家,是他自小生活的地方,还有父亲在啊……
想到这里,慕子凌终于忍不住,鼻头一酸,双手把被角撰得紧紧,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发红的眼眶滚落下来。
他无声地哭泣着。
如今,他终于可以什么都不用去想,就这么好好的发泄一次了——
他离开皇宫,回家了啊。不会有人再一直盯着他,不会有人再时时刻刻关注着他,他也不需要,那么小心谨慎了。
这是慕子凌次哭,哪怕是上一世,直到临死前,他被迫饮下那杯世间最苦、最涩的毒酒,听了那些最恶毒的言语和嘲讽,他也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哭的像个孩童一样,无助又悲伤……他也哭得十分肆意,一点都没有试图去控制和压抑它。
阿临哪里见过自家公子哭的模样,顿时,圆圆的脸就皱了起来,他晃了晃神,反应过来后,立刻就手忙脚乱地递了一方干净的帕子过去。
“公子,您擦一擦眼泪吧。”
接着,他想了想,又把自己的脑袋凑过去,担忧地询问道:“公子,你可是又难受了?”不然公子怎么会哭得这么伤心?
扑闪了两下眼睛,阿临鼓着腮帮子,一脸担忧地看着慕子凌,心里非常忧郁,也非常难过——
他家公子先前中毒才好了没多久,本就身子不好,如今又不知为何吐血昏迷,如果是可以,他真想代替公子来受这些罪。
狠狠地哭着发泄了一回,慕子凌已然感觉好受了不少,此时听到了阿临关怀的话语,他便缓缓地眨了眨眼睛,而后,慢慢地放开了自己卷缩着的身子,抬起手来,抹去了自己脸上的泪痕。
这会儿,虽然慕子凌的神情还是有些怔愣着,整个人也非常虚弱,但是,他的身子已经不再继续发抖,脸上也恢复了一点血色。
把眼泪擦干,慕子凌一直沉默了许久,直到他感觉自己情绪完全缓和了下来,不再难受,他才扭过头,看向阿临,哑着声音问他:“我是怎么回来的?燕……二殿下呢?”
他之前的记忆,就断在回到宫室后,他想起燕文灏对他坦白的事,觉得头疼难受到不行,随后喉咙涌起一股血腥味……
再往后,便再没了记忆。
他知道,自己当时,或许是昏过去了。
只是,他为什么会回到慕府,又为什么会在自己的房内,他便不得而知了。
扁了扁嘴,阿临的口吻里依旧还存着不满,不过他的回答,却是规规矩矩的:“是二殿下把昏迷中的公子你带回来的,殿下把公子你抱到房间后,便和老爷去书房了。”
顿了顿,他又道:“还有福公公,他去替公子你煎药了。”
慕子凌闻言,怔了一下,沉吟了一会,他语带疑惑地又问了一次:“你方才说,是殿下送我回来的?”言语里有特别明显的讶异。
“确实是这样的,公子。”歪了歪头,阿临看着自家公子,心里虽然很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又回答了他。
确定了这个答案,慕子凌缓缓收回了自己视线,仰躺着,目光怔怔地看着床顶的雕花,思绪却已经飞快地转动了起来。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慕子凌忽然有些难过地勾了勾唇角,本就苍白的脸上,扯出了一个十分苦涩的笑容,衬得他的脸色越发难看。
大抵是一旦喜欢上了一个人,就很容易患得患失吧,所以,在听到这个答案后,慕子凌就控制不住地去想,或许,燕文灏是不再需要自己了吧?
否则,为何要送他回家?
思及此,他本来已经缓和下去的情绪,想到这里,又再一次地翻涌起来。
难受地抱紧自己,慕子凌发现心底像是破了一个大洞一般,觉得浑身发冷,突然,他表情一变,而后剧烈咳嗽了起来,喉咙也跟着涌出一股甜腥的味道……
“公子——”
大声叫唤了一声,阿临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自家公子吐出的一大口血,而且还有喘不上气来的模样,简直吓坏了。
六神无主地在屋内原地转了两圈,想起府里的大夫应该要到了,阿临这才稍微冷静下来一点,他停下转圈的脚步,之后慌忙道:“公子你等等,我这去把大夫带过来。”
话音刚刚落下,他就已经转身快步往外走去。
急急忙忙跑出去的阿临刚刚出了拱门,就一下就撞到了慕言怀里。
“怎么这般慌慌张张的?”扶住阿临,慕言皱眉看他:“可是公子怎么了?”
仰起头看到慕言,阿临就连忙把自家公子已然醒了的消息告诉他,“你快去通知殿下和老爷吧,公子又难受了,我得赶紧去找大夫来。”
说罢,他就脚下生风地,快速地绕过慕言,不一会就跑远了。
而慕言听了话,眼中亮起一丝欣喜,也匆匆忙忙地赶回书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燕文灏和慕纪彦。
与此同时,屋内。
慕子凌躺在床上,用力地咬着牙,闭着双眼,借此遮掩住自己眼底的难过和苦涩,他微微侧着身子,紧紧地环抱着自己,似乎唯有如此,他心里的那抹疼痛,才会有所缓解。
维持着这个动作许久,慕子凌一动不动的,直到门外传来了清晰脚步声,他才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
压下心里的难过和苦涩,慕子凌松开环抱着自己的双手,他吃力地用手肘撑起自己,缓缓坐起身来,往后靠坐在床头,他低垂着头,思绪却是放空的。
一个人静静坐着,直到他听到脚步声近在咫尺,这才抬起头来,目光有些茫然地看向来人,但他在看清来人是谁以后,很快便面无表情地把头转了回去。
“殿下,请恕微臣身子不适,不能向您行礼了。”
慕子凌的语气冷然,这一句,也仅仅只是一声问安。
见状,燕文灏怔愣了一下,往前的脚步,被迫停了下来。
站在距离慕子凌尚且还有十步路的地方,燕文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此时脸色依旧惨白,神情也还低迷的慕子凌,眼中的光亮完全散去,只剩下满满的疼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