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知道,事到如今,曾经触手可及的东西也渐渐成了奢望,许多曾经握在手里的东西如今皆是求而不得,他心里明白,可真正看清时,还是忍不住要心凉。
萧言之嘿嘿一笑,又道:“再说了,他们要是都跟儿臣似的,父皇您一天得受多少气啊?”
这话倒是把皇帝给逗笑了:“你还挺有自知之明啊?”
萧言之搔搔嘴角,谄笑道:“父皇过奖了。”
“没夸你!”
打从这日起,皇帝就一直病着,但早朝只休了一日,之后皇帝每天早上醒了之后,都会让赵康往他脸上涂点儿铅粉,瞧着能苍白一些,上朝时再时不时地咳几声,每每看到秦泰或者说起秦泰时就露出一副冷淡却暗自伤怀的神情。
加之太医陈中已经将皇帝与秦泰之间的那些个恩恩怨怨编成了感人的故事散播出去,原本还有大臣想要帮秦泰说几句好话,可一听这故事里秦泰口蜜腹剑,甚至有背信弃义之嫌,他们也就将原本要说的话给咽了回去,再从人口中听说秦风明与长安富商勾结大肆敛财时,朝堂哗然。
秦风明做的事情,秦泰怎么可能不知道?秦风明能张罗得这么大,怎么可能没有秦泰的默许?秦风明这事儿瞒得密不透风全长安没人知道,怎么可能没有秦泰的包庇?若不是被大皇子撞破,秦风明这事儿还要瞒多久?亏得秦泰平日在同僚面前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亏得秦家世代忠良,秦泰怎么对得起他的祖父?
可惜他们当中大多都受过秦家恩惠,要让他们背信弃义与皇帝一起端了秦家也是不可能的。这趟浑水,他们还是不蹚了,暂且就隔山观火,看秦家的太夫人是什么态度吧。
紧接着皇帝便在朝堂上提议让萧言之入鸿胪寺学习。
皇帝这话说得巧,他说的是让萧言之去学习,而非管理,那即便有谁觉得萧言之能力不足,也无法出言反驳,因为皇帝就是知道萧言之能力不足,才送萧言之去鸿胪寺学习的。但一个皇子进了鸿胪寺,他说一句话,只要不是错得离谱的,鸿胪寺有人敢不听吗?
容忍退让多年,皇帝却能为了萧言之的事情朝夕之间便彻底与秦泰翻脸,这件事让群臣看清了皇帝对萧言之的偏爱,事到如今,还有谁敢明目张胆地去得罪萧言之?那些曾经与秦泰一样只当萧言之懵懂无知而想要操控他谋取高位重权的人也都搁浅了各自的计划,暗自庆幸还有一个秦泰比他们心急,不然此时倒霉的怕就是他们自己了。
但皇帝的偏爱也让更多人起了攀附萧言之的心思。
朝堂之争瞬息万变,若没有一个皇室成员作为倚仗,他们的前路坎坷,几乎就没什么盼头了。而徐离善和徐离谦的身后都有母族帮衬,其他人即使攀附上去了,也只是去给人当个跑腿的而已,唯有大皇子萧言之孑然一身无依无靠,这也是萧言之一回长安就被许多人盯上的原因,只是那会儿还没人看得起萧言之,如今却没人敢看不起他了。
萧言之也明显感觉到自从皇帝在早朝上提起要送他进鸿胪寺一事后,他就突然大受欢迎,每天他在皇宫里来来回回的时候都能碰见好多来搭话的人,其中有一些是他在早朝上见过的,还有一些他从没见过的,萧言之实在好奇他们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而且真正去了鸿胪寺之后,萧言之才知道皇帝是挖了个大坑给他跳,说好了只是因为秦风明被罢免,所以让他来顶替秦风明原本的工作,以保皇帝寿宴时可以顺利地接待外使。
萧言之就想这事儿也算是由他而起,让他负责倒也在情理之中,可等萧言之去鸿胪寺报道之后才知道,鸿胪寺接待外使的工作有八成都跟礼部相关联,也就是说为了皇帝的这一次寿宴,萧言之除了要在鸿胪寺走动,还要算上半个礼部。
更要命的是萧言之一个皇长子往那儿一站,不管是鸿胪寺的小吏还是礼部官员,都是一副等命令的模样看着他,除了与皇帝寿宴有关的事情,其他事竟也要拿来问萧言之。
几天之后萧言之才猛然醒悟,他这哪里是去学习的?分明就是同时接管了鸿胪寺和礼部啊!
难怪皇帝善心大发,准他暂时无需去弘文馆听姬文成讲学,他都接管两个部门了,哪还有时间去弘文馆?!
最可气的是,当萧言之去向皇帝抱怨时,皇帝竟还一脸得意地装傻,恨得萧言之牙根痒痒。
八月末,秀女入宫待选,裴泽、徐离善和徐离谦维护长安治安的工作终于是完成了,然而萧言之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入夜,当裴泽来到万春殿时,萧言之正趴在榻上装死,听到裴泽关窗的声音,也只是动了下眼珠子,可连裴泽的衣角都还没看见呢,萧言之就收回了视线。
他实在是连动动眼珠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裴泽好笑地看着一动不动的萧言之,问道:“你不是顶替秦风明去的吗?怎么累成这样?”
“我被骗了……”萧言之委屈道,“父皇这个骗子……”
裴泽笑道:“陛下说要你去时,你就该想到了。”
“我想到了,”萧言之苦了脸,“但是我没想到他一下子给了我两个……二皇弟说什么了没有?”
裴泽摇了摇头,道:“他能说什么?快起来,明日的事情更多,不赶紧睡做什么呢?”
萧言之转着眼珠子看了看裴泽,低声道:“起不来了。”
裴泽摇头失笑:“既然没力气了,怎么不直接去床上躺着?”
“从门口走到床那边太累了。”
裴泽转头看了看床,再看看门,竟无言以对。
摇了摇头,裴泽弯腰就将萧言之抱了起来,转身往床那边走去。
萧言之咧嘴一笑,道:“还是义兄最好。”
裴泽白了萧言之一眼。
躺在床上,萧言之又滚到裴泽身边,眨着眼看着裴泽问道:“义兄,我弟妹还没到吗?”
闻言,裴泽的眼神一闪,答道:“没有,带着他们走要慢一些。再有个三五日就该到了。”
用马车载着三个人赶路确实是慢了些,但原本也不该是这么慢的,只是除了他派去的人,竟还有几波人在找萧言之的弟妹。
他的人赶到江南找到萧家兄妹时,就听说已经有人去找过他们了,幸而有萧言之的亲笔书信,不然他的人还真是没办法将萧家兄妹带走。
可人是带走了,他们还顺便带上了几条尾巴,就为了甩掉这几条尾巴,他们绕了个远路,这才耽误了行程。
他原本是想让萧家兄妹混着先前那批秀女入京,那样不容易被人察觉,但没想到事情比他想象中的麻烦。
当初在江南找到萧言之这个乡下小子时,他就知道必然会有人想要利用萧家兄妹来控制萧言之,毕竟所有人都知道,皇长子是在乡下长大的,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的乡下穷小子是最不经吓的,也是最好利用的,更不用说他还有弟妹,兴许只要三两句话就能让他成为自己的傀儡。
早知道最后会变得这么麻烦,他当初就该带上萧言之的弟妹一起回京。
想到这里,裴泽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萧言之明明就是在乡下长大的,可他为什么一点儿都不像是个乡下人?
裴泽想要问一问萧言之,可一偏头,发现萧言之又睡着了。
每次都睡这么快,他一个人想东想西的很没意思啊。
已经熟睡的萧言之并不知道裴泽的郁闷,而且直到第二天下了早朝之后,萧言之才明白裴泽这天夜里说过的“明日事情更多”是个什么意思。
这几天被鸿胪寺和礼部的事情搞得晕头转向,他竟忘了那些秀女入宫之后,他也是要跟着一起选妃的。
陪皇帝坐在御花园的某个观景亭内,萧言之看着由远及近缓缓走来的一群秀女,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父皇,今日似乎并不是甄选秀女的日子啊?”
萧言之将视线从那一群秀女身上收回,一转头就见裴泽也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徐离善似乎很想表现得不感兴趣,但那闪着光芒的眼神出卖了他,徐离谦就直接得多,抻着脖子能看多远看多远。
“这事儿你倒是记住了,”皇帝看着萧言之轻笑一声,道,“今日只是带你们来看看,若有看上眼的,就趁现在跟朕说,免得到时候再出了岔子。”
“哦。”
是怕把儿子看上的女人选进后宫了?萧言之撇撇嘴,转头面向那群秀女,开始放空。
虽然不感兴趣,但如果不做做样子,皇帝怕是不会放过他啊。
不知过了多久,萧言之都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肩膀却突然被拍了一下。
萧言之转头,眼神朦胧地看着裴泽:“怎么了?”
一瞧萧言之那快要睡着的模样,裴泽就一脸无奈:“陛下叫你。”
“恩?哦。”萧言之又转向皇帝,“父皇叫我?”
皇帝看着萧言之那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朕是叫你来做什么的?”
萧言之撇撇嘴,道:“可儿臣都不喜欢,父皇您说该怎么办?”
“都不喜欢?”皇帝蹙眉,“你是觉得她们哪儿不好?”
能通过初选入宫的,都是长相标致家世不错的,老三刚才叽叽喳喳地点出好几个中意的,看老二的样子似乎也有看上的,怎么到了他这儿就都不喜欢了?
萧言之想了想,道:“儿臣觉得她们哪儿都不好。”
最主要是性别不对,性别不同他怎么跟人家谈恋爱啊?
“那你是想找什么样儿的?”皇帝又问道。
“唔……”萧言之瞄了裴泽一眼,而后道,“就看上眼的呗。”
“什么样儿的才能让你看上眼?”
“就……就能看上眼的啊,”萧言之一脸无辜地看着皇帝,“父皇您就算问,儿臣也答不出啊,儿臣瞧着她们就没有心动的感觉啊。”
皇帝的眉心蹙得更紧:“你想怎么心动?”
“啊?”萧言之敷衍地回答道,“就是初见时四目相对之后会心跳加速的那种心动?”
问他什么叫心动?他只记得什么叫骚动。
皇帝眼角一跳,冷声道:“你绕着这亭子跑上十圈再去与她们对视,保准你看谁都心跳加速!”
裴泽三人听了皇帝这话都笑了,萧言之也只能无奈地耸耸肩。
皇帝摇头叹一口气,就站了起来,对萧言之说道:“没有看上的就没有吧,入宫的秀女也不只有这些,等朕问一问蒋贵妃这些秀女明日的安排,再带你们找个地方继续看。”
听了这话,萧言之先是愣了愣,将皇帝这话又琢磨一遍,萧言之才抽着嘴角问道:“父皇,咱们今儿这是在偷看?”
“什么偷看!”皇帝扭头就瞪了萧言之一眼,“朕只是寻了个不容易被她们注意到的地方。若叫她们知道你们都在,她们可还能表现出真性情?”
萧言之搔搔嘴角,低声道:“她们都入了宫了?还能有什么真性情?”
皇帝闻言垂下了眼,半晌后叹息道:“才刚入宫,她们再精明,也还只是孩子。”
蒋琬当年也并非是如今这样。
“是孩子您还……哎呦!”小腿被踢了一脚,萧言之这嘴才终于是闭上了。
踢了萧言之的裴泽却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向皇帝拱手一拜,道:“启禀陛下,臣羽林卫中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请容臣先行告退。”
皇帝指着萧言之道:“把他也给朕带走,他今儿不用去鸿胪寺,你带着他去羽林卫转转,别叫他闲下来。他一闲着就来给朕添堵!”
“是,陛下。臣告退。”
被顺便撵走的萧言之也向皇帝拜了拜:“儿臣告退。”
他怎么就给皇帝添堵了呢?这分明是皇帝自己给自己添堵啊,要不是皇帝非得叫他选个妃,他至于说这么多废话吗?他还嫌话说多了累呢!
看着裴泽和萧言之并肩走远的背影,皇帝叹道:“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言之这不正经的小子,也就在裴泽身边能安静一点儿。他是不是也该找裴泽问一问要怎么治那小子?
想到裴泽与萧言之,皇帝就又看了看还站在身边的徐离善和徐离谦。
琢磨了一下,皇帝开口道:“你们两个有事要忙吗?若没有,就陪朕用个午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