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道,“还没有。”
“那正好,咱爷俩一道用。”周云贵乐呵呵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焦灼,倒是周宇怕老爷子着急,瞅屋里也没别人,遂道,“今晨廷议时……”
“不急,先用饭。”周云贵并非不担心,如果他真的倍儿有信心,也不会大老远的来到昆明城打听消息。只是到他这个年纪,经的事多了,也便从容了。
周家世代豪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虽不过四五道菜,却十分考究。
祖孙二人默不作声的用过饭,天已尽黑,房间里点起烛火,亮如白昼。周云贵半眯着眼,倚着榻,手里握着盏普洱,并没有喝,“差事忙吗?”
“世子催的急。”周宇并无隐瞒,他出身商贾之家,虽以科举入仕,不过谁鄙视商贾,他也不能鄙视自己的祖宗。再者,他今日吃穿用度,绝大部分还是家中供己,若是只靠自己那些许薪俸,虽不至于去喝西北风,不过想过的如此滋润也是不可能的。
“朱大人走时只是带走了与藏人之间的协议,现在拟的是将来藏边贸易市场规则。”
周云贵道,“能把大概的东西带回来给我看看吗?”
周宇正管这摊儿,虽有些为难,并未带到脸上,点了点头,“那明天吧,不过,我早上得带回去,如今衙门里就是在忙这个。”
“我知道。”周云贵脸色柔和,温声道,“世子有没有为难过你?”
“这倒没有。”周宇解释,“不过,原本朱大人走后,应该轮到李大人领这差使,世子直接将差使交给了我,想来,世子也知道一些什么。”
周云贵笑笑,“世子虽是嫡子,但在兄弟间排行最小,先前因身有疾病,立世子之事自然轮不到他。不过,他乍一开口,王爷马上便为他请立世子,当年,大公子可没这造化。王妃是正妃,不过魏妃娘娘更得王爷宠爱,魏妃的娘家出身也不低了,如果世子没手段,他也做不成世子。他多知道一些,也是常情。”
当然,周云贵更看重的是明湛所释放的信号:友善。
以明湛的身份,能屈尊降贵的亲自与他们这些商人谈一谈,这本身就是非常好的意态。
“祖父,盐政改制,家里是打算……”
“家里还没讨论出个头绪来,族中子弟都以盐为生,还有那些跟着咱家吃饭的掌柜伙计们,纵然世子给出藏边贸易的优势,也有许多人安置不了哪。”周云贵叹道,“再者,祖上传下来就是靠贩盐为生,如今乍改了营生,是好是歹也不知道呢。”
“我看世子是下定了决心,旨意是从经帝都认可的。”周宇道,“世子册封后首次当差,怎么着也不会砸了。我看盐政改制后,盐价会大幅下跌,咱们再贩盐,也没多少红利可拿了。”
“而且,小额盐票完全是放开的卖,有银子就能去贩盐,完全不需要走官员的关系,就是底下的掌柜伙计也说不得要生二心。”自幼耳濡目染,周宇对于贩盐也有几分心得。
周云贵挑眉看向孙子,问道,“藏边贸易虽然也有利可图,,不比贩盐来的利大,这且不说,咱们家如今也不缺银子;第二,前三年虽然免税,可你也得知道,后头的税高达两成,自古闻所未闻。咱家要是应了,后头盐商们也得应,可这骂名就得咱家背。世子这一刀太狠了,永杰,世子次出手就对准了盐课,你信不信,这次藏边贸易若征了两成税,后头所有云贵两省的商贾,只要开铺子做买卖的,都会征重税。我不是心疼银子,可这是咱家立家的根本,总得为子孙后代留下些活路。”
“那祖父的意思是……”
“只要世子将税降至一成,我马上交出盐矿。”周云贵并非没有气魄之人,除非明湛失去世子尊位,否则盐政改制是改定了,哪怕为了脸面,明湛也绝会进行到底,何必为已定的事伤及颜面。做生意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周家同王府的关系向来很好,周云贵道,“以往咱们商贾税赋不过半成,如今提至一成,日子已经极艰难了。”
周宇道,“这只怕要慢慢谈了。”世子虽然姿态放的低,可一点儿都不像好说话的人。
周云贵自然也是做好了长期备战的准备。
明湛是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他装b的水平完全不次于凤景南,而且在明湛心里真的是完全没有看低商人的意思,他对人一向客气。
这种客气绝不是那种装出来的假惺惺的套路,人家是真诚而热络的称呼周云贵一声,“周先生。”
这年头儿,先生是对读书人的尊称。
周云贵听惯了别人叫他“周当家”“周老爷子”“太爷”等称呼,这声“先生”是头一遭,却有着说不出的舒畅。而且,明湛先单独见他,明显也是对周家另眼相待,周云贵觉得单凭这点,明湛真是有两把刷子,看来他能坐上世子之位还真不是侥幸。
周云贵打叠起精神,虽然明湛说了声免礼,他还是恭恭敬敬的将大礼行毕。
明湛笑道,“周先生真是太客气了,我曾听父王说起过先生,当年云缅之战时,先生深明大义,令人敬仰。”
周云贵几乎倒吸了口凉气,这一刀捅的真是地方,周家之所以在盐商中称老大,完全是因为当年凤景南初登王位,缅王犯边,周家人咬牙大出血的资助凤景南粮草,以至于凤景南对周家始终优容,这些年周家的生意才做的顺风顺水,银子大把的歉。
明湛这句话十分厉害,先点了周家的功绩,对,你们是有功,我知道,我父王也知道,我家都记着呢,人家先挑明,周云贵再怎么拐弯抹脚的也不好再拿前事出来说事儿了。否则,便有携恩求报的嫌疑了。携恩求报的下场是什么?不用人直接点明了吧?以史为鉴,当初被烹掉的走狗,被藏起的良弓们是不是都有携恩求报之嫌哪。
再者,明湛先把周家之功说在前头,后面一顶“深明大义”的帽子扣周云贵头上,周云贵若是不支持盐政改制,便是不“深明大义”了。
简单的一句话,已让周云贵打了个冷颤,明湛何止不简单,他也跟明礼打过交道,俩人完全不是一个级别。明湛一句话全让周云贵陷入两难,周云贵到底老辣,笑道,“这都是应该的,算不上什么,倒叫王爷记了许多年,真是折煞草民了。”
“父王常说先生视虚名为浮云,虚怀若谷,果然真名士自风流,我看永杰行事坦荡,颇有先生之风。”明湛笑着一抬手,“说了这些话,先生尝尝这茶。”
其实真的没说三句半,可周云贵很久没这种疲倦的感觉了,当初他新接家主之位,立足未稳便遇云缅之战,眼光独到的他决定要给王师捐粮饷时,族人多有不同意,周云贵费尽心力才说服了诸多族人,今日竟让周云贵又有了当初的压力。他的确需要喝口茶歇一歇,茶一入口,周云贵便道,“没想到世子也喜欢潽洱。”
“我对茶并无研究,”明湛向来平易近人,他笑眯眯的,闲聊一般,“听人说潽洱是年份久了才好喝,以往在帝都,每年清明雨前,贡了新茶,皇上赏赐下来喝起来也就那样吧。其实叫我说,虽然潽洱在帝都的名气不如龙井、碧螺春大,不过,潽洱有一样好处,就是我刚说的,年份越久的潽洱越是珍贵。像绿茶、红茶则要掐个鲜儿才味儿香。我们云南与西藏相临,西藏人多食奶、肉,潽洱味儿浓,解荤腥,更适合藏人的脾胃。”
“世子说的是。”
明湛微笑,“我让子政送了些好的潽洱给藏汗和活佛,子政还没回来,不想竟先收到藏汗的回礼,有两串凤眼菩提子的手珠,是活佛开过光的,我看很是不错。虽是初次见先生,先生长者之风,我心仪已久,这两串手珠便赠予先生,愿先生健康长寿。”
周云贵受宠若惊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忙起身谢恩。
关于盐政改制的事,明湛一个字都没提,就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跟周云贵说了半天的话,又赐了午膳,待午膳过后,明湛有事,周云贵这才回了府。
虽然明湛客气的不能再客气,和气的不能再和气,全程含笑温柔,却是笑里带着刀,杀人不见血,周云贵险些给他整出心脏病。
楚家、凌家、马家都是盐商世家,向来以周家唯首是瞻,如今盐政的事,自然要来周家听听风声。
周云贵刚从镇南王府回来,落下脚一杯茶没喝完,几家人便到了。
新兄热弟的一顿寒暄,楚言未语先笑,“还是大哥有面子,原本世子传了话吩咐咱们今儿过去的,后不知怎的,只请了大哥一人。大哥可得跟咱们说说,到底怎么着了?”
“是啊,想来世子有私下话跟世伯说吧。”凌霄笑着挤挤眼睛,一派您老可别藏私的意思。
马原是个老实人,忙道,“周大哥不是这样人,有周大哥在前头给咱们趟趟水,咱们心里也有数。说起来,咱们几家向来是同进共退的,就是老朱家也得看周大哥的脸色行事。”
周云贵一口气还没歇过来就得接着应付这些老狐狸们,心力交瘁可想而知,他叹一口气,“实话跟你们说吧,今天世子唤我过去并没有提起盐政的事。”
这话……这话……
狐狸们一同鄙视:这话谁信哪。
如今世子为啥事儿忙,不就是盐政么?咱们为啥都来去南,不也是为了盐政吗?
人家堂堂镇南王府世子,没事儿闲的慌找你个不认识的老头儿去说话,为的啥啊?
马原圆场道,“周大哥,世子兴许是脸皮薄,不好直接提呢?是不是隐讳的暗示什么了?要不咱们一道商量商量,别弄拧了世子的意思,就是大罪过了。”
周云贵几乎想吐一盆血出来,胸口闷闷的,“也没说啥,赏了我两串西藏活佛开光的菩提手串儿。”
“唉哟,世伯您真是低调,这还没说啥呢,都赏您东西了。”凌霄打趣,“以前朱家、蔡家、杨家、柳家去给世子请安,可没这样的体面。像杨青,家里妹妹还是王爷的侧妃呢,也没世伯您这样大的脸面。”
“咱们八大家还是要以大哥为首。”楚言笑着,心里却有计较,去谈判的朱子政还没回来,世子倒先一步收到了藏汗和活佛的礼物,这就是一种表示,看来藏边贸易重开已有十之□的把握。
楚言道,“大哥您是有见识的,不如跟咱们讲讲,藏边贸易到底好不好做?”
周云贵闪电间已明白楚言的心思,一双眼睛利刃般扫向楚言。
楚言摆摆手,露出个无辜的微笑。他虽与周云贵兄弟相称,不过,他的位子是从自己侄子手中抢过来的,就本身而言,楚言刚及弱冠,年轻俊美,这样一笑,更添魅力,“大哥,咱们有话明说,咱们几家都算有些家底子的。藏边贸易一开,谁都想分一杯羹。大哥,盐政改制的话,世子是在帝都说出来的,不管怎么说,全天下都在看着世子呢。不改的可能性很小,自古贫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老话儿总有它的道理,盐矿说起来是属于王府的,只是咱们代管而已,五年时间已经过了两年,咱们就算硬着来,撑过三年,到时王府自然名正言顺的将盐矿收回,再行改制,咱们不但一句话说不上,还大大的得罪了世子,丢了吃饭的营生。”
“世子是什么人,他是经朝廷正式册封的,王爷唯一的嫡子,他的位子稳的不能再稳。”楚言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继续道,“咱们得罪了他,短时间内可能没什么事,不过,就得拎着脑袋过日子,提心吊胆的图的什么。如今的税,世子要的虽然多,也不过两成,咱们就当买个平安。而且前三年免税,若是浪费了这三年,介时藏边贸易还能不能给咱们留口汤都难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