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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她一眼,扶住她的手,轻轻转动,门锁里喀嚓喀嚓的响。
锁开了。
楚孜的眼泪一下掉了下来。
给她姥姥上香的时候,楚孜跪在我旁边,一直磕头,磕了很多头,最后是我拦住她,她才停下。
她已经不哭了。
脸上没有妆,很素净,黑色的长裙,黑色的高领毛衣,脸色有些苍白。
我姥姥以前从来不给我钥匙。楚孜淡淡开口,上学时候就是,她老是出去打麻将,可是我一放学,她那时候肯定在家做饭。她说只要我回家,她肯定会在家里等我。可是我小时候是觉得她肯定是怕钥匙给了我,房子会被我偷偷卖掉,然后还了爸妈欠的钱,自己就跑了。扔下她一个人,没有地方住。我上高中的时候还是这么想的,心里很看不起她。
我不说话,静静听她说。
我小时候很讨厌很讨厌她,她这个老太太又刻薄又抠门,我从小就好看,好多男生喜欢我,全都被她赶跑了,她还只给我穿又丑又破的衣服,说怕我被那些臭小子拐跑了。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我有一个怪姥姥,我当时恨死她了。
后来我去北京了,我去做小姐,挣钱,还我爸妈欠的钱。我姥姥那时候还是没有给我钥匙。我也不再问她要了,我住的房子比她的破平房好多了,也没那些讨人厌的邻居。我还问她要不要和我一起在北京住,她在电话里骂了我几句,后来我生气,就把她的电话断了,就只每月给她寄点钱,过年也不太回去。
有一年我回去,她想要我把电话接上,说没有电话想和我说话就很不方便。她没有钱,就只好求我。可是我没有答应。临走的时候她给我红包,我还笑话她,说她的钱还不都是我给的。她后来就没有再和我说过把电话再接上的事了。我也忘了。
她以前也犯过脑溢血,可是都不严重,医生也就会开点活塞通,贵的药她也舍不得买,我说她她也不听。次犯的时候,我被阿城叫回来了。她说要是她死了,就把家里的钥匙放在墙根的一排破花盆底下,我就能找到了。我笑话了她几句,谁要她的破房子,我才看不上呢。后来第二次,第三次脑溢血的时候,我都没回去,反正我知道也不严重。
前些天我换了手机号码,告诉她我要回去了。她说好。我的手机号她从来不肯告诉别人,我那些邻居各个都和吸血鬼一样。就那天那个宋婶,总说什么我小时候帮过我家,去他妈的,起火添薪,谁他妈受过她恩惠,她知道我挣了钱,从我这里不知道借了多少次,从来没还过。后来老太太不管谁问,也不肯告诉别人我的号码了。
我一直在听,楚孜却忽然停住,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后来呢?我问。
没有后来了。楚孜把头埋在蒲团垫子里,很久很久没有起来。
她站起来的时候,额头上红红一块压出的痕迹,微微笑着,还是很漂亮,眼睛眯着,好像雨后山竹英的叶子,湿亮湿亮,很美很美。
难得的周末,cathere放我假,告诉我晚上也不用去了。
楚孜很高兴,说小熙早就想要我陪他一天,又笑着问我想吃什么。我和她说今天我想做菜给她吃,她却坚持一定要做给我吃。我只好答应。
小熙小小的,像是个小肉球,脸肥嘟嘟鼓着,到处爬来爬去,虽然已经会走路,可是总是晃晃悠悠,自己笑呵呵爬到我身上叫爸爸。
我抱着小熙,又担心楚孜一个人在厨房太辛苦,就走到厨房。
小熙伸着胖胖的胳膊,手指头指着楚孜:“妈……妈妈……”
楚孜看见我们眉头一皱:“快出去,快出去,这里油烟很大的。”用手在围裙上擦了一下,走过来,亲了亲小熙的脸蛋,又笑着看我。
我笑了一下,只好又抱着小熙出去,可是还是不死心地问:“真的不要帮忙么?”
“不要!帮我好好带小熙,不要让他乱跑,一会记得换纸尿裤,有一包已经打开了,放在婴儿床旁边。”
“知道了。”
小熙固执地和一个木制拼图板过不去。拼了半天却总也拼不完整,瘪瘪嘴,眼睛里很快就蓄了一泡眼泪。我吓坏了,赶紧在他脸上亲了亲,两三下把拼图拼好。
小熙一下子喜笑颜开,用力抱着我“爸爸”“爸爸”叫个不停,样子好可爱。
楚孜做好了饭,吓人的丰盛。
我笑道:“今天该不会是结婚纪念日吧,怎么这么丰盛?”
楚孜放盘子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笑着说:“不是啊,难得你在家啊,平时那么辛苦,今天做点好菜慰劳你。”
楚孜确实做得一手好菜,色香味俱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我一起住久了,口味特别照顾我,把菜做得偏甜。
想两个人好好吃顿饭,可惜小熙中途打断了好几次,一会要喂奶,一会要换尿布。
虽然是老夫老妻,楚孜身材很好,给小熙喂奶的时候,我还是很不好意思别开脸,低着头扒饭。一会坐回饭桌,楚孜见我低着头不好意思看她,脸也微微一红,随手夹了我最喜欢的糖醋鱼给我。
一顿饭不知道为什么,吃的有点尴尬。
不过今天楚孜真的很贴心,晚上临睡前放好热水给我洗澡,还铺好被子。见我出来,拿着吹风机对我笑:“小朗,我要给你吹头发。”
我笑了一下,坐到床边:“好啊。”随手又用毛巾擦了擦,背对着她。
楚孜跪在床上,从后面给我吹头发。她的手指有点凉,碰到我的皮肤的时候,触感很明显。
“小朗。”楚孜还在给我吹头发。
“恩?”
“今天,要不要抱我?”吹风机没有关,风的声音在耳边很大声,楚孜声音软软的。
我愣了一下。我虽然和楚孜每天睡在一张床上,可是……从来没有抱过她。
“小朗……”吹风机被扔在床上,楚孜从后面抱住我,头从后面搭在我肩头,嘴唇若有似无摩擦到我的脖颈,头发长长的,落在我胳膊上,她身上还有很清淡的香。
“楚孜。”我握住她环住我腰的手,手指好凉。
轻轻拨开她的头发,她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我扶住她的脸,轻轻吻了一下:“不要害怕。”
不管裴嘉和你说了什么,都不要害怕。我们在一起,会一直在一起。
楚孜的睫毛动了动,却没有睁开眼睛。
“小朗,我怕你恨我。”楚孜慢慢攥紧我的手。
“我怎么会恨你?”我又吻了吻她的脸颊。
是你和小熙让我重新开始,是你和小熙给了我一个家,是你和小熙让我即使每天拼命工作,还不会觉得累,是你和小熙让我觉得,我还是我。
“会的,真的会的。”楚孜从后面紧紧抱着我,“小朗,你抱我吧,我想要你抱我。就今晚好不好,就只要今晚就好了。”
“楚孜……”
“小朗,我知道你不爱我,可是求求你,抱我吧。”楚孜突然松开我,开始解开自己的衣服。
我慌乱别开眼睛:“楚……楚孜……”
楚孜脱了自己的衣服,又开始解我的衬衫,嘴唇在我的脸上胡乱地吻,好像在怕什么。
“楚孜,裴嘉那天和你说了什么?”
楚孜不说话,只是还在吻,她紧紧闭着眼睛,我说的话都好像没有听到。
“楚孜!”我按住她,把她压倒在床上,“睁开眼睛看着我。”
楚孜张开眼,表情有一瞬间很茫然,找不到焦距似的看着我。
“对不起。”我吻她的额头,“让你没有安全感,对不起。”
楚孜愣住,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眼泪从她眼眶滑落,她却眨也不眨一下,就那样看着我。
我心里一下揪紧了,楚孜从来都是很少哭的。她生小熙的时候,我抱着她去医院,她把手心掐得血肉模糊,却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有我把小熙抱给她看的时候,她愣了好一会,眼泪才像开了水龙头似的,无声哭了很久很久。
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对自己说,以后,再也不要让楚孜哭了。
楚孜。
恩。
不要哭了。
恩。
我们会幸福的。
恩。
我们结婚吧。
“不要哭了,我说过的话,都还记得。”我吻掉她眼泪。
我给楚孜戴上戒指,她愣愣看了我一会,笑着说,真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还有人会……娶我……
我抱住她,楚孜是我最美的新娘。
她在我怀里一直没有说话。我以为她因为疲倦已经睡着了,刚要把她放好,却发现她还在拉着我的领口。
小朗。
恩?
下辈子,你要爱上我。
恩。
“小朗。”
“恩?”
“我爱你。”
“恩。”
“哔哔哔哔”闹钟吵个不停。
我扒了扒头发,迷迷糊糊张开眼睛。平时都是楚孜叫我起床,她总是觉得闹钟声音太刺耳,怕影响小熙休息,所以从来都不用。
看了一眼身旁,没有人在,大概是去做早饭了吧。
起身到浴室冲了个澡,走到客厅,却发现没人。去买菜了?
去小熙的房间,想看看小熙是不是又踢被子了。走到小床旁边,我低下头,愣住,小熙没在床上。
“楚孜!”我的心慌了,小熙很少被楚孜带出门的。
房间空荡荡的,没人回应我。
“楚孜!”我推开所有房间的门,可是都没有人,不止小熙,楚孜也不在。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我打她的手机,是关机。
我彻底的慌了。
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在餐桌上,茶几上,厨房冰箱的柜门上,想看看楚孜是不是留下什么字条,会不会是小熙忽然生病,楚孜带他去看急诊。
餐桌上真的有一张字条,用水杯压着,旁边放了饭菜,都没有动过。
我过去把字条抽出来。
上面只有八个字。
小朗,谢谢,我们走了。
走了……
他们走了,能去哪里……
我拿起电话,反复播,楚孜的手机号码,关机关机一直是关机。
楚孜,你们要去哪里?连你们……也要离开我了么……
是我不好,我明明看出楚孜有些不对劲的,我为什么没有问清楚。楚孜一个女人,她能去哪里?对了,桐油巷!
我披上外套冲出去,一路上催司机快点快点再快点。
桐油巷已经一年多没来过,可还是老样子,弄堂里老房子的屋檐上开着山竹英,水红色,大朵大朵,洋洋洒洒。雨后还挂着清晨的水珠,明明是妖娆浓烈,烟视媚行的花朵,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些凄美。
我忽然想到楚孜的嘴唇。
凭着记忆,找到那栋楚孜以前住过的老房子。门是锁着的。
“小……小朗……”身后传来一声怯懦的呼唤,我却一下子被这个声音点燃了怒火。
“裴嘉!你到底对楚孜说什么了!”我回头看着站在我身后的裴嘉,她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等了多久,仿佛早就知道我会来,孔雀蓝的连衣裙下摆湿润着,露出一节白皙纤细的小腿。
裴嘉脸色瞬间苍白,身后跟着的两个黑衣人脸色立刻变了,想冲上来。
“你们先下去。”裴嘉立刻出声。
我仍旧看着她,我从没这么讨厌过她。
裴嘉的嘴唇微微发颤:“小朗,那个女人很讨厌,我把她赶走了。我不要回去,我和你一起留在这里好不好?”她的声音很轻,甚至是微微带着祈求的语气。
我嘲讽地勾了勾嘴角:“裴大小姐,你在说什么笑话?”
“我没有说笑话,我是说真的,小朗,你和我在一起好不好?”裴嘉眼睛湿起来,走过来,想拉我的手,又有点害怕,站到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下来,也不敢动。
“我只想知道,你对楚孜说了什么,她为什么会走。”
“她只是个妓女,你管她干什么,她走了不是更好,明明是别人的野种干嘛要让你养。那种贱女人……”裴嘉的话音消失在我的巴掌里。
我次打女人。
裴嘉的眼泪掉下来。
“这就是你和楚孜说的话?”
“对!这就是我说的!她是个骚货!贱货!不要脸的妓女!她就只会带着一个拖油瓶拖累你!她应该滚!滚得远远的远远的远远的!”
“你住口!”我嘶吼。
裴嘉呆呆看着我,眼泪一颗一颗地掉,可是她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