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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正文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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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江宾馆在偌大的北京城虽然不是上星级的宾馆,但论条件,其硬件设施绝不亚于三星级。

    郑东刚刚在盥洗间舒舒服服地冲了一个热水澡,似乎洗去了浑身的疲乏,顿感血脉畅通,心清神朗,全身上下爽滑无比。他赤膊裹着毛巾被,启动空调,把温度调至睡眠一档,准备美美地睡上一觉。睡觉无疑是天底下最舒服的事。随随意意地摊开四肢,一点不花费气力,平心静气地让活跃了一天的脑筋松弛下来,任意纵横走马,不加任何人为调适,待到晕晕呼呼,脑海景像模糊时,也就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这是他准备去德国法兰克福参加国际图书博览会,临行前在国内逗留的最后。a省参展小组共5人。他特意选择独自一人先于小组成员两天离开a省的省城古都市,为的是有较多自由支配的时间去中南海看望一位已从党和国家领导人岗位上退下来的老首长,会一会京城曾经朝夕相处的全国“扫黄”办公室的哥儿们。

    口向北拐即开进了府右街,由红墙环绕的中南海西大门驶进这座昔日的皇家宫苑。

    门前的花坛里秋芳斗艳,火红的太阳花衬托着金黄色的菊花更显得金流彩溢,秋色宜人。蓝天白云,秋风习习,天气好极了。年轻的警卫战士沐着金色的秋阳立正敬礼,熟练地用手势指挥着首长的卧车向右绕行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胡同的两边是青砖垒筑的花墙,围绕着一个个神秘的四合院。

    那圈熟悉的月亮门映进郑东的眼帘,一丛青翠欲滴的秀竹组成一幅圆形的美妙图画。幽幽竹篁后面是一个小巧精致,景色宜人的四合院。掩映在扶疏的花木丛中的是青砖黑瓦的大屋顶平房。小院内洁白的木兰花烂熳盛开在枝头,石榴树已结出了晶莹如红宝石样的果实,如火的丹枫在秋风中摇曳。故人虽离去,景物仍依旧。一切对郑东来说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熟悉。

    八年前,他被首长调来京城,住进这座古朴雅致的庭院。青砖黑瓦、红柱绿栏、古朴而舒适的小院,象征着某种身份、地位,也意味着他从此必须谨言慎行,不得乱说乱动,这对他无疑是非常痛苦的事。他与首长朝夕相处了两年。他那活泼好动,不受拘束的个性,天生喜欢热热闹闹,直来直去,自由自在地为人处世习惯,实在难于适应这儿严肃的氛围,难耐这儿无聊的寂寞,再加上南人北调,大食堂的伙食也不太令肠胃接受,于是主动请归。首长为他做了适当的安排,他像出笼的鸟儿,自由欢快地飞向故乡的广阔天地。

    2

    郑东去古都市的一个郊区当了个管文教的副书记,两年干下来,他又觉得官身束缚,难于一本正经地扮着官样去为民作主。

    于是省委副书记对他说:“郑东,我看你还是去文化部门任职比较合适。”

    他选择到刚刚成立的省“扫黄”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担任副主任。

    办公室设在省出版厅,由一名分管副厅长兼办公室主任。他那风风火火的作风,乐观开朗的个性,风趣幽默的语言,很适应这个下管三教九流的经营者,上通五花八门各个衙门的新岗位。再加上高层工作的经验,犹如上西天取过经的孙猴子,什么样的菩萨都见过,见了任何人都能谈笑风生,无拘无束,没有一般小公务员见了大首长的心理障碍。因而,他那活泼自然的个性竟然能为等级森严的官场所接受。有的领导在绷紧了面孔当了一天官下来,

    也挺累,需要调节一下心态和情感,这时郑东就充当了他们的调节剂,使他们身心愉快,情感放松。他与其中的一些人还成了莫逆之交。他就像是万能胶,稀释剂,能焊接各种关系,能稀释各种矛盾,倒也使原来十分复杂而又涉及文化、广播电视、公安、工商等诸部门的“扫黄、打非”工作搞得有声有色,从中央到地方人们都公认郑东是个人物,是一个不同凡响的角色。当然,他这种活泼开朗的性格,也赢得了诸多年轻女性的青睐,加上他能歌善舞,能画善奕,显然也是众人眼中的才子形象,因而他的魅力也是别具一格的。

    尤其是他在a省省委、省政府、分管厅长的支持下顺利查处了几起非法出版大案,在全国有了一定影响,使a省“扫黄”办和他本人在全国声誉鹊起。

    当然,在一个有着千百年儒家传统的国度内,个性的过分张扬,本身就是与“中庸平和”、“威而不猛”、“矜而不争”、“成而不骄”的处世原则相悖离的。因而郑东无论在官场,在社会都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他那自我夸耀式的标榜成绩,疾恶如仇般的指责时弊,扬才露己般的推销自我,对于我们这个历来培养外圆内方的谦谦君子国度无疑是会收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行出于众,人必诽之”的反效应。有的人不是把他目为放纵不羁、恃才傲物的狂妄之徒,就是把他视作突出自我的个人主义者。在我们这个历来有着整齐划一传统的国家,任何标新立异都会被视作叛逆。而官场最忌惮的是功高震主似的自我突出,因为这本身就是对领导权威人格的蔑视和挑战。尽管有的领导才能平庸,政绩寥寥,却也希望部下的恭维和称赞。更何况品德恶劣,政绩平平的领导更希望部下称颂自己有舜尧之德,明主风采,以装点门面,获得美誉,然后平步青云,紫绶银黄地出入官场,登上龙庭。

    在一个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度的新旧体制交替时期,由于政治、经济、文化的变革而导致的道德变异和价值观的变迁,使官场恪守的道德规范和价值标准严重失衡,失去了整合人心的凝聚力。同时也使得一些口是心非、假廉真贪、言不顾行、内脏外仁之辈失去约束而窃居显位。

    他们以自己贪婪的鲸吞和无耻的掠夺疯狂地劫取社会和人民的财富,他们巧取豪夺化公为私,以自己的行为破坏着中国共产党的崇高威望,从而在事实上干扰和危害社会主义的千秋大业。在他们控制的领域则黑白混淆,是非颠倒,“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权钱交易视为正常,化公为私目为有道。从而使党和国家每一项正确的改革政策都变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他们是披着人民公仆外衣的民贼,是打着共产党员旗号的国蠹。

    党和国家如不建立有效的制约惩戒机制惩贼去蠹,则国将不国,党将不党,社会主义的改革大业将会毁于旦夕之间。

    3

    由一角以窥全貌,郑东深深体会到除奸去贪工作的艰辛。当前社会风气不好,黄毒的泛滥,非法出版活动的猖獗,又是和党内不正这风,行业不正之风,体制内腐败行为密切相关的。哪一次非法出版案件的查处不涉及社会上不法之徒与体制内腐败分子遥相呼应,狼狈为奸的问题,可谓“风行于外,源在其内”。

    1992年,东北不法书商李冬平流窜a省。那时扬子江出版社社长邬历还是刚刚从古都市文化艺术指导委员会主任岗位上被谭厅长看中,作为“人才”引进的。刚刚就任出版社社长的邬历踌躇满志,极欲有所作为,然而又对出版政策不太了解。上任伊始,即以2.4万元出售该社书号24个。其中部分图书在印制过程中被举报,由省“扫黄”办查处。

    这李冬平此前曾流窜a省溪城,在《溪城日报》印刷厂盗印北京数家中央级出版社的图书,“扫黄”办留有他的案底。

    一年之后,全国刮起一股人体画册的出版之风。书商们闻风而动,从西方和日本的画报上剪贴拼成画册,打着“人体艺术”的幌子,买来书号,大肆翻印后推向社会,各界反应强烈。

    那天,郑东接z省“扫黄”办公室电话,一位女士愤怒地指责:“一本打着扬子江出版社名义出版的《欢乐园——人体艺术摄影集》的画册,正由c省发向我省,其图片不堪入目,望贵省查处。”

    五天后,画册从z省寄到a省出版厅。刚刚到任的分管副厅长兼“扫黄”办主任仲月清接到郑东递上的电话记录和样书,深感惊讶,责令“扫黄”办对此事进行调查。

    此时,a省人大代表在人大会议上关于人体画册泛滥,毒化社会风气,要求查禁的建议也从省政府办公厅批到出版厅。仲副厅长看过电话记录和人大代表建议,翻开眼前这本印制精良的画册。版权页标明为“扬子江出版社出版”,c省新华书店发行,c省印刷厂印刷。长期在出版发行战线工作,曾担任市级新华书店经理的仲厅长一看便知这是“买卖书号”的产物。

    她以女性特有的敏感和尊严,怀着愤怒的心情翻看这本标榜“人体艺术”的出版物,不禁怒火中烧,责成省“扫黄”办调查,查明情况后严肃处理。经调查,真相大白。原来,c省蜀城书社周老板从日本女性人体写真集剪贴拼凑了这本人体画册后,带着图片来到a省找到扬子江出版社,由发行科长宋玉卿小姐介绍认识了邬历社长,支付8000元书号费,签订了发行一万册人体画册的合同。在上报选题时,因不符合专业分工、内容不健康被厅图书处坚决予以拒绝。

    邬历找到一把手谭冠厅长,花言巧语获得谭厅长支持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图书处长不得已签字放行,办理了去c省印刷的出省准印手续。

    仲副厅长听取汇报后,严肃指出:“不管谁同意的,先查清问题后,再追究责任,此事必须向省政府和党组报告,必须给人大代表一个交待;当然,涉及谭厅长的事,最好回避一下。”仲副厅长严令彻查,谭厅长不动声色。此时,新闻出版署,全国“扫黄”办,省委宣传部,中宣部出版局均要调取样书,并要求报告出书情况,谭厅长密嘱图书处长一字真言——“拖”,以图不了了之。

    仲副厅长风风火火大作文章,谭厅长表示沉默。官场“一把手”的沉默,意味着不同意。对有些明显违法的事进行处理,如表示不同意,意味着其党性原则的丧失。而谭厅长给人的印象是很有原则的,其内心却实在是不想把此事搞大。

    仲厅长责成“扫黄”办派人去c省调查。在c省出版厅的配合下,问题弄清。除邬历谈的情况外,那名书商意外地冒出一句:

    “邬历这些王八蛋,他们个人都拿了老子的钱,还派人来查我。再查,老子把这些事全捅出来。”郑东如实向仲副厅长汇报后,仲副厅长愤怒地说:“邬历这小子,必须给予处分。”

    郑东微笑着,扮作《红楼梦》中小门子见贾雨村的腔调,附耳对仲月清说:“厅长大人请息怒,邬历此厮非等闲之辈,乃是厅长的圈内人也,投鼠忌器呀!请大人三思,还是适可而止吧!”

    “郑东,你小子滑头,谭厅长是君子型干部,决不会牺牲原则来掩饰错误的,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报告还是要写的。我看他前天还把邬历叫到办公室像训儿子那样训了他一顿。”

    郑东极不情愿地拖了一周,无奈拖不过细致的仲副厅长,起草了《关于扬子江出版社出版照相画册的情况报告》。报告是报厅党组和省“扫黄”领导小组,也即厅全体领导和省委、省政府分管“扫黄”领导的。当然,对于邬历等人接受贿赂的情况略而不报。因为未经调查,只是书商一面之辞。仲副厅长认真阅改了报告后,提笔批示:“请厅党组成员传阅。”于是党组成员一一画圈。

    一天之后,谭厅长铁青着脸把他那龙飞凤舞的批示亲自送到了郑东手上。郑东一看,谭厅长批道:“照月清同志的批示办。此文不发,今后这类事上报要慎重。”

    郑东看了,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追上匆匆推门离去的谭厅长,追问道:“谭厅长,你的批示什么意思,此事是不是你看了之后,就算了。”

    谭厅长对于郑东责问的口气颇感不快地说:“你们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说完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仲副厅长听了汇报后,长叹一声,长时间地沉默。随后悄悄地把报告撕碎,扔进了字纸篓。

    谭厅长对郑东更加客气了,有点敬鬼神而远之的意味。以谭厅长的性格来说,他对凡关系密切的亲信哥们儿常常是声色俱厉,有如身兼严父慈母二职的家长训子女,外表严厉,内心还是宽容的。涉及诸如房子、位子、票子等问题都有倾斜,他称为这是“人才战略”,对人才的倾斜是理所当然的。凡对部下开始恭敬、客气,就是对你有了戒心,是疏远的信号。

    有一次,郑东在院中巧遇谭厅长,厅长正抱着自己的孙子悠闲踱步,郑东与之招呼,谭厅长却对呀呀学语的孙子说“喊爷爷”。郑东比谭公子大不了几岁却有幸获爷爷称呼,被搞得哭笑不得,只好连声说:“是叫伯伯。”说完快步离开。对这一点,十分敏感的郑东是洞若观火的。

    半年之后,新闻出版署正式发文,作出对出版夹杂有y秽内容的扬子江出版社处以罚款五万元,由地方财政收缴的行政处罚决定。文件送到谭厅长手中,他先是将文件留下不发,希望就此蒙混过关。无奈省财政厅也收到了抄件,紧追不放。他便指示,由厅财务处垫支五万元了事。此事传到仲副厅长耳边,她已麻木不仁了,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此后,郑东对一向敬重的谭厅长便有了看法。而邬历则被谭厅长公正地免去出版社社长职务,改任刚刚组建的扬子图书贸易进出口公司总经理。

    4

    1994年,全国“扫黄”办公室要人帮忙,“扫黄”办领导南风亲自打电话给谭冠。谭厅长愉快地推荐郑东前往,并在电话里说了郑东许多优点,说他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厅乐于向全国“扫黄”

    工作输送人才云云。最后,当然也不忘适时地恭维领导为“当世伯乐,慧眼识英才”等等。此时,郑东与谭厅长关系也颇微妙,类似他这种喜怒哀乐溢于言表的人,当然是掩饰不住对谭厅长的厌恶,言谈话语之中便有了些许不恭之词,好事之徒再传至谭厅长耳中,两人在无形中又加深了隔膜。为了消解隔膜,郑东也乐于到北京工作一段时间,让时间来弥补双方感情上的沟壑。于是愉快地去北京报到。谭厅长一方自然不说借调半年的话,在公开场合都有意无意地散布,郑东调北京将获重任,必一去不复还的舆论。

    令谭厅长没有想到的是,半年之后,郑东谢绝了南风的一再挽留,婉言推辞了要他调京工作的要求,原因当然与当年那位老首长留他在中南海工作是一样的。他带着全国“扫黄’功、公室领导和弟兄们在工作中结下的诚挚友谊返回古都。半年在全国“扫黄”办工作的经历,使他感到北京人的坦率和真诚。

    5

    当郑东带着一种重返故居的亲切之感,跨进这座精致的小院时,当年和首长一起工作、生活的场面油然浮现在眼前。他以自家人穿廊入室的随便与警卫室、秘书室的熟人一一握手,互致问候,含笑致意。首长已早早地坐在会客厅的靠椅上等待他的到来。

    郑东健步走进会客厅,83岁的首长正戴着他熟悉的黑色塑料框老花眼镜,聚精会神地阅读着一本线装书。不等首长起身相迎,郑东大老远即伸出双手快步相接,紧紧握住首长绵软的大手,亲切地唤上一声“首长好!”

    他拉着郑东的手亲切微笑,用带着浓厚广东口音的普通话问道:“小郑,你什么时候来的?”

    郑东一边大咧咧地将身体压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一边大声回答首长问话:“我给你带来了泽湖大闸蟹和古都叫花鸡,已交给王阿姨,让肖师傅中午烧给你吃。”

    “泽湖大闸蟹,有不少是假冒伪劣的。”首长淡然一笑说道。

    “我带给首长的,绝对是真家伙,郑东何等人物,能买假的蒙首长,是我亲自到水产品进出口公司挑的,只只个大肉肥黄多,现在什么时候,正是秋风蟹熟时,你中午吃吃看就知道,香港总督吃的也只不过如此。”郑东眨巴着眼一本正经地说。

    首长哈哈一笑说:“你先别吹,待会吃吃看就知道,你知道人家背后叫你什么——‘郑大吹’,这次到北京来干什么呀?”

    “我这次破天荒地开开洋荤,后天出访德国。”郑东不无得意地说。

    “你现在在干什么呀?”

    “我现在搞‘扫黄、打非”’。

    首长听后,略有所思:”你们‘扫黄、打非’工作难度很大呀,我上个月回广东老家潮阳去了一下,听广东的同志讲,那里的地下光盘批销猖獗,海上走私也很厉害,有的还和海外黑社会有密切的关系,据新华社《国内动态清样》介绍,不少光盘生产线和复制的母版都是从海外进口的,工艺制作极为精良,利润大得很。”

    郑东深深地感到惊讶,一个离休的老人,竟然对“扫黄”战线的新情况这么熟悉,有些术语还是很专业的,他说得也很自如,一点不陌生。

    首长接着说:‘扫黄、打非’要加强机构、队伍建设,要配备必要的通信、交通工具,还要立法,不能老是搞‘运动’式的,每年冬天来一次,不法分子已摸清了你们的套路,每年冬天偃旗息鼓,休生养息,像毒蛇冬眠一样。‘扫黄’集中行动一过,死灰复燃,故态复萌,这有点像是打游击,‘敌进我退,敌疲我打’了,要把突击行动转化为法制化的常效管理……”首长自顾自地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显然兴致极好。

    乘首长侃侃而谈的时候,郑东仔细打量着他所熟悉的老首长。

    首长精神健旺,思维清晰,话语声若洪钟,一丝不苟的银发从前额覆盖到脑后,皮肤黧黑中透出健康的红润,心态一点都不见老。八十多岁高龄的他,竟然穿着一件大红色的长袖t恤,银灰色的西裤裤线笔挺,雪白的耐克登山鞋,竟显出几分青春的朝气。

    郑东向首长介绍:“省委、省政府对‘扫黄’、‘打非’还是很重视的,每年都要拨八十万元专项‘扫黄’经费,办公室买了车、手机,还配备有十五个编制的稽查队。”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不是吹牛,他从上衣口袋中自顾自地摸出了一部袖珍型的摩托罗拉掌中电话,拉开天线,旁若无人地给全国“扫黄”办挂起了电话:“喂,全国‘扫黄’办吗?是惠光吗?哟!声音越来越甜美了嘛……像中央电视台孙晓梅……我是郑东呀,听出来了吗?……唉!出国观光……我在海里,首长家里……好。明天去拜访你,看看弟兄们……一定带到……没问题。”郑东对着电话大声嚷嚷,像允诺她的什么请求,首长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他。

    “首长,全国‘扫黄’办副主任,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士,她叫我向您问好。”说完习惯性地向首长挤挤眼睛。他上下左右地打量着首长的宽大的客厅,临院的一边是拼成图案的古老花窗和门,镶嵌着玻璃,采光极好,柔和的秋阳透过窗棂,使大厅充斥着金秋的暖意。透过敞开的大门,一株盛开的木兰树矗立在红绿相间的石榴树丛中,白色的木兰花在树上盛开着,有点玉树临风的感觉,郑东感到像是一幅浓淡相宜的工笔画。两侧的墙壁上挂着a省书画名家的字画,正面的墙上八尺宣纸的书法作品从高高的屋顶直挂而下,那熟悉的书法,是首长拿手的悬腕大字,字如其人,敦敦实实,一字不苟,极有章法。那是首长长期临魏碑而独有的字体,笔力雄健,苍劲有力,抄录的是一首《浪淘沙北戴河》词。屋里摆放着一圈古色古香的花梨木古董架。架上大部分是精美的紫砂工艺品和寿山石雕,说明了首长对产地特殊的感情。几盆长着绿茵茵的长叶、开着白瓣黄蕊的水仙给厅里送来一阵阵沁人肺腑的清香,说明了主人脱俗的雅兴和情趣。

    郑东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迅速地扫着字画。他突然灵机一动,将眼睛移向中堂大字的两侧对联,那联语是a省前任省委宣传部长东方亮先生的杰作,联语日“彭祖八千岁,冲天九万里”。每字大如斗,笔墨淋漓,极有气势。

    郑东竖起大拇指,不失时机多少有点夸张地称赞说:“啊呀,首长呀,这个对联写得妙呀!意思也够味,毛主席他老人家是万岁爷,你老人家也是入过阁,算是副宰相一级,正好八千岁,到了中枢也算是享用过九重天阙了。‘冲天九万里’,妙,实在是妙!”其可笑的神态,搞得首长哑然失笑,厅内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首长笑着说:“好了,小郑呀,那对联,戏言而已,不能当真,不能当真。”可以看出首长对他这几句不失时机的小小恭维心中还是高兴的,再添一把火,目的就能达到。

    于是他又指着墙上中堂书法条幅仿佛刚刚看见似的说:“哎呀,首长的字是写得越来越好了,笔笔见功力,字字到位,好!好!‘扫黄’办的两位主任正要求你的墨宝呢!首长是不是肯赏脸赐与他们呢?”说完嘻笑着脸,注视着首长。但见首长满脸,喜不自禁,他知道惠光电话里托的那事成了一半。

    6

    其实,这幅字他太熟悉不过了,那是两年前,在北戴河写的。

    1992年夏天,首长去北戴河避暑,一个电话打到了古都催郑东去北戴河,他要写回忆录,请郑东帮忙整理。于是郑东打点行装,匆匆忙忙赶到北戴河。

    一天下午,午睡醒来,首长兴致好,要写字,但忘了带老花镜,

    把正在埋头为他整理回忆录的郑东叫唤到卧室:“你帮我去买一副500度的老花眼镜,我要写字。”

    郑东眨巴着眼睛摸摸后脑勺,心中甚感纳闷,这北戴河乃避暑胜地,那里去找眼镜店?但是,首长的指示是不能不办的。于是他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带着驾驶员开着车在北戴河景区到处乱转。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个旅游点的地摊上花20元钱给首长买到了这副黑塑料框的500度老花眼镜。首长直夸:“小郑会办事。”于是又吩咐要去买印泥。

    首长是用惯了北京荣宝斋产的珍珠朱砂印泥的,这种印泥在北戴河是肯定买不到的。急中生智,他窜到了食堂,向会计小姐借了一盒红印色,算是完成了任务。

    今天看了这幅八尺中堂,他倍感亲切,那上面首长的印章和左上角的一方他帮助刻的闲章“跨世纪人”印模四周已泛油。他故作糊涂地夸奖首长字写得好,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激起首长写字的兴趣,目的是为了替“扫黄”办公室两位领导要字。他见首长扶着沙发扶手站了起来,于是快步迎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搀扶首长向书房走去。

    首长的书房宽大明亮,书柜里排满了书,书柜前的写字台宽宽大大满铺毛毡,笔架上悬挂着各种型号的毛笔,一方松鹤端石砚古朴端方。他轻轻地为首长铺上宣纸,倒上曹功素墨汁。

    “给你的这两位领导写点什么呢?”首长发问。

    其实,郑东在预谋让首长写字时头脑就在盘算让首长写点什么,构思要巧,立意要新。于是他略作思考,口中念念有词:“这男领导么,名字叫南风,东南西北的南,秋风的风,乃江西人氏,为人潇洒,工作狂热,对‘扫黄’情有独钟,我看把李白的诗‘南风一扫胡尘净,用上即可,下旬‘西入长安到日边’不动。西,江西也,长安,京城也,日为太阳,太阳是领袖的象征。到了北京,就是到了领袖身边,真是太妙了。‘’他不禁为自己想象力的丰富而自豪。心中暗想:郑东是何等聪明人啊!这点难不倒我!边说边用小纸写下这句诗递给首长。首长提笔悬腕,濡墨,挥毫在纸上纵横。郑东不失时机地夸奖、称赞。美言使首长情绪更高,字写得越发好了,一气呵成,联语书成。

    这边郑东又苦思冥想给女领导写点什么。“这女领导嘛,名惠光。为人豪爽、聪明、有灵气。”

    首长听完后说:“这个名字好,充满禅机佛意,上联就写‘禅心悟真经’,下联你来对。”

    郑东脱口而出:“慧光照鬼魅”。

    首长说:“这‘照’字不好,没有劲,还是叫‘慧光驱鬼魅’吧。”

    “好!首长乃一字之师,改得妙,这慧光怎么能照亮鬼魅前进的道路呢?那不成了同流合污了吗?还是驱好,首长高见。”

    写完字,首长饮茶,郑东盖印。乘首长兴致好,郑东得寸进尺,

    又从包中摸出一张他早已画好的大公鸡,请首长题字。首长再次欣然命笔,写下“郑东画鸡”并落下名款,郑东使劲盖上首长名章。数年后,这张有首长落款题名的《斗鸡图》出现在古都书画拍卖会上,为一香港商人以1.8万元价钱买走,这是后话。

    有关郑东画鸡的故事,被喜欢舞文弄墨的古都市“扫黄”办主任得知。此人既是郑东部下,也是性情中人,写得《古都画鸡人》一文,在报刊上发表。文中对郑东画艺、为人、性格皆有精彩独到的描绘。郑东对他的文章深感中意,于是复印数十份广为散发,以示“自我官传”。今特全文录下,以飨读者:

    古都画鸡人郑东者,省城文化官,掌“扫黄”办公室。其画鸡小有名气,自称古都画鸡人。确客索要,慨然允诺,往往援笔立成。笔墨淋漓之间,翊翊有神韵。有方家评述:“郑东画鸡全凭胆大,敢于在纸泼墨纵横,肆意走笔,且绝不胆怯心虚,乃一派大家风范,虽行家而不敢效也。”

    京城某公,既为上级也是朋友,几次索要公鸡,迟迟未见郑东动笔。我数次催问:“公鸡可画好?”郑东眨巴着眼睛,咧嘴一笑:“给领导画鸡,当然不能草率,需待风清月朗之夜,小酒微熏之时,借助酒兴,把盏握笔,催动灵感,方得成鸡在胸,一气呵成。”说完“哈哈”一笑,作有心无意状。

    中秋前夕,我等受命赴京。电话里某公询问:“上次小郑答应带来的公鸡,何时抱进京来?”于是,我再次传话,这回他等不得风清酒熏之情致了,连夜展纸磨墨,涂抹斗鸡图。次日凌晨,果见墙上赫然悬挂着一只冠血红、目怒睁、嘴如钩、爪锋利、尾朝天、毛倒竖的大斗鸡。细看那鸡,正盯着伏地的一只大蝗虫,作欲啄状。我观后,颇感纳闷,雄鸡何作如此恶狠狠样也。郑东眨巴着眼睛得意地问我:“你看如何?”我说:“只是太凶了。”郑东却侃侃而谈:“我等‘扫黄’战士,焉得不凶?我公常年‘扫黄’,很是辛劳,成果蜚然.声誉雀起。其智慧超群,作风细致,思虑周密,工作狂热。凡知情者,无不感佩,皆作颂扬之声。唯决策欠果断,办事欠快捷,对体制内‘大蝗’们缺少杀劲,瞻前顾后甚多,因而养痈遗患,使虫害成灾。难以根绝。真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君不见,‘买卖书号’屡禁不绝,岂非公等缺乏快刀斩乱麻的气魄嘛。故我作斗鸡,以赠明公.

    买为诤友谏言。聪明才智如我公者,岂能不知。君见鸡嘴之下’蝗虫’买为‘黄毒’也。‘扫黄’、‘打非’自应有‘南风一扫胡尘净,的胆略,才能得‘谈笑静胡沙’之真境界也,老兄你以为然否?”我听之,默默无语,唯心服耳。

    郑东为人,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有时随心所欲,快人快语,幽默而滑稽,有古今名士不拘礼法之遗风。因而有人讥为“此人太不像官”,潜台词却是:此等插科打诨之辈,岂能混迹于官场,与我辈为伍?有人则不大以为然,自有一番说项:传统文化是以宗法制、

    “官本位”为基础的官场文化。官员要讲官话,作官派,才能以官势统撮一方,行驭民之术。因而“越名教任自然”总是有悖于官场习俗的。装腔作势的官脸演成自然,则自然之人面也就不自然了。这就是“假作真时真也假”的理。官场文化熔铸了两性人格的存在,使温、良、恭、俭、让的品格有了无限的外延而成就了虚伪。如是,官场陋习、谬种不绝,代代相沿,为世风认同,则难见容于鲜明的个性。不少的官儿们带着理念的面具将喜、怒、哀、乐藏于身份的假面之下,口是心非,言不由衷地混迹于政坛,于是有了官气,则少了敢笑、敢哭、敢骂、敢讲、敢歌的真性情。凡稍有真人之态者,看来就不太像官了。其实,郑东为官是非常认真的,对落实上级指示是从来不打折扣的。近次集中行动,为了铲除贩“黄”团伙,他可以几天几夜不休息地指挥部下,追根究底,穷追猛打,战果令同道瞩目。

    今年中秋,人在京城。是夜,皓月当空,凉风轻拂,驻京办事处的哥们儿略备水酒,乘郑东酒酣耳热之际,特备纸墨,让他画鸡。借着几分酒意,他泼墨挥毫,一气呵成三只大公鸡。相较之下,惟给驾驶员小王的那只“雄鸡”独见神韵:只见它挺胸昂首,向阳长啼,背景点缀着一丛迎春花,使这仲秋之夜带着几分的温馨。画完之后,郑东对着酒瓶大饮一口,喷着酒气,长啸一声:“拿去,补壁。”小王嘻笑颜开,捧着画说:“我是属鸡的。”郑东于是说:“属鸡好,公鸡勇斗,也善鸣,所谓闻鸡起舞,催人奋进是也。”说完,对我习惯性地眨巴了一下眼睛,那神态状似天真的儿童。这使我想到明末大思想家李贽的《童心说》:“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初也。”愿社会如初,多一些真心报国的赤子,少一些精于钻营的政客,则世界真的“雄鸡一唱天下白”了。

    7

    郑东喜欢围棋也是深受首长影响。当年首长在处理繁忙的政务之余,喜欢下棋、写字、养水仙。郑东为了陪首长对奕,曾刻苦钻研过棋谱,又在与首长的对奕中领悟其中的堂奥。随时间流逝,当郑东返回古都时,他获得了业余五段棋手的证书。这些当然得力于首长的悉心指教。他在中南海工作时曾画过一幅对奕图:一老者仙风道骨,白髯拂胸;一道童稚气未脱,天真烂漫。老少对奕,俨如父子。图上关系暗示了他与首长亲如父子的关系。首长题名“对奕图”。郑东有了这段“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经历,当然不会把谭厅长这类政客样的庸官俗吏放在眼里。因此,言谈话语中,多有不恭之处。

    当晚,郑东宿在中南海,陪首长聊天,下棋,直至深夜。次日,首长派车把郑东送到全国“扫黄”办公室与哥们儿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