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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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上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粗喉咙大嗓门、中气很足地嚷着:“你们等着,我还给你们带来了一些小礼品呢。”
“咔嚓”一声钥匙响,一名衣冠楚楚,仪表不凡的汉子闪进门内,随手打开房灯。突然一片炫目的光亮,使睡梦中的郑东惊醒,他揉了揉睡眼惺松的双目。
未待辨认出来人的模样,那汉子在片刻的惊愕之后,紫酱色的除上隧腾现了一片疑云.随后是一声断喝:“你是什么人?”
神来,才发现面前躺着的男人仅着裤衩,于是羞赧而退出门外。
郑东眯着眼,放肆地大吐了一口烟圈。那紫酱脸立即像绅士那样优雅地挥了挥手,像是驱赶邪气那样。
郑东慢条斯理地说:“我是a省‘扫黄’办公室郑主任,你是什么人?”他有意省略主任前面的“副”字,有点大言不惭的样子。
紫酱脸朗声答道:“我是宇宙出版中心任总编辑。”一副气派十足的模样。
这一句话从“宇宙”两字来看,确有点天外来客的意味。老郑装着恍然大悟的样子调侃道:“噢,的确是从天上来的。”于是继续吸烟。
紫酱脸有点愠怒地质问:“你怎么窜到我的房间来了,还搞得乌烟瘴气的?”
郑东从容应答:“是接待组同志安排的呀!”
“这房间是我包的。”紫酱脸解释着。
郑东一脸不屑:“那你问接待组的同志去,我怎么知道是你包的呢?”
看得出来,紫酱脸对郑东的无礼颇为不快,又有点无可奈何。
看了看赤膊、光腿仅着裤衩的郑东,他匆匆忙忙地推起那只硕大的旅行箱。他身后那名怒目相向的彪形男士,帮他拾起地毯上的密码箱,用小推车推起地毯上矗着的大纸箱。纸箱上贴着标明由h省寄往北京的随身托运航空标签。原来此公来自沿海开放的富裕省份,难怪说话中气足,气度不凡。
他在门口迅速从纸箱中搬出一台vcd影碟机,递给门口等着的中年妇女。随后解释:“这房间明明我包了,怎么让搞‘扫黄’的这位老兄占了?一点小意思,请处长笑纳。出版社出音像制品的事,还请多关照,早日办好批准手续。”随后目送胖女人离去。复又进客房,心烦意乱地冲进盥洗问,随手用力拉下挂着的毛巾,收起盥洗用具,重重地关上房门,悻悻离去。
显然,这是宇宙出版中心的一位老总,是从来不屑于同陌生人同处一室的,尤其是一位他自认为头脑简单,而又没有文化的什么“扫黄”分子弄在一起。
提起‘扫黄’,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这里当然是有原因的。那是他刚刚到h省,经不住发廊女的,略略体验了一下生活,就像吸食鸦片那样上了瘾,以后便频频接受发廊女殷勤而周到的服务,以解天涯孤旅的寂寞。不久便有了在“扫黄”行动中落网的记录,存那间窄小的讯问室里受到了警察详细的使他难堪的盘问。于是提起“扫黄”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这“扫黄”办还不是文化警察,能有多少文化,与此等人同处一室,简直有辱斯文,你看他那个鸟样,穿着小裤衩,松耷的肚皮上竟还有一条明显的刀疤,为人粗鲁,毫不礼貌,简直他的是狗养的。紫酱脸气不打一处来,在心中暗暗骂着粗话,以泄心头怒气。
郑东从他那张保养得极好的紫酱脸上已经读出了满脸轻蔑。于是也愤愤地在心中骂着:“老混蛋,还摆阔,你不愿住在这儿,老子还不稀罕和你作伴,你滚蛋了正好,老子一人睡~问,不是等于我包房了吗,出一张床位的钱,享受包房待遇,很好,很好。”心中这么想着心情也就平静下来。于是美美地吸了一会烟,又发了一阵呆,复又倒下睡去。
这会儿,他是怎么也难以安眠了。想起来这一觉从下午四点睡到晚上十点,晚饭也未起来吃,足足睡了6个钟头,给紫酱脸吵醒后,就怎么也难以有睡意了。于是闭着眼睛胡思乱想,脑子里乱哄哄的。
郑东回想自己这次出国,也是纯属侥幸。机关里的处长、副处长们都轮了一圈了,他这个办公室像是被谭厅长遗忘的角落,出国的恩赐难于降到他们这些孤臣逆子的头上。
那时,他前边突然又被谭厅长加了一个即将退休的正处级副主任来主持工作。老头子倒好,干脆来了个“三不主义”,即“不出头露面,不参加会议,不包揽权力”。于是实际上还是郑东在挑大梁。他与老头儿处得极好,年前老头退休,谭厅长开恩一等,再次让郑东以副处之身,主持办公室工作。好在郑东这副处从中南海给首长当秘书到区委副书记已干了10年了,这主持工作虚衔自然也带不来多少新鲜感、愉悦感,反而感受到了谭厅长刻薄寡恩。遗憾的只是老主任临退休,又是干了几十年的正处长,连国门也未出过。此公亦是一耿介正直之士,也不甚得谭厅长欢心,按厅长的人才倾斜政策,自然也是倾不到他头上的。只是郑东为此愤愤不平,却也无可奈何。
去年老头儿要退休了,郑东试着给外办主任老荣说:“人家老主任,几十年的老正处了,怎么老不安排出国,就是转也转上了。”
荣主任先是笑而不答,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说了这样一个小故事:这年头出国都有公务,其实那只是由头,说白了,出国是一种待遇,是谭厅长对他心目中人才的一种待遇,一种政策倾斜。有的人出国确是老大难,有的人却是领导赏识就不难。“扫黄”办公室在谭厅长眼中并非正牌处,而只是像当年蒋委员长心目中的杂牌军,不是嫡系中央军,而是李宗仁的部队。因而是人才也不是人才了。于是老是倾斜不上,又不好自己去要。那年法规处处长老程从省知识产权办争取了一个出国名额,满心想,这名额非自己莫属,心中暗自窃喜了好几天,可到头来,谭厅长指定给他手下的年轻的副科长,因为这副科长是谭厅长心中属意的人才,这名人才已经有两次出国的机会去展露才华,其中有一次还是全程陪同谭厅长出国。谭厅长自然是伯乐识良马,明主识英才了。那次是到英国与大英博物馆洽谈当年被帝国主义分子文化强盗窃取到海外的敦煌遗书在中国大陆的出版问题。老荣是公认的对外版权贸易专家,外语又好,还曾在英国深造过一年,算是英国通。然而,谭厅长却嫌他老滋老味地和自己处得过于随便,像是哥们儿,不太像上下级,使唤起来自有点不太方便。于是点兵点将地点到要这位北京大学法律系毕业的小伙子去。
传说这位小伙子去了一趟英国,身兼数职,既是翻译,又是仆人,服务自然很周到的,而且还令人惊奇地节省了大笔房费。原因是谭厅长与一起去的美术古籍出版社总编辑加上小伙子三人同睡一室,可以少开一个房间,小伙子自是照顾老同志,睡在地毯上。省下的外汇为谭厅长购置了一批印制精良的英国大画册。回来之后,小伙子拿了开支项目来请荣主任签报,荣主任却严肃地指出,这画册是不能作为住宿费鱼目混珠的。而你这睡地铺的作法,实在是有辱国格,对这种安排应向英国接待方提抗议。小伙子则吞吞吐吐地极不情愿地说,这是谭厅长提议的,实在不是自己愿意装孙子,让外国人瞧不起。听后,老荣也只是无可奈何地苦笑。当然,谭厅长画册的开支,老荣也未给签报。最后,还是美术古籍出版社那位老总编帮忙,在他香港的户头给报销了。而老总编怎么会有香港户头呢?那外汇实则是出版社与香港某出版社合作出版《中国奇石》大型画册,在海外销售后的收入,这笔钱就被老总编神不知鬼不觉地存在了香港。截留的外汇,自然除了补贴老总编个人出国的费用外,类似谭厅长这等人物出国费用的补贴也在其中开了。这老总编自然也是谭厅长心目中的人才,所以在厅长的安排下,享受国家特殊津贴有之;编审职称高评委通不过,谭厅长自又开小灶以编审聘之,称这是我厅长的自主权,对人才可谓关怀备至。谭厅长对这类私自截留外汇的勾当自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总编78岁退休时,出版社库存图书码洋达2000多万,外欠款800多万,他却还胆大妄为地挪用了国家核拨《中国大辞典》编辑费150万元,去海南炒房地产,结果血本无归。新任总编辑气愤地要求审计这个老家伙,而谭厅长坚决不让,声色俱厉地申斥,审什么?审什么?哪个出版社社长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两年后,这位性情耿直的后任总编,竟然在全省出版工作会议上,手中挥舞着党代会报告冲上讲台,大讲对把手如何监督的问题,并提议应当追究前任总编辑刑事责任云云。发言完毕,台下掌声雷动。谭厅长,脸色铁青,只能干瞪着眼,一言不发。
老荣继续他的话题。
那位可怜的程处长越想事情越窝囊,到底不是“人才”而是凡夫俗子,竟然不识好歹地跑去问谭厅长。谭厅长头也不抬聚精会神地批文件,像是听了程处长的申诉,又像是什么也没听进去,眼睛也不瞧一下程处长,只是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句话:“老程,你怎么这么不成熟呢。”说完这一句话,竟再也不理睬程处长了。老程愤愤而出,心想:我都快60岁的人了,怎么还不成熟?小伙子不到30岁却懂投其所好,实在太成熟了。不久,不成熟的程处长退休,
成熟的小伙子破格由副科长提升为副处长,成了全系统最年轻的处级干部。
老荣的故事讲完了,老皮皱皱的脸上浮现出神秘的微笑。
他拍着郑东的肩膀老气横秋地说:“年轻人,牢骚太盛防肠断,还是顺其自然吧!实话告诉你,我这外办主任是鼻孔里插大葱装象的。谁出国,谁不出国,全是老板说了算,我是聋子的耳朵。我曾经排了一张表,把未出国的处长名单详细开给了老板,其中就有你和老文,结果你们的名字全被老板勾掉了,我有什么办法呢?”
他摊摊手,表示无能为力,带着惯常的微笑走了。
这回轮到郑东惊愕、苦笑了。这是权力的威势,大人物的权势往往就体现在对小人物命运的随心所欲地摆布上。尽管那行径本身也许并不高尚,而权势在它所统辖的范围内是肆无忌惮而又至高无上的。这是一张无形的网,在这罗网的笼罩下,有人摧眉折腰,舔疮吮痔,即可以身披金紫银绶,出入高车驷马,诚如庄子《列御寇》中所讲的故事:“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越多。”实在深刻而形象。
有人露才扬已,傲岸不羁,虽坦荡率直,疾恶如仇,却“忠而见疑,信而被谤”,铸成人格悲剧。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一定像嵇叔夜那样弦断刑场,血染屠刀。显然像谭厅长这种官吏的权势还达不到司马氏集团的皇家水准,但他可以从实际出发,冷落、打击、排挤你。虽不一定明目张胆,却让你时时感到了这类冷眼和压力的存在,这种玻璃小鞋、无形的达摩克利斯剑的存在,一般人还不好说什么,不敢说什么。这就是权势者身份、地位优越给人们造成的心理障碍,这种充满着臣妾心态的障碍使人敢怒不敢言,又助长了权势者对权势的滥用,而造成某种法力无边的假象。如此循环而成习惯,久而久之人们也就安之若素了。
权势者于是又自以为是聪明睿智、无与伦比,更加为所欲为、胆大无边。等到失去权势时,才慢慢恢复自我。不过这时却也找不到自我了。其实类似谭冠这样的人只不过是才智平庸,唯善于弄权玩术的政坛匆匆过客而已,谢幕之时,满脸脂粉皆去,满台灯光已熄,一场观众已散,于是感叹世态炎凉、人心的势利。其实众人的冷漠乃是摆脱了臣妾心态后的人性复苏,是对其政坛表现的真情流露和公正评价,如是而已。
12
郑东自认为,这次出国最终是被他石破天惊地骂出来的。
那是去年的十一月份,谭冠厅长忽发奇想要召集全体处以上干部去旅游胜地易州市召开“出版战略研讨会”。地点选在风景如画的大光寺旁的广陵避暑山庄。那是一幢古典园林中的宫廷式建筑,飞檐翘角的大屋顶金碧辉煌,精致的楼台亭阁曲水流觞。掩映在绿树花木丛中的古色古香建筑典雅而华丽,屋宇之内却是最现代化的装修。庭院内鹅卵石铺路,太湖石堆砌的假山附近曲径通幽,别有洞天,精致的小桥下潺潺的流水穿洞而去,缓缓地淌进墙外的易州湖。几幢中西合璧式的古建筑均有曲折的回廊相连,既避风雨,又遮阳光。这里远离市区,阻隔尘嚣,是理想的开会休息之处。
会议属神仙会性质,白天开会,讨论无实质性内容,晚上看电影,跳舞,倒也潇洒自在。名日研讨,实质是听谭厅长一人高谈阔论,提出他宏伟的“出版卜大战略”,也是谭厅长准备第三个任期从“八五”到“九五”的跨世纪战略方针。处长、副厅长们再围绕这“十大战略”各抒己见。
其实与会者心中都有数。谭厅长一直以身患多种疾病为由,并在全体干部会上信誓旦旦,指天划地,神情极庄重,面容极诚恳,赌咒发誓地说:“鄙人,x年x月x日生,则于x年x月x日正好60岁,到年龄就退休,一天也不拖,上午宣布退休,下午立即撤办公室。从鄙人开始,以前退休之老局长,以后退休之新局长,一律不设办公室。”
台下一片掌声,为谭厅长诚恳的表白、带头以身作则地实施退休制度而拍手叫好。而今,谭厅长的年龄超过他退休的年月已半年有余。一向称身体有病,不堪重任,多次给组织部、宣传部写报告自动请下的他,其实是以退为进式的试探,试探组织上对他的信任度,这只是历史上司马昭、王莽一类权术家矫情“禅让”似的表演。
当试探证明上级一如既往地施于信任时,以往因胃溃疡、痔疮而烟酒不沾,说话有气无力的谭厅长,现在逢会聚餐也能开怀畅饮,朗声大笑。为显示精力旺盛,常常加班,日夜工作,很令部下敬佩。因为数十年的官场生涯,使之深谙为官之道,凡组织上决定的事,你越是谦让,越是使组织感觉你人品之高尚,位置也就非你莫属。凡组织上并不属意你的位置,你越是钻营,却越是不可得。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此刻,他正在宣布他对出版战略的研讨结果,并用了整整一天,报告7个多小时,声音始终洪亮,语言始终精彩。一天下来,不仅不使人感到枯燥乏味,反而颇耐人寻味。如此活灵活现的姿态,与会人员心中自然明白,谭厅长是“老当益壮,不坠青云之志”,“十大战略”无疑是迈向21世纪的施政纲领。当年博得一片掌声的誓言,只是一句表示境界崇高的戏言。
人生原来本是演戏,就看会演不会演,太本色在官场是吃不开的。如今他重新浓墨重彩,正以跨世纪领导人的崭新姿态向人们宣示他的政治权威。以权威营造的气势,就成为当今官场的权势。因此,不可小看他宣示的“人才战略”。当然,实践他心目中的跨世纪战略,除了自己的渴望之外,还得通过上下运作,才能努力实现。
上面的运作使他争得全国跨世纪出版理论研讨会在a省古都市召开,自然北京领导部门均会有人莅会指示,对东道主谭厅长的业绩,就是出于礼貌也会当着省委、省政府领导的面多加夸奖,给领导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八五”期间的谭厅长鞍马劳顿、功勋卓著,换了另一人恐没有谭厅长这样的能力与魄力,均对接替人问题深表忧虑。言下之意当然是“老九不能走”。换取这一效果的代价自然是殷勤周到的会议服务,出钱出力不惜补足数十万元之巨也要会议开得好,开得妙。当然为了显示a省出版业绩,出版各行各业的门面都要装潢好,花费也在百万元之上。
下面的运作当然包括授意人才圈内人士,在组织部考察干部时多加赞扬,礼颂业绩,并对有可能成为下届厅长人选的同志施以巧妙的贬低,形成某种“英明领导”的舆论氛围,造成某种此公无人可替代的印象。因此,“人才战略”的微言大意,隐含着中国传统文化巾极其精致的权谋之术。这对60年代初大学历史专业毕业的谭厅长来说当是不陌生的。
谭冠当年60岁过6个月,然而身板硬朗,走路昂首挺腹,挺有风度的。肥硕的脸庞泛着油性的光泽,硕大的脑壳像一只光溜溜的柚子,惟后脑勺上长一圈不规则的短发,又像加工过的椰子壳,有意留下的一圈棕毛。如果脸形不是过于肥大,鼻头略显粗圆,原本也是仪表堂堂的。邬历戏称他与中央电视台某著名男主持极为相像,如果不是常年敞着一个油光可鉴的光头的话,其风度是甚为迷人而又有魅力的。邬历不仅敢于如实批评领导的形象,还善于随时改善领导的形象,乘去香港参加书展之际,到处张扬着去替谭厅长选一假发套。几经挑选,觅得一只可以以假乱真的假发套。乌黑的头发丝被编织得井然有序,梳理成那种领导干部式的发型,戴在头上自然熨贴,几如天生。于是谭冠戴上假发,感觉年轻了至少10岁,走路越发器宇轩昂了。这会儿他高踞讲台,除中午用饭外,一人独领了7个小时。从出版发行、印刷、管理、物质供应、教育战略,一直讲到“人才战略”。外面虽然已是暮秋天气,室外秋风萧瑟,而会议室的暖气开得很足,台上的谭厅长脸上淌着油汗,神采奕奕,口若悬河,谈兴正浓。
像他这样长时间地高淡阔论,用一天时间来演绎他的思想,展现他的宏伟蓝图,显然是摆出了一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姿态。这就不仅仅是发挥余热的问题了,他那庞大的身躯,简直就是一‘个大火球。只是这火球被他那米色的中山装所包裹。他那拥有厚厚的嘴唇的大嘴有如火山口那样喷薄而出的不是语言,而是灼热的岩浆。就像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显然a省出版业再现辉煌的希望就寄托在他的身上。这会儿汗滴从假发的发稍下淌到脸上,假发覆盖的头颅上,肯定蒸发着热气,像是一只烤熟了的山芋。
他轻轻地呷了一口杯中的茶水,以中气很足的a省省城的土话,土腔土调地说:“我们实施跨世纪的出版战略,其中‘人才战略’至为关键,没有人才再好的设想也只会是纸上淡兵。然而,为了a省出版事业的振兴,我们要继续执行引进人才的战略。有人说‘家花不如野花香’,家花再好看不香也只能是假花、纸花,而不能给我省出版事业锦上添花。野花再野只要香,就要‘不拘一格选人才’。对人才就是要有政策倾斜,比如住房、奖金、出国、职务、职称就要优先,不要不服气,什么规章制度,制度是人定的,也是人执行的,领导者要脑中有谱、心中有数,不要怕群众议论。邬历是个人才,很有开拓精神嘛,为什么高评委老是通不过他的高级职称申报,那是有人忌贤妒能嘛。我是厅长又是总社社长,我就以高级职称聘他,聘用期间工资、津贴全照正编审对待。总之,要给人才一个有利的成长环境。能干的媳妇打碗多,聪明的婆婆就不应该老是指责,只有那些不干事的,才不会犯错误。”
他用那双暴凸的金鱼眼睛,目光凌厉地扫视了一下前排就座的出版社社长、总编辑们,继续说:“编委会要有主见,不能被群众的意见牵着鼻子走,该坚持的一定要坚持,该买的房子就是要舍得花钱买。有人不是给纪委写信告状,说扬子江出版社的《南方名人》杂志挪用公款,用群众捐赠的28万元为主编买了一套房子吗?邬历当年处理得就很好,有什么了不起的,给一位新调来的副总编辑解决一下住房问题,是吸引人才的政策倾斜,补一下买房手续,我签字同意,挪用公款不就变成了组织批准的吗?省纪委来查,我就拍着胸脯说:‘是我批准的,也是党组同意的。’有些人自己不干事,专门挑刺泼冷水。对这样的人不能重用,该撤的撤,该换的换。要采取组织措施,你捣乱,我可以不用你,养着你,把你挂起来。”
说完,意味深长地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下他所熟悉的坐在后排的几双眼睛,其中就有郑东的那双眼睛,又迅速地移开目光,以一种虚怀若谷的大人不计小人过的神态,笑着说:“当然,我们还是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包括反对过自己,被实践证明犯了错误的同志。”
他结束了自己关于“人才战略”的演讲,将话题转入了“发展战略”。最后以响亮的口吻总结了他的战略方针是“到21世纪初,要使a省出版业形成编、印、发、供、管的集团优势向外出击,不仅要走在全国的前列,而且要走在世界的前列。”
他终于结束了自己长达7个小时的演说,台下响起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他如释重负地掏出手绢,习惯性地像是推开帽子那样推了推假发,似乎想打扫一下腑门上的汗珠。但是随即反应过来,头上不是帽子而是假发,他那不长毛的智慧脑袋的真相是不便暴薅在大庭广众之下的。他是那样不失风度地微笑点头,自己也加入了鼓掌的行例,陶醉于自己描绘的美好前景之中,享受着部下们长时间的捧场,心中不禁有点飘飘然。
谭冠先生外表看上去给人富富态态、严严肃肃、彬彬有礼、道貌岸然的样子。他不仅表情严肃,给人以一种含威不露的感觉,而且瞳仁蕴光,眼底有神,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样子。他喜怒不形于色,却喜欢见人先带三分笑,然后点头示意。用他的话说“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对一些凡夫俗子所赠的烟、酒、猪腿、甲鱼、螃蟹等土产,一概退办公室或赠食堂、幼儿园,以示清廉。以至于信息研究室魏铭利主任对其道德人品感动得五体投地,不仅公开宣示厅长的为政清廉,而且还摇动生花妙笔总结出了谭厅长为政清廉的先进事迹上报纪委,拟在省级机关广为传播。
然而,谭厅长本人是知识分子,对于文化价值是清楚的,而对于文人雅士们所赠送的高档画册、珍贵书籍、名人字画一概慨然笑纳,来者不拒。这叫雅好,与肮脏的贪污受贿是挂不上边的。那怕这些玩意儿来自国库,也是一种“清赏”也,即清廉的赏玩。对于谭厅长追求之高雅,有文化的吏爷们是心领神会的。比如眼下,那位邬历就曾在调出版界之前,利用其市文化艺术指导委员会主任的优势帮谭厅长从古都古旧书店及古籍刻印处弄过不少的明清字画和孤本、善本图书。于是谭厅长作为回报自然大笔一一挥,从出版留存利润中批出大批资金去抢救祖国濒临绝灭的文化遗产,进行硕果仅存的古都木刻版图书印刷。这是谁也非议不了的善举。
魏主任不失时机地加以宣传,这善举竟也上了省报的《内参》。名人字画相赠,既附庸风雅,又不失名节,其博大的文化内涵如果用金钱来计算,这就俗了。类似像壮士赠宝刀、将军赠宝马似的君子之交,向名士赠书画,是再雅不过的文人雅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然而发展市场经济的今天,这些属文化遗产的孤本书、善本书及明清字画是无论用多少金钱也难以计算其价值的。
不过,在谭厅长看来,这体现最珍贵的感情价值。本人也有识宝刀、宝马的非凡的眼力,不是同道之人,岂能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于是引为知己,视为同志的部下则是应该大力栽培的人才,是后备干部加厅长接替人的人选。比如,眼下这位邬历同志在出版社岗位上锻炼了一段时间,再到扬子图贸公司去锻炼一下,不是出版、经营的经验都有了吗,是有利于人才全面发展的,对于邬某人今后进入厅领导班子是极有好处的。想到这儿,他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这谭冠的着装打扮,也是中国传统式样加当今正统特色的。
在冬天必为中装棉袄,自从装备了假发套后,以假发添美遮寒,以前则一律戴鸭舌帽。这中装其实是旧时马褂的变种,加上一双两片瓦老棉鞋则有如戏台上官员的白底皂靴。这样就是老夫子似的传统道学装束了。春秋两季一般着夹克衫,重要场合则着毛料中山装,外加薄呢长风衣,老圆口布鞋或三节头老式皮鞋,显得极为正统,不辱国威。挺拔的腰杆,高昂的头颅顶着新式假发,整个一个中西合璧,传统与现代的融合。再加上挺出的肚腹,口若悬河的长篇大论,具有战略高度的工作总结,是足以让上下左右刮目相看,不得不信服的。
其实这一切气势和信心的表象,是建立在国家对图书出版资源垄断基础上的经济优势所营造的泡沫现象,有了泡沫经济就有了泡沫人、泡沫文章、泡沫总结等,一切膨胀的泡沫在阳光照射下,发出五颜六色的眩目光彩。尤其是中、4、学课本专营所带来的丰厚垄断利润,一俊遮百丑,使其他一切可能导致经济衰退的因素,诸如当权者的贪污腐败,挥霍浪费,巧取豪夺等,都因为不影响干部职工本身的丰厚收入,谁还会没事找事地去告状揭发呢?眩目的银色祥光,笼罩着那片风水宝地。这风水宝地上孕育出来的全是顶天立地、智慧超群的战略家和经营人才。
立足于这样的基础上所诞生的报告、汇报材料自然全是无后顾之虑、无忧患悲情的豪言壮语。再不失时机地请一二上峰,不失礼仪、不动声色地热情接待,授意部下层层接风,级级馈赠。反正均为公款,丰厚利润中的九牛一毛而已,花公家钱,买自家名声。尚可鼓动一二记者许之以厚利,假之以词色为自己总结经验,宣扬成绩,于是俨然一个光辉形象从上到下塑立起来。于是良好的口碑,显赫的业绩由此等高级枪手出面,再在省内、中央高层领导面前美言、捧场,自然也就有锦上添花之效果了。这是不用提示的微言大意,深文周纳尽在谦恭的谀笑和慷慨的报告之中,久而久之那高大完美的形象自会在领导人的心目中塑造起来,那么官位、权势就可以继续倾倒一方,自然也就格外令人迷恋,也就必须变着法子稳占着这锦绣窝子不肯挪动了。于是也就到处响起“老九不能走”的呼声。这有点类似于陈胜、吴广为谋江山而刻意安排的“鱼帛狐嗥”一类神话,全是指挥者的刻意安排,那有半点民心天意呢?
考察这舆论自然不是空穴来风,追踪风源实际上还是自己鼓吹出来的,不过借助于民间传媒的管道扩散出去,留声机的针是自己安装的,唱片是自己录制的,借助他人之口得以传播,也就不算钓名沽誉般的自吹自擂了,也不失自己谦谦君子般的风度和名节。这唱片之中当然是没有杂音的,一律颂歌雅曲,其实这余音绕梁的阳春白雪是在沙滩上建立起来的玲珑塔,也是海市蜃楼般的美妙幻景。
而真实的情况的反映却往往是那些不愿意署名的“人民来信”,组织、纪检部门可查可不查,一般是躺在组织、纪检部门那些不得见人的机密保险柜中,有的落尽尘埃,最终付之一炬。其实这是官场弃除蒙蔽、了解真情的管道,却囿于定规、秩序、纪律,自然不能公开,也不便公开,也就缺少了透明度,局外人何能看透本质,看不透也就无法实施有效的监督制约。于是银钱和银印的就导致人性,官场也就在这花园锦簇般的表象中日见糜烂。只要单位经济条件尚好,小康水平尚稳,就无好事之徒,吃饱了饭撑的去写人民来信,自找麻烦,没准不但无法彻查,自己还落得难以立足。
“明哲保身”哲学的盛行,在对腐败的监督、制约查处机制不健全,大面积的腐败彻查的概率极低的情况下,腐败分子更是有恃无恐,而真正疾恶如仇的人士则退避三舍。一方面是权力运作的神秘性使大量事实真相掩盖在华而不实的外表之中,一方面窃窃私语的酒桌之流言、耳鬓斯磨的床第之蜚语大行其道,使真情在假语中流窜,从而使政府“以正面宣传”为主的舆论流为形式,起不到鼓舞人心的作用。
一年一度的“民主生活会”早已演变为“表扬与自我表扬”般的自我吹嘘会或互相吹捧会,又有谁敢去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开展严肃认真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呢?否则就不能维持班子表面的团结和稳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情面子就要被打破。“一夫为刚,万夫为柔”的现实,使某些权势熏天的一把手们,自我感觉良好,自以为地位等同于才智,位愈尊则智慧愈强,因此少有自知之明,于是再荒谬的决策,也在这种体制下变得英明起来,等到烂污拆起来,再以“报喜不报忧”的手段加以掩盖,以“集体决策”的名义加以推卸,于是形象继续高大下去,业绩继续辉煌下去,金身不朽,光照人间。
这是决策缺少科学化、民主化程序导致的必然结果。于是官场游戏规则不存,权术阴谋层出,谋人成风,而谋事乏人。说到底是“人治”式传统在作祟,自然是急不得的。凭心而论,谭厅长肥壮的肩膀也是扛不动由体制所导致的弊端的。
在谭厅长的办公室里的醒目位置悬挂着一幅香木壁挂。这壁挂几乎用火络下两行焦黑的大字“不为谀喜,不为谤忧”,自然是显示他以平和的心态对待舆论的褒贬,初衷不变,一意孤行地沿自己的既定目标前进。这当然是某种毁誉不计般的豁达,孑然独行式的清高,卓尔不群样的孤傲。其实,从人的本能来讲是极喜人们吹捧的,再丑的姑娘也爱听人夸奖为“漂亮”,这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自然流露。而脱离实际的吹捧无异于讽刺,是非混淆的吹捧只能是流于弄臣竖宦、奸佞小人一类的下流作派。大部分人的胡乱吹捧只是出于某种随大流的心态,不愿作得罪人的出头椽子式的明哲保身之举罢了,这是不能苛求的。然而对于那种别有用心的吹捧和随大流似的胡乱表态,不是所有人都反感而能够轻易拒绝的。
像眼下,人们讨论谭厅长的7个小时长篇报告时,绝大部分的弟兄们或言不由衷地吹捧,或深文周纳地阐释,或别有用心地发挥,总之一片叫好。谭厅长在听取汇报时,面露得意之声地总结说:“看来大部分同志的观念,在这次会议上有了根本的转变,思想得到了升华,认识得到了统一,为‘九五规划’的实施打下了良好的思想基础。”
言下之意,对于极少数类似郑东这样个别人的“杂音”,自然是干扰不了他的雄图大略的。因而按其处世的原则“不为谤忧”,只要把不同的意见都看成是诽谤,自可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既然正确就要坚定地“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只要上级领导没有异议就好。至于上级领导,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对于这属于文化小类的“出版”是既不精通,也无暇顾及的。哪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研究“出版经济学”这门包括“政治、经济、文化”一切在内的“小麻雀”之堂奥呢?自然是汇报什么是什么,只要上有中央文件大帽子,中有本行本业好例子,下有自说自话好点子,再加上北京领导部门的某些人不失时机的肯定,只要逻辑形式合理,自圆其说,自然也是认可的。
谭厅长这位久经仕途、精通官场权谋之术的知识分子,就有了魔术师般的资本,于是点石成金,撤豆成兵,使他能够把建36层大偻的决策失误,由渎职化成了省精神文明建设的标志性工程。有r“精神文明”这杆旗帜,就是那怕高出几倍成本的投资都是值得的。尽管这高出成本几倍的投入,也许已零零星星切割进了层层贪官污吏的腰包,然而只要有精神文明这杆旗,就意味着其价值不是能够用金钱多少来计算的。
这一精神文明的丰碑一经物质确立,便意味着不朽,谁都知道这是谭冠工程。这就叫“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理。再有人非议,那就是诽谤,诽谤是不用理睬的。看你郑东等辈也不过是鸡虫而已,鸡虫挡道,何足惧也。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向世界出版最高奖——厉害利斯大编辑奖冲刺。这奖是世界出版家联谊会在美国厉害利斯大学基金会为表彰世界上最优秀、最有影响的出版家而设立的。在中国获此奖者绝对是凤毛鳞角。这谭冠厅长当然是十分有意去当这凤身之毛,鳞之犄角的。于是再有拆烂污的事情,只要被这顶金色的桂冠罩住,连烂泥也就辉煌起来,这光明一片的现实,就是我的业绩。这业绩不待吩咐,只要一个眼神,信息研究室魏铭利主任就会以他那不容置疑的生花妙笔载入出版史志而光照千秋。
对于这厉害利斯“大编”奖的人选,民间争议颇大。民心看好的是谭厅长的前任高洪厅长。老厅长一头银发,一身正气,这是位当年新四军中著名的才子,其道德文章皆受人称赞,是德高望重的出版界前辈。自80年代中期离休后,除兼任a省出版协会主席,干好协会的工作外,从不干预谭厅长的决策,只是闭门著书,几乎一年一本,已完成了《编辑学概论》、《a省南方经济考察》、《出版审美学》、《出版经济学》,近期正在编辑他的杂文、随笔集《雪泥鸿爪集》。高洪先生早年在新四军是深受鲁迅先生影响的我国新木刻运动的先驱,在新四军中创作出许多激动人心、鼓舞斗志的作品。
如今高洪同志年事已高,早已弃画笔而弄文章,但笔耕之余,对于书法艺术的酷爱始终未放弃。近期对于右任先生的草书钻研甚有心得,写出的大字条幅丰姿秀骨,颇有脱俗之感。民间对于他申报大编辑奖呼声极高。
只是此公离开政界甚早,且生性耿介,疾恶如仇,对于出版界近来的腐败现象大凡开会为文均能直言披露,几达拍案而起,故对某些喜听好话的领导人自也是如骨鲠喉,虽然吐不出,咽不下,嘴上不好说什么,暗中则常常以迂腐讥之,故这届国际大编辑奖竞逐究竟鹿死谁手,表面上尚看不出端倪。高洪先生久经沧桑,看透世事,对这类虚名似乎漫不经心,不以为然,况且这奖还得由美国人给中国人颁发,听说这评委会主任马斯洛教授和台湾出版界某些有政治背景的人物的关系非同一般,再说这奖和中国人骂人的脏话如“牛x”、“大便”读音相近,也不中听。所以高洪也不甚在意,带着某种“看花开花落,观云卷云舒”的闲适心态待之。
而谭冠先生这回是志在必得,听说内部、外部都已疏通好,a省的这一名额非其莫属。此事闷着葫芦摇,极为神秘,从事迹的整理到外报,均为魏主任操作,局外人无以窥其“堂奥”,故而还是让故事本身发展的逻辑说话。
13
第二天下午,根据会议安排进行分组讨论。
郑东和机关各处处长加上几名副厅长、离退休老厅长,围坐在一圈沙发里。处长们开始围绕谭厅长的“十大战略”进行讨论,气氛热烈、自然、轻松。每人清茶一杯,会吸烟的开始吞云吐雾,人人漫不经心,大家轮流推大磨似的说着言不由衷的车轱辘话,一点也不嫌乏味和无聊,什么“高屋建瓴,深谋远虑,战略高度,深受启发”云云。数仪表堂堂、惟个头略矮的魏铭利主任说得最多,阐发得最深刻。他仿佛是担任着厅长在小组会的宣讲员,以自己独到的见解,不知疲倦地阐发着“十大战略”的微言大意,主导着小组会讨论的气氛。当然毫无疑问的是,这“十大战略”的宣讲稿出自于该主任的手笔。贯彻的却是厅长的意图。他俩希望这意图也变成全厅上下的认识,因此极需要借小组会统一思想。
一向心直口快的郑东这会儿憋不住了,他想发言。他首先声明:“我只讲半个小时。”之后脱下手腕上的表,向沙发的扶手上一放,接着说:“听了谭厅长的报告深受启发,深感厅长报告中所阐述的‘十大战略’有如一块块含金量很高的砖。a省出版业通向现代化的长城得用这一块块金砖铺筑而成。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谭厅长讲到‘管理战略’时一带而过,语焉不详,只说让分工抓管理的仲厅长讲。而管理也是生产力,已为一般现代领导者所普遍认同,作为全省出版的管理机关首长,不讲管理怎么行。我认为“八五”期间,最大的失误就是管理不善,因决策失误,导致国有资产大量流失。比如那座被喻为精神文明标志性工程的36层大楼头期投资5200万被开发公司挪到海南去炒房地产,至今血本无归,工程拖了3年之久,造成的损失无法计算,目前完工遥遥无期,资金缺口有如无底洞,必然延缓本省出版业的发展,每平方米目前的造价要超出市场价好几倍。仲厅长提出要运用法律手段来讨回公道,谭厅长不置可否,耐人寻味。近期施工又因混凝土架倒塌而砸死民工5人。有人想借此树立自己的丰碑,我看是墓碑。这么巨额的资金不投入出版业的发展,而去盖什么三星级的宾馆,当今市里那么多宾馆,国家又在压缩楼、堂、馆、所的建设,是不是能够产生效益,我持怀疑态度。因此,我说的墓碑并不仅仅是指死人的事,而最重要的是葬送了a省出版业的前途。”
听了郑东这一席话,会场的气氛由轻松转入严肃,由活泼转入紧张。人们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屏住气以惊疑的神态听着郑东振振有词、而又多少带点耸人听闻的演说。担任记录的外办荣主任这会儿瞪大眼睛看着郑东,思维阻隔,手足无措。
但听郑东大喝一声:“老荣,你怎么不记了,晚上碰头会谭,盯长听汇报,你要如实反映。”老荣这才仿佛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开始记录。
郑东旁若无人地自顾自说下去:“至于谭厅长的人才战略,虽然洋洋大观,然卑职绝不敢苟同。几年来,我们确实引进了不少人才,如信息研究室魏主任,新华书店崔总经理。按照谭厅长的说法是‘家花不如野花香’,但是有些引进的野花确也野得不上路子了,
为了不影响安定团结我这里就不点名了。有的人玩女人在大陆还不够,竟也玩到了台湾;有的人‘买卖书号’近乎疯狂;有的人挪用公款,炒房地产。我们在用人问题上还有一个近亲繁殖的问题,有的公子哥儿简直就是衙内,拉大旗作虎皮,没有不敢干的事。这些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这些人国也出了,房子也分了,职务、职称都有了,问题也出来r,又能把他们怎么样呢?当今社会新旧体制交替,腐败蔓延,而最大的腐败就是组织路线的腐败,也即吏治的腐败。任人唯亲,结党营私,党同伐异,只要是铁哥儿们犯事,都能化腐朽为神奇,高官任做,骏马任骑。面对如此荒唐的现实,还在侈谈‘人才战略’,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当今之世,在客观公正评价人才标准尚未确立之前,在科学和民主的选拔人才的机制尚未确立之前,只能流于某些领导人说人才就人才,不人才也人才的荒唐。于是变相或明目张胆地将国家资产和职称官位私相授受。”
郑东接着说:“当然,像我这样的人,被作为团结对象已是谭厅长的宽容,本来就不梦想出国,况且我等穷人穷马出国也花不起钱,形同要饭,不如省点钱,买些字画、砚台之类藏品。当然我也希望被谭厅长挂起来,没准挂成了一个书法家、博士之类的。诸如古籍美术社张副总因为不同意总编辑好大喜功的出书战略,不是一直挂到了退休吗?结果挂成了省书法家协会的副主席。扬子社冼总编不是也挂起来了吗?最终挂成了博士。这使我想起了《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结尾那个镜头,那位旧上海滩黑社会的光头老大,不是把水生倒挂在船的桅杆上,称着‘、’也即成龙头老大需要的‘人才’。这是解放前青红帮就有过的事,有什么值得宣扬的呢?”
这番话,当然是不合时宜的牢骚,带点自我调侃的味道,也带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狐狸情结,但那都是实话。在一个人人都知道应该说实话的场合,人人都慑于权势却无勇气说出实话,而个有勇气说实话的人,就会被人目为狂妄或者是傻瓜。在一个“众士诺诺,一士谔谔”的圈子内,一士肯定是不受欢迎的。说完这一席话,郑东在众人怪异的目光注视下慨然落座。会场鸦雀无声,陷入一片耐人寻味的沉寂中。
人们心中当然清楚,玩女人从大陆玩到台湾,是指替谭厅长花1000元港币购置假发套的当今扬子图贸公司总经理邬历,“买卖书号”近乎疯狂的也是这位曾任扬子江出版社社长的邬历先生。当年邬历先生在担任古都市文化艺术指导委员会主任期间,确曾搜罗了不少字画、典籍,以赠谭厅长。最博谭厅长爱不释手的是那张清末名家虚谷的画,那画上一枝青松斜角而下,松下一后脑勺留着卷发的印度和尚闭目合掌而坐,造形简练,形体夸张,色彩素雅。此画松石冷峭,生动超逸,是为《达摩面壁图》。那“衙内”自然是指谭厅长的公子,时任扬子出版社经理的谭伯平先生。公子挟厅座之虎威,借邬历之庇护炒卖挂历,以浮动之折扣大捞差价,获利不菲,另有以出版社名义加印《党章》、《十四大文件汇编》,私自发货等等劣迹,自然也是瞒不过主管书刊市场之郑东耳目的。如今谭公子正在操作一宗无本万利的买卖,竟承包了出版社的《中外历史演义》之类图书的出版发行,被厅内称作为“内部买卖书号”。类似这类雅俗共赏的典籍类图书,系可以几万年卖下去的长效书,邬历何以承包给个人发行?其中大有奥妙。纸张、印刷费用皆由加印的图书折抵,无本万利。发行自然由崔总经理加以关照,也可获得大利。这类行径当然是随谭厅长的大面子才得以完成的。中国传统的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人情关系网以父父、子子为纲,撒向角角落落,组织部门的亲缘回避政策,在谭厅长的治下是不起作用的,乃至儿子、媳妇、侄子蜂拥而上,在这杆大旗下各有所获,惟有国家的利益在家族、血缘的鲸吞下不断流失而无人问津。
人们在品味着郑东的发言,沉默不语,若有所思。魏铭利主任甚至认真仔细地记下了每一句话,准备仔细琢磨后,再向谭厅长敬一言。
14
当晚,仲副厅长接到省委宣传部通知,全国“扫黄”办公室来电话,g省s市查获的一起制作、贩秽、盗版光盘案涉及a省古都市。对查处该案,省委书记、省长均有批示。郑东作为仲副厅长的助手,必须连夜赶回省城参加由省委常委、宣传部长召集的公安、文化、广播电视、新闻出版联席会议,安排由全国“扫黄”办牵头,由新闻出版署、公安部、文化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的接待事宜。他们连夜匆匆离去,对于发言的反映也无从听取。
宣传部的会议一直开到当晚11时。郑东在查案的途中,接到了外办荣主任从易州打来的长途电话。
老荣哈哈一笑:“你小子火气不小嘛。当晚谭厅长就了解你会上有什么意见,我没敢如实汇报,我是为你好呀。老谭特地问我‘郑东对我的讲话,有什么反映’,对你的意见挺敏感。我说‘郑东说谭厅长的报告讲得很好’。老弟,我是为了保护你呀。是魏铭利这家伙拿出了‘小本子,如实汇报’。”
那边郑东却说:“你胡说什么呀,我什么时候讲他的报告很好来着,老魏汇报,我巴不得,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那边老荣说:“郑东你何必呢?我们说了也无用,还是少说为佳。”
这边郑东说:“就是白说也得说。”
那边老荣说:“人家谭厅长还是挺有肚量的嘛。听了你的意见后,就立即指示,明年安排你出访,而且还要是好国家。不是美国,就是德国,差一点的例如东南亚或香港之类的就不安排了,明年还有2月份的美国,5月份的加拿大,10月份的德国,我看还是去德国,我们一路。德国地处中欧,年年一次的国际书展的举办时间正值金秋,凉爽宜人,风景如画啊。去德国还可以去欧共体六国,那儿签证是互免的,你就别再提你那些玩字画、砚台的屁话了。”说完挂断了电话。
于是,郑东有了这次可以说完全是出乎意料的出访德国的美差。管他是骂来的也好,骗来的也好,反正我这回是出了国,而且还是欧洲的德国。他一个人躺在京城宾馆的席梦思床上,美美地吸着烟,美美地想着,不禁独自一人在暗中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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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他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时候,走廊上又响起了脚步声,
接着是门铃。郑东以为又是那个紫酱脸来了,于是没好气地说:“谁呀!”
这时门外响起了清脆的男声:“对不起先生,我们来收房费。”
这会儿进来的是穿一身黑色西装制服的宾馆服务员。小伙子彬彬有礼地说:“对不起,打扰了,你房间的另一位先生呢?”
老郑听他提到紫酱脸,没好气地说:“我也不知道,是你们安排我住这儿的,他却说是他包的房,显然不愿意我和他住在一起,走了,另找包房去住了。他有钱烧得慌。”
小伙子听出了老郑话中的怨气,于是开票收了郑东一人的住房费。临走扔下一句话:“人呀,太有钱了也不好。”说完撕下发票给郑东,走了出去。
郑东看了一下发票,一晚“220元”,也就是说那位紫酱脸的老兄将要多缴一倍的钱。同为处级于部,独掌一方天地的诸侯,与受多人节制的部门小头目在享受待遇上是有很大差距的,穷官和富官的差别不在表面的形式,而在实质性权力扩张所达到的程度,他们自身的价值是不同的,这也是当今社会的一种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