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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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妈电话,艾君红知道,老爷子要发难了。她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无非是那些耳朵都听出了老茧的陈词滥调,她早已等待着这一天,等待着家庭的讨伐,这一关是非过不可的。她骑着“雅马哈”去了。
这里过去是一条幽静的老街,坐落在风景如画的溪山山麓,名叫清溪路。沿着路边形式多样的别墅群前行,可以登上溪山山顶,在观景亭眺望美丽的清溪湖,感受湖区景色的美丽,江南水乡的富庶。老街的历史可以追朔到民国政府的“新生活运动”,它和当年的“首都”南京在颐和路、宁海路一带崛起的别墅群属同一历史时代的产物。当年党国要员、达官贵人、工商巨子云集此地,建公馆,造别墅,着实兴旺过一段时间。只是这里的规模要小一点,因为从城市的级别来讲,比起“首都”南京要略逊一筹。但是这里得天独厚,依山傍水,空气清新,反而成为厌烦了城市喧嚣生活的退休官僚、下野政客所选择的隐居之处。这里本也是中国近代工业的发源地之一,一些新兴的资产阶层也追随着时代的节拍加入了兴建私宅的行列,在这清溪路上耸起了一幢幢别墅。
}今也成了市区。随着现代商品经济的发展,这里的宁静和安谧早已不复存在。有如一颗黯然失色的明珠,遗落在街头巷尾的古董摊上,随着商贩的叫买,显示的只是历史的价值,而失去了现代实用意义。这里的住户的地位、身价、处境,与他们居住的清溪路是相吻合的。
一幢幢风格别致,经风雨剥蚀显得有点灰暗陈旧的洋楼,凄然地掩映在林荫之中,继续领受着时代风雨的吹打。艾家的小院子原来是一片灰墙环绕、景色优美的院落。临街一溜平房原来可能是主人的下人住处,或者车库、仓库一类。庭院中的一幢两层小灰楼,灰砖黑瓦,简朴而实用。鼎盛时期的院间栽种着白色的丁香花、红色的鸡冠花、黄色的迎春花,繁花似锦。沿大门围墙处一丛茂密的秀竹,在墙外的老远处就可清晰地看到。院子中间是一株拔地参天的大雪松,针叶茂密,枝丫遒劲,给满院送来一阵松香和一地荫凉。在“文化大”的风风雨雨中,清溪路虽曾被造反派喧嚣、冲击过,但作为军管会首长住所的小灰院,安然无恙。确有其他院落的主人,昨天还坐小车出入,今天就成了走资派,被敲敲打打地戴着高帽子,游着街走了。而小灰楼主人依然风光。
那时,带着遮雨屋檐的小灰门,终日紧闭,门上装有电铃。来客揿响电铃,接受保姆细致的盘问,才得入院见主人,或者被拒之门外。更令人着迷的不是这小院中的花木,而是这小院中悄然长成的两朵金花,可以说在清溪路上无人不晓,无人不知,很是引人注目,她们像是骄傲的公主,身后总有一帮小男孩追随着。当然,这些人都不是一般老百姓的子弟,也是有身份、有背景的地、市、驻军的首长公子们,当年君红的小丈夫就是其中之一。有谁被君红姐妹挑中,领进小院做游戏,捉迷藏,办家家,谁就在小伙伴当中被引为荣幸。无忧无虑的童年随着匆匆的脚步就这样过去了。物换星移,时过境迁,清溪路的辉煌也已成了过去。
围墙外是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由市区的主干道分支延伸而上,路的两边高大的法国梧桐依然随着季节的变换或枝叶繁茂,或枝干萧条。当年这里在炎热的夏季是一条天然的绿色走廊,树荫遍地,凉风阵阵,轻风送着蝉鸣散布着夏季的幽静、安宁。然而,现在这一切都成为遥远的历史,这条路已经变成人声鼎沸的菜市场,过去的宁静被郊区来的小贩的叫卖声和顾客的讨价还价声所淹没。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别墅里住着的主人已失去了往日的显赫。那一座座精致的院落,独门独户的结构也有了变化,那些横七竖八新建的高层居民楼改变了这里居民的成分。比如艾家小院隔壁的大院,原是国民党市党部的机关大院。院落依坡分为前院后院。前院是一幢三层法国式大灰楼。后院却是一个大花园,宽阔的草坪,绿草如茵,草坪四周遍种松树、水杉,艾家的小灰楼就隐落在树丛之中。花园中间是冬青树围着的太湖石,太湖石的顶端矗立着汉白玉的少年雕像,这景致一直保留到“文化大”前。“文革”开始后院子的主人被当成“走资派”打倒了。“文革”的风风火火,摧去了那一树绿荫,烧掉了那一坪绿草,太湖石被搬到了溪山公园,汉白玉石像被击得头落肢残,后来不知去向。前院成了造反派的司令部,后院变得一片荒芜。现在这个后花园,三幢七层宿舍楼拔地而起,艾家小院里的所有活动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清溪路的小别墅有许多年久失修,日显破败。地方上的还有单位可寻,部队里的首长已换了一茬又一茬,有的已调防,别墅移交了当地干休所。干休所的领导多次动员:艾老爷子去干休所接受更好的照顾。但艾老爷子住惯了小灰楼,不愿再动迁了。于是,这儿就成了被遗忘的角落,越发无人问津了。
不闻不问的处境,在改革开放的年代,也给老屋的主人们带来y极大的自由度。小楼的主人们有的干脆拆『围墙,让小贩们临时搭建成水果棚、小饭馆、小书摊,自己定期收取租金;有的把多余的空房出租,给小贩们作为住处或者仓库,以缓解物价上涨带来的拮据。像艾君红家沿围墙的一溜房子,原来是保姆住房、饭厅、储藏室、厨房,现在全成了堆放面粉、大米的仓库。那个大灰门上的雨檐消失了,门的一半与原来的餐厅、厨房连在一起改造成了一个小面馆,另一半的小门留着出入。白发苍苍、体型富态的艾老爷子从门里出来,常常被人认为是小面馆的大厨。院内的花草消失了,大雪松砍去了,临时盖起一幢小平房,成了面馆老板一家的住宅。农村来的小老板,竟然和原来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大校师长一院出入。从衣着上看,小老板还更加衣冠楚楚。小院因而显得肮脏、紊乱、拥挤。艾君红每看到此情此景,心中忍不住涌出一股辛酸。她想起指导员给她背诵的《好了歌注》,真正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因而就有了“从前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感叹。而院子的主人老夫妇俩却安之如素,无怨无悔,心安理得地过着平民般的生活。往事不堪回首,除了节假日或老爷子有令,艾君红便很少回家来。这多半倒是因为往日辉煌的失落。
天空阴沉沉的,欲雨未雨的样子,看来今晚的一场暴风雨不可避免地会来临。
艾君红推着摩托,向坡上走去,一进路口就闻到了一股臭鱼烂虾、烂菜帮子的味道。污水顺着马路边往下淌,路边林林总总的小店还亮着灯光,在热热闹闹地营业。她穿过油烟缭绕的小饭馆,将摩托车推进了小院。
文文静静、带着眼镜的妈妈悄悄出现在她的面前,关切地对她说:“君红,你回来了,你爸爸正在楼上书房等你,老爷子正在火头上,不要惹他生气,他说什么,你听着就是。”
她蹑手蹑脚,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上楼。在路过妹妹彬红的房间时,看到已转业到中国旅行社溪城市分社的妹妹正在灯下朗读着德语。听说她最近正准备赴德国去留学,一个德国作家已帮她办好担保。
看到姐姐,妹妹向她友好地微笑,伸了伸舌头说:“上楼听老爷子训话。”
妹妹告诉她:“爸爸听了你和大军离婚的消息,气得大发雷霆,气不打一处来,情绪坏极了,天天找碴儿出气。你呀,还是小心为妙,免得吃耳光。你看你的眼睛怎么发青了?”
艾君红无奈地说:“那家伙打的。他的,下手真狠。”
艾军伟老爷子,强忍着怒火等着女儿的到来。为了平息一下心中的恼怒,他坐在藤椅上,随手拿起一架他心爱的望远镜,有意无心地擦拭着。心里像猫抓一样,盘算着怎样和这个不肖女谈话,千万不能发火,孩子大了,不能像过去那样可以随便教训了。
艾老爷子70多岁,身体硬朗,圆脸,大眼,留花白的平头,年轻时是英俊威武的军队高级干部。他的书房应该说成了望远镜陈列室,简易的木质书架上摆放着几十个不同品种的望远镜,每个望远镜下都有他亲笔写的说明。正面墙上仍挂着马、恩、列、斯、毛的像。侧墙挂着周总理的照片和自己题写的“宁静致远,淡泊明志”的条幅。房间挂着绿色的窗帘,一张宽大的旧办公桌上铺着整块玻璃的台板,衬布也是深绿色丝绒。桌上摆放着一幅年轻时的照片,一身戎装,天蓝色的军礼服,大盖帽下一双虎虎生威的杏眼,极有神采,肩扛二杠四星的大校军衔,胸前别着两枚勋章:一枚独立自由勋章,一枚解放勋章,象征着他那光荣的征战历程。
听到艾君红那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他头也未抬,轻轻说:“你来了,坐吧。”
老军人放下手中的活,抬起头来,用凌厉的目光从上到下像是不认识那样审视着她:“我知道你不愿回这个家,但是今天不得不请你回来。我们是需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你看不起我这个老头子,没关系,但是你不能伤害别人,伤害大军和大军他们家。你们离婚了?为什么不跟家里商量一下?。”
“是的,我和他离婚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已有权处理。我和他婚前无基础,婚后无感情,合不来,也就分手了。”艾君红鼓足勇气,抱着背水一战的心态故作轻松地说。
“不错,按道理,你们成了家,是应该独立去生活、学习、工作,
我们老人不应该多干预,但是牛你养你的父母亲过问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艾军伟用眼睛看了看坐在一旁文文静静的夫人,继续说:“你和大军从小一起长大,相互应该是了解的。大军有什么不好?小伙子不残、不聋、不哑,仪表堂堂,有专业、有事业心,共产党员,领导干部,参加工作以来,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人与人之间首先应该相互理解,有了理解才能建立感情。你们所要的感情是什么?是卿卿我我。所以整天沉湎于不切实际的诗情画意之中。这在谈恋爱时还可以,结婚了就要过日子,过日子是很具体、很琐碎的事。当然,我们并不希望你整天碌碌无为地仅仅当一个‘贤妻良母’,你应当有你的追求,有你的事业。但是,你近几年又干了些什么?你妹妹没有你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一直在坚持学外语,除英语外,在夜大学又攻读第二外语德语。你应该向她学习,她除了白天工作,晚上是从来不出去的。你妈妈担心她年龄大了,要成家了,给她介绍对象,但是她认为应该先立业,后成家。不像你,业也不立,家也不成,整天吊儿郎当,打扮得花枝招展,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大军多好的小伙子,你看不上,还有心气他,你是什么东西?”老爷子说完,端起那只他用了几十年的紫砂壶喝了一口茶,眼睛瞪得溜圆,看着她。她只管红着脸,低着头,用手玩弄着头发梢。他们就这么沉默着。
其实她心中有满腹的话,但是老军人在家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使她有话不敢说,只是在心里反驳:“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用得着那么大动肝火吗?现代社会男女婚姻的离合是很正常的事。说明了妇女地位的提高,双方可以平等地缔结婚约,也可平等地解除婚约,双方的地位在婚姻上是平等的。你们要的是什么封建社会的门当户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仍是封建专制婚姻的延续,是以牺牲女性肉体和感情为代价的。婚姻就是婚姻,扯那么多事业干什么,婚姻就是两心相悦、两情相依的感情和肉体的交融。我们国家就是要把婚姻政治化。过去是‘学而优则仕’,追求功名,完成封妻荫子的事业,男人也就算尽了义务。你那套理论,不就是《红楼梦》中贾政要求贾宝玉那样的吗?可我不是薛宝钗,我是林黛玉吗?他娘的,我要焚稿痴情吗?那晚指导员的诗、信被那个浑蛋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那无异于烧去了我最后一点感情的寄托,那可是柏拉图式的、非常纯洁的、不带任何的真诚感情。这些你老爷子能理解吗?和你谈这些还不是对牛弹琴。是的,妹妹比我强,我的感情停留在过去,思维被情感的绳索所捆绑。她的眼光盯在国外,比我站得高,看得远,她真幸福吗?听说替她办出国留学手续的是一个德国作家,年龄和老爷子差不多大,到底图个什么?”想到这儿,她眼中的热泪扑簌、扑簌地流了下来。
老爷子像审犯人那样盯视着她,她以沉默抗拒。看到她流泪了,老爷子以为他的说教起作用了,使她动心了,于是改缓口气,继续他的说教:“不知你们年轻人要的到底是什么感情?我不相信一个不爱自己的事业,不爱自己的祖国的人,会有什么真正的爱情。我和你妈妈婚前素不相识,经组织介绍后认识、结婚,只不过短短几个月。那时我在团里,她在军医院,我们在朝鲜战场上,总是离多聚少,那有这么多闲情逸致去谈恋爱,我们相信战火中结成的友谊和感情是至死不渝的。为了战争,你妈妈瞒着我,竟然还打掉了我们的个孩子,那两个月的小生命,可是一个男孩呀,否则你们将有一个哥哥,唉……”
说到这儿,老爷子的眼中竟然泪光闪烁。他继续说:“他被你妈妈装在小瓶子里扔到了朝鲜的大同江中去了,要不然会是现在这样吗?他一定是一个好小伙子。听到这个消息,我像是发了疯那样,次对你妈妈发了火。可你妈妈是无可指责的,为了战争,不!为了朝鲜半岛和祖国的和平,我们割舍了自己的儿子,这一点你们理解吗?”
妈妈在低低饮泣,她哀求道:“老艾,别说了。”
是的,这是爸爸,也是妈一块心病,他们只有两个女儿而没有儿子,这是他们的遗憾。但是她绝对想不到在她们姐妹之前还有一个未出世就夭折了的小哥哥,这是时代所造成的。他们这一代共产党人是高度的理想主义者,是为理想而献身的一代人,他们为了祖国牺牲自我,连生命都乐于奉献,不要说是一个未出世的儿子,他们是乐于奉献的苦行僧,是虔诚的共产主义信徒,虔诚到带有某种宗教意味的愚昧盲从。不管怎么说,带着纯洁的理想,乐于为人类牺牲的人,总是值得敬重的。但是敬重并不意味一定要像他们那样去生活。时代变了,价值观也变了。我们所处的时代是商品经济大发展的时代,难道我们不应该享受生活吗?不应该追求自己的幸福吗?不应像父辈那样安贫乐道,满足于现状。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的会带来创造,创造总是发展的机遇,我不能囿于家庭的牢笼去安安心心当一个花瓶式的家庭主妇,我要实现我的人生价值,只是没有机遇而已。总之,平平庸庸的小公务员生活不是我的目标。如果和大军死守着这传统的旧式婚姻,便意味着我必须永远地生活在家庭的牢笼中,依附于丈夫的业绩,在家务、孩子中埋没自我,像妈妈那样。他们幸福吗?老爷子感觉良好,因为他是家中至高无上的权威,妈妈像是老鼠怕猫那样看他的脸色小心谨慎地生活,又像是攀到了大树的藤萝那样依附着他——这个专制的家长。我能和妈妈那样依附于大军生活吗?显然是不能的。想到这儿,她竟然恨恨地看了老爷子一眼。
老爷子觉察到她眼中的不满,于是提高语调严厉地说:“君红,
你别用那样的眼光看着我,我知道你对我说的不以为然。年轻人有自己的思想追求,这一切也许并不坏,就像我们当年投身抗日烽火一样。时代变了,想法可能有不同。但是,你看你现在这个样,打扮得花枝招展,招摇过市,还去当什么‘一枝花’、‘皇后’,涂着口红,描着眉,扭着屁股,穿得和ji女一样,出入舞厅、宾馆,活见你妈个大头鬼,就像当年上海滩小开和舞女一样,还争风吃醋,打架斗殴。你是什么东西,还是我老艾家的女儿吗!不错,你爸爸是农民,但你爸爸不是李自成式的草寇,是觉悟了的农民。我们跟着共产党打下了天下,也坐稳了江山,我们现在希望你们这一代能够接我们的班,把国家建设得更加富强,而不希望你们成为新式贵族、八旗子弟,去祸害人民的事业,把无数先烈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政权,在无耻卑劣的私欲中葬送掉。你听到了吗!不要用那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是你爸爸,不是老怪物。我最后再问你一句,你和大军的事,真的已无可挽回了吗?我希望你们复婚,不就是到民政部门再登记一下吗?这不是不可能的。”说完老头子用睁大的眼睛瞪着她。
她还是不想回答,又不能不回答。只是在心中暗暗地嘲笑着老爷子的迂腐和不明事理。现在台上的权势者,不能说金部,至少有一部分在借助手中权力为自己捞取好处。社会上所谓的“公子党”、“衙内帮”,都在借助老爷子的权势乘国家转轨变型之机,抢先把国有资产切割进自己的腰包,完成国有资产的家族化。你天真地以为自己在维护无产阶级政权的权威性、纯洁性,无异于一种落后于时代的梦呓。想到这儿,她毅然地抬头,坚定地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老头子怒吼一声:“那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愿意。”艾君红对视老爷子,毫不退让。
“什么?你说什么?我苦口婆心说了半天,你竟然一句也听不进去!你给我滚……”说完他愤怒地将手中的宜兴壶扔在地板上,
这把名贵的明代贡春壶被摔得粉碎.茶水流了一地。
艾老爷子气得瘫倒在藤椅中,血压升高,手冰凉。妈妈手忙脚乱,帮他捏人中,拍胸膛:“老艾别气,别气,孩子的事慢慢地说。”他喃喃地指着妈妈说:“你养的好女儿。”
艾君红头也不回,哭着冲下楼梯。妹妹抱着雨衣拉住她:“姐姐外面下雨,晚上不要走了,住到我这儿。”
“不,下刀子我也要走,我不要看到这个家,这个散发着霉昧的家!”说完冒着大雨,启动“雅马哈”,消失在倾盆大雨之中。
天空漆黑如磐,雷声阵阵,大雨如注,雨幕将这小灰楼切割出她的视线之外。她就这么毅然地离开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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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初,那股出国的旋风把妹妹艾彬红刮到了德国。而君红还在游移飘泊。她也曾在舞场结识过几个老外,但他们只不过与她逢场作戏罢了,待到真正要办理签证了,人却溜之大吉。她成了溪城的名人,在公安局挂了号,被当成暗娼,受到怀疑、监视。报社正准备将其除名时,她却主动辞职了。原因是她竟然被g省珠城市北拱图书公司经理李冬平先生看中,聘她为他的办公室主任。
她和李老板相遇是在市内最高档的四星级宾馆溪城大饭店的舞厅。
李老板静静地翘着二郎腿,一边优雅地品着法国红葡萄酒,一边用游移的目光追踪着这位浑身靓丽,身着真丝印花长舞裙的大美人。她正与一个白面小生翩翩起舞。一曲舞罢,他悠然起身,以绅士般优雅的动作,伸出他那戴着两枚金戒指的手,以骑士般的姿势左手贴胸,躬身请“小姐跳舞”。
那是一曲带着明快节奏的探戈舞曲。那股气息,伴随着李经理火辣辣凝视的目光,使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那股凛凛的雄风随着舞曲有力的节奏把她身心仿佛都席卷到其中了。她竟然有着某种回到少女时代初恋的感觉。尤其是这小子大胆放肆地贴着她的脸庞轻轻耳语时,她的心跳加速了,久待释放的情感好像是瞬间就要进发,胸中有如一座埋藏的火山,酝酿着岩浆的喷薄而出。这热浪随跌宕的舞曲起落,翩然旋动的身姿已经融化在情感的旋涡之中,他们配合默契,动作协调。
他轻轻地问:“感觉怎么样?”她红着脸点了点头。
舞厅萤火似的紫色灯光,使他们白色的服装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紫色,像是一团跳动的火焰,使场中所有的舞伴黯然失色,使他们独领。他们就这样在闪烁的灯光下,在起伏的舞曲中紧紧相依相伴,以跨度极大的刚劲舞步,在众目睽睽下律动。两颗心也在突出的胸肌和丰满的磨擦下进出一道道火花。这种若即若离,若明若暗,按照舞曲的节奏相碰撞,实在令人心悸,有着某种月下观潮、水中看月般微妙而朦胧的感觉。借着探戈的节奏,她在他有力的手臂相托下向后仰倒,他乘机俯身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虽然仅仅是舞曲节奏一瞬间的小插曲,却使她像是被电击中那样,颤抖不已。
一曲下来,她香汗淋漓,喘气嘘嘘;他却意犹未尽,以北方人的豪爽,热情相邀去小酒吧宵夜。为了显示豪爽和富有,他点了法国人头马,一人一只巨无霸汉堡包,并要了一个品种丰富、雕琢精美的大果盘。她为了表示她的大方,频频举杯,笑颜相迎。这投桃报李般的情感尽在无声的不言之中。他们相谈甚欢,在优雅的西洋音乐伴奏下,品着美酒,吃着点心,相互自我介绍。俊男靓女在烛光下的交谈,那情调真是绝了。
他掏出名片,双手恭敬递上。如今的名片是身份和财富的象征,方寸之间展现的天地却十分广阔,这广阔的天地可收获和猎取的东西非常多。如果那是一个象征财富的聚宝盆,或者是一个象征权力和地位的大舞台的话,是很能令女人动心的。眼前这位浑身透着魅力的健美似乎两者都是,既有权力部门的头衔,又具备商家财富的身份,因为那名片印的头衔显然是一位官商。这对于借船下海的精明人是一条平安保险的发财捷径,能借助官家之身份靠强大的行政保护在商场上占尽优势。赢利了,个人可多捞;赔本了,公家先倒霉。那名片上竟赫然印着“新华书店总店珠城北拱图书商贸公司总经理李冬平”。
“我们的孙董事长原来是新华书店的离休经理。这个商贸公司由几十家出版社和新华书店集资数百万元开办,公司在珠城市的北拱区,有饭店、商场。”年轻的李冬平总经理不无吹嘘地乱侃。漂亮的艾君红小姐此刻作少女双手抚腮状,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
“我这次来溪城就是为了到《溪城日报》印刷厂监印一批公司制作的图书。”李总经理继续说。
“哟,我正好是报社发行部的秘书,印刷厂的人我都熟,李先生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吩咐,我叫艾君红。”艾君红真诚地表示。
他们就这么喝着、吃着、聊着,双方都没有主动告退结束这次谈话的意思。当李冬平总经理流露出公司急需招聘一名懂外语、年轻貌美的办公室主任时,艾小姐动心了。
她竟说:“你看我做你的助手,够不够格?”
“小姐是开玩笑吧?”李冬平虽然心中暗喜,鱼儿上钩了。
“是真的,如果你愿意,我会成为你称职的帮手,你看我怎么样?”说着她站了起来,手挽着裙摆,竟当着他的面嫣嫣婷婷地转了一圈。
李总经理竟放肆地在她丰腴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像是相中了一匹能够拉东西的母马那样说:“我看你行,我不会让你吃亏,工资至少比你在报社多一倍,而且还可以按业务成交额提成。”李总经理邀请她到他住的包房里去具体谈谈,她欣然同意。于是双方手挽着手像是恋人那样去了李总经理包租的套间。
那是一个令人而又难忘的。她久旱逢甘霖,离婚后次在倾心的年轻男子面前展现女性的温柔;他却毫不留情地显示出久闯江湖男子的粗野,而这正是这个的女人所希望的,他从她那冒火的眼神中能明显地体会得到。
那晚,他们没有任何前奏。因为前奏已在舞厅、酒吧进行了充分的演练,感情也酝酿得差不多了。他像一只发的公兽,她如一只待客的母鸡。他迫不及待地将一只手揽住她的纤腰,一只手伸进她的上衣之内在她的乳胸上胡乱抓捏,她却像小鸟一样依在他宽厚的胸膛上,闭着眼睛任他爱抚。他口中喃喃自语:“小宝贝,你可真美。”说着就用舌头舔着她的眼睫毛,她张大着嘴唇和他热烈地长吻。
当他的手放肆地顺势而下时,她却打掉了他的手,嗲声嗲气地说:“急什么,我要去洗一洗,浑身是汗,脏死了。”于是转身去了浴室,让他一个人在宽大的客房中焦急地等待。
她在浴室里故意弄出“哗哗”的水流声,刺激着他胡思乱想的大脑;他大脑中浮现出她那丰腴白皙的肉体,想入非非……
她在浴室里有心,一会儿叫他递浴巾,一会儿请他送肥皂。他推开未上锁的浴室门将她要的肥皂递上,她从浴帘后面伸出白皙的玉臂,使他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yu火,干脆也脱得精赤条条跳进浴池。两个人y声浪语,嘻笑打闹,在套房的浴池内演出了一场鸳鸯戏水的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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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像夫妻那样出入宾馆,双栖双宿。按李冬平总经理的经验,越是高级的宾馆对客人的自由和隐私越是尊重,根本不可能出现像小旅馆那样的半夜有公安人员查身份证、结婚证之类的尴尬事。
艾君红成了李总经理的正式雇员。她向报社递上了辞职报告,报社社长长舒一口气,社长那欣喜的眼光在高度近视眼镜片后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那神态竟像是揭去了一张盖在肉体上的烂膏药。他破天荒向她伸出手,与她轻轻地握了一下:“祝愿你在新的岗位上,取得新的成就。”
她自信地回答:“那是当然的。”随后她给报社社长递上了一张粉红色的名片,那上面赫然印着“公司办公室主任”的头衔。她迈着坚定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廊上留下了她“笃笃笃笃……”清脆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她离开了报社,公开与李总经理了。
她开始用火一样的热情为李总经理拼命工作。她出溪城,去古都市,利用所有的社会关系为公司的利益效力。她本就是一个性开放的女性,在她看来与男人相处就如小时候做“过家家”的游戏,合得来就相处,合不来就算。对于一般女人视为生命的贞洁,那只是封建社会“从一而终”的礼教牌坊,漂亮的女人就要善于利用自己宝贵的青春容颜为自己获取更大的利益。李总经理支付高额工资,还有不菲的奖金收入,她就应当全身心地为他服务,这是对等的,不存在谁占谁的便宜。女人能够用姿色征服一个又一个貌似强悍的男人,就如同男人们去攀登一座又一座的高峰,最终登上事业的顶点,其价值是一样的。强者的目的是获取权力和金钱,这权力和金钱的不断互换,有如新奇的游戏刺激人的和想象力,鼓励人们去冒险。男人需要权力,女人需要金钱,获得有钱有权的男人,女人本身也变得有钱有势了,因为她是男人的征服者。在权力和金钱面前只有奴仆而不存在贞妇和烈女,贞妇和烈女获取的是空头的名节。失去了金钱和权势的强大基础,这名节还不是空中楼阁,最终成为一片瓦砾。
她只是一个天生尤物,漂亮的脸蛋,苗条的身段,浑身的性感和姿色,加上火一样的热情使自己熊熊燃烧起来,使东北老客在溪城的工作开展得更加顺利。她自然也按劳取酬。李冬平总经理绝不吝啬,该时就,他有的是旺盛的精力;该给钱时就给钱,他有足够的金钱支撑他的豪爽。她不失时机又恰到好处地动用了溪城的哥儿们,帮助李总经理将印制的北京4家出版社的7种图书共21万册在报社印刷厂印完后,又从新华书店储运部和邮电局两条线发往全国20多个城市。而这些仅在半个月时间之中就办妥了。溪城的任务完成了。
李总经理在所住的四星级宾馆宴请溪城帮忙的小弟兄。酒过三巡之后,那位个头小小的、下巴尖尖的、眼睛小小的《溪城日报》女神书刊社经理,拍着胸脯把自己发行界的“姐们儿”宋玉卿小姐介绍给了李冬平经理和艾君红主任。宋玉卿小姐时任扬子江出版社发行部主任,是社长邬历手下的得力女将。于是又一个计划在李总经理脑中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