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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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东口袋里的手机“嘟……嘟……嘟”地响了起来。
他掏出手机:“喂。哪里,说话呀,苏处长吗?是我,什么?王小姐抓到了,交待了,哎,在紧靠江边,原来古都造船厂的旧工棚里有一条地下光盘线,太好了。行,马上就过来。”
郑东正在召开“扫黄”办公室全体科长碰头会议。他收起了手机对正在一旁待命的何大队长说:“请你立即通知稽查大队,全体同志回厅里集中,准备出发,另通知稽查车驾驶员立即开到厅里来。”他简洁明了地下达作战命令。
20分钟后,在外执行市场稽查任务的稽查人员已赶到厅里集结待命,准备出发。
郑东拨通了仲副厅长的电话:“喂,是仲厅长吗,我是郑东,据可靠消息,古都市沿江边城郊结合部,即古都造船厂工棚内埋藏着一条地下光盘生产线,正在昼夜生产盗版光盘。我们准备和公安部门联手把这个窝点端掉。稽查队已结集待命,向您报告一下。”得到仲副厅长肯定的答复后,他下达了出发的命令。在城郊的高速公路路口,他的队伍与苏处长的队伍碰头,车队浩浩荡荡地杀向江边。
、市“扫黄”办组成的联合执法队已将南海塑料制品厂的各个出入口全部把住。联合执法队冲进工厂,出示证件,对工厂进行突击检查。
坐在总经理办公室的李一帆听见外面有异动,有人在惊慌地大叫“公安来了”,厂里一阵骚动,只听见忙乱的脚步声和工人们惊魂未定的传递信息的声音。他迅速地瞄了一眼窗外,看到他所熟悉的郑东和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公安领着着装严整的公安队伍杀气腾腾地冲进院里。他顿时慌了神,他关上了总经理办公室的大门,
将门保险保上,然后随手提起保险柜边上的手提箱,匆匆忙忙地给他的马崽兼保镖小王发了一个“工厂出事,在出口处接我”的bp
机信号。随后,他闪进了总经理办公室的套间,里间是装修得宛如宾馆一样舒适的客房,他反手关上了里间的门。
外面的门拍得山响,他迅速推开那张宽大的席梦思床,揭开地毯,掀开了那个预留的暗道地板,翻身钻了进去。这时总经理办公室道大门已被愤怒的公安战士一脚踹开。他们看到宽大的老板桌上冒着一缕缕青烟的烟灰缸,查看了插着钥匙敞开着厚铁皮门的保险箱,里面的存折、现金全部被提取一空。李一帆的米色西装外套还在衣服架上,他只穿着衬衣顺着地厂通道逃跑了。待他们冲开套间的门。里面已空无一人,揭开地毯,才发现靠近墙角的席梦思床下有一个暗道的入口,李一帆是沿着这条地下通道潜出厂外,然后丧魂落魄地跨上了等候在通道出口处小王的本田轿车,
等到公安人员顺地下通道追出来时,他已逃得不知去向了。
工厂的大院里显得有点乱哄哄的,身着警服的公安人员和穿着便衣的“扫黄”稽查人员正将工厂的工作人员集中到大仓库中,
他们被要求身子靠墙,双手抱着脑壳蹲成一排。邬历厂长被持抢的公安战士押了进来,他浑身湿淋淋臭哄哄的,像是从粪坑中捞出来的样子。当联合执法队的人员冲进工厂的时候,他预感到工厂出事了。他首先是冲到李一帆的总经理办公室,拼命拍门,可是门里一点动静都没有,眼看全副武装的公安战土像是老鹰抓小鸡似的扑过来,情急之中他跑到建在院墙边的厕所里,攀上了厕所的围墙,企图越墙而逃。但是俯首一看,院墙外站着一排虎视眈眈的武警战士,只听一声断喝。“不许动”,他腿一软,一个跟头从厕所的房顶上跌进了屎坑里,在齐腰深的粪坑里他的眼镜跌得不知了去向,
他脑袋乱哄哄的,闻着臭哄哄的大粪,不知所措地大呼“救命”,他像落水狗一样眯缝着双眼,从粪坑里爬了出来,被押进了仓库。
郑东看着他的狼狈相,得意地笑了。那沾着粪渣的眼睫毛因失去了眼镜看人有点模模糊糊的,他心里咒骂着郑东,腿下软得挪不动步子。押解他的武警战士捏着鼻子,谁也不愿碰他那个臭哄哄的身体,只好大声命令一个马崽打扮的小伙子,扶起他们那个浑身冒着尿味和屎味的邬厂长。
郑东笑眯眯地与邬历开玩笑:“邬历先生,你今天的下场,其实我早就预料到的,还记得《吉诃德先生的傻话》一文吗?我的预言是准确的,冰山的一角只要融化,就会轰然崩塌,怎么样,你的末日到了吧!”
邬历已经没有心思玩味郑东的话,他只感到眼前一片模糊,他想哭却挤不出眼泪,下身一股热流却情不自禁地喷涌而出,好在他衣裤原来已是屎尿淋漓的,那热流沿着大腿的根部顺延而下,在他的脚下汪起了一滩充满恶臭的秽水。他的全身像是溶化在这汪臭水之中。他浑身臭得连蹲在他周围的伙计、马崽们也忍不住要呕吐出来。这些蹲着的人,眼光里流露出绝望的神色,仿佛末日来临一样,大气也不敢出,只是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看押他们的武警战士,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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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东和苏晓华来到了一片狼藉的总经理办公室。郑东用纸杯在自动的净水器,接了一杯热水送到满脸倦容的苏晓华手里。
苏处长感激地一笑,说了声“谢谢”。
“你虽然对我一直不够友好,我对你还是很关心的。”郑东嘻笑着半真半假地说。
“什么叫友好,什么叫不友好,难道一天到晚嘻皮笑脸地才叫友好,我这样对你正经叫不错了,看你还像个有血性的男人,我尊重你,但我对你了解太透,已无法回复到过去那种亲近的感觉了,
你对不起我姐姐。”苏晓华一本正经地说。
郑东眨巴着眼睛说:“那是过去的事了,我已早忘记了,和你姐两人的事,我心中有数,你一个小毛丫头知道个鸟,我也不想说了。
反正我对得起她的。”
苏晓华接着说:“你们男人对女人的感情就像是过眼烟云,很容易淡忘的,而女人则不一样。爱,是不能忘记的。好了,不谈这事了,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郑东瞪着眼睛说:“哟嗬,好像我老郑欠你们苏家姐妹多少情似的,当年是司令的女儿看不上我这个落难的大兵。我有自知之明,只好退避三舍。”
“你烦不烦,人家现在不想谈这事。你不要解释。男人们负心,
还要找种种光明正大的理由说明自己行为的正义性,真无聊。”苏晓华一甩头不再理睬郑东,自顾自地翻看着李一帆桌上的资料。
郑东也感到和这个不会笑的女人谈话简直是索然无味。他没话找话讲地说:“这个狗养的,还是蛮会享受的,比我们的办公条件好多了。”
他们这才共同打量这间宽大的办公室,装饰得豪华而典雅,法国式的吊灯,德国进口的柚木地板,打着腊克,油光可鉴,宽大的橡木老板桌上还插着中国和德国的国旗。水晶玻璃的白天鹅烟灰缸是郑东在卢森堡看到的那种式样,这使他想到了那次德国之行。
老板桌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散乱的彩色封套样稿,那是为了包装这些vcd样片用的。其中一张熟悉的彩封使他眼睛陡然一亮,那是一张《中国模特》的彩封,彩色封面上用电脑喷墨打印出的中国姑娘们露出了她们泛着奶油色的,一个个眉眼生风,嘴角露出羞涩的微笑,说明词上标着:
“这是在中国大陆实拍的部女性风光片,台湾大师级导演执导,令您耳目一新。您可以领略到中国大陆10多位16~
20岁纯情少女火爆的全演出……”
苏处长也在出神地细细打量着这似曾相识的画面,她像是在对郑东说:“市公安局在接到公安部通报后曾经认真派人查过此案。然而,花了许多警力未能侦破,两年过去了,今天这谜底才揭开。在侦破这起地下光盘线案件中偶然发现了这起性质恶劣,打着台湾导演旗号,诱骗一些涉世未深,本来就有着行为的少女充当片子的主角,用vcd来影射攻击社会主义制度和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案件,原来是他们这伙人的所作所为,真乃应了中国一句老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了。”她松了一口气。
郑东和她会意地交换着目光,说:“是啊,当初我还在背后抱怨你们公安无能,现在看来。还是敌人太狡猾。”
苏晓华看着桌上烟灰缸里,还架着的半支尚在燃烧的烟,那青烟袅袅而上。她似乎若有所思地说:“证明他刚刚还在这间屋子,
衣架上还有他的一件西装,说明他走得很仓促。厂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搜查过了就是未见到他的踪影。这间屋子里的蛛丝马迹说明我们的人冲进来,检查生产线时,他还在这间屋里。人还隐藏在厂里,现在却不知去向。”
胖呼呼的小李向她报告说:“我们冲进门来发现里面的门也插着,等踹开房门他已经从地道跑掉了。”里间被踹坏的门斜靠在墙上,席梦思床被人挪动过,掀开地毯的一角,一个地道的出口赫然出现在他们的眼底,好狡猾的家伙,他是从地道逃跑了。
小李继续报告搜查的结果:“这次对南海塑料制品厂的突击搜查,查获地下光盘生产线一条,厂长邬历落入法网。抓获各类犯罪嫌疑人26名,其中骨干分子10人,一般成员13名。犯罪团伙头子李一帆潜逃,团伙骨干业务经理艾莉莉出差广东未归。经查,李一帆,男41岁,东北丹江市人,以前做书刊生意,长期流窜在g
省、h省和我a省等地,有资产300多万元,小车一辆,卡车一辆,
在h省等地有相当势力。他以每年上缴承包费15万元的名义承包h省宇宙出版中心音像部,实际上是变相贿买的官职,大肆进行非法音像制品的制作和贩卖活动。艾莉莉,女,43岁,a省溪城市人,为李一帆姘妇,因外出未能抓获。其他邬历以下一干人,有勤杂人员、生产技术人员、驾驶员、业务推销人员、财会人员。从目前缴获的文件可以证实,今天所查获的这条双头光盘生产线,即为4月16日在我市石圩海关闯关后运抵w市失踪的生产线。”小李简洁地汇报案情。
苏晓华和郑东都感到非常满意。
郑东说:“这一石三鸟,查清了以前的3起积案,非常好。”
苏晓华:“我说,别高兴得太早,主犯李一帆、艾莉莉还潜逃在外。此人是非法出版活动的老手,必须捉拿归案,才算圆满查结。”
小杨带领的另外一个小组来报告检查的结果,他说:“经对生产记录的检查,该生产线6月18日开工生产,24个小时不停,至今共生产盗版vcd250万张,300多个品种。今天现场查缴刚下线的光盘62620多张,其中y秽光盘3万余张。母盘36张,21个品种。据邬历交待,这些非法光盘的运输、销售情况,都是单线联系,外地是每两天出货一次,由一业务员负责,本市是每天出货一次,就是被我们抓获的‘王小姐’负责,每次约1万张。外地的业务主要由业务经理艾莉莉负责,她外出收款未归,每盘出厂价3~4
元。”
两方面的检查工作都进行得很顺利。
苏晓华、郑东召集联合专案组的同志在李一帆的办公室开了一个简单的会,决定:一、采取多种手段,追捕外逃的李一帆和艾莉莉。二、调派一个排的武警战士,看护好这条生产线,不得有任何损坏。三、对南海制品厂的人员进行审查,主要生产骨干,押回看守所刑事拘留,一般的勤杂人员,审查甄别后予以解脱。四、对所有现场的盗版、y秽光盘予以封存,专案组暂时在工厂办公,对工厂的财务、业务账目进行清理,对收缴的所有资产进行分类制档。
综合分析后凡涉及外省市的线索,由省、市公安、“扫黄”工作部门分别上报公安部、全国“扫黄”办公室。
南海塑料制品厂李一帆总经理的办公室,成了a省、古都市公安和“扫黄、打非”部门联合专案组的办公室。清理工作和对犯罪嫌疑人的审查、甄别工作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之中。
工作了一天,郑东和苏晓华一行人中午、晚上吃的都是盒饭。
已经是一天未合眼了,脸上带着疲惫的神色,一缕斜阳透过薄薄的窗纱射进这间宽大的办公室,太阳将慢慢地融进秋天的暮霭之中。秋风吹动着窗帘,白杨树枯黄的落叶缓缓飘落,眼前的办公室里是一片刚刚被搜查过的紊乱。郑东和小杨清理着办公室的资料,那些花花绿绿的彩封和堆成一摞一摞的样片,这些都需要组织人员鉴定,那一本一本的进出货记录都要分头清理。他吸着烟沉思着。
苏处长带着公安人员去了另一间办公室,负责对厂里所有人员进行审查。那是邬历厂长的办公室,豪华、宽敞,老板桌、皮转椅、空调、沙发,一如李一帆的办公室一样。只是他的办公室不是套间。老板桌后面满墙的书橱,摆满着精装的套书和一些vcd的样片,还有一些技术类书籍,看来邬历确也精心下过功夫,努力来适应自己新的角色。老板桌对面是一个长沙发,白天接待客人,晚上就是他的床铺,看来在这里他已不可能像当年在扬子社那样潇洒自如地驾驶大宇王轿车带着女朋友出风头、度蜜月了。虽然在他的生活中一刻也不能缺少女人,不过那女人就有点不上档次,没有蓝满红那样的高贵血统,没有宋玉卿那样的气质素养,他就像是一个沙漠中的旅人那样,只要有水喝也就心满意足了,也就不管她是一汪清泉,还是一泓脏水了,比如眼下那位神秘的王小姐就成了他临时的性伴侣,真正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邬历被两个武警战士押了进来,鼻子上近视眼镜已在粪池里不知去向,小三角眼眯缝着很可怜的样子,脸上除了慌恐还有着某种畏惧的感觉,他感到胆寒和心酸,虽然他被称为“邬大胆”,但面临这种架势还是次。他是作为犯罪嫌疑人而被带进这间他所熟悉的办公室。过去他是统辖一方的a省出版界诸侯,在自己割据的领域可以自说自话,为所欲为,几乎无所制约,现在他已由寄人篱下的食客,变成朝不保夕的犯罪嫌疑人。这就是命啊!泪眼婆娑之中,他看到郑东,那一对猎狗式的牛眼睛大睁着,想到这里他就有点不寒而栗。邬历被带到这间他曾拥有的办公室里,已被冲了一个澡,洗去了浑身的恶臭,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裤,神色也比从粪坑捞起来时要从容镇定了一些。但是他看到老板桌后面神态严肃的苏处长时,还是有一种江山易改,物是人非的沧桑感,鼻子酸溜溜的,眼泪会情不自禁地流下来,鼻涕也随着滴在了地板上。他被指定坐在一张小木椅上,深秋季节,天气不算寒冷,他却有一种从头冷到脚的凉意,浑身“簌簌”发抖,他想勉强打起精神向郑东和苏晓华笑一笑,但那脸上的笑容竟比哭还难看。
邬历哭丧着脸恳求道:“给我一枝烟。”
郑东友好地从烟盒中抽出一枝红塔山扔给了他,并打着了打火机帮他点上了烟,邬历颤抖的手竟然几次点不着烟。
郑东看着这个昔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突然想起了谭冠那年在出版工作会议上的话:“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于吗把关系搞得那么紧张,要依法办事,不要感情用事嘛”那拖腔拿调的官话,而他又目睹今天邬历的下场,有点感慨万千。是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天上的云彩,地下的泥土每天相见却总也捏不到一块,
云泥之别和天壤之别,有时也是寒暑不共时,冰炭不同炉的,这也是自古忠奸不共戴天之理。依法办事的结果,邬历就得去坐牢,感情用事地庇护邬历,污吏就可以高官厚禄,肆无忌惮地捞钱,明目张胆地以钱固权,因权而生势,以势而再捞钱。就像是一只吸附在玛瑙盘上的老鼠一样,要想打掉这只老鼠就要顾忌,不要把玛瑙盘也击碎了,这就是官场中的投鼠忌器。真是一句话的不同理解也是判若云泥的,何况更为复杂的人呢?他不想看到邬历那副哭丧着脸的可怜相,势利小人得志猖狂,失势有如断了脊骨的赖皮狗。
此刻邬历一边抽着烟,一边抽抽噎噎地像是小媳妇那样地饮泣着。
他一句话未说,推门踱步走到了庭院内,他想回避一下,让苏处长单独对他进行审查,他与邬历积怨太深了。苏处长是一个能干的女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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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东独自一人在院中徘徊。今夜的月色很好,清辉照耀着大地,远近的工棚、院中的景物清晰可辨。他吸着烟,低着头,脑子里却像是汹涌的海水那样澎湃着,翻腾着,将自己的思绪送得很远,
很远……
他出生在a省中部的一个小城市,这里解放前曾经是新四军的根据地,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穿城而过,现在已经成丁公园,北面隐约可见挺拔秀美的琅山风景区,琅山兀立长江东北岸,形势险要。他在这个小巧玲珑,风景如画的小城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少年时代。这里是行署的所在地,做为专员的儿子,他们一家享受着当年人民政府在群众中的崇高威望所带来的一切荣耀。那时家中人口众多,兄弟姐妹4人,还有家乡农村的爷爷、奶奶,靠父、母亲的工资生活是不太宽裕的。好在当年民风俭朴,官风廉洁,物价也不高,虽然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而孩子们日子过得还是无忧无虑的。行署大院的隔壁就是军分区大院,行署和军分区的孩子们都集中在一个中学上学。
他们一家和苏司令的一家原来是非常熟悉的。他和苏司令的大女儿苏荣华从小学到中学都在一个班里,由于家靠得近还被编在一个“小队之家”里。他那时候挺喜欢到苏司令家去玩,那个军分区大院中隔出的一个小院宽敞而安静。苏荣华娴静而美丽,家中还养着一条像是电影里鬼子牵的大狼狗。这狗看到生人来会汪汪吼叫,只要荣华的小手拍拍它的脑袋,它也就安静了下来,去得多了,郑东和这条狼狗熟了,他也能牵着它满院子狂跑。苏荣华的哥哥愿意扮演新四军,他为了能常常牵着这条狗神气活现地到处走一走,倒是宁愿扮演日本鬼子,龇牙咧嘴地喊着:“八格牙鲁,死了死了的”。只要嘴里发出“梭,梭”口令,那条叫大黑的狗就会真的扑向“新四军”,不过不是真咬,而是摆头摆尾地任由“新四军”战士搔搔脖子,摸摸毛,这狗就被“新四军”轻而易举地招安了。遗憾的是苏荣华的小哥哥“文革”后从部队复员,他是小城市批拥有摩托车的人之一,在一次外出中死于车祸。连带着牺牲的还有这条狗的崽子,这不能不使郑东感到万分伤心,也许他对狗的偏爱就是在那时产生的。班上虽然也分男女界限,但老师把相近的同学分配在一起,做作业,一起春游,一起开展课外活动,也就使这些少男少女有了更多接触的机会。那时苏处长还是个小姑娘,整天抱着个大玩具,那是一只塑料的小鹿,有半人高,跟在姐姐后面,一副挺天真可爱的样子。苏荣华是大姐,后面跟着她的几个妹妹,前呼后拥的她就成了娘子军的头。
春天到来时,琅山林木葱郁,繁花杂树,小队之家的小伙伴们结伴去春游。女孩子们来到郊外跳起橡皮筋,口中念着儿歌翩翩起舞。他却喜欢带着画夹、水彩盒,找一僻静的地方写生。那时跟着他的也就是苏荣华这个天真活泼的了。她静静地看他画画,帮他倒掉脏水,换上干净水,那时她是崇拜郑东的。只是到了中学之后,他们的小队之家才解体,男女界限才又严了起来。其实私下里郑东还是充满美好地回想起那段无忧无虑的生活,想像着和苏家姐妹接触的愉悦。
苏荣华是班上的好学生,中队学习委员;他是班上的调皮鬼,
打架,恶作剧,爬树,掏鸟窝,什么事都干,他的特长除了画画之外就是吹牛侃大山。他特别爱看爸爸订的《参考消息》,吹起国内国际形势来,一套一套的,令小伙伴们刮目相看。那时的风尚是以俭朴为荣,而他总是把邋邋遢遢作为保持无产阶级后代本色的象征,总是讥笑苏荣华的干净、整洁是小资产阶级情调。自从加入了小队之家之后,他在如花似玉的苏家姐妹中有点自惭形秽,也开始注意仪表修饰了。他在苏荣华严格的管理下竟然成绩好了起来,后来他们又双双考取了市里的一中。苏荣华是班长,他是中队的文体委员。
“文化大”的风暴袭击了这个小城,郑东的家庭首先成为这个风暴中心,父亲被打倒,而他却得到解脱。他和苏荣华结伴外出串连,北京、上海、井岗山、延安跑个遍。回来后,家里发生了翻天复地的变化,他的父亲被隔离了,成了叛徒、走资派,苏荣华的父亲却成了军管会的主任。他去了建设兵团当农垦战士,苏荣华去了部队医院。
两年之后,远在省城里任省委书记处书记的首长,个被结合进了省革委会班子,他父亲的走资派帽子才得以解脱了。于是他父亲获得解放也去了建设兵团,出任后勤部副部长。这个老新四军战士,算是又返回了部队,当起了不穿军装的中国人民解放军a省生产建设兵团的后勤首长。建设兵团招兵,郑东也就进了部队。因为有一技之长,会画画,进了他所在的那个部队的电影组。
文革期间,部队训练不多,除了“三支两军”、“备战备荒”,就是搞体育比赛、文艺调演、美术摄影展览。美术组是一块自由自在的天地,在军区的范围之内可在各个部队去体验生活,挥毫泼墨,使他感到了部队这所大学校确实能造就一代人才。郑东因会画画,一年倒是有半年在省城参加军区的美术作品创作。
那年怎么会这么巧呢?就在招待所的楼梯口,竟然遇到了少年时期的同学苏荣华。这苏荣华一身绿军装,已是4个口袋的干部,郑东还是小兵一个。她告诉郑东她是来参加军区乒乓球比赛的,她现在已是部队医院的护士了。然后她去了他的画室,他是同文元同志一个画室的,文元那时已经是军内很有名气的工笔画家了。郑东在文元的指导下,画技大长。他正创作一幅反映部队理论小组题材的年画《雨后春笋》,年画中画了两个虎虎有生气的战士,给驻扎在深山里的战士理论小组带来一批理论图书:近景是茂密的竹林,一排刚刚长出的春笋;中景是两个可爱的小战士铺着雨布把图书分到一个战士理论小组;远景是群山环抱中的部队营房。
苏荣华信步走到画室,看了文元画的《渔家儿女》赞不绝口,后又看了这幅名为《雨后春笋》的年画也表示了赞赏,心中不禁涌出了一阵隐隐的骚动。
从画室出来,郑东把她引进了自己的房间。两人就在房间内古今中外地神侃闲聊了起来。那天他特别有兴致,文思若泉涌,口若悬河,从《红楼梦》吹到《水浒》,从林彪事件吹到江青轶事,苏荣华听得津津有味,忘记了时间,后来郑东竟然落落大方,甚至有点得意洋洋地把这位漂亮的女军官领到了招待所食堂,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共进午餐。
乒乓球比赛结束后,苏荣华返回了部队医院,那是古都市郊区的一家部队医院。第二个星期天,郑东应邀造访了医院,在那儿盘桓了一天,只到日暮才被苏荣华送出了营区,搭上丁去城里的最后一趟班车。
他们开始书信往来。那时的书信都是很的,他们只谈文学、历史、哲学,写信时的郑东灵感勃发,妙笔生花,书信写得既正统又充满诗意,间或还有几首诗词夹杂其中卖弄才华,目的大约也是为了赢得芳心。
他们的最终分手是一年以后的一次突发政治事件,使得原本可以发展的友情断裂了。在郑东来讲是自尊心作怪,在苏荣华来讲是女性的矜持和小军官的倨傲,间或还可能隐含着再观察观察的意思,使这次类似青梅竹马似的爱情失之交臂。
郑东在文元老师的悉心指导下完成了《雨后春笋》的创作。恰逢上海美术出版社来挑选1975年的年画,编辑们一眼看中了这幅反映部队新生事物,又符合时下深入学习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理论政治形势的作品。况且当时的上海两位头面人物张春桥、
姚文元的两本小册子《论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和《论对资产队级的全面专政》也被郑东画了进去。于是当场拍板列入1975
年年画缩样,在上海出版。
不久,《雨后春笋》一画又选人全军美展。在军区预展期间,有位司令员提出,这张春桥、姚文元的书怎么能和马克思、列宁、毛主席的书并列呢?这意见由文元转告给了郑东。
郑东不以为然地说,不能并列就改掉好了,于是文元老师三下五除二把张、姚书全部改成马克思、列宁、的书。这一改不要紧了,上海方面以为是政治阴谋,美术出版社党总支书记报告了市委书记马天水。马书记又报告了党中央副主席王洪文,王副主席那时政治上有点失落,正在他造反起家的发祥之地小病大养,于是把这事看成了政治阴谋竟批示要严肃查处。消息传到部队人人慌神,这王洪文那时是中央副主席,张春桥是总政部主任,来头都不小。团里听说是政治事件压力很大,原来郑东是准备提拔到营里当书记官去的。这一任职通知被压了下来。这时父亲所在的兵团也被解散,复又出任省农垦局局长。郑东与父亲一商量还是复员回古都市吧。郑东就这样离开了部队。
离别部队之前,他最后一次去了野战医院,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苏荣华。苏荣华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当时非常平静。郑东的本意是来告别,顺便想摸摸这个老同学对他们今后关系的底。因为战士复员回去就是工人。这工人与部队小军官之间是有身分和地位上的差距的,他当然也并不希望荣华也像他一样去当老百姓,听说她正被院领导推荐去上军医大。在苏荣华那间干净、整洁的宿舍里,他们都在王顾左右而言他。郑东又是强作镇定地大吹了一通马列主义理论,古今中外的文学、历史,国际国内政治形势。他没告诉她他遇到的那个倒霉政治事件,只说父亲已回到了古都市,他原来是从兵团去当兵的,今年的政策可以随父母回城,还是复员的好,她也未表示反对。一天时间就在牛皮烘烘中过去,只到夕阳西下,临分别时他们连手都来握一握,她似乎若有所思,但只是默然无言地送他去了汽车站,他深深地失望,还强作潇洒。
临别时,汽车开动了,她说:“希望你来信。”郑东心里沮丧极了,这小军官八成里看不起我这个老百姓丁,算了,大丈夫岂能拜倒在女人的石榴裙下,拜拜了你,苏荣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极端的自卑,又使他变得十分自傲,去你母亲的“司令的女儿”,去你母亲的傲慢的小军官,天涯何处无芳草,老子不再为这荒唐的爱情浪费才华,浪费笔墨了。
他就这样带着自己失落的初恋,愤愤不平地告别了军营。夕阳里响起了一阵一阵激昂的军号,那是下班的号声,郑东感到这军号非常悲壮,军营渐渐远去了,并逐渐变小变得十分模糊而遥远,
远远的树影中一群寒鸦飞来飞去。一个女军人的剪影在萧瑟的秋风中向他挥手,而他却毅然决然地将自己溶进了黑暗。
在光线暗淡的汽车里,他怀着孤愤的心情构思了一首诗,向被他宣布了死刑的初恋作最后的告别:
夕阳
夕阳在遥远的天际
一个柔和、瑰丽的童话
消失在黑暗中
一丛生机勃勃的花儿
掩映在黄昏里
苍翠欲滴的茎叶
芬芳馥郁的素蕊
披着缁纱默哀
悼念纷呈的落英
期待又一个黎明
那时,太阳属于我
不,那时我就是太阳
熔去浪漫浮躁的热情
爱,变得平和、深沉、永恒
沉浸在晦暗氛围里的他只顾自己胡思乱想,他不知道,闪烁在夕阳中那双饱含晶莹泪光的眼睛。他以的粗旷和自信忽略了女性那颗期盼的心,他以男人的刚愎和自负击碎了一个善良而多情女子的心。男人有自尊,有时是一种自以为是的虚荣。女人的矜持和含蓄也是一种自尊,她其实是在等待他的表白。而他却把她的沉默看成是傲慢,把自己政治上的失落看得太多太多,而压抑了自己的感情,这种压抑又以极端的自尊出现,他不能不跨进一个情感的误区。
后来她来过信,他已经没有当年的激情,他不愿意再像当年那样在军营昏黄的电灯下去苦思冥想,去构筑华章丽辞,去取悦一个美丽而傲慢的女人,他希望的是女人来崇拜自己。看到她的信已不感到有某种恋恋不舍的快感,因为他回到家后已一把火把她过去的来信烧得干干净净,他把她看成了一个扬花水性的女人,他给她的回信仍然是一首诗。他认为他在地位上与她已不能相比,只能在才华和气质上压倒她。多么愚蠢的大男子主义和极端无聊的自尊心啊,他不知道他的那些诗会给她带来多大的痛苦。他只图自己一时的痛快。
彩虹
——向幻景告别
美丽的七色,构成一弯悬空的彩虹
缥渺的奇景,仿佛天桥横跨空中
大雨冲散尘埃,让太阳变着光的魔术
浮游的水滴飞腾着色彩向高空聚拢
她赢得了诗人的喝彩,作家的赞颂
她的英姿,在画家笔下变幻无穷
神话里的牛郎和织女,期盼在这天桥相会
传说中的董永和七妹,渴望走进这幻景重逢
然而,那只是刹那间的七彩迷宫
大自然这巫师,会使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间和天上毕竟有巨大的鸿沟无法填补
世上的差别何苦借闪光的色彩沟通
推倒这空中的桥梁在人间寻找幸福
忘却这高尚的彩虹在尘世将美好播种
平凡的大地没有扑朔迷离的彩云相伴
峻茂的河山却有芳芬素洁的鲜花簇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