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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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东最后一次见到任铭书是在两个月前。
那时任铭书已是肝癌晚期。奄奄一息地躺在h省海滨的疗养院里。郑东带着“8.15”专案组的小李和小杨来到了h省,找到了h省的宇宙出版中心,才知道任铭书先生自李一帆地下光盘线被查获后已被免去总编辑的职务,现正在住院疗养。
海滨疗养院坐落在离大海不远的东山山麓,这里四周遍植着ya热带绿色植物,显得绿树葱郁,环境幽雅。疗养院是环山而造的一幢一幢别墅楼,任铭书住的是3号楼。上午搭乘班车到达海滨已是中午时分了,他们找了一个小饭店草草填饱了肚子,就去了疗养院。
那天下午,天气很好,阳光灿烂,甚至还使人感到有点闷热。
湿漉漉的空气使郑东这些处于长江中游城市来的人很不适应,他们那里仍然是严寒料峭,冰雪覆盖,这里却已是热带的气候。沿疗养院的水泥路面栽种着一棵棵油棕树、椰子树、芭蕉树,在暖风里摇曳着美丽的身姿,很赏心悦目的样子。
上的这个病骨支离,头发斑白。精神萎顿的老人,郑东怎么也无法与4年前在北京、法兰克福相遇的他对上号。那时他颐指气使,旁若无人,紫酱色的红脸膛上处处洋溢着春风得意的笑容。如今的他,目光黯淡,说话上气不接下气,脸膛变得灰暗而带点发青,与过去简直判若两人。郑东不禁浮起一股深深的怜悯之心,人的命运飘忽不定如若浮萍,如此禁不住风雨的吹打。过去他是出版社的总编辑,权倾一时,有如盛开的莲花清香四溢,莲叶田田婷婷如盖;如今他像是残荷败枝,任凭风雨的吹打,将苦熬岁月,走向人生的尽头。
他虽然置身于一个风景如画的环境也只是画饼充饥,填充着屈指可待的生命,因为他已失去了往日的辉煌,跌入了人生的低谷,支撑自己精神的支柱——官场的权势已不复存在,他的精神也就崩溃。过去他在台上怎不知道身体有病呢,怎么一下了台就老病复发,就似熬干了油的灯呢?此一时,彼一时也。
对于郑东他们的调查,任铭书先生自是十分地配合,除了自己的问题避而不谈,其他有问必答。而且十分详细。看来他对李一帆之流也是恨之入骨的,宇宙出版中心被李一帆搞得声名狼藉,欠债200万元,已被国务院新闻出版管理部门撤销。而上级还是手下留情的,为了出版社几十口子的饭碗,对字宙出版中心采取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让h省出版厅重新申报了一个名为“海豹出版社”的新名称,其他照旧。牺牲的也只有任铭书老先生一人啦。
“我是替罪羊呀!当时出版社的运作体制是经社委会研究,报厅党组批准的,怎么出了事就叫我一个承担,这太不公平。虽然给了我一个副厅级待遇,但没有了实权,我早就是正教授嘛,这副厅级本来就是该享受的,有什么稀奇呢?”任老先生长叹一声,似有许多委曲。
说完,叹完,他一阵剧烈的咳嗽,就咳出一口浓痰吐在旁边的小杯子中,仿佛吐了一口恶气,他那核桃似的老脸上竟挂上了两颗浑浊的泪珠。听完任铭书先生那黯然神伤的诉说。郑东心中一阵心酸,他倒不是同情这个行将就木之人,尚不知检讨自己过失的老政客,而是从中悟出许多发人深省的道理。
郑东让小李和小杨就涉案的有关情况做笔录。他踱出那空气浑浊的病房,一人坐在别墅前厅的藤椅中吸烟。望着落地长窗外灿烂的阳光和一派温謦如画的南国美景想着心思,远处沙滩上的逐浪嬉戏的男男女女,沿沙滩望去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一片浮光掠影,怪启人情思的。
任铭书也算是一个学有所成的资深学者,怎么一钻进了权力的怪圈就不能自拔了呢?在权钱交易的漩涡里弄潮舞风了一番,
钱也赚了不少,利也得了许多,也可谓是功成名就了。一旦被逐出了权力圈,精神就衰老得这么快,可见这权力的滋味有如返老还童的灵丹妙药,这药很像是印度神油,只要一经涂抹就可青春焕发,
忘乎所以,大增,难怪有人至死都抱着不放,不过服多了就有了依赖性,倒也像是吸毒那样有了瘾头呢。凡事有瘾就放不下,超过了极限就风魔了似的,也就是走火人魔了。就像气功本来可以强身健体的,一旦走火人魔就陷入了半疯狂状态,要他以平常之心过平常的生活恐怕难呢。这种权力失落感会使他敏感多愁而导致身体的全线崩溃。这癌症的不治,一半是由于站在权势的顶峰而不知节制;一半又是由于跌入权力的峰谷又有了巨大的失落,
而至精神极度忧郁,直到全线崩溃。这种精神状态的巨大落差。就像先前在火炉前烤火,手舞足蹈,发了一身臭汗,猛然跌人冰窟窿中,手足无措,浑身发抖,这又哪有不病之理呢?
看来,从官员到普通平民,对某些人来说中间没有一个权力和的平衡期是不行的。听说3月份的省人大召开之际我省谭冠厅长也要退下呢,他一方面张罗着到处制造“老九不能走”的舆论,
想恋栈不去;一方面和魏铭利为崔牛牛策划如何蒙蔽省委、省政府个别领导把个假发行集团正式批下来,也是为了寻找一个权力和的平衡期,为自己退下来留一个后路,其中隐藏的微言大义是不是和任铭书先生害的病有着相同的原因呢?他为任铭书先生感到悲哀更为由此而发现了谭冠恋栈的秘密而感到一阵兴奋。这也是官场中某些人的可悲可鄙之处,一门心思地为自己谋私,为子孙谋利,却还要打着种种冠冕堂皇的旗号,这旗号光彩夺目得无可非议,而遮盖的现实却肮脏得使人咋舌,这也是中国的实际呢?这任铭书捞的好处可不下几十万,却要以官身折抵罪身,他还感到冤枉,真正地不知天下有羞耻二字呢?那谭冠为了儿子都在自己麾下。盘踞着油水与漏洞百出的发行部门捞的好处无法胜数,一个儿子白得一套豪宅,标准当在厅局级之上,说是承包《中外历史演义》
有功;一个买了私家小汽车到处窜,真正的是“位子、车子、房子、儿子、票子”五子登科呢!在他盘踞的a省出版界又有谁去追究呢?
任铭书把个出版社搞得污烟瘴气,他在台上社里同仁无可奈何,是上级部门在他造成全国影响后才把他撤了,而且还提了他一级,如此低声下气,政府权威又怎能体现。因此,本单位群众对一把手的监督问题。几乎是无法实行的,只有依靠上级领导的英明,这又不能不能不说是中国政治的悲剧。这堂堂大学者一头扎进了名利场,就失去了本性,而待名利地位一旦消失,这本性就有如沉人海底的灵魂就再也捞不上来了,他们也是“曾经官场难为民”了。长江之水流人波涛汹涌的大海就难以回归长江成为涓埃一滴了,他们只能牢牢地吸附在官本位的战舰上,走向坟墓。这也是一切追逐权势者的执着与坚定呢。
郑东望着远方天水茫茫的海平线,任思想的火花闪烁跳跃,直到小李拿着任铭书的笔录递给他,来请示他还有什么要问的。
小李低低地告诉他:“老头子还发火呢,说我们这些警察没有文化,把他当成罪犯来审,不肯签字,盖手印呢,说你是有文化的人,他要和你谈谈。”
郑东不耐烦地说:“别理睬这个老混蛋,我们不追究他的刑事责任算对他客气,告诉他不签字、不盖手印,就把他带到古都市,让他上法庭。”
郑东嘻笑着向小李眨巴了一下眼睛说:“那是吓唬吓唬他的,
这老不死的带回去是累赘,我过一会儿再进去和他谈谈。”
郑东吸完了烟,估计小李他们已经和老家伙谈完了正事,才慢悠悠地踱进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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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郑东笑嘻嘻地踱进病房,任铭书像是遇到救星般伸出枯瘦如柴禾棒似的手,指着小李、小杨说:
“老郑我们是老朋友了,你这两个部下,如此没有教养,对我又是哄吓诈骗,又是威胁利诱的,还扬言要把我捉拿去古都治罪呢?
我是有缺点、错误,但还是享受副厅级待遇的正教授,士可杀不可辱,你们就把我杀死在床上吧,我反正也不久于人世了……”话未说完。他又喘又咳,又是“扑笃”一口浓痰,从喉咙涌上口腔。那个农家小妹子慌忙递上痰杯,扶他坐好,帮他捶背,捏腰的,忙乱了一阵子,他才重又平静了下来。
他身旁那个小女人插话说:“郑大哥,我家老任经不起折腾了,
他已是病人膏盲之人,你们那两个办差的人看上去凶神恶煞的,一搭一档地又是要签字,又是要捺手印,把我家老任当罪犯揪,也太不像话了。”说完斜眼看了一眼偷偷暗笑的郑东。
郑东想,戏演到这儿该收场了,反正目的已达到,不妨放老家伙一马。不过他身边这小女人倒是不像是个小保姆,而像是个如夫人呢,一口一个“我家老任”的,显然这是两口子,一家子呢。
郑东亲切地微笑着踱步到任铭书面前,放缓语气说:“任老先生,稍安勿躁,我等也是例行公事,捺手印、签名是表示您老对这口述材料的负责,是证人必须履行的义务。‘天行有常,不为舜存,不为尧亡’,这是惯例。不能因为学贯中西,经伦满腹的学者教授就网开一面,法外施恩;也不能因为是娼ji优伶,贩夫走卒就法网严密,而格外严厉。这叫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至于是罪是错自有《刑法》管束,您老是读书人,将自己的行为对照一下《出版管理条例》
和(刑法)条文,自个儿掂量掂量,不问自明。”
说到这儿,他看了一眼任铭书先生旁边的小女人,那女人听到“娼ji”二字时,性感的身子下意识地抖了一下,脸上浮起一丝红晕。凭第六感觉,任铭书这位如夫人,绝非寻常女子,很可能就是h省什么迷你发廊小妹子,是任铭书的红fen知己呢。
郑东继续笑着说:“像任老您这样知书达理的人,又是当过社长的副厅级正教授,是应当学习学习法律法规呀,否则被坏人利用,触犯刑律,也是要作为共犯追究的。我的两个部下,说的不是危言耸听呢,您老人家的所作所为是否有辱斯文,恳请先生三思。
您只有配合我们工作,弄清李一帆等人的犯罪真相,我作为老朋友,才好帮您老说话呢。您说是不是呀?”说完竟向任铭书眨了一下眼睛。弄得任铭书好一阵脸红。
提到李一帆,任铭书仿佛是很动气似的,青灰色的脸竟然也胀成了紫酱色。
任铭书故作亲切地说:“老朽的这点事,老弟你应当是知道的,
当初他们在法兰克福鬼鬼祟祟的,很多事都是瞒着我去干的。”
郑东却反驳说:“当时看不出来呀,好像你和他们亲密无间似的。”
任铭书像是杨白劳控诉黄世仁似的控诉起李一帆来了,他义愤填膺,感情大起大落,忽而顿足捶胸,忽而赌咒起誓,总之李一帆、艾莉莉罪恶滔天,他任铭书纯属上当受骗。说来说去,他这一介书生怎能斗得过江湖老骗手呢。
任铭书唠唠叨叨地说:“李一帆还欠着社里的200万债务呢,
这黑锅不是我顶着吗?我是好处没得着,反捞了一手屎,现在想洗也洗不干净呀!害我一世清名,一世清名。”任铭书像是正人君子样气愤地控诉。
郑东不想听他的辩解,话锋一转,又突然文绉绉地指着身后的小女子问:“敢问老先生,您身后这位娉娉婷婷的小美人,口气很像是教授夫人啊!”
这小女子不懂什么“娉娉婷婷”之类的话,但对“小美人”“教授夫人”是听懂了的,脸上现出一丝羞涩的笑容,顿时浮起脸又红了。
显然这话她很受用。
任铭书略显尴尬解释着说:“老朽不才啊!先夫人已弃老朽漂洋而去了,犬子在美国读书娶了一个洋妞作媳妇,生下一女孩没人照顾,她到美国去了。我一人孤苦伶仃,流落天涯,老病缠身,身边不能没人照顾呀!让郑主任见笑了。你知道我是做学问的人,这秀云呢,原来是搞美容和按摩的,很体贴人的,也就一个老来伴啊!
当年东坡学土沦落天涯还有王朝云相伴,文人学土身边不能没美人相伴呀。说这话,你们搞‘扫黄’的可能反感,而我是研究‘性’学的,说白了就是研究女人的,我是活到老,研究到老啊。”说完他摇了摇头,仿佛以为这句话郑东听不懂似的。有些他是不好告诉郑东的。
这叫秀云的小女子好像很是善解人意似的,她极温情地上下抚摸着教授起伏的胸膛,劝他少说话,少动气,然而倒是真的像是妻子关心丈夫那样喋喋不休地劝导着老任。
老任感激地看着她笑着,倒像是婴儿看着母亲似的。有些话他又怎能说出口呢?那是属于个人隐私呢。他怎能说,我老婆是因为我的而与我离了婚呢?他又怎能说,这小女子别看讲着一口普通话,其实是洗头房的女,那一段雾水姻缘是丑闻,这丑闻当成美谈言说,他还没有恬不知耻到这种地步。不过他内心感到骄傲的是,当他门庭冷落车马稀,官场失意之时,还是这小女子知情义,她挺身而出,充分显示了身处低层的女子最美好的一面。想到这里,他眼睛湿润了。
他又哪里想得到这个粗俗的小女子是看中这老头儿身上的钱财呢?那是他酒醉熏熏,神志迷忽时,与她耳鬓厮磨,枕席欢娱一时忘情,为了显富露的底。他酒后把说过的话早已忘了,那小女子却牢记在心。当探得任老教授仍为孤身一人,最后又被免去总编辑职务,强制退休后,她挺身而出,毅然决然地献出了自己的宝贵的青春。反正任老头衰朽残年,已没多少日子好活了,身边无妻无子,他以侠女现身趁虚而入了。
这些两人之间各自的隐私郑东又哪里看得透,他只隐约地感到这小女子并非良善之辈,和这老狗日的任铭书倒是天造一对,地造一双,还自比苏学土和王朝云呢。他以为别人都不懂历史,尽着兴在那儿信口雌黄地胡说八道。郑东想到的是他的恩师、h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钟教授所写的《苏东坡》,该书对苏学士的3位夫人作过深入研究。这王朝云并非自甘的楼女子,而是自幼丧父的孤女,被卖身官府为奴的苦命女子,被苏东坡夫妇救出火坑,而成为苏东坡家中的成员,那时官员是允许纳妾的。这眼前任教授的秀云绝非当年苏东坡的朝云呢,两者名字虽都有云为名,但却有天壤之别。就像他和谭冠厅长虽然同样挂着“共产党员”的牌子,但清流与贪官也是有天壤之别的。
郑东在那儿呆呆地想着自己的心思。这头任铭书却像是还阳的老蛇,蠕动身躯大谈起中国传统文化中娼ji与文学艺术家的关系,楼里所孕育出的文学艺术对中华文化渊源流长的促进作用。
也许他是在卖弄自己的学问,而更深层的意思,大约也是为眼前这个年轻妖艳的小媳妇原来的娼ji身份予以洗涮。老任不名言说,
客人也不好打听,环顾左右而言他的微言大义只能靠各人细心去领会。
任铭书像回光返照那样,脸颊充血,喋喋不休,从李白的“对舞楼ji,双鬟白玉童”说到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楼薄幸名”,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说到“秦淮八艳与江左名土”的关系。
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在灿若星河的中国文化中,楼文化作为反主流文化,因其浓郁的民间色彩而独树一帜。然而这一文化虽不为正,其中却水融般地与封建官制主体的土大夫息息相关。
那些才艺双绝的ji女中,产生出了一批数量可观称得上是才女的艺术家。而才子佳人又是中国文学艺术中最充分展示的主题,代表了最广泛的人民性,那是对封建文化的叛逆,是对堕入风尘下层妇女的深深同情和她们对封建制度黑暗的控诉,薛涛、鱼玄机、严蕊、朱帘秀、马湘兰、陈圆圆、柳如是等等又哪一点比那些自命风雅的文学家、艺术家差。楼文学的鼎盛时期是以‘性’来中和的,所谓‘睢睢关鸠,君子好俅’,写了男女之间异性相吸带来的美好感情……”
看着任铭书手舞足蹈,口若悬河地又在大谈“性”,郑东感到好笑,老家伙三句话不离本行。这个行将就木之人,此刻两眼直光,神采飞扬,俨然就在大学讲坛上,直讲得口干舌燥,一阵剧烈的咳嗽,竟咳出一大口鲜血来。身后的小女子又是给他捶背,又是为他擦嘴的。他似乎意尤未尽地还要在人生舞台上作最后的表演。
他突然老泪纵横,抑扬顿挫地朗诵起北宋诗人柳永的《鹤冲天》来: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变,
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佳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凭偎红翠,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吟完,他已是涕泪满脸,小女子又拿手巾帮他擦脸,他唏嘘饮泣着说:“郑东老弟,人心叵测啊!我在病床上,他们就免去了我总编辑的职务,我是正教授,知名学者啊,怎么说下就下了呀,他们是要我去死呀!当年柳三变是奉旨填词,我现在是奉命著书。他们说得好听呀,说是为了让我更加安心地研究‘性’学,以免繁忙的政务干扰。其实是狼子野心,觊觎我这个总编辑的位子,什么副厅级,狗屁,我正教授,要这个副厅级有什么用。”说完又嚎淘大哭起来,哭得差点昏了过去。
郑东看着心酸,他想“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亡,其言也善”。他诚恳地说:“任老,您作为教授,蛮可以排斥官场琐事,安安心心著书立说,作学问嘛。”
任铭书嚅嗫着嘴唇说:“我不是想做官,这官有什么做头呢,我是不服这口气呀。我要上告,我要写信给中纪委、新闻出版署。这些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这宇宙出版社是我创出来,现在想过河拆桥可办不到。你知道他们派什么车送我来的疗养院?派那个专门‘扫黄’用的北京吉普车。我在任上买的桑塔纳2.0到哪里去了?
住在这疗养院两个月了,那些混蛋都没来看一眼,我看来要死在这活棺材里了,我说凭我的身份资格弄一个名誉社长或顾问也行呀,
他们硬是不同意呀,你看人心险恶呀,我死了不要他们来送葬,就要秀云和他们的小姐妹为我送行,当年柳永死时楼ji女凑钱葬的。我就要发廊妹为我送行……呜呜……呜……”他又掩面哭了起来。
郑东看这个任铭书确是不可理喻、不可救药的了。这家伙简直是官迷了心窍,至死却不忘他那官衔,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他恋恋不忘的是权势带来的好处,犹如鬼魂附体中了邪了。这使郑东联想到有人退休了,算是“致仕”了,而心理却还恋栈于官场,总想变着法子去保留自己往日的权势和荣耀,搞什么垂廉听政,幕后操纵一类。有的人真官当不了,也要弄个假官做做,当一个什么“顾勤问”、“董事长”、“名誉社长”之类。有如太上皇那样顶着个堂皇的幌子,既可颐养天年,又可随心所欲地干预政事。弄得年轻的领导总像是长不大孩子那样,在大人的阴影中从政,搞得手足无措。
其实,脱离了政坛还要玩弄政治,这是最危险不过的事。这些个官场中人,有的宦囊饱满,全身而退,良田美屋,财大气粗,还要为子孙求田问舍,这都是摆脱不了一个利字呀!有的人看来是准备终身依附于官场这块巨大的吸盘之上,不到把最后一点人的良知和党员的党性输送耗尽走进棺材,决不罢休。其时盖棺论定,其身也裂,其名也败,最后再按等级,依大小放进不同的骨灰盒,送进不同大小的墓穴,碑前再来上一段大言不惭的评功摆好的碑文,也算了此一生了。至于史书上的如何记载,他是不觉得的,骂名滚滚来也好,颂歌频频起也罢,反正我已乘风归去,死了也就了了。而子孙还享用他身前留下的余荫,也算上对起祖宗,下对得起家人了。这使郑东想到法王路易十五的名言,这些贪官污吏是不畏人言的,享乐当世,又哪管死后洪水滔天呢。
听了任铭书的这段表白,郑东心中一阵恶心。他原想告诉任铭书: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这种行为是完全可以作为李一帆的犯罪团伙来对待的,至少是犯了渎职罪。然而正因为你沾了点权势者的光,按惯例可以剥夺你的职务来交换减免你的罪责,全因为你有着副厅级正教授的头衔。这是现行正待改革的政治体制对官场腐败的宽容,是过渡期的法律不公正或不平等,你还有什么牢骚可发。然而,看到任铭书那形容枯槁,满脸憔悴的神色,他终于未忍心说出来。
郑东再次用可怜的目光看了一眼这具病骨支离、气若游丝的,俨然形同行尸走肉。与这种僵死般的人物去理论法律问题,
已显得多余。他请专案组的同志拿出《讯问笔录》,请任铭书签字,
捺手印,履行最后的法律手续。
任铭书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笔录纸,请他的小夫人拿出他的老花眼镜,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还不时在上面修修改改,然后,十分慎重地签字。最后,他提出不捺手印,而是盖私章。
他说:“因为盖了手印就太像是一个犯罪分子。对我这样有身份的知名学者,副厅级的正教授,出版专家,大编辑,是不合适的。”
郑东宽容地点点头。小李和小杨两个小伙子相视而笑,想解释什么,被郑东用眼光制止了。
在郑东他们目光的注视下,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他那小棺材一样的牛角印盒。这印盒比普通印盒大,显然是他当总编辑发号施令时用的,那是正处级的印章式样,今天却用它盖在交待材料上也是天意呢。
任铭书战战兢兢地从小棺材中抖出那枚牛角印章,沾上印色,
使尽全身力气盖好笔录,他已无力再说什么了,他以目示意他的小夫人,小夫人心领神会,从床头柜子里掏出了3本装着护封的精装书《中西方性文化比较研究》,翻开扉页,上面穿着西装、神气活现的任铭书先生春风得意的彩照赫然在目。他那紫酱色的脸上漾着学者般的微笑,再看背景却是在法兰克福国际书展的中国展台,照片中的任铭书与眼前病榻上的老人判若两人。那是他在权力顶峰时留下的伟岸身影。
任铭书手握钢笔一一签名送书,最后不忘记再盖上他那权力顶峰时留下的惟一纪念,那枚正处级用的牛角小印,他盖得特别仔细,特别用力,小印章血红血红的,很是醒目。
郑东他们终于离开了那间充满着来苏水味儿的病房,他感到那罩回荡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之味。
一出房门,郑东就从随身带的皮包里掏出一瓶法国紫萝兰牌香水,向小李和小杨两人身上没头没脑地喷去,然后对着自已乱喷了一气。嘴里还嘻嘻哈哈地嚷着:“驱驱邪气、臭气、腐败之气。”
说完,他向小李解释:“我在机关里是惟一使用香水的处长,这点大家都知道,我不油头粉面,但喜欢身上香喷喷的。君不见有时机关里臭哄哄地回荡着铜臭气加官僚气,惟独缺少香水味呢?小杨你可证明。”说完调皮地向小杨眨巴了一下眼睛。
落日西下,无边无际的大海上空燃烧着一片血红色的晚霞,海面被染得血红血红。晚风吹来,郑东他们身上感到浑身一阵轻松,
他们忘掉了病房里即将死去的任铭书,把自己溶进了晚霞,他们向海滨的餐厅走去。饭后他们想好好地洗一个海水澡,溶解一下在任铭书病房里给染上的污浊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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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冠厅长做梦也未想到他会被召到省委大楼去谈了话,他被免去了a省出版厅厅长职务。
那天他正在召集党组会研究:干部人事问题。后备于部名单须报到省委组织部,有几个调进的关系户必须解决,比如师范大学冯大梁校长的女儿,崔牛牛总经理的妹妹和弟媳妇等等。厅党组成员大眼瞪着小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是不表态,都等着谭冠来拍板。多少年来这也惯了,他们知道自己表态也没有用,只有顺着毛抹,不同意见只是白讨没趣。这谭冠正想挥手拍板,打算说一句“既然大家没意见,这几个调进的人就这么定了”。话到嘴边,办公室彭主任的小脑袋探了进来,那脑袋前倒垂下一络头发,露出了脑壳的小秃顶。他轻轻地说:“谭厅长,省委办公厅来电话,请你10
点钟去一下,省委副书记请你去。”
“去干什么?”谭冠有点诧异地问道。
“电话里没说。”办公室主任小心地说。
突然接到这一信息,谭冠心中一阵狂喜,这书记约谈话,机会千载难逢,他一定要力陈建立发行集团的重大意义。这谈话他盼望已久,见了书记如何动作,用什么语气说话,如何措辞,他在心中已默默演练了好几遍,他是胸有成竹的。
于是他断然地说:“这次会议暂时开到这里,这几个人调动的问题下次再议。”
其实这党组会还不是形式,仲月清去了中央党校,崔牛牛是自己哥儿们。这王副厅长是老实人、老好人,那许副厅长是原来地委副书记调来的,情况不熟,一切还不是他说了算。谭冠三下五除二地结束了会,吩咐办公室备车,吩咐魏铭利主任准备汇报材料。出发之前,他细细地刮了一遍胡子,整了整头上的假发套,然后胸有成竹地、器宇轩昂地下了楼,钻进了他的黑色奥迪车。
天空蓝蓝的,一天艳阳正好,还飘浮着几朵棉花样的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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