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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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冠厅长被免职。即将退休,由仲月清副厅长接任的消息,很快通过不同的管道在厅内流传开了。
这年头是事事保密的年头,这年头是无密可保的年头。人事安排是在极其秘密的状态下运作的,缺少透明度。然而又由于某种似是而非的传言,把原来的事实歪曲得面目全非。缺少透明度的官场人事运作,有如雾里看花,容易看花了眼。
谭冠厅长逢人还是那样故作轻松地微笑,但他明显地感到了活跃在周围那些干部的异样神态。圈内人士的脸上明显地带有某种同情式的遗憾,那眼神、那表情令他的心里酸溜溜的。郑东这小子却明显地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了。他想挤出往常的微笑,保持着某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正常关系。这家伙竟然高昂起头颅,
}脸上,要轻松愉快地微笑,微笑,再微笑。背后却要在失去权力宝座后,再寻找一块保留势力范围的风水宝地。去延续自己的权势。这就有如蒋介石先生在失去了大陆的权力宝座后,溜到了台湾宝岛,让他的心腹爱将陈诚先生再尊他为老太爷,你李宗仁虽然爬上了代总统的宝座,要钱,中央银行的黄金已被蒋总裁转移;要军队,淞、沪、杭警备总司令汤恩伯只听蒋总裁的调遣。台湾宝岛弹丸之地却是风水宝地呢。对,那崔牛牛副厅长如今管着发行。在他的势力范围内,我才能保留住应有的尊严和权势。郑东这个狗东西狗眼看人低,我倒要看看,看谁厉害呢?告诉你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子虎死威风在,象死不倒架……
谭冠正在他那宽大的办公室里胡思乱想,在心底咬牙切齿地咒骂着,游移散乱的目光盯着墙上的香木壁挂:“不为谀喜,不为谤忧。”其实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在心中咒骂着郑东,骂着人心的势利。这时老干部处处长轻手轻脚地来到他的办公室。这个女人走路怎么轻得像是一只母猫,着实把坐在皮圈椅里想心思的谭冠吓了一大跳,他十分恼怒,然而脸上却堆着谦恭的微笑。
这位女处长看着回过神来的老厅长,脸上小心翼翼地堆起微笑说:“谭厅长,今天下午二点,请你参加我们老干部支部的党员大会,欢迎你加入到我们支部来。”女处长脸上浮现出诚恳的笑容。
谭冠厅长醒过神来,他越发谦虚了:“啊哟,我说处长啊!我在你领导下。还请你多关照呀,下午去和老同志们见见面。”谭冠脸上带着微笑,心中却在骂道,人心这么势利,那边人大还在开会呢,这边就有人来逼官了,老子就是不交这办公室,看你们怎么办,就是交,我也只能将钥匙交给崔牛牛,而绝不会是仲月清。
女处长反而感到越发受宠若惊了:“哪里哪里,您仍然是我们的领导,我只是为老同志们服务的。届时老干部支部改选,我提名您当支部书记,这高洪同志也该休息休息了。”
“不必,这高洪同志当得挺好,他原来就是我的老领导,现在在他的领导下,我很愉快。”其实谭冠心中想的却是老子党组书记都于过,还在乎这破玩艺儿党支部书记吗?脸上却保持着谦逊的笑容。
下午二时整,他准时踱着方步来到老干部活动室。
女处长率先站了起来。她笑眯眯地向鸦雀无声的老干部们作介绍:“让我们热烈地欢迎尊敬的谭冠厅长加入老同志的行列。”说完她又带头鼓起掌来,响应的只有老干部支部的书记高洪同志。
然而,他们的掌声却没有引起更加热烈的掌声,倒像是空谷回声那样显得空旷而遥远。女处长翻动的手掌停止在半空中。她的笑容顿时冷冻在那张皮肤松弛的脸亡,变得僵硬而又尴尬无奈,她环顾四周,周围是冷漠的目光,谭冠的脸色面如死灰。短暂的沉默之后,这回是谭冠厅长开始展示他的骄傲了。
他傲然挺起了腰杆,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其实他的鳄鱼夹克衫整洁得纤尘不染。拍尘上只是想表示对这些老东西们的蔑视,展示自己个性的清高。随后他轻轻地“哼”,仿佛哼出一肚子浊气,
昂首挺胸健步走出了会场。女处长呆若木鸡,会场上当即响起一片轰然的大笑声,这回是展示老同志幽默的时候了。此后,自尊心极强的谭冠厅长那伟岸肥硕的身躯就再也未出现在老干部们中间。
他有气无力地拖起疲惫的,跨上楼梯,路过厅办公室门口,他用恶狠狠的金鱼眼盯着办公室主任看了足有6秒钟,他想看看这个干瘦的男人是不是那种势利小人。看得办公室主任浑身不自在,彭主任下意识地拢了拢挂在光光的额头前的一撮头发,立即起身堆着笑脸说:“谭厅长有什么吩咐?”
谭冠厅长从梦幻中清醒过来,他再次开始谦恭起来:“小彭呀,
我可不敢有什么吩咐,今后分给我的东西,还是烦劳你代领一下,
不要分到老干部处去了。”
说完他自顾自地走了。以后他就成了一名自由自在的特殊老干部,以显示着自己山大王虽然退出了山寨的把交椅。但他的威风仍然是不可忽视的。尽管这威风仍然只是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风,然而风过平岗却也有摧枯拉朽的神力呢。
事后,高洪同志评论说:“其实他不该这样,他应当到老干部中去,和他们多交流,争取理解,这样反而使他与老干部的差距越拉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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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冠厅长忧郁地推开自己宽大的办公室大门,一屁股坐在皮椅里,他那胖大的身躯压得皮椅“吱吱”作响,他自由自在地长叹一口气,看到这间像征权力的a省出版厅最豪华办公室,他找回了皇帝坐在金銮殿中的感觉,立马有了某种山大王坐在把交椅上的愉悦感,心情也就好了一点。
这间朝南的办公室,宽大而又舒适,阳光还是那么充足明媚,
暖暖地把光芒撒在他的办公桌上。他的这张老板桌比其他厅长的要大一圈,东西两壁全是书橱,东面的橱内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精制画册,有别人投其所好送的,也有魏铭利主任用公款替他买的。那套木刻线装本带插图的《词话》是明代万历年间木刻版的,这是邬历小老弟在当古都文化艺术指导委员会主任时,利用权力从古都刻印社弄来的真正的明版善本书。那套《水浒》却是出自明代画家陈老莲之手。真正的孤本木刻版画集。睹物思人,想到邬历正关在囚笼里,他眼眶湿润了。还得设法通过关系把他保外就医呢,否则有点对不起已经故去的邬教授的栽培的。西边的橱内摆放着他在任时所出的一些重点图书,鉴赏这批书,就是翻看那段叱咤风云的历史,是他独领时那段黄金时代的缩影,然而,
现在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尤其是那套厚重如同一块块整齐城砖的《中国三峡大全》大型画册,那是他所筑起的含金量最高的万里长城中的几块城砖,是他事业辉煌的顶点。踏着这城砖垒起的阶梯,
他将进入世界大出版家的行列。最近从大西洋彼岸传来消息,美国厉害利斯市的厉害利斯大编辑奖评委会正在对这些城砖的含金量进行评估,然后给予最恰当的奖赏,想到这里,他那灰黯的心情开始升华起灿烂的星光,这星光把他心思送到遥远的天际。
他想到即将要告别这间充满阳光的办公室,他的心情就会一阵沮丧。这办公室意味着权力和威望,这权力的宝座即将让位于仲月清这娘儿们。她的威望能树立起来吗?她能够保证按我的设想去开展工作吗?我退下来之后能去干什么呢?就这么心情黯然地离开这里吗?他在扪心自问。他并不想忙于和仲月清交接工作,也不想按照两年前在厅机关干部、职工大会上发誓的那样撤去自己的办公室,这一许愿已被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那只是一次作秀似的表态,目的在于哗众取宠,这张空头支票他压根儿就不准备兑现。他更不想再到老干部处去活动了。
他怀着壮志未酬的遗憾,看着远处已渐渐透出轮廓的36层大楼,那是他的一块丰碑。这丰碑奠基在4个多亿元的人民币之上,
每平方米的造价高达6000多元,超出常规一倍多。而这4个多亿人民币的利息差额使他拥有了400多万人民币的账外资金,归他自由调拨,这神秘的小金库只有他和“鬼子陆”处长知道。而这4
个多亿的人民币又能挤出许多水分来。谭冠屈指细算了一下,征地花了4千万,大厦公司付建筑公司6千万,内装修1个亿足够。
还有那2个亿给大厦公司白赚了。两个亿的回扣也只有120万,
这回扣自“鬼子陆”索要回来被自己那帮哥们私分后,却落下了一块心病呢。退下之后,这大笔的小金库如何移交,仲月清这小娘儿们会要求审计吗?他不得而知。这120万的回扣足以使人心惊肉跳,在大厦公司已是公开的秘密,难保不传回厅里来,引来省纪检部门的关注,能否过得了审计这一关,他也不得而知。听“鬼子陆”报告这大楼的电梯、空调及所有管道都是价高质次的不合格产品,肯定是被人吃了回扣的伪劣产品,其中涉及到一批官员的贪污腐败问题,仲月清上台会如何处置呢?这丰碑仿佛倾刻就会变成埋葬他10年业绩的墓碑,想想失去权力后的可怕,他食不甘味。寝不安寐呢,现在丰碑尚未能矗立起来,他即将黯然地退出政界,退休的他将在历史舞台上扮演什么角色呢?是德高望重的老领导,
还是声名扫地的贪官,想想,不禁有点扫兴。他想起他的“十大战略”,那7个小时的报告,仅仅是一张未经实践规划的蓝图,“十大战略”的实践还有漫长的路要走,这路上他描画着美丽的鲜花。他捧出的朵鲜花,当然应该是崔牛牛与魏铭利帮助规划的发行集团,他念念不忘的是远在大西洋彼岸的联合国厉害利斯的“大编辑金奖”已经到了火到猪头烂的份上了,只差最后评委投票表决这一关,那个国际“大编”奖就会唾手可得,听说,台湾的张丽姗女士将在美国为他作最后的努力,他相信这个小女人潜在的能量。
他看到了台北草山那片雨幕中的梅园,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对海峡这边家庭的期望,那是他风烛残年的老父亲,是他给他带来了一个鲜活鲜活的张丽姗女士。这女人不仅成为连结海峡两岸这个分裂的家庭关系的纽带,而且还是将他的事迹推上国际顶峰的越洋使者。她正在利用自己多年在厉害利斯大学留学时建立的各种关系,为他争取厉害利斯的大编辑奖。可惜这奖来得似乎不够及时,使他望眼欲穿,如果在去年到来,他就可以手持金光灿灿的印着洋文的奖牌,向领导和同志们展示他在国际上的崇高威望,魏铭利再飞快地为自己写上一篇报告文学。不,那怕是带照片的大特写也成啊!他那如日中天的威望使他就可能在国际出版界炙手可热,谁又能够把他这颗烫如火球的明星摘下,闲置在一边呢?他这次也许就不会出局,这奖无疑会增加他保留厅长职务的筹码。
这混蛋的厉害利斯大编辑奖评委会,至今仍然像是一个垂挂在嘴边的香蕉,黄灿灿香喷喷地诱人,却可望而不可得,该死的厉害利斯大编奖,望眼欲穿而不可得呀。不过张丽姗这小女人还是挺可爱的,她通过扬子进出口公司寄来的老爹那些消息、那方砚台仿佛一缕春风注入了多才多艺、多灾多难的老娘的心田,使已经两年卧病在床的妈妈精神为之一振。那些写得古雅疏谈的信和诗,那方古朴而又精致的砚台,却像是救命稻草那样牢牢地攫住了一个长年在人生苦海里挣扎的妻子的心。
谭冠的思绪如跳跃的奔马那样左奔右突,四处闯荡,由官场到家庭,由中国到美国,由大陆到台湾,一切信马由缰,随意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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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韵贞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兴奋了。
此刻,一缕春天的残阳正射进窗帘,斜照在她半躺着的床上,
她孑然一身,满头白发,显得有点落寂。自从两年前那次中风后,
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床,下半身已经麻痹而毫无知觉,辗转于床榻前的梅韵贞已憔悴不堪,鱼网似的皱纹布满着她的眼脸,脸上毫无血色,腊白、腊白的。惟有高耸的颧骨下那双扑闪扑闪的杏眼还闪烁着一丝生命的亮色,高耸挺拔的鼻梁保留着当年梅大小姐的风韵,只是显得有点骨立形销,她像是被岁月风干的木乃伊那样静静地躺在这张松软的席梦思床上,这床简直就是她的墓地,使她感到无言的绝望。唯一支撑着她苟延残喘的生命之烛而发出微光的是那缕无望的期待,她想再见上她的丈夫谭儒文一面,她不知道能不能实现自己的希望。她始终在期待着。
严酷的生存现实,证明这位过去风华绝代的才女已步入了形容枯槁的晚年。她用颤颤巍巍的双手,接过小保姆递过来的老花眼镜,正在展读一封她不知道读了多少遍的信,今天她再次品味咀嚼着谭儒文回信中所潜藏的微言大义。
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死。她的心已死过100回了,而现在她捧读谭儒文的信仍然像是在她那死水般的心中激起了一股微微的波澜,她像孩子一样又哭了。
下午一觉醒来,她在小保姆的搀扶下,背上垫了一床棉被,竟然坐了起来。在夕阳下的一片红云中,她看着信,静静地回忆着过去的岁月,也许太兴奋了,太激动了,躺在床上她了无睡意。闭着眼睛,脑海中翻腾着往事,像是潮水似的一波一波,接连不断。她在黑暗中回忆着过去。服了几片安定,好容易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她就这么时睡时醒,睡梦中回忆着她和谭儒文在一起那短暂的欢娱,清醒时又在脑海中翻腾着噩梦似的生活,她支撑着活下去,那是因为她心中还残存着一丝期待,她期待着能和谭儒文团聚的一天。这种无望的期待,支撑着她微如烛光似的生命,这微弱的光照支撑着一个“活下去”的信念,这是爱情的魅力在临终前的显现。
她那美好的回忆埋葬在溪城梅家大院那深宅的后花园里,埋葬在古都圆明园路那幢西班牙式洋楼的中将官邸中。自从古都市解放后,那幢豪华舒适的官邸和那辆司蒂倍克兜风车就作为敌产被没收了。她本来是可以和汤恩伯的家眷一起飞走的,就因为谭儒文去了台湾后,她就带着冠中去了溪城,在国军家属撤离时,溪城已落人解放军之手。不久,梅凤高作为汉奸商人被关押,她又带着已上了中学的谭冠去了古都市那幢西班牙式官邸,古都市解放后作为敌产,洋楼被当时的军管会没收了。他们母子住进了城南的大杂院。
她从此告别了阔太太的生活,开始替人缝缝补补,依靠从溪城家中带出的首饰细软,藏身于茫茫人海之中,苦熬着岁月。
谭冠中在上大学时把名字改成了谭冠,那“冠中”毕竟太响亮,
他怎敢冠绝中华呢?人还是谦虚一点好,更何况他有着国民党旧军官那样一种家庭背景呢。谭冠的“冠”者只是一顶帽子而已,而且还是一顶民国时期的旧帽子,帽子上依稀留着“国军家属”的字样,他待人、处事、接物就得格外小心谨慎,小小年纪他感到了社会的压力,懂了玩韬晦,玩深沉,看人的脸色说话。那时谭冠很少回家,以示和曾经是国民党官太太的母亲划清了界限。
大学毕业后,由于邬教授的鼎力推荐,他又因为在研究中国近代史上的突出成果,去了a省的社会科学研究院历史研究所。看上去他谦虚谨慎,埋头学问而不问世事,实际他心怀城府,深谋远虑,抱负宏大,随时侍机而发。他虽然暂时忘记了母亲,而父母亲的阴影却随时伴随着他。当他以最“”的言词书写着一张张投枪匕首式的大字报,他的文化底蕴发挥了最大的作用,他的聪明才智得到了总的暴发,他终于在“文化大”的风浪中冲上了时代的浪尖,他成了研究所的红色造反队勤务组的小头头,不过很快他又因为家庭出身问题滑入了波谷,他昔日的战友把他称作混进造反派队伍中的“小爬虫”,他被抛出了队伍,于是他又有机会埋头于学问。
到清理阶级队伍时,他和他的全家被下放到易州去了。凭着他的一手好字,一笔好文章,由大队到公社,由公社到县,由县到市,他进了市委员会政工组的宣传组。宣传组的组长就是那位当年省委书记处书记的夫人,一个不会宣传的宣传组长,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大姐,一个从谏如流、政治上开明的好领导,组内同志都称她为“大姐”。大姐的丈夫由省领导人的岗位而被机关造反派加军管会首长组成的省委员会贬到了易州,成了市委员会副主任,也只是挂挂名,作为领导干部“三结合”的花瓶而已。那也算是对曾经被打倒了的“走资派”落实政策。
“文革”结束,曾经走出军营进入政界的大大小小的司令和政委们完成了历史使命后,又随着最高领袖的“兵归营,政归党”的号召回归了军营。造反派头头们下乡的下乡,关的关,抓的抓,也都作鸟兽散,各人又回归了自己的社会角色。曾经一落千丈的被当成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省领导纷纷落实政策,又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省委大院。
书记大楼的旧主人又回来了。郑东不久随着也曾是书记处书记,后来成了省委书记的老首长奉调去了北京。谭冠随着“大姐”回到了古都。他深深地知道他这个带着“旧军官家属”小帽子的人,必须小心谨慎得像老鼠那样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活着,而且这只小老鼠还必须吸附在玛瑙盘上,才能因为官场“投鼠忌器”
的心理而避免落得被捉拿宰割的命运。这一手法后来被大小贪官们也反复利用,古代权术中又叫狐假虎威,拉大旗做虎皮一类,谭冠后来总结为官之道时称为“借势”或“造势”。这借势之术被他悄悄地向他的圈内人物推销,比如在邬历社长遭到郭斌、李白舫等人攻击时,他不失时机地授意邬历为省内的一些爱好诗词写作的领导出版了一批诗文选集之类。这些诗文集当然由邬历亲自操刀,
从选题立项到排版、装帧都由邬历单独进行。于是,在省委、省政府大院乃至首长的私宅里经常可看到了邬历忙碌的身影,使凡有为文作诗雅好的首长们都能得到一本装帧精美的诗词集或散文、
评论集。尽管这些官样文章没有什么经济效益,甚至还要贴上丰厚的稿费。而对于邬历、谭冠的社会效益却是受用不尽的,否则组织部、宣传部的于部们怎会在扬子出版社群情激奋揪邬历时突然来考察他,要提拔他当厅局级后备干部呢?不能不说这些装帧精美、稿酬优厚的小册子发挥了潜在的、为其官场升迁扫平障碍的巨大作用。
聪明的贪官污吏往往拉大旗作虎皮来掩盖自己的秽行,让有着投鼠忌器传统的官儿们不敢对吸附在权力玛瑙盘上的老鼠下手。有着诗文雅好的领导们在满足于自己虚荣的同时,无意中成了贪官污吏的保护伞,他们是善良的、正直的、无私的,然而却陷身子部下精心构筑的陷阱之中。只要跳进这个伪装的陷阱就难以自拔,因为拔出陷阱的也带出了泥,这是有损领导同志光辉睿智形象的事。凡有损领导形象事,根据官场“为尊者讳”的传统是不宜大事张扬的,这一“讳”也就将那些贪官污吏的劣迹也同时讳了起来,这就是“借势”之术的妙处,旨在拉领导一起趟浑水,借领导之势招摇就可以有恃无恐。后来这“借势”之术又被崔牛牛用在制造行政性翻牌公司的发行集团筹组上,竟也屡试不爽呢。谭冠的借势也就是投“大姐”所好,过年过节串串门,提几条鱼,送点不起眼的小纪念品,去看看“大姐”及领导。“大姐”也算不忘患难之交,
引荐他进了“文革”后重新开始组建的出版社。
一来二往,他和“大姐”一家混熟了,经常在星期天到“大姐”家去转一转,随随便便地拍一些照片。“大姐”和领导也是很平易敬人的,一点架子都没有,随随便便地摆好姿势,任由他摄取镜头,他温驯地单腿跪在大姐和领导的膝边,脸上露出谦恭的微笑,那笑容不温不火,恰到好处。照片中的他们看上去倒像是一家人呢,他有意无意地把这些弥足珍贵的镜头压在玻璃台板底下。同事不经意地随便问问,他再若无其事地随便介绍说,“这是我们家大表姐”,
时间长了,说顺嘴了“大表姐”就含含糊糊地成了“大姐”反正他就这么真真假假地成了省委书记的小舅子。这假语村言也就在a
省出版界不胫而定了。
“文化大”结束,他把在“文革”中饱经磨难,九死一生,已是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接到了身边,他要开始尽人子之孝道来弥补多年来感情的欠债。他更加勤勉地工作、学习,更加谦虚谨慎地为人处事。他的温文尔雅,笑口常开,广结善缘,赢得了同事的好评。
同时他与“大姐”一家人的特殊关系也开始引起人们的注意,玻璃台板底下不经意放的照片开始反射出异样的光彩。本人的努力,
加上“大姐”的关照,他由出版社的副总编升到a省出版厅的副厅长,他终于被德高望重的高洪同志看中,成了a省出版厅厅长的后备人选。
后来,有人问起离休多年的高洪同志,当时何以选中谭冠先生当接替人时,高洪同志笑而不答,只轻轻地吟诵了白居易的诗句“王莽谦恭未篡时”,然后轻轻一笑说:“‘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黄纩充耳,所以塞聪。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身处高位,有时也是会受蒙蔽的,皇帝老儿尚且不免,何况我等凡夫俗子呢?”
当谭冠从他十分熟悉的那个大院子,走进那幢咖啡色的耐火砖大楼被召见谈话时,他向他所熟悉的领导,也即“大姐”的丈夫表示了真正的谦虚。他上书省委宣传部,痛陈自己的能力、身体都不能担任如此的重负,真诚地希望已当了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的“大姐”能另选高明。“大姐”这时像是慈祥的妈妈那样,鼓励他勇挑重担,相信他一定能够在百废待兴的新长征中为a省出版事业再创辉煌。然而,不久他的共患难过的“大姐”和老领导奉调去了大陆以外地区担任更重要的工作了。待到“大哥”、“大姐”退休回来,他已干了一届厅长,开始了第二个任期了。
谭冠称他的个任期是理顺关系阶段,也即把高洪同志留下的人马退休的退休,挂起来的挂起来;补调了一批类似邬历、侯逐权这样久经考验的有“”干劲的同志;启用于一批类似魏铭利和古籍美术出版社老社长这些超龄的老同志;拉拢了一批类似“鬼子陆”这样的处长和崔牛牛这样的总经理;排挤了一批类似郑东这样不入圈的邪头。他终于完成了自己人事上的架构,他的“人才战略”和构想初露雏形,他踌躇满志地开始进入他主政的第二个任期。
这时老领导奉命退休归来,当然家还在遥远的南方那座新崛起的边境城市。他说是准备退隐古都市,还小毛驴骑坟头一假马日鬼地到他熟悉的省委大院转了一圈,和办公厅行政处的头头关照了装修旧宅事宜。晚上自然要在东郊大宾馆宴请一揽类似谭冠这样一类知交故旧,莫名其妙地说了一些颇动感情的话。转眼问他又去了深圳,神不知鬼不觉地利用原来的公务护照办了旅游签证,竟带着年轻的儿媳妇的妹妹去了美国。不久,在厉害利斯市的佛来寺开始露面。在那个豪华舒适的三星级寺庙宾馆,面对厉害利斯海滩,临窗握笔写起了回忆录,以换取丰厚的稿费。
老领导架机西去,留下了许多注定要在当代史上引起注意而又扑朔迷离的故事,让人们去猜测。进入老年的大姐白发苍苍,孤伶伶地被留在了古都市,她被老领导无情地抛弃了。老领导身边自然也是不缺漂亮女人的,在大西洋彼岸仍然潇洒得很,过得很适意,很愉快。不时地在报端发表一些文章,对过去他所尊奉的崇高理想、信誓旦旦的入党誓言大张笔伐,仿佛是西方天空升起的一颗贼亮的星座,比起张丽姗、海牛诗人的小打小闹要有价值得多,这也算是老领导晚年的一次杰出表演呢。大姐在古都市孤苦伶仃,倒是谭冠不忘“大姐”当年落难时的关照,常常偷偷去看一看她,这便使她往往被感动得热泪盈眸,不能自己了。
谭冠回家把“大姐”的遭遇讲给梅韵贞听,梅老太太听了领导夫人的凄凉故事,联想到自己丈夫当年的不辞而别,倒也陪着流了不少的眼泪,也是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意思吧。她隐隐有种感觉,人是活在痛苦的希望之中,这使她想起子希腊神话中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次又一次地把巨石推上山顶,巨石一次又一次地滚落下山,周而复始地劳作是人类对理想企盼的一种悲壮追求,
是人之一生的一种极端的荒谬。她们在坚韧的等待中逼近死亡,
在死亡的到来前,又不忘等待;在死亡和生命理想的冲突中,爱情和希望不断地在精神世界里锻铸着自身的毅力;毅力支撑着她的情感乌托邦,这也是对现世痛苦的最好逃避。就像在“文革”的磨难中她寄希望于自己的儿子谭冠的辉煌,希望于儿子的飞黄腾达来改变整个谭家的历史命运。这多少有点背离谭家世代儒商,仁厚家风的祖训,但这也是实在迫不得已的事情,那时作为一个落难的母亲,她抱着大无畏的精神绝不愿意儿子与自己一起去趟浑水,
他要让儿子清清白白地活在世上,尽管这“清白”多少是当时政治风尚的产物。那是一个突出政治的时代,淮不攀上这突出的顶峰,
谁就可能落人谷底,更何况他们这些原本就沦落在谷底的人呢?
她那时倒是调动了她一直深深埋藏在心底的政治智慧,大肆传授着她与谭儒文原本都十分厌恶的韬晦之术,为官之道。她不希望儿子当一个什么空头的道德家、大学者,她希望儿子成为官场的佼佼者,重振中将官邸当年车水马龙的壮观场面。她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绝不用自己带着旧社会污秽胎记的身世去污染儿子灿烂的前程。如今她寄希望于漂泊于海外的丈夫突然归来,以慰藉晚年孤寂的灵魂,她想到了俄罗斯画家列宾笔下的《意外的归来》,那个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民粹派囚徒突然归来给家人带来的意外和喜悦。这个谭儒文也是流放于孤岛的游子总有叶落归根的时候,她这么期待着,像是暗夜里航船看到了灯塔的微光,总会引起一阵光明的憧憬。那是她生命中的烛光。
梅韵贞老太太以风烛残年的生命,怀着少女般的梦幻在抚摸手中那块冰凉的砚石,像是抚摸自己丈夫一颗“扑扑”跳动的心脏。
她心情激动,情难自抑,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泪水洇湿了砚面,
使这方金星砚中的金星更加耀目,仿佛在远方浩渺的天际闪烁;水波更加清晰,一圈圈荡在心底,激起许许多多的涟漪;那浅浅的眉纹像是浮出水面的柳叶,把她的思绪带到了梅家后花园中的垂柳旁边,眼前出现的是她与谭儒文紧紧相依相偎的画面,她苍白的老脸上浮现出一片返老还童的红晕。她仿佛回到丁少女时代,她沉浸在梦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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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仲平悄悄地踱进了奶奶的卧室。
谭仲平长着1米80的大个头,挺拔伟岸的身材,国字型的大脸印堂发亮,眉清目秀,说话细声细气,文质彬彬,如今刚刚由a
省理工大学出版社调到了古都师范大学出版社,又被作为人才送到’了不用考试的研究生班攻读硕士研究生学位了。
这位从部队复员回来就进了出版社的二公子,深感要在出版界长久地厮混下去,没有文凭和学历是不成的。因而死缠着爸爸去和冯大梁伯伯说说让他去上研究生,好在是在自己学校,冯校长的女儿还要谭厅长关照。如今这官员之间子女的相互关照,相互提携也是当今为官之道,福及子孙的诀窍,是不露痕迹地为子孙谋利益的一种手段,比起露骨的钱权交易要保险得多,故而也极易为官场推崇而普遍沿用。比如眼下谭冠厅长主宰下的a省出版界,
凡调入人员查查根底都带有某种亲缘关系的色彩,而表面上都不露痕迹,这就是当代权力关系学的高明之处,也是当前近亲繁殖,
导致人员素质退化的根本原因所在。待到这一代官宦子女都交换完了,据说谭冠厅长要采取断然措施来杜绝这种“裙带关系,任人唯亲”的不正之风了。可惜这种“唯才是举,量才录用”的人事制度改革未及谭冠实施,他就要黯然退出政治舞台了,由他的后任来实施了。此时的谭仲平俨然就是谭冠“人才”战略的得益者,他顺理成章地成了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