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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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冠老厅长在他那间宽大的办公室召见了年富力强的仲月清厅长。
说是要移交工作。其实是约法三章。仲月清不便也不敢提出要谭老厅长移交什么工作。她打量着谭冠厅长明显衰老的面容,
谦逊地说:“省委决定我当厅长,我没有思想准备,今后还请您多指教。”
谭冠用某种即将退出政治舞台,而又实在不甘心就这么从此告别政坛的心态说:“小仲,你是我们出版界自己培养的人材,过去党组研究的计划,你也是参与的。我想‘85’期间和‘95’期间应当有一个连续性,无论是出版、发行,还是印刷、物资供应等各项工作,都应当按党组的既定方针办;在人事上也要保证相应的连续性,不易作大的调整,一切都要保持相对的稳定。”
在谈到自己今后的打算时,他心情有点黯淡:“至于我嘛,我对发行工作很感兴趣,况且发行体制改革,刚刚才有了一个框架,正有待细化后深入实施,不能半途而废,我还是想介入一下,当一个顾问也好嘛。同时魏铭利同志对集团理论素有研究,我想带着他与崔牛牛副厅长一起干。至于你们提议的担任出版协会主席的事,
就不要再提了,高洪同志我看身体不错,还是让他干吧。”
仲月清心领神会地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下他的谈话要点。
谭冠继续着他的谈话:“省委原来安排我去当政协委员的,我主动谢绝了。这种虚名有什么当头呢,我是想干点实事的,花个三五年时间,把我省发行集团拿下来,我也可正式退休回家抱孙子了。现在这办公室呢,我还想用一用。”这口气是不容置疑的。
仲月清保持着谦恭的姿态,用某种瞻仰老太爷的眼光看着谭冠,她蓦然发现谭冠的神情有点颓唐,也有点潦倒,以往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假发套,现在也弃之不用了,干脆露着个贼亮的光头,后脑勺后面那一圈头发也显得有点斑白了。那光头在阳光充足的办公室里闪闪烁烁,竟然仍然是十分令人望而生畏的样子。端坐在皮圈椅中微闭着眼睛说话的谭冠,倒像是一个得道高僧那样令人肃然起敬。
她更加有点诚惶诚恐的样子说:“至于我嘛,您是了解的,能力有限,承蒙您的栽培和省委领导同志的信任,被推上了领导岗位,
今后还烦请您的指点帮助。您退休了,我们一如既往地尊重您。至于办了退休手续后减去的工资,我们每月一分不少地补足您。您的意见我会充分尊重的,这发行体制改革领导小组的组长由崔牛牛同志担任,由您担任顾问。您这间办公室就不动了。至于您原来的人事调整方案,还按计划执行,我不会轻易动的。”
听了仲月清的表态,他那灰暗的脸上有了点笑容,他像是一个慈祥的父亲看着女儿那样的神态,用大家长无可置疑的权威口吻说:“小仲,听了你的表态,我感觉你是成熟了,这样我退休后,也就放心了。至于郑东这个人,纯属一个小痞子,你要和他保持距离。
这人就让他留在‘扫黄’岗位上好了,这活儿忙,事情多,省得他闲极生事,无事生非,干扰党组的中心工作。至于那个曾当过地委书记的许副厅长,我已和省委组织部说了。给他一个正厅级的巡视员,让他退出党组,去练练书法,打打太极拳,甩甩膀子,颐养天年算了,省得他老滋老味地留在党组班子里老是发出不和谐音。对于许副厅长、郑东这些人嚷嚷着要彻底查清扬子出版社、扬子图贸公司、36层大楼的问题,不能理睬他们。哪个社长和单位的一把手在任上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要是审计,牵一发而动全身,必然影响全厅的中心工作和a省出版厅的形象。有些大事的决策都是党组集体定的,你也是党组成员。我要纠正你一个提法,我所说的看法都是党组集体研究定的,不是我个人的什么人事调整方案、
发行集团方案。好了,今天咱们就谈到这儿,下面我们一起去参加党组会。”
仲月清默然地点点头,拧上钢笔套,收起笔记本。她明显感到了老厅长凛然不可侵犯的权威性,在她面前谭冠像是一棵根深杆壮的参天大树,这大树盘根错节,老枝遒劲,不可撼动,而她则是大树阴影下的小苗苗。
谭冠率先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整了整笔挺的中山装,很权威地背着手,迈着四方步向会议室走去,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含威不露。
后面跟着小学生一样的仲月清,亦步亦趋。诚惶诚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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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过党组会,新老班子就算交接过了。既无对谭冠的离任审计,也无仲月清当年登上淮清市新华书店经理岗位时的施政纲领,
宏图大计。一切似乎都是按部就班地接替,一切都是按谭冠先生的既定方针办,仲月清厅长仍然徘徊在谭冠厅长那庞大的身躯所留下的巨大阴影中。
谭冠于次日带着崔牛牛副厅长、魏铭利主任去了东北c市,
参加全国书市去了。
在书市期间,他指手划脚,频频发表高见,从展览方案到营销策略一一审查,他和崔牛牛所选调的靓男丽女们对他恭敬有加,他从机关干部的冷落中失去的良好感觉,在崔牛牛的势力范围之内又找了回来,于是神清气爽地如期参加完了全国书展。
书展间隙,他还乘着游艇沿松花江而上去了松花湖,上了长白山,他仿佛又恢复了青春。
书市之后,他们又一路坐着飞机去了风景如画的海滨城市大连,随后又去了陕西、福建、浙江、海南……美其名曰考察发行集团,为筹组a省发行集团作点调查研究。行程将近两个月,一路风尘仆仆,工作之余,不失时机地观赏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考察一下兄弟省的人文景观,也可抒解一下黯然退下政治舞台后的郁闷心情,调整一下心态。一圈周游下来谭冠晒黑了皮肤,人也胖了一圈。这主要应归功于崔牛牛副厅长的精心照顾,兄弟省同行的热情接待,谭冠这才又找回了当年做一把手的感觉。
回到a省后,他似乎已从原来因退休而导致的心态中恢复过来。坐在大会主席台上,他不再感觉别别扭扭了,他仍然可以口若悬河地以我为中心,对新党组的工作进行指导评价。他更像是一个不守规矩、无视演出规则的演员,总是从后台窜至前台进行一连串似乎少了他不行的表演。比如每逢大会必要讲话;凡讲话必然带有总结的性质。带有某种首长的腔调;以慈父般的口吻对新班子某几个成员慰勉有加,对其余的人则不屑一词,以表现出自己强烈的倾向性和明显的亲疏有别。
老谭厅长这种在重大场合的脚色错位,使小仲厅长甚感为难,
而他对于政治的热衷和权势的迷恋又像是着了魔似的。在郑东看来,他患的似乎是和死去的任铭书先生一样的官场病。尽管他所器重的“哥儿们”出了一些事,比如说被关进监狱的邬历、被罢免了官职的侯逐权。还有一些群众私下场合所议论的一些人物,如跑到国外的宋玉卿小姐,依然神气活现承包了青少年教育出版社小招待所成为“爱少酒家”总经理的龙仕章先生等等。他却充耳不闻,以不变应万变,我行我素地吃饭、睡觉、拉屎、撒尿、上班、下班。
在看上去轰轰烈烈有声有色的白昼,继续在他那个宽大的厅长办公室内发号施令,不垂帘子亦听政。在党组会上他俨然以老爷子自居,对仲月清的发言加以评点,不时发表一些点拨性的却具一言九鼎样的言论。
白昼过后是黑夜,这是他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光。在台上时,权势所带来的良好感觉使他几乎没有多少心思可想,每晚都能那“呼噜、呼噜”毫无心理障碍地熟睡,用他老婆子的话说,睡得像头死猪一样。现在这惬意的熟睡却远远地向他告别了,他不得不吃安眠药,一觉醒来,眼望着空落落黑呼呼的天花板,看着窗外黎明前的暗淡白色,他感觉黑夜是那么长,那么长。他巴望着新的一天到来,巴望着太阳出来,在太阳光的照射下,他那晶亮的脑壳上依然镀上一层近乎神圣的光芒。
夜晚,他那失去权力的孤独感,就像是失去群星相伴的一轮残月显得那么凄凉而无奈,有如丧失了丈夫的那样耿耿难眠,就像是丧妻的鳏夫那样盼望着新妇的温情那样难熬。他睁着双眼呆呆地盼望着黎明的到来,他内心时时感到难以名状的苦涩,权势的失落,心灵无所寄托。既无才气,如高洪同志那般去著书立说。在笔墨的肆意挥洒中体会人生的一份潇洒,他是潇洒不起来的,因为他冠冕堂皇惯了,哪里培养出半点真性情呢?也无闲心去钓鱼、下棋,在静心静气中去获得一份安谧和宁静,他是宁静不起来,因为他在政治舞台上热闹惯了,众星拱月般的气势,使他有着帝王般的颐指气使,又安能安静得了呢?更无灵气,去吟诗作画,
在诗画的自娱中去猎取一方艺术的净土,他是干净不起来的,因为他在浑水中趟出了水平,趟出了甜头。他惟有在政治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周旋,才能产生某种安身立命的敦实感。他不是感觉不到周围用可怜的目光看着他的拙劣表演,人们黑白分明的瞳孔里闪烁出的是可怜、卑视、轻蔑等种种复杂的眼光。他变得敏感而多疑,清高而自负,这看上去是自尊,其实是极度的自卑。他自命是一个熟读中国历史书的业余史学家,一个谙熟历代帝王南面之术的政治家、思想家,又如何有闲心去留心政治以外的事呢?而命运恰恰在他政治雄心最为炽烈,激情最为澎湃时把他抛出了政治轨道。他就有如一只无依无靠的小舟要去寻找一片喧闹的港湾了,
在那里他是不会寂寞,也不会孤单的。他的同志们会给予他最大的政治关怀和理解,一切由政治权势带来的经济利益也会失而复得。人们再次恭敬地在老远就向他点头微笑,谦卑地说上一句:
“谭厅长早,您老气色不错,看上去精神很好。”尽管这些话很无聊,
但是人们每天都要说上许许多多的无聊话,来填补无聊的生活,去满足某种无聊的虚荣。这份虚荣惟有在崔牛牛副厅长兼总经理掌管的天地里,才能以一手遮天的权威,说一不二的神采,为他空虚的政治生命注入一抹落日余晖般的亮色。
想到这里,他有点黯然神伤,过去是崔牛牛在他卵翼下茁壮成长,如今是他在崔牛牛的卵翼下乞求辉煌。人事沧桑有如白云苍狗,真是如此的捉摸不定。
天快要亮了,一缕霞光穿透窗帘,使屋内渐渐明亮了起来。他使劲地眨巴着略显浮肿的双眼,悄悄地起床,悄悄地挎上菜篮子,
去菜场买菜。此时他像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老头子去和菜农、小贩讨价还价,顺便再带上几根油条,几块烧饼,一小锅豆浆,踏着清晨的阳光回家。
老妻已经起来,他开始刷牙、洗脸,把腮帮子刮得铁青,看着镜子里的他,显得有点年轻了,青春焕发了,他感到了心态的平衡。
他把豆浆油条放在饭桌上,让小保姆端到老母亲的床前,让她起来吃早饭,并细心地观察老太太是否把床尿湿了。为她换上尿不湿,
他才开始悠然自得地进餐。
饭后,他等着听那辆黑色奥迪车的喇叭声,那是他十分熟悉的声音,然后夹着公文包找回当厅长的感觉。今天怎么了,直到9点那熟悉而亲切的声音还未响起,他感到有点焦急了。因为今天8
点30分他要参加一个十分重要的会议,崔牛牛副厅长、魏铭利主任及筹办发行集团的骨干们正在办公楼的四楼小会议室等待他的光临,去研究发行集团的筹备问题。他心情十分焦急,不时地抬起手腕看手表,今天来接他的车怎么还不来。他来到后阳台上,那是用铝合金封死的小厨房,不时地伸头张望他那辆黑亮如漆的奥迪车,却始终不见踪影。院子里静悄悄地停着一辆银灰色桑塔那,这显然不是接他的,可能是接弥勒佛王副厅长的。他怎么能坐桑塔纳去上班呢,他们又怎么敢派桑塔纳来接他呢?他在心中暗暗地想,心中有点纳闷。于是频频伸出脑袋向下张望,令他遗憾的是那辆桑塔纳一直停在光天化日下,周身发出刺目的银灰色光芒。当他第五次伸出头去张望时,正好和桑塔纳的驾驶员邱大路目光对上了。
他笑着打招呼:“大路,你来接谁呀?”
大路不慌不忙地回答:“接你呀。”
他的脸有点挂不住了,心中暗暗地咒骂起来,这办公室的彭主任,真他的势利眼,老子才下台几天连我的专车也换掉了。于是没好气地说:“祝力平呢?”那是他的专车驾驶员,一个长得挺帅,善解人意,一笑两酒窝的小伙子,不像这邱大路呆头呆脑、傻呼呼的。
邱大路脸上毫无表情地说:“听说全国‘扫黄’办的主任南风同志要来,办公室一时车子排不过来就把小祝调去给郑东用了,去了飞机场。”
他听了脸色立即灰了下来,原来每天接送他的奥迪2.0被郑东这小痞子拉了去。他强按住怒气,夹起公文包,“咚咚咚”地下了楼。
这邱大路怎么了,是傻了,还是开始狗眼看人低了,竟然老三老四地端坐在驾驶座上纹丝不动,不像祝力平早就恭候在车门边,
为他拉开车门,有时还要像是中央领导的驾驶员那样,极有风度地用手挡住车门上沿,免得磕碰了领导的脑袋。
这时平时极有修养和风度的他,被这突如其来的蔑视,气得头昏脑胀,莫名的气恼涌上了脑门。他用力地拉开车门,正准备猫身钻进轿车里。也许过去享用惯了小祝用手遮挡门框的待遇;也许这桑塔纳车的门框比奥迪车低;也许他心气浮躁,气急败坏顾不了许多……总之,他那肥硕的光头竟然在跨进去的一刹那间和桑塔纳轿车的门撞了个正着,一声“啊哟”,他顿时眼冒金星,头脑发晕,
光秃秃的脑袋碰得生痛生痛。自退休后他就不再戴那个假发套了,滑溜溜的脑门儿立马鼓起了一个大肿包,他用双手抚摸着脑袋,猫起肥胖的身躯,好容易才钻进了车内。沉重的向沙发后座上拼命地坐了下去,使桑塔纳轿车上下颠簸了一下。
这时邱大路才反应过来:“怎么了,怎么了?谭厅长。”
谭冠一边用手揉着自己胖脑袋上的大肿块,一边没好气地说:
“没什么,我已不是厅长了,已不配享受专车待遇了。”说完,他反手狠狠地带上了车门。
他恶狠狠地用他那双冒着怒火的金鱼眼瞪着邱大路说:“你给我转告你们的彭主任,从明天起我骑自行车上班了,他不用再派车来接我了。”
邱大路默默无闻地发动桑塔纳,板着脸把谭冠送到了机关大院。这邱大路人老实,就是有点木。回到驾驶班想想窝囊,莫名其妙挨了谭冠的一顿训,他把这事儿在班组的同事间讲了出来。这事在机关中就风传了开来。
仲厅长听了之后,颇为恼火地说:“今后有急事就动用我的车,
老谭的车还是要保证的。”
个性倔强的谭厅长说到做到。为了显示骨气和勇气,第二天果然毅然决然地打发走了前来接他的奥迪车,骑上儿媳妇的小凤凰车,准备去上班了。胖大的身躯竟压得小车子“吱呀、吱呀”地乱响。
他颤颤巍巍、左摇右晃地骑上了路。他已有将近15年没有骑自行车子,车技自然显得十分笨拙。车子拐出院子的小路弯上了大马路。
马路上车来车往,上班的自行车流使他显得有点眼花缭乱,无所适从。他好不容易闯过慢车道上滚滚向前的自行车流,横冲上了快车道。这时,迎面驶来一辆公共汽车,他一阵慌神,车把一歪竟然连人带车摔了一个大马趴。肥硕的身躯就像是一个大面口袋那样掼倒在路当中,半天爬不起来。公共汽车一个紧急刹车竟奇迹般地停在了他的身边。那一刹那间,谭冠心中一抖,失口大叫一声“完了”,随后脑袋轰的一声就变得空白一片,他竟吓昏在汽车头前。慌得驾驶员立即打开车门,跨下车,用手放在他的鼻子底下试了试鼻息,用手把住他左手的脉搏发现心脏还在跳动着,只见鼻子里还一阵一阵地喘着粗气,那是吓晕的。气不打一处来的司机对他的脸上猛拍了两巴掌,谭冠竟然慢慢地睁开了双眼,只见他的额头跌得青紫一片,现出点点血迹,鼻尖摔破了,鼻子摔出了血来。
他看到司机的句话是:“我……还活着吗?”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群众,交通被堵塞。
客车司机没好气地说:“你还活着,你想死呀,想死也不能这么害人。”说完气咻咻地跳上了车,竟发动汽车开溜了。
等到交警赶来,慢慢扶起他,把他扶到马路边。他坐在马路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两行浑浊的眼泪竟涌出了眼眶,他感到了落难凤凰不如鸡的苦涩。一股顽强的勇气支撑着他,他缓慢地从马路边终于站了起来,发现身子骨还行,还没有摔伤,浑身只是有点酸疼,自行车也没有摔坏,这小破车还就是经摔。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推着自行车走在喧闹繁华的马路上。他已不敢再跨上这部轻便的26时女式自行车了。只好推着车沿着繁华的街市,小心翼翼地穿过马路向厅机关走去。
离机关渐渐近了,他重又振作起精神来,掏出手绢擦了擦流出的鼻血。然后像一个闯过雷区的英雄昂然迎着机关干部惊异的目光,示威般地向办公楼走去。
“谭厅长,怎么骑车上班?哟,这额头、鼻头怎么摔破了?”一名干部关心地问,那眼神仿佛很奇怪的样子。也难怪干部们感到奇怪。这猴子原本都是四肢着地爬行的,如果有一天站立着走路,人们就会感到奇怪了。那谭冠原本是习惯坐车的还要是奥迪车,如果突然有一天改乘车为走路了,人们也会感到奇怪的。
此刻,他一跤已摔得醒了过来,心平气和地微笑着说:“为了锻炼身体,以后我就不坐车了。没想到,到底人老了,骨头硬了,技术不行了,摔了一跤,不过没关系,擦破了一点皮。”
他锁好车子,到医务室涂上了紫药水,洗掉了鼻腔里的血,整理了一下衣服,器宇轩昂地跨上办公室的台阶。边走,边还想着刚才那危险的一幕,好险哪,只差一点就可能葬身在车轮之下。这大难不死,莫非神佑,反感到有点庆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就这么胡思乱想地跨进了会议室。
崔牛牛副厅长从沙发上迎了出来。他关切地问道:“谭厅长,
您老怎么摔成这样?”
面对真正关心自己的部下,他反而显得有点激动,一股心酸涌上心头。反正都是自己人,他可以哭,可以骂,此时他反而更像是一个男子汉,他脸红脖子粗地一改往日的斯文骂开了:“他的,郑东这个小痞子,小油子,二流子,竟然调走了我的奥迪专车,去拍全国‘扫黄’办的马屁。办公室这帮狗养的也是狗眼看人低呢,眼看我下台了,竟也拿捏起我来了,这彭主任看来也是势利眼呢,我只好骑自行车来了。”
崔牛牛立即附和着说:“不像话,不像话,您先别生气。”
崔牛牛一群部下,大部分是一些相貌出众的漂亮姐。比如那位宣传科长田茅琳小姐,长着斯斯文文的小瓜子脸,皮肤有着奶油色的光泽,小鼻子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人们评价她颇具林黛玉似的古典美呢,想这林黛玉也爱看书,没准也是近视眼,只是那时不兴戴眼镜,不然这田茅琳还真正是一个斯斯文文年纪轻轻的小美人呢,也就是林黛玉再世也不过如此。这田茅琳小姐可也是古都大学的高材生,她的小丈夫是《古都日报》的记者,就因为当年崔牛牛在古都总经理任上,小丈夫采访了当时的崔总经理写了一篇长篇大特写,宣传了他的改革业绩。崔牛牛入省店后,她也就辞去了古都大学讲师,随总经理来了省店。这次她和魏铭利主任担纲设计发行集团的方案,甚得崔牛牛欢心。
崔牛牛的所有讲话稿,报纸上发表的文章,甚至研究生班的作业、论文均出自田茅琳的手笔。有时她还兼着崔牛牛两个女儿的家庭教师,业余时间辅导辅导她们的数学、物理、语文什么的,使得大女儿考取了省歌舞团,二女儿正在向大学冲刺,省店人称田茅琳为“甜猫灵”。这时甜猫灵,随着崔牛牛关切的目光,抬头迎了上去,挟着略显疲惫的谭冠的臂膀,把他搀扶着坐进了沙发。谭冠心中想这田茅琳真的善解人意呢。
那位身材颀长,个头高挑,长得一副美人胚子似的策划科长,
也是崔牛牛引进的人材。她雪白的皮肤白得耀眼,高耸的鼻梁骨,
轮廓分明的薄嘴唇,大大的长着双眼皮的丹凤眼,高耸的胸脯和水蛇腰,丰满的臀部,走起来扭臀摆腰蛮有韵味的。她曾经写过一篇以崔牛牛为原型的中篇小说《阳光灿烂》,发表在a省有影响的大型文学刊物《金草地》上。她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丛妩,古都土话发音叫得时间长了就听成“宠”了。这位宠小姐也是有点来历的,父亲是重点中学的校长,当年为崔牛牛的二女儿考高中出了大力,硬把不够分数线的崔小姐送进了重点中学大门。当然崔牛牛也有回报,愣是用省店的20万元钱帮助重点中学在延安建了一所希望小学。当年省店敲锣打鼓,沿街游行,送书去给希望小学,
报纸上大肆宣传的a省新华书店捐献20万建成延安希望小学,
其实是用公款买名声,为女儿铺路的。最近,女儿又被免试送进了a省理工大学。为了在两个女儿之间摆摆平,崔牛牛又打着支持文化事业的幌子再捐20万给省歌舞剧院,省店每人落到一张250
元的高价戏票去看崔牛牛女儿主演的现代舞剧《牛郎织女》。这丛妩小姐呢,却在古都新华书店当打字员时惹上了一桩案,最后竟和自己的丈夫合谋把个好的老经理弄得灰头土脸,竟然下了台。崔牛牛才得以副经理之身顺利登上总经理宝座。这丛妩的拥戴之功是不可忽视的。
此时,丛妩看着谭冠妩媚地一笑,不失时机地端上一杯热开水,送到了谭冠的手中。谭冠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眼角就有点发酸,还是崔牛牛这里充满了家庭般的温暖。在这里他又找回了家长的感觉。于是威严地说:“好了,不谈了,人都下台了,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开会、开会。”
崔牛牛副厅长关心地说:“谭厅长,您老别气,大人不计小人过,您老宰相肚里能撑船,以后要用车,您打个招呼,我那辆崭新的美国厉害利斯汽车制造厂生产的红牛2.6型车来接您。”
谭冠看着崔牛牛诚恳的脸,心中想:“崔牛牛这小伙子我算是选对了,确实是自己人啊。这年头用人就得用自己人,才放心呀,
否则下了台就没人来理睬了。你看这崔牛牛多好,问寒问暖,竟比儿子还亲呢。”他的眼眶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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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牛牛副厅长兼a省新华书店总经理。他身材魁梧,仪表堂堂,留着三七开的大背头,常年喷着摩丝,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
他四方脸,高鼻梁,大蒜头鼻子,大眼睛,厚嘴唇,红红的脸膛,皮肤粗糙,有点像是橘子皮。但这张凸凹不平的脸,又使他带有某种阳刚之气,这是一张具有典型男子汉的脸。他常年穿着整洁而又缝制考究的西服,细看不是金利莱就是皮尔卡丹,锃亮的皮鞋,也全是名牌。冬天也是在外面罩上一件羊皮风衣,他打扮起来很是得体,又很显精神。48岁的年纪,看上去只有40出头。他走路目不斜视,挺胸腆肚,双手插在裤兜里。一般的厅长他不太放在眼里,
惟有对谭冠厅长他是言听计从,毕恭毕敬。
对于那小女子仲月清厅长,他更是没拿正眼瞧着。这位当年的部下,现在变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他的心中正埋藏着一股愤愤的不平之气和嫉妒之情,两股情绪的汇合,加上老气横秋的谭冠正在其中对这两股气稍加综合,他就更不把仲月清这个厅长放在眼中了。他认为仲月清当上厅长纯属是沾了女性的光。而女人总是会来事的。尽管他身边不乏漂亮的女人,这异性相吸的道理经过他的衍化,就变成了“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口头禅。他看着身边诸如田茅琳、丛妩这些如花似玉的女人就感到浑身舒坦。尤其是看到田茅琳和丛妩小姐的一颦一笑,他就找回了男子汉、大丈夫的感觉。看到她们唯唯诺诺的样子首先在精神上就感到了某种优越,因而他喜欢被女人所簇拥。尤其是漂亮女人的拥戴,就有着某种醉入花丛的陶醉感,这美好的感觉可以刺激起男人创造奇迹的。但这也仅仅是出于某种的本能,他在生活上是绝对严谨而从不乱来的。因为他知道女人只可成为俯首贴耳的下级,而不能成为平起平坐的,凡带着感情色彩的上下级关系,官场的秩序就会紊乱,纲常就会败坏。女人只能供男人驱使而不能在情感中占比较优越的席位。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比如眼前这个田茅琳虽然可爱却很有心计,出身寒微而心气极高,她是那个文化色彩极浓的乡间小镇上的才女,凭自己的努力以优异成绩考上大学,又以优异成绩留校任教。她原本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女学者,却放弃了自己的学业,追随着他崔牛牛踏上了仕宦之途,走上了传统知识分子“学而优则仕”的道路。她小心翼翼地掩藏起自己的各种,以自己丰富的学识、聪明和才智,迎合着崔牛牛的需要。她察颜观色,低眉顺眼,把自己的才华和学识寄生于“官本位”的文化传统,在那一条狭窄的官道上流淌。其目的当然是为了追求“黄金屋”或“万钟粟”之类的效应,因为崔牛牛在她眼中已不再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而是一种权力和势力的象征。攀附权势就必须像灵霄花那样以自己的妩媚和柔蔓曲附而上,是不能有丝毫的傲骨和钢性原则的。她的真实面目只能掩藏在堂皇的面具之下,人的所谓主体意识,独立精神,统统要异化成某种狗的依附意识。
因而她的真实心理常常就使人提摸不定了。崔牛牛可以对她破口大骂,而她绝不会放弃笑脸,一个人到了人格也不要的地步就使人感到十分可怕了,因为她的人格是分裂的,捧出来的笑脸只是领导需要的,讲出来的话都是领导爱听的,至于她的真实想法你就猜测不透,无法了解。崔牛牛没有那么复杂的逻辑思维去剖析这个可爱的小“甜猫灵”的性格,他只是凭自己的感觉和悟性来分析身边的角色。当然他还是很宠爱她的,因为她温顺,可爱,绝不讨嫌。
再比如这个西洋美人型的丛妩小姐则更是可怕。当年她虽然为他登上总经理宝座立下汗马功劳,但却是一个标准的封建史书上所描绘的那种“祸水”似的女人,是个“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
的角色。应了现在一首流行歌曲中唱的那样:“小和尚下山去化斋,老和尚有交待,山下的女人是老虎,看见了千万要躲开。”对此,
崔牛牛深信不疑,那绝对是作为情场和官场中的过来人老和尚的肺腑之言,未经亲身体脸,绝没有如此深的见地。
这使崔牛牛想起了自己在接任古都市新华书店总经理时,那位下台老经理的谆谆嘱咐。这位面色苍白,眼脸有点浮肿,其貌不扬,身材臃肿的矮小老人,就有点像是歌词中的老和尚。这位当年省会城市中心店权倾一时的老主持有能力、有魄力、有资历。就是荷尔蒙分泌过剩,有点花花肠子,是吃了女人大亏后才悟出这么个理,当然这理带有很大的主观片面性,那只是一个好之徒在滚下宙斯山之后的自我辩解。但此刻,他神色凄怆,略带点凄凉地说给精力旺盛,踌躇满志,前来接替的崔牛牛听,就像一个政治生命即将终结的老人发出的临终嘱托,其中的善意是不言而喻的。
品尝这些忠告,崔牛牛倒是听出点弦外之音。仿佛是当年老经理追着丛妩小姐欲行之欢,老经理有意改编成了丛妩小姐蓄谋,设好圈套,让他这个白毛老头往里钻。这经过主观臆造的故事离事实太远,就像是一个编造的神话故事,使人感到不可思议了。当年老经理就是因为贪色而栽倒在这个狐狸精似的小女人手中的,这是新华书店人所共知的事实。
这位在解放战争年代扛过枪、抗美援朝跨过江的老,曾经是a省新四军根据地走出代新华书店的老人,当年身背小书篓篓,随着枪林弹雨的解放大军,跋山涉水,从根据地打到了古都市。老没有倒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之下,却被女色的糖弹所击中,成了新华书店圈子中桃色新闻的男主角却是非常可悲呢。这桩丑闻的女主角是妩媚多情的丛妩小姐。虽然这桩丑闻导致了崔牛牛能够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窜升,成了古都市新华书店的总经理,从而使他有条件、有机会大踏步地进军官场,展示自己纵横捭阖的才华,最终成为这官场竞赛的优胜者。这样的经历他又怎能忘记呢。当他手捧着优胜者的奖杯,向世人微笑招手时,又何曾忘记跌倒在竞争路上摔得鼻青脸肿的老前辈、老经理呢?这惨痛的教训,崔牛牛是不会忘记的,可谓记忆犹新啊!前车之覆辙,
可为殷鉴。他不会因为这点男男女女的短暂欢娱而忘记安身立命之锦绣前程的。在这一点上他是绝对能够把握得住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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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牛牛出身于梨园世家。
想当年,他的祖辈划着乌篷船沿着浙东一带蜿蜒曲折的小河,
在溶溶月色中挥着木桨划破粼粼波光,去河埠码头、田边船头演出之时,他的曾祖父只是一个沦落四乡唱着小曲的江湖艺人。曾祖父和曾祖奶奶一搭一档,敲着绰板,在临时搭成的戏台上,在雪亮的汽油灯照耀下,迎着田野里飘来的夜风,在“的笃,的笃”的绰板伴奏下,用家乡话唱着七字押韵的道情。那些劳累了一天的乡亲们此刻吸着旱烟,纳着鞋底,抱着孩子,有的在田头,有的在船上,
嗅着田野里飘散的蚕豆花香和油菜花的香味,陶醉在浓郁的乡情俚曲中。这就是本世纪初的“的笃戏”,也称为绍兴戏。
谁也没有想到,这破旧摇晃的乌篷船竟然载着“的笃班”闯进了大上海,在短短的几年坐上了上海乃至全国戏曲的第二把交椅,
这全要借助于那些到上海谋生的绍兴人的捧场。那年崔家“的笃班”摆着乌篷船进了大上海,在十六铺新舞台演出。崔牛牛的曾祖母一唱走红,以后,崔老板又在家乡招收了不少男女徒弟,正式组成了绍兴大班,成为上海滩绍兴戏班子中声名最响的一支劲旅。
到了他的祖父母这一辈,这绍兴戏已演化成了越剧,他的祖母就是崔家大班中当红头牌花旦,号称筱水娟的,加上她的几个姨奶奶个个唱腔婉转,倜傥,眉黛生情。而这时越剧中已经以女人们为主了。到了他的祖父这一辈,从浙东乌篷船中走出来的大老爷们只好寄生于京剧大班,追随麒麟童周信芳改学了京剧,他的祖父成了海派京剧中著名的花脸。由于祖上的遗风,这崔家一门善于演戏,而且生、末、净、丑、旦角都能演,大概也是与祖上从越剧的演女角戏到京剧的反串旦角而一脉相承的。这一点祖上的遗风在崔牛牛身上是很明显的,当人们惊叹他一人能唱《沙家浜》中“智斗”一场的胡传魁、刁德一、阿庆嫂三个角色,而且扮相惟妙惟肖时,你不能不说这和家传的遗风是没有关系的。
从他的父亲这辈就开始自己组织戏班子,父亲崔长山是海派京剧舞台上最著名的铜锤花脸,又称崔花脸。这崔花脸善演《盗御马》的窦尔敦,《铡美案》中的包公,嗓门最是宏亮。马路上两人吵架,嗓门大气势汹汹的那一位,围观者就称他为“崔花脸喉咙”。
崔长山身材魁梧,嗓音宽亮,常年剃着一个圆滚滚的大光头。
当时的一些著名演员像梅兰芳、周信芳都愿意和他配戏,虽然在班辈上他要比他们小一辈。比如他就曾为梅兰芳配过《霸王别姬》,
他主演戏中的霸王项羽,梅兰芳饰虞姬。他和周信芳配对演《鞭打督邮》中性格刚毅、勇猛的张飞,周信芳则演宽和仁慈的刘备。上海滩的大黄金荣对他也是刮目相看,他不但博得了豪门富公、
买办大贾的赞赏,这太太小姐、舞女交际花也喜欢这个“大花脸”,
连一般的老百姓也喜欢挤在戏院的三楼,听他那洪钟般的嗓音。
只要他一高兴稍稍使点劲,卖一个高腔,放个虎音,整个剧场就会一片掌声,口哨声轰然而起,此起彼伏。从此他又有个“铁罗汉”、
“崔霸王”的绰号。
这崔霸王名声响,脾气大,也是因为出身贫寒,故尔蔑视权贵,
是有一些傲气的。那年大陆解放前夕,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恩伯请他去汤府唱堂会,为自己祝寿,就闹出了点让汤司令哭笑不得的笑话来。
一辆黑色豪华的道奇轿车把崔长山和夫人接到了上海福履路的三井花园别墅。别墅里,樱花盛开,姹紫嫣红,一派光明媚的气象。虽然蒋家王朝在大陆的政权风雨飘摇,日暮途穷,而这幢花园别墅内仍然张灯结彩,红烛高照,寿桃、寿面、瓜果等供品摆满长桌,汤府贺客盈门,车马来往不绝。这里原来是一个日本官僚的私人花园别墅,汤恩伯将它接收过来,作为国民党军政要员的活动场所和自己的住处。如今前方战事吃紧,三井花园成了守备京、沪、
杭的国民党三军大本营,汤恩伯常在这里举办重要活动。这天是汤恩伯的生日,晚上别墅里大摆宴席,席间请崔长夫妇来唱堂会。
崔长山大咧咧地带着自己新婚不久的夫人,也是上海滩有名的越剧演员赵丹桂来到汤府。这汤恩伯剃着蒋委员长似的光头,
这会儿换上了玄色绸缎绣着寿字的长袍马褂,在一群军官马弁的簇拥上,拱手作揖,接受达官贵人的贺礼,贺客来往络绎不绝。听说崔长山夫妇光临,汤司令竟步出中堂亲自迎了出来,他是礼贤下士的。崔长山虎虎生威,英气逼人;崔夫人天生丽质,风度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