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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1)
    第四十章(1)

    192

    谭儒文静静地坐在觉明精舍的阳台上。望着远方一脉朦朦胧胧的青山,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台北的气候不像他的故乡大陆那样的四季分明,而是乍暖还寒,阴晴冷暖,有点捉摸不定,就像他晚年的心情那样。他想摆脱世事的纷扰,潜心在佛学中求得解脱,去感悟世间万事万物生生灭灭的真谛,解除自己无常的痛苦,求得永恒的快乐。然而,他又难以摆脱尘世的喧嚣和俗务的干扰,他以为他躲在这深山里做一个修行的隐者和居士,可以终了余生,以赎前世罪孽。可是当局却又经常时不时地希望他在重大场合去出出场,比如黄埔建校纪念日,

    双十节,抗战胜利日,还有蒋公诞辰和逝世等节假日,都要他这个抗日和反共的英雄穿着中将军服,挂满勋章、勋表出场应应景。

    话当众表演一番。不过,现在改成了三民主义统一中国之类空洞说教而已。这就有如是一个被人牵着线的木偶在表演,

    他感到难受极了,也苦闷极了。而当他郑重其事地向衙门里的官员提出去大陆探亲时,每次都总是以政治上的原因予以婉言相拒。

    什么你是抗日反共英雄呀,要保持晚节,不要上中共统战宣传的当之类等等。其实这纯属某种老年人晚年的思乡之情,与政治是完全不相干的事,为什么要把这简单的感情复杂化呢?他对当局的心态百思不得其解。对于回大陆去见梅韵贞一面,他感到彻底的绝望了。

    他凝视着阳明山头萦绕的一片乌云,想到了家乡的黄山,古都市的紫霞山,溪城的茅峰山,仿佛有了某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古都市到现在应该是寒冷的冬季了,韵贞在干什么,冠中儿还是忙忙碌碌地在官场中奔走,他好像也是应该到了退休的年龄吧……。

    今天上午,他的台湾夫人又来了,名曰探病,其实也是来看看他还能活多久,希望把他仅存的一点财产。那当年存在美国花旗银行的美元和一些金条、银元及他毕生所收藏的古玩字画收到自己的腰包里。至于他顶留给梅韵贞的,甚至包括那张大陆古都市圆明园路上的房契,那是他通过张丽姗从“国防部”的档案室复印来的,也是留给大陆亲人的惟一一块不动产,她也想统统带走。这个愚蠢而又贪婪的女人,不顾他年老体弱,哭天抹泪地唠叨一通。他带着某种怜悯心态看着这个不算年轻,却打扮入时的女人,像是在看一场表演。年轻时的她带有山地女子的几分妩媚和淳朴,对他唯命是从,关心体贴,在他离乡背井,寂然一身,倍感孤独之时给了他温暖、体贴,以后又结了婚,生了孩子。那是根据当年老当家制定的台湾“戡乱法”,规定在大陆丧失或失去联系多年的配偶允许再娶。于是这个姓姚的,长相不俗,却缺少文化修养的山地女人就闯进了他的生活,成了名符其实的小将夫人。他们生了儿子,就像是完成了牢不可破的铁链的铸造。把自己牢牢地和这个女人拴在了一起。他反而成了她的一件华丽袍服,他想摆脱也摆脱不掉。

    纱帽山的梅园确实是一方世外桃园,而这方桃园仍然建在这块充满政治色彩的土地上,因而仍免不了政治这个不速之客的随时闯入。就仿佛他想脱离政界,而那个“抗日反共英雄”的十字架使他背负着,倍感沉重,却必须到政坛上逢场作戏。他想摆脱家庭这个窄窄的雀笼到大干世界去神游,去和释迦牟尼去作倾心交谈,

    而家庭这个挥之不去的梦魇却时时重压在他的心灵,使他难以喘息。大陆的家庭是自己罪孽的幻影,使他有孽海行舟的痛苦;台湾这个家庭使他有苦海求静又不得宁静的无限烦恼。人生就是一个解不开的痛苦死结,生于斯,而长于斯,又怎么能作到六根清净,五蕴皆空呢?触目皆为声色犬马,人世就临酒色财气,除了彻底解脱,才会一了百了。

    看来,他这个建在纱帽山上梅园别墅里的“觉明精舍”,既难以觉悟,又难以明净的了。因而他实在难以像弘一法师那样了却尘缘,断然告别贤妻美妾和人世间的一切虚荣,驾一叶扁舟,出西湖至云海深处的青灯古佛前求一方安静的净土。这是他辉煌的过去和柔弱的个性所致,生前事当了未了,红尘情当断不断,他终究是个功名显赫和深重情义的俗人呢!如此在痛苦中煎熬,不如早一点乘风归去的好,寻求心灵永久的安静。

    天上的乌云渐渐在梅园的上空聚拢。冷雨终于伴着阵阵微风,

    淅渐沥沥地下了下来。眼前阴霾四布,滴滴答答、潇潇瑟瑟的风雨声,把他带到了杏花春雨中的江南古城。他像躺在母亲的怀中,

    不,那简直是躺在妻子的怀中,是母亲或是妻子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身上,滋润着他那苦涩的心田,使他想起金戈铁马的过去:茅峰山上堆满死尸的战壕,皖南山区燃遍的峰火,新四军战士的鲜血,父亲、母亲烧焦的尸体,古宁头大战国共将士的血肉之躯。血啊血,

    血流成河,血涌脑门,他感到一阵一阵头晕目眩。他不愿离开那张飘摇在风雨中的躺椅,这躺椅就是他寄生飘泊的一叶孤舟。尽管他浑身已湿透,这雨水和着心中涌出的血融合在一起,使他在沉沉的往事中保留着几分清醒,倾听窗外屋檐下淅沥的雨声,眼观磺溪波激浪涌的景致。他想就这么长久地在风雨中接受大自然的洗礼,洗去满身血污和肮脏,使自己充满尘垢的罪孽之身在风雨中化成洁白的莲花。就像他身上穿的这身白纺绸大褂那样飘然而白净。

    他看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然而他又能够完成佛的涅槃吗?他感到深深的悲哀。他就这么在风雨中躺着,安详地对着满目风雨,

    一抹青山,一弯流水,回忆着人生的风风雨雨。

    直到海伯和王姨闯进觉明精舍,来到阳台上,才把他从躺椅上扶起来,侍候着他洗澡更衣,把他扶上了床。

    当晚,他发起了高烧。嘴里喃喃自语,含含糊糊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193

    谭儒文病了,他病得昏昏沉沉。时睡时醒,但他拒绝去荣民医院看病,也拒绝请医生治疗,甚至紧闭牙关,拒绝服药。他准备慢慢地耗尽自己的体能,走完生命最后的里程,彻底了却尘寰的念头早在半年前就萌生了,只是未能痛下决心。当他最后一次上书上峰要求回大陆探亲的报告,被最高当局拒绝之后,他就写下遗嘱。

    他每天只喝一些稀饭来延缓自己的生命。他感到周身骨节如重物下压,身心已有点麻木不仁,一切都在恍恍惚惚之中。他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却是溪城梅园后花园拮春轩那片幽幽的竹林。

    少女时代的梅韵贞坐在小轩窗前,弹着“高山流水”的古曲,余音绕耳,挥之不去。当他循着那高雅古朴的曲调前去寻找她,却又不见人影。他恍惚着沿着鹅卵石铺成的甬道来到后花园中,依依垂柳下的荷塘中开出一片粉白色的莲花。其中有一朵硕大的莲花,缓缓地从田田荷叶中升起,天空中穿着白色素净僧衣,手持拂尘的观世音菩萨飘然而下,盘膝而坐。菩萨那白净细腻的脸安详而平和,

    细巧的唇鼻,明亮的眼睛,却真是他梦魂萦牵的梅韵贞呢。

    他诚惶城恐,匍匐在地,双手合十,口中喃喃祈祷:“菩萨恕罪,

    菩萨恕罪,儒文自知罪孽深重,愿皈依佛门、以赎前衍。”

    菩萨用那沉重滞缓的声音安详地对他说:“谭儒文,若想出家了却尘缘,现在就随我来吧。”

    谭儒文说:“我是污秽卑贱之身,您能允许我出家吗?”

    菩萨微笑着说:“贫、富、贵、贱,身份地位只是虚妄的假名。肉体不过是五蕴和合的色身,没有智慧,不行修道,只能在漫漫苦海中游戏,你是无法得救的。”

    “望菩萨指点迷津。”谭儒文虔诚地说。

    “你自幼从军,28岁身居显位,现已是耄耋之年。恐怕涅槃之期已到;不过你不必悲哀,世间万物无常存者,有生就有灭,有兴就有衰,大行之后,灵魂脱俗身而飘然远去,依教而行,自能砍断尘缘,了脱诸恶。”

    谭儒文泪流满面:“谨尊佛命,然家乡妻儿,苦苦相待,未得谋面,如此撒手而去,恐有负他们,频添罪孽啊。”

    “你要禁绝人世的欲求,达到无念无想之境界,才能求得心灵的超脱,你要无妄无执,澄澈精神,才能获得真正的解脱。所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一切皆苦,这是宇宙人生的实相,要离苦得乐,

    必须破除无明妄见,如此可得清凉寂静大喜乐。”菩萨双目紧闭,仿佛从冥冥的天空中传来的声音。

    接着,菩萨慈祥地看着谭儒文泪眼迷离的双眼说:“你与那女子不过随缘而合,随缘而散,她的痴情自得善报。有心为善,虽善不善;无意为恶,虽恶不恶。只要心清静,何处染尘埃,放下屠刀,

    立地成佛。善哉,善哉。你们会在西方极乐世界安享宁静的。”菩萨的法音像是甘露一样滋润着谭儒文纷乱的心田,他仿佛进入了无挂碍的圆融境界。

    他说:“大慈大悲的菩萨呀,多谢您的开启,我愿追随你而去。”

    于是顶礼再拜。

    菩萨说:“一切有情的生命,无不处于因果相续、随缘而动的锁链之中。人身不过是色、受、想、行、识五蕴的集合,有合必有散,你又何能独然?故而要免于三世迁流,就得破除我见,进入寂灭之境。”

    这时,天空云消雾散,顿时显得纯明起来,感到分外清朗。莲花池中的荷花冉冉开放。待谭儒文睁开紧闭的双眼,看到眼前的莲花宝座上的观世音菩萨已经变成贤淑端庄的梅韵贞,她正星眸含笑地向他频频招手。此时的儒文仿佛看见了人生的实相,参透了生命中最微妙的奥秘,圆融自在的生机随捉即得,不可轻易丢弃。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已脱离了肉体这具臭皮囊,与天地合而为一了。一种解脱痛苦的喜悦之情使他大叫:“韵贞……韵贞……”

    谭儒文最后一次睁开双眼,那眼睛仿佛还是那样炯炯有神,只是眼角还挂着泪花,有点泪眼迷离。他恍恍惚惚地看着眼前的一屋子人,有满睑悲戚的亲人和一些相识或者不相识的国府高官、军界要员。他游离神散的目光梭巡过去,仿佛在找一个人,他感觉最亲近的人,眼前的人物一一晃过:他那忠心耿耿的老仆海伯和王姨,他的台湾妻子姚姨,他与姚姨生的两个儿子冠台、冠北。最后他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情同父女的张丽姗女士。

    她是前一天刚接到谭儒文病危的电报,从美国厉害利斯币赶回来的。在她的周旋下,谭儒文的大儿子谭冠荣获国际出版家联合会厉害利斯大编辑奖的事,基本已成定局。

    张丽姗眼含热泪,看着像是父亲一样关怀着自己的儒文老伯那病骨支离的,不禁悲从中来,热泪横流。她饮泣着,紧紧拉着谭儒文那只苍白无力的手。她听到谭儒文弥留中喃喃地呼唤着梅韵贞的名字,她想告诉他,他的大儿子谭冠中已获得国际出版家联合会颁发的厉害利斯大编辑奖。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脉脉含情地看着这位亦师亦友,亦父亦友的一代名将,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谭儒文用干枯的手为她擦去眼泪,用手指了指他的心,然后又遥指大陆的方向,用气若游丝般的声音,对俯下身以耳朵贴近他嘴边的张丽姗,拼尽全身的力气说:“魂归……故土……”

    他安详地闭上了眼睛,阖然长逝。觉明精舍一片悲声。

    海伯打开了早在一周之前就由谭儒文亲笔写好的遗嘱宣读如下:

    儒文自追随先总裁蒋公凡60余年,自觉忠党体国,无负众望。

    惟愧对大陆妻儿,无以自赎罪身。晚年退避山野,皈依佛门,不得精义,离大彻大悟之境界甚远,如今得以解脱,愿肉身早日火化,不行丧礼,不着戎装。凡世间一切荣誉,勋表、奖章皆不随身,仅着素白袍褂以皈依父母清白之身。死后骨灰归葬故土,立碑于父母坟阙之旁,以了“生前尽忠,死后尽孝”之愿。可与韵贞同葬一阙,以了“生不同衾,死亦同穴”之情。

    余去后,一切财物分配如下:美国花旗银行30万美元为先总裁战功所赐及本人多年积蓄,姚氏获10万,冠台、冠北各得5万,

    余10万为海伯、王姨养老之资,任何人不得擅取。冠台、冠北已自成人,当自立自强,报效国家和民众。虽名冠台、冠北,当终为中华一族,炎黄子孙,愿尔等兄弟与冠中终有相聚一日,代偿夙愿。台北大安区政府所赐官邸归姚氏。丽姗女士为党国遗孤,数十年与余辈份有异,而义同父女,与冠台、冠北情同兄妹,梅园别墅归其所有。别墅内文字古玩、书籍皆随房归丽姗女士,其并负有对海伯、

    王姨养老送终之责。冠台、冠北对海、王二老当以父母视之,不得有违。

    另有大陆房产古都市圆明园路原赐官邸一座为大陆妻儿所有,房契由丽姗携余骨灰去大陆交韵贞吾妻。

    我等妻儿谨记,财物乃身外之物,勿为物欲所惑,受愚痴妄念蒙蔽,巧取豪夺,以至恚怨攻身;权势乃造孽之种,勿为贪欲所诱,

    受非分邪念驱使,以强凌弱,而至持权呈恶。望吾等子女切记,谨言慎行,以沐佛光,法音常记,以修正果。是为至嘱。勿违。

    儒文绝笔

    以下是儒文临终前所留绝命诗二首:

    其一

    南天仗剑血盈河,

    孤岛飘零自为摩。

    一世三生原有命,

    百战九死岂非魔?

    潦倒应拟海外醉,

    赎罪不妨青灯卧。

    夜来游魂骑鹤去,

    徘徊故土逐逝波。

    其二

    凄然梅韵性自贞,

    文儒无端堕寰尘。

    直向汤镬求避热,

    又从苦海去翻身。

    功名傀儡场中物,

    妻儿空屋泪里人。

    但留亲情难报答,

    九泉同穴慰平生。

    儒文这临终遗嘱、遗诗展读完毕。家人、亲友皆觉这财物分配尚属公平。唯姚姨对儒文念念不忘韵贞之情甚感不快,但故人已去也属无可奈何的事。

    只是在场国府高官们面面相觑,想这谭儒文乃党国一代名将,

    何以出此消极之言。似对投身先总裁蒋公之国民存有后悔之意呢,不满之词,溢于言表。不过人已死去,也是没什么办法了。

    此遗嘱、遗诗嘱令不得见报宣传。

    次日“国防部”发表文告:

    “国防部”战略顾问陆军一级中将谭儒文,少投军旅,屡建殊勋。茅峰血战,中外闻名;皖南靖逆,执殳前驱。镇抚金门,勇冠三军。遂以英特之才,上膺干城之选,自此肱股军机,下赞羽翼国防。

    出掌台北警备,入参国务庙议。及至长缨系敌,所向披靡,无不胜算。谭中将儒文公忠沉毅,自奉至俭,律己甚严,为国人所慕,为天下楷模。晚年皈依佛门,淡泊名利,与世无争。于社会福利、公共事业多有贡献。殷期寿康有为,再展余热,以主义统一中国,以道德重振人心。忽闻殂谢,轸悼良深。谭中将晚年归隐林泉,功德高深,遗嘱不拟公祭,不靡民财,丧事从简。特请军政次长以上官员登门致祭,以示崇褒。

    3天后,谭儒文将军的遗体火化。骨灰分为两份,一份安葬在国府辟置的台北纱帽山墓园。森森松柏之前,白色大理石的屏风前立一黑色大理石墓碑,碑上题名为“陆军中将谭儒文先生之墓”。

    大理石屏风镌有国府高官题词:“公忠体国,战功卓著,高风亮节,

    垂范后世。”墓碑前是巨大的大理石棺椁,谭将军无奈地被安葬在这块他所厌弃的土地上,他不愿对他的死再打上政治的烙印,无奈的是政治始终伴随着他的一生,他已成了党国“反共”、“抗日”的政治典范。典范的形象是不容改变的。

    台北这几天的党办报纸辟出专版,再次介绍谭将军反共抗日的英雄事迹,并特地设置专栏,刊登谭将军的文稿、讲话,那些充满政治词汇的文章显然是出自当年战略顾问室的秘书之手。儒文将军在去世后,再次被党国了一次。

    另一份骨灰将由张丽姗女士秘密携至大陆,按将军的遗嘱安葬在他的家乡皖省的j县,将最终与梅韵贞合葬。

    194

    谭冠老厅长这几天沉浸在喜悲交集的状态之中。总的来讲是喜事在情感的天平上所占的份量要大一点。那是因为他从来自美国厉害利斯市的越洋电话中获悉,自己正式被授予厉害利斯大编辑奖,他当然清楚,那是张丽姗在母校积极活动的结果。

    他可以想像到,张丽姗那娇小玲珑充满活力的身影来往穿梭于厉害利斯大学的大编辑奖评委会评委之间。她不时地用脉脉含情的美目看着一个个评委,不厌其烦地介绍着谭冠先生在中国a

    省出版界的辉煌业绩,不时地掏出那些看上去不甚起眼,然而也价值并不菲薄的小小纪念品。比如那种镶着几十颗钻石的白金爱心社胸针,看上去模样差不了多少,其实质地是大不相同的。给评委会主任马斯洛教授的21颗钻石全是天然南非钻,是钻石之乡金伯利市出产的,其中最大的一颗达30.9克拉,无色透明,光洁度极佳,打磨成120个平面棱角。再由数十粒18.9克拉的小钻石组成的图案,使马斯洛教授看得眼花缭乱。他感觉到这个小小礼物的贵重,而这人情是必须偿还的,况且这物质联结的情谊中还渗透着多年情感投入在内。而给其他评委的显然是荷兰宝石加工厂出产的人工钻石。这些费用其实是羊毛出在羊身上,那只是通过邬历之手转让我a省的出版资源捞来的,这种不等值的回报,她还是合算的。

    也可以想像得到,那个留着满嘴大胡子、一头银发、长着猫一样眼睛的马斯洛教授,世界级的著名出版学教授一定会亲昵地拍着张丽姗丰满的臀部,给她一个亲切的微笑说:“放心,亲爱的小宝贝,我会尽力去办。如果办成了,你会怎样报答我呢?”

    张丽姗小姐回报她一个甜甜的媚笑说:“瞧你那样,晚上你去我那儿,会让你满意得吃不消的。”于是马斯洛教授给她一个长长的热吻,挟着他的公文包走出他的办公室,沿着学校的林荫道,走进那座爬满绿色植物的古典建筑。

    马斯洛教授器宇轩昂地钻进了那间神秘的房间,那里有来自世界各国的21名评委在等待着他前来主持评选仪式。那些来自其他国家,有的甚至是亚、非小国,穷国的评委,他根本不屑一顾,

    因为科索沃危机我美利坚合众国率北约军团已打出了威风,就像我美国有一位旺盛得无处发泄,飞到欧洲小国去甩导弹的克林顿总统一样,我马斯洛就是这厉害利斯大奖评委会的克林顿。

    既是克林顿就要说一不二。

    厉害利斯大学出版学院的小会议厅里面,摆放着林肯时代的巴洛克式家具和大理石雕像。当那座华盛顿时代的自鸣钟敲响9

    下时,评委们夹着几乎一式一样的公文包,装着各国报来的评审材料鱼贯而入,他们将对预选名单进行反复筛选,从中挑选出6~7

    名大奖候选人,然后进行秘密投票。这票是投在一个雕制精美的中世纪桃木票箱内。投票结束后,他们会到厉害利斯市最好的餐厅撮上一顿精美丰盛的中餐。下午一时再回到那个小会议室开启票箱,得票最多者为当年度厉害利斯大奖获得者。获奖者还将得到一张制作考究的证书和一座纯金的金牛雕像,这牛立在一本打开的书上,像是一只在出版园地辛勤耕耘的牛。

    谭冠已仿佛看到了马斯洛教授笑吟吟地把这座金色肥牛奖杯递到了张丽姗手中。他笑了。

    当他接到张丽姗从厉害利斯市打来的越洋电话后,就一直沉浸在喜悦中。这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就传开了,这一会儿功夫,他已接到了好几个向他祝贺的电话。这不时响起的电话铃声,使他忘记了张丽姗报告的另一个不幸的消息,他的父亲谭儒文在台北草山的别墅内病危。凭心而论,他对这个远在孤岛上的老爷子并没有多少感情,死就死了吧,人固有一死,此等忘恩负义之辈,徒作清高之言的伪君子,对家庭妻儿一点情义都没有的人,

    有这样的归宿也算可以了。他回到大陆又有什么意义呢,还是客死他乡的好。只是躺在病床上的妈妈听到这个消息,会受不了的。

    支撑着她活下去的信念,倾刻就会因为那孤岛上烛光的熄灭而彻底地绝望。她生命的光芒倾刻之间,也会光消芒殒,命归黄泉的,

    这全是那些台湾飞鸿造的孽。因此,他嘱咐家人对谭儒文病危的消息严格保密,不能让梅老太太知道。

    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听筒里响来了崔牛牛爽朗的笑声:“热烈地祝贺你啊!老厅长,祝贺你获得国际出版界最高奖厉害利斯大编辑奖。我们晚上聚一聚怎么样?”

    谭冠脸上浮着得意的微笑,嘴上却谦虚地说:“我那是瞎猫碰到死老鼠。这厉害利斯奖,还不就那么回事,美国人嘛,办事很随意的,发着玩玩的,不必当真,没什么好庆贺的。我这个人淡泊名利,对获不获这个奖是无所谓的。你们不要太张扬,也不要搞什么庆贺仪式。”

    “哎,怎么能无所谓呢,一定要庆贺庆贺,顺便商讨商讨发行集团的事,工作晚餐嘛。我请你吃肥牛火锅,我已安排好了,全是自己人。这样吧,晚上6点肥牛火锅城见。你一定要去。”崔牛牛肯定地说。

    谭冠这回笑着答应了。他心想,这崔牛牛蛮会做人呢。

    195

    晚上5点30分,崔牛牛总经理的红牛牌轿车准时出现在谭冠老厅长的宿舍楼下。谭冠老厅长穿着长呢子大衣,戴着鸭舌帽,围着围巾,春风满面地下楼,高高兴兴地去参加崔牛牛专门为他准备的这次聚餐会。

    离开家之前,他走进了母亲的房间。

    梅韵贞老太太安详地躺在病榻上,她的双目已完全失明,惟有心中那团如火般的希望还在燃烧着,发出一丝微光。房间内温暖如春,空调的暖气打得很足。老太大脸上毫无表情,没有悲哀,没有痛苦,她用瘦骨伶仃的手摩娑着那块她不知摩娑了多少遍的冰冷砚石。

    谭冠心中隐隐生出许多伤感。老太太一生生活在虚幻的假像中,早年这狗日的父亲热衷功名,奔波于战场和官场之间,无暇顾及家事。梅园一番后,一去8年无音信。刚刚成立了家庭,又秉老蒋之意去了台湾,在那边娶妻生子,梅老太大枉担了一个原配夫人的空名,饱受孤寂煎熬。害得我谭冠也因家庭出身不好,而影响进步。她终其一生生活在虚情假意之中,连眼底这块砚石也是假的,真的那一块已为自己的儿子谭仲平拍卖成了买轿车的钱了。

    这个美丽的梦幻是不能戳破的,人是要有所寄托的,无所寄托灵魂便失去了依靠,那怕是一种虚假的幻影也不能戳破,戳破这幻影无疑是谋杀了自己善良的母亲,人是需要自欺,也需要欺人的。远在台湾的那个老爷子病危的消息不能告诉她,否则她真的要痛苦得晕过去。

    他轻轻地走到母亲身边,向她告别。为她拽好被角,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对着她的耳朵说:“妈妈,我晚上出去有点事,祝您晚安!”

    老太太慈祥地点点头,意思是“你忙你的,我没有什么事的。”

    然后,她仍然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她是不信佛的,但是当她在尘世中的一切梦想都归于破灭后,表现出了某种超然物外的洒脱,

    长久地躺在病床上观日出日落,看门开门关,儿子由官场到家庭,

    又由家庭到官场就和过去谭儒文一样。而且儿子这个正厅级职务也并不亚于儒文的中将师长呢,着实不易啊。后来眼睛是看不见了,但她仍可以用心去体验,使她能够用超常的冷静去观察这个世界,思考这个世界。众生薄德少福,物欲横流,金钱至上,手握权柄,目及繁华,却使心灵变得格外荒芜了。这都是后辈们的事呀。

    而人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不经历过一定的人生体验是不会大彻大悟的。地何尝不知道她手中抚摸的这块石头不是一块赝品砚台呢?其实真真假假已经无所渭了,重要的是她珍视,心灵中珍藏的这一片青春的美丽,这是一个烛光洞照的小世界,躲进这个小世界中她感到了温暖。

    她想到了自己家乡的茅峰寺。青年时代只是去感受那方佛教世界的新奇,香火缭绕,木鱼钟磬声中虔诚礼佛的僧人,那份真挚是潜藏在心头的一片信仰,一片光明的极乐世界,尽管世界饱受战火的磨难,百姓在战乱中受着煎熬,将士在血战中壮烈捐躯。善男信女们在佛的祥光世界中忍受着痛苦和寻求着精神的解脱,佛之功德无量昵。佛殿后来毁于战火,茅峰寺的主持明光大法师不顾谭儒文的劝阻,坚持与寺庙共存亡。当所有僧人撤出寺院后,他安详地盘膝坐在香草编织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口中喃喃有词,等待着灾难的来临。他的神态那样的高贵而庄重,使儒文将军热泪满面地向他行了一个军礼后,去了他的地下掩体之中。明光大法师在口军炸弹的爆裂声中完成了自己的涅槃。法师心中有着神圣的佛,佛在法师的心中。

    如今这观音菩萨也在她的心中,她不知多少次念叨着:“菩萨保佑我的儒文。”

    一次,仲平问她:“奶奶,您这样念叨管用吗?”

    她笑着说:“你媳妇出差,你要祝她一路平安,你说这句活时,

    对她孤寂的旅程管用吗?”

    仲平摇摇头走了。他没有感悟,其实这只是人心中的一座航标,一种对生命的体验,一种人生的襟怀,处世的态度,是对生命的一种真诚。有了这份真诚,才有了人间的温暖,才有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

    儿子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楼下的小轿车喇叭响了几声,载着儿子走了,儿子心中的佛是权力,在权力祥光笼罩下的金钱和威势,其中支撑着的是某种顽强超常的功利之心。可惜这功利之心于某种永不熄灭的之火,这之火,恐怕会最终毁灭了儿子呀。她在这严冬黄昏的暮霭中呆呆地想着。

    196

    红牛轿车穿过喧闹的市区,来到地处古都市郊区的英华村。

    这里是一片新开的小区,离汽车站和火车站都不远,a省新华书店的仓储部座落在这片小区之中,夜晚的灯火装点着这寒风中显得有点冷落的街市。彩灯装饰着的肥牛火锅城和西方康乐城比肩而立,闪闪烁烁的灯光使这个寒冬的暗夜有了几分亮色。

    这里是崔牛牛与澳大利亚商人共同开发的第三产业,归a省新华书店仓储部属下,当年建这个工程时投入了520多万元,被崔牛牛总经理称为“水文化”和“火文化”,水火交融象征着事业的发达。火文化为这座乳白色罗马风格的肥牛火锅城;水文化是那座镶嵌着蓝色玻璃钢饰面,像是水晶宫那样的西方康乐城,里面有室内游泳池、桑拿浴、弹子房、游戏室和宾馆客房等等。然而工程完成,负责工程基建的人却被捉进了监狱。省店那个工程负责人闻风逃跑了半年多,终于在崔牛牛的劝说下投案自首,上交了30万元工程回扣,被免于刑事处分。另两个没跑的,钱弄得比头儿少,

    却分别被判了2~5年不等的徒刑。崔牛牛是最先得知那个包工头落网的人。

    那个工程承包人曾借庆贺他的生日之机,送了他一个大蛋糕,

    蛋糕内藏着人民币2万元,并且热情地为崔牛牛的那200多平方米的住宅免费进行装修。装修结束不到一周,客厅内大理石地干凸凹不平地翘了棱,于是再重新返工,弄得全店职工传为笑谈。

    事发那天,崔牛牛正和工程部负责人在肥牛火锅城喝着五粮液,吃着澳大利亚小肥牛,他突然接到了田茅琳打来的电话说那个包工头被检察院抓起来了。第二天工程部负责人失踪。崔牛牛主动上缴了2万元现金,被谭冠厅长在全系统中层干部大会上称为“廉政的榜样”。半年之后,工程部负责人主动投案被免于刑事处分,这“水火文化工程”烧起来的火,激起来的波浪才算火熄波平。

    崔牛牛仍然当着总经理,一年后升任了副厅长。他仍然喜欢吃着澳大利亚小肥牛,仍然常常去洗桑拿,去温水池游游泳,泳后擦背、捏脚全套服务,浑身舒坦后再投入工作。当然,这“水火文化”既被他命名为文化工程,自然文化效应要大于经济效益。他不指望它赚钱,他有众多的客户和上上下下的应酬就有了一块环境优雅、避人耳目的接待基地。有什么不好走的账,就从这水火文化中走一趟,也就被火烧得痕迹全无,被水浇得烟消云散。当然什么鬼子陆处长、魏铭利主任也是这里的常客。

    当年他们集资入的股年年分红利,虽然据说这个“水火文化”

    效益并不好,仓储部每年用课本运输赚的钱来补这水、火文化的亏损,但是书店按等级入的原始股红利每年都不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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