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郁闷中的陈可不会想到,他的倒霉事这才刚开了个头,那一连串的要让他切身
去体会痛苦的含义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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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场冰冷的雨后,天气彻底凉了下来,陈可表盘上的日期又跳过了一个月。
吃了三天头孢,食道的感觉基本消失了,可做过镜检的鼻咽右侧,却又接着难受了
好几天。
更让他不舒服的,是那天在课上和隔壁班一个叫小暖的女生打交道的过程。
“你喜不喜欢张韩呀?你们认识都一年多了吧?怎么都没什么消息呀?呵呵,人家
不是很喜欢你的吗?”她说起话来象鸟一样(不是什么好鸟),连“唧唧喳喳”这个词
都难以完全起到拟声的作用。
陈可原先就认识她。她是张韩的高中同学,常常在他和张韩之间来回传递些什么话
,新生杯的时候就是她把张韩招呼到球场去的。
关你什么事!陈可心里对这种没有礼貌的行为很是纳闷。这个迟钝的家伙。若换做
于雷,马上就会反应出来:哦,这是张韩自己不好意思开口,想透风给我,让我去追她
呢!
陈可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答她,最后也就放弃了做任何尝试的努力,干脆不说
话了。小暖讨了一个大大的无趣,干干地坐了一会儿,便趁着课间休息结束的档,悻悻
地飘走了。
如果陈可可以更敏感一些的话,他就会注意到那天晚上张韩的表情有多不自然。
然而,就在一周之后发生的那件事,彻底消除了他思考这些问题的可能性。
那是晚上九点半,陈可刚练完琴,打开手机。今天果然又蹦出来了一条新信息,但
并不是于雷发的,而是海斌:“你妈妈有急事找,速回电。”
陈可觉着这事有些蹊跷。他妈是个慢性子,说话做事都极温和,慢腾腾的,若她有
了急事,那就真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了。
他赶紧在手机上摁下了家里的电话号码。没有人接。
他拨通了他母亲的手机,心下越发地沉重起来。
拨号音响了两声,对面传来了他妈的声音,微微地带着些颤抖。
“妈,怎么了?”陈可的口气有些急迫。
他妈一听见陈可的声音,颤抖的声音立刻转为哽咽,吞吞吐吐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把陈可在这边急得够戗。过了半分钟,她才渐渐平静了下来,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陈可觉得自己的身体从脚底板凉了上来,每一下心跳都清楚得让他害怕。
就在今天傍晚,他的父亲因为心肌梗塞被送进了医院。
“怎么会呢!他从来也没有心脏病啊!”陈可头一次在电话中用了这么高的音量。
陈可的母亲又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说他爸原本就一直有高血压,冠心病是很早之
前就确诊了的,只是一直都没有什么明显症状。可是,就在他上大学之后的这一年里,
这个还不到五十的男人已经犯了三次心绞痛,医生说这是冠状动脉粥样硬化加重的结果
。而现在,长期的冠心病终于在超负荷工作的催化下,走向了终极的形式。
“你上次回来的时候他还犯过,就是他不让说……”他母亲从抽泣变成了痛哭,而
陈可只能在电话这边跟着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明天就回家,你别想太多了。”陈可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声音里和他母亲一样的
颤抖,道了再见。
他挂了机,呆呆地在路上站了许久,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慢慢地,穿过来往的人
群,朝阴影里的湖畔走去。
他以为自己不会为这个男人流这许多眼泪的。可脸颊上,流淌的感觉是那样真实。
他想起来那个时候。他坐在他大腿上,颠啊,颠啊,笑得眼泪都掉了出来。
那个时候,爸爸的胡渣是那么厉害,它代表着父亲的坚强,只要在他小脸蛋上一蹭
,立马就是一道热乎乎的红印子。
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啊?
他的生活习惯二十年来没有改变过。当年那个穷当兵的即使到了腰缠万贯、可以放
任自己的妻子和儿子不加考虑地在任何一家高档商场里挥霍的今天,也从不曾想着为自
己添置一样东西。
是的,是的,金钱不能买来被他疏远了的感情。那些被牺牲掉的与他的儿子相处的
时间,要怎么去估价呢?
可是,可是谁说金钱本身就不是一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呢?
就说那个人吧。除了送他礼物,我甚至都没有胆量在机场说一句:哥,我也会想你
的。可我对他的珍视,难道会因为只能用物化的形式表现出来而有一丝一毫的减轻么?
不会的,不会……
陈可在湖边的石椅上坐下,抱着头。
人要怎么样才能认清自己的感情呢?
如果,他的父亲,就在这么一次冠心病的大发作里永远地离开了他,那当他到了天
国的时候,记忆里(如果还存在的话),惟有的,就是那个始终冷漠,恨他,疏远他的
儿子。
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他,他可以理解他,可以原谅他,可以……爱他了。
人,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认清自己的感情呢?陈可设想着这样的后果,哭出了声。
第二天一早,他带了几件换洗衣服,直接去了机场。上午去青岛的班机只剩下公务
舱的票了,他掏出信用卡的副卡,递给了航空公司的服务员,手有些颤抖,那张主卡的
主人,现在正躺在医院的白色的病床上,命若悬丝。
离登机还有一刻钟,乘客们开始排队了。陈可站了起来,觉得眼前有些发黑,腿直
打哆嗦。他拿着公务舱的机票,绕开长长的队伍,直接进了机闸,穿过空桥,上了飞机
。
在旅途中,他尝试着想要睡一会儿,让胀得生疼的眼睛休息一下。争奈,他父亲当
时的笑容,和那一脸灿烂的胡渣,每每都会惊扰他的混乱的思绪,迫使他从梦魇中醒来
。
两个小时以后,他站在了医院的大门口,他的母亲正等在门房外,憔悴得象是老了
十岁。
几年前,就是在这里,他亲爱的外婆看了他最后一眼。
他母亲看见了他脚上的伤,眼神里闪过了一丝麻木的心疼。
“没什么,不小心烫了一下。”陈可敷衍着回答了他母亲的询问,跟着她走向了病
房。
不知道上了几层楼,拐了几个弯,他现在可以从房门的窗户里看见他静静躺着的父
亲了。他现在已经摆脱了生命的危险,脸上浮现着些许安详。
陈可扭过头去,看着他妈妈布满血丝的眼睛:“你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儿看着就行
了。”
医院的院长是他们家的老朋友,母亲领着陈可去见了他,把事情交代了一下,在陈
可头上来来回回地揉了揉,离开了医院。公司的事不能没人料理着。
院长把他父亲的病情详细地告诉了他,陈可在一旁一动不动的听着,他实在无法把
这些症状和那个壮的象头牛一样的山东大汉联系在一起。以前在部队里,他是少有的几
个身体素质比士兵还好的军官。
“现在看危险不大,你爸的身体状况还是很不错的,也没有糖尿病,但以后可能必
须得做一个心脏搭桥,那就得去省里的大医院了。”院长最后做了结论。他给陈可找了
一间空的病房,让他进去休息,说如果他父亲醒了,会有护士来通知他的。
陈可悬了一夜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他把旅行包扔在病房的椅子上,爬上床,迅速
地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道是昏昏沉沉地睡了多久,陈可在一阵敲门声中醒转过来。一个老护士走了
进来,轻声细气地叫他去看看他父亲,说是醒了一会儿了。
陈可一骨碌从床上滚了起来,在脸上揉了两把,顺了顺头发,跟着她去了父亲的病
房。
他的心跳得厉害,就跟小时侯去老师办公室一样。他走到走廊的尽头,推开门,走
了进去。他父亲看见了他,眼神里带着几分喜悦,但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怎么把你也找回来了。”他的声音没什么力气,但仍然带着平日的威严。
“哦……”他想叫声“爸”,却怎么也张不开口,“你……现在感觉好些了么?”
“什么大事,看明天,还是后天,就出院了。”他爸轻描淡写地说,“你快回去吧
,耽误课。”
“我……去年是名,还拿奖学金了。”他知道这件事可以让他父亲高兴起来,
他一直都是一个要求极高,推崇完美的人。
他父亲果然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他们都想找些话跟彼此说,
但谁也想不到合适的词语或者句子来打断沉默。
陈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眼神飘忽不定地看着四周,双手不安地来回搓动着。他父
亲也没有赶他,或许这个儿子已经不会再象小时侯那样让他心烦了吧。
过了一会儿,护士们推着一个小车走了进来,要做一项什么检查。
陈可站起了身,一边告辞,一边往门口退去:“……爸你有什么事就让人叫我,我
就在门口待着。”
他父亲的语调变得有些不自然,说话也结结巴巴的:“你……你先回去吧,我现在
也困,待会儿还是……还是睡,你就回去吧。”
陈可退出了房门,还是回到他原先休息的病房去躺着,直到他母亲从公司回来,确
定他父亲的病情已经稳定,开车把他带回了家。
他从来也没有这么累过。他窝在沙发上,连把电视打开的力气都没有。
他懒懒地向后仰着身体,试图整理那些缠绕,翻滚,纠结着的思绪。
错愕地,他又在繁复的感情线里看见了那个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