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园子。
过仁寿门一路往前,大道无人。陈可时不时地要拉住于雷的手,停下,驻足对殿内外的
牌匾额对研究品评一番。这般闲适,在假日里断不可想,若在那时,这四下里金碧辉煌
的宫殿、怪模怪样的麒麟、似是而非的铜狮都是要淹没在屁股和脑袋的海洋里的。
穿过玉澜堂西角上的一个小门,眼前豁然开朗。陈可深深地吸了口气,冲于雷笑了笑:
“昆明湖。”
于雷把双手撑在玉石栏杆上,看着湖上已经泛起的一片金光,印证着脑海中的想象。
沿着栏杆往北走了一阵,见右手又是一个小门,两人便再度登上台阶,走进了院落——
是为宜芸馆,也是主要的宫寝之一。
挨着馆旁,便是德和园,大戏楼也在此处,当年专供慈禧宴乐之用。于雷和陈可并肩在
戏台底下站着,于视线可及的范围内搜索道具,不住地想其当年一派歌舞升平的盛景。
“要我在这儿看戏,”于雷摇了摇头,“绝没意思透了。”
“过分程式化的艺术,”陈可笑了一声,“我也欣赏不了这个,大概就跟茄鲞之于你一
样吧,但有人能写得精彩,我们欣赏文字就行了。”
往北出了宫阙,便已在万寿山中。他二人不辨南北地瞎走,见前头有影影绰绰的人,便
赶紧从岔路走开,上上下下的,不为什么别的,但只是受用一阵两个人的安宁,和新鲜
的负离子。
当他们终于见着“紫气东来”,回到了正路上,已经绕了个把小时。续往东行,便是园
内一处很重要的景点:谐趣园。
所谓谐趣园,便是一个大回廊,中间一池子水,是乾隆仿无锡寄畅园而建。在回廊的某
个拐角处,围坐着一群老太太,嚎着五音不全的歌,一个老头负责拉手风琴,倒还有些
水平。
“这些事情就是这样,”于雷说,“你还不能阻止人家,不能剥夺别人的乐趣,但这些
噪音剥夺了其他人的乐趣,又怎么说呢?”
“说不定还有人挺欣赏的呢,咱们欣赏不了,就让着些吧,找清静哪没有啊。”陈可答
道。
他们遂在山中乱转,在竹林树影、落叶缤纷的道上走走,拣风光一览、平整干净的地方
坐坐,一个上午也就去了。
于雷饿得有些发慌,便撺掇着陈可往山下走去。等他们到长廊时,游人已成熙攘之势,
太阳也已经斜到了另一边。于雷一路上都在叫唤着饿了,跟陈可一个劲地撒娇使泼。
“诶哟,真亏了你妈把你带大,这小时候得吃了多少苦头啊。”陈可感叹道。
午饭在佛香阁边上的小饭馆里吃了。大概是因为菜价有点离谱,前来就餐的食客并不甚
多。陈可看着于雷一阵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样子,不禁失笑。
走了一上午,饶是陈可这样能走路的人,也还是有点脚疼,于是下午逛得便不那么仔细
,偌大的佛香阁,半个多小时就出来了。
长廊往西走到底,过了秋水亭、鱼藻轩、听鹂馆,转往北走,再过了石舫和船坞,便是
界湖桥了。此时或往颐和园的东墙根上走,或过桥直去西堤,这两条狭长的通道隔着外
湖,自过了玉带桥后,便不能沟通了。
陈可琢磨了一下,走上了桥,两人遂摇摇摆摆地朝着西堤遛达而去。
这一路上,满眼望去除了湖上泛着天色,便是葱青墨绿,各色的古木新柳;若在春天,
这里遍地都要开着红的黄的紫的小野花,那便是漂亮极了。但此时,节当仲秋,声色有
些萧索,阳光虽仍明媚,却不免慵懒,落在树上路上,使人有些倦怠。
过了镜桥,于雷右手指处便是湖心岛藻鉴堂,但由此看去,不见壁瓦,惟一片浓厚的黛
色,面对芦草荷塘,有那么一丝凄凉。
界湖桥过后,路是极长的,多有难堪跋涉的游人,过了玉带,便折返而行。但陈可和于
雷并无有这个意思,反倒是在路旁的椅上坐了下来,身后有几株巨柳,据称,也是在乾
隆的盛年载下的。
于雷打了个哈欠,舒展着筋骨。这样的午后,叫人无法不贪慕相拥而眠的缱绻。
陈可见他双目微阖,便在腿上拍了两下:“躺着吧。”
于雷便就身面朝陈可躺下了。
“你……快活么现在?”陈可把手放在了于雷的头上,问他。
“当然了,你的大腿……”于雷话没说完,便被陈可捏住了鼻子。
“不是问你现在!”陈可松开了手,“是问你……”
“我知道,开玩笑的。”于雷躺正了,眯眼看着天,“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快活吧。”
他答完了话,渐渐地,便睡着了。
陈可感觉到他偶尔地抽动着,便晓得他是睡过去了,于是安心地把手搂在他的腰腹之间
,另一只手抚着他的头发。
他仔细端详于雷的睡脸,似和一年前并无变化,若有,那定是观察的人变了。
他的腿麻了,就生挺着,直到没有感觉。
我是个没用的人,若还能让你睡个好觉,那你就睡吧。
陈可有点心疼,也有点心酸,他用手指一遍遍地画着于雷的唇线,鼻梁,眉骨,像是要
让自己的身体记住它们。
于雷打了个喷嚏,醒了,发觉自己还躺在陈可的腿上,赶紧不好意思地擦了擦他的裤子
,坐了起来。
“我睡了多久啦?”他迷迷糊糊地把头埋在陈可的颈窝里。
陈可看了看表:“已经五点半了。”
“对不起……把你腿睡疼了吧?”于雷一动不动地说。
陈可没有吭声,眼神微滞,定定地望着西山,淡淡的,延绵在京城的远郊。这样的悲伤
和甜蜜,他以为是战乱时才有的,只不过,那时的人将情郎送给国家,而他,却要把爱
人还给别人。
“有劲了咱就走吧,拖累了你一天。”陈可的口气有些歉疚,像是从别人那里偷来了些
许快乐。
“拖累个头啊。”于雷把脸抬起来,做势掐着陈可的脖子,“再说这话我就掐你。”
他们起身,接着前行,行过长长的西堤,长长的路。凝眸处,半轮渐沉的夕阳,映着玉
泉峰塔孤凄的黑影,消失在暗里。
沿白日的路径上山,攀过山顶,穿过智慧海,越过四大部洲,登上须弥灵境址,其余的
景色便一览了。但须循此处而下,直取北宫门,这一天的行程就算结束了。
远处,一条大路,两排路灯。
若是能够相守,陈可想着,单这,也就是人间胜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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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大模联代表团于十月十六日启程了,成员分成两批,搭乘国航的班机飞往莫斯科。
那天晚上,于雷梦到了克里姆林宫。他确信,自己的心也已经随着陈可飞走了,放不下
在法学院盛大的活动上,也放不下在身边人甜蜜的微笑里。
他的情人与往日毫没有变,连同他所有的优点、迷人和对他的爱恋。
那一定是他变了,若非如此,又有什么理由能够解释他不再爱他?
他甚至对性都失去了兴趣,如果莋爱,那唯一的理由便是正为陈可而冲动得不能自已。
他真切地理解了爱情的专一性——那并非意味着要为爱情牺牲别的欲念,而是自发的不
欲——若那真是爱情的话。
可于雷没有办法伤害欧阳,他怎么能允许自己这么做呢?那个孩子对他是那样的好,那
样的忠诚,他曾经发过誓要保护他,不让他受伤害的。
海誓山盟啊,即便立誓者当时是真心如此,可一旦违约,不管时隔多少年,所有的浪漫
与动人都一样化作可悲和可耻,无从救赎。
他越是内疚,越是容易跟他发火,动脾气,好像把对方置于一种犯错的境地,能够让自
己感觉好一些似的。可等过了一阵,他就不可能不明白到:整件事就只是自己在找碴,
是用一个错误去掩饰自己的另一个错误,于是只能更加内疚。恶性循环。
那天他们两个大吵了一架,为的什么,没人想得起来了。最后欧阳冲出了房门,一整天
都没有回来。
等于雷再听到他的声音时,是在电话里,电话那边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你是不是不爱我,不喜欢我了?”他压抑的痛苦让于雷肝肠寸断。
“不是……”他终还是没有办法就此残忍下去,“是我不好,对不起……”
“哥……”欧阳的声音都哑了,显然之前已经哭了很久,“以后别再这样对我了,我好
难受……我有什么不好你都跟我说,我会改的……”
“不是,是我太坏了……”于雷从没这样的窘迫过,他听着和他朝夕相处了半年的人泣
不成声,难受得连自己都流下了泪。
“我喜欢你,真的……对不起……”于雷结结巴巴地说:“你先回宿舍住几天好么?我
想可能是咱们距离太近了,让我冷静冷静,好么?”
欧阳在电话那边不停“嗯”着,极力地平抑剧烈的抽搐:“我以后都住宿舍,我以后不
会老粘着你了,你不要讨厌我……”
“我怎么会讨厌你……”于雷心疼极了,但他不知道这样装下去到底对欧阳有没有一点
好处。
一个小时后,欧阳回到了家,一看见于雷,眼眶就红了。于雷赶紧把他搂进怀里,像往
常般说着甜言蜜语。
欧阳略略地放下了心,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今天……还是在这儿睡吧。”于雷说。
欧阳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不行,老公要一个人清静一下,我很乖的。”
收拾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以后要是觉得我哪里不好,真的可以直接跟我说,我
不会不开心的。”
于雷不晓得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好傻傻地看着他,沉默。
欧阳的东西本就不多,很快就搬得干净了。于雷在门口吻了他一下,让他不要乱想,回
去好好做自己的事情,学习学习。
坐回了自己的书桌旁,于雷拿起了日程表,很久,才看明白上面写的什么,法理学一篇
论文下周就到期了。最近法律文化节的活动占去了他太多的时间,学业上有些疏忽,但
这也是常态了,于雷总有临时抱佛脚的法子。
教授布置的论文主题是法律经济学,以其代表人物波斯纳的学说为主,可以任拟论题。
说到波斯纳,那就不能不提及他的代表作《法律的经济分析》,可到现在于雷连这本书
的影子都没见着。
他叹了口气,登上京大图书馆的主页,搜索:全部四本馆藏都已借出。
也是的,除他之外,还有一百多号人都等着写一样的题目,怎么能不借光呢?
没辙,只能去买了。可就在这时,于雷忽然想起,这书一年多前曾经买过,当时直接便
被陈可拿去看了。
他当下拿起了外套,穿上鞋,往陈可的宿舍走去。
是海斌开的门,他俩彼此都见过挺多次,但不算很熟,于是,除了几声“稀客”外,也
便没了话。
屋里没有别人,于雷说明了来意,海斌便坐回了自己的电脑前头,放心地让他自己找。
于雷往公共书架上扫了一遍,除了些工具书和过期杂志之外,没有别的东西。他于是坐
到了陈可的床上,看在墙壁上挂的书架:《红楼梦》,《庄子》,几本边疆历史,再就
是三三两两的小说,有昆德拉的,也有些拉拉杂杂的国内作家。
他把《庄子》抽了出来,是那种伪装成线订本的小蓝册子。翻开来,于雷原本期许着能
够看到些评注的,却是空空如也,他想起来,陈可所有的书上都是干干净净的——一个
挺好的阅读习惯,不像他自己,即使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