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容。许多话他想说但不敢出口,什么香火啦,宗族啦,对他这种人,说出口就是罪过。
姑姑对陈额说,这孩子生了这么个大鼻子,干脆就叫陈鼻吧!
姑姑是一句戏言,但那陈额,竟如领了圣旨一般,点头哈腰地说:感谢心姑赐名!感谢心姑赐名。陈鼻好,就叫陈鼻!
姑姑在陈额的千恩万谢中,在艾莲的婆娑泪珠中,收拾好药箱,准备回去。姑姑看到,田桂花背靠着墙壁,面对着破尿罐,坐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样。姑姑不知道她何时改成了这样的姿态,也记不清她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哭是何时停止的。姑姑说还以为她死了呢,但看到她的眼睛在幽暗中像猫眼一样放出绿光后,才知道她活着。姑姑的心中涌起愤怒的波涛。姑姑问:你怎么还不走?!那老婆子竟然说:这活儿我干了一半,你干了一半;按说我只要一条毛巾,五个鸡蛋,但你把我的头打破了,看在你娘的面子上,我不去政府控告你了,但你必须把你那条毛巾给我包扎伤口,把你那五个鸡蛋给我补养身体。姑姑这才想起,这些“老娘婆”是要跟产妇家索要财物的,她心中充满了厌恶。可耻啊,太可耻了!姑姑咬着牙根说:什么这活儿你干了一半?如果让你全干完,现在炕上就是两具尸体!你这个老妖婆子,你以为女人的荫道像老母鸡的屁股一样,用力一挤,鸡蛋就会蹦出来?你这是接生吗?不,你这是杀人!你还想去告我?姑姑飞起一脚踢中了老婆子的下巴。你还要毛巾、鸡蛋!姑姑又是一脚,踢在老婆子屁股上,然后,一手拎着药箱,一手揪着老婆子脑后的发髻,拖拖拉拉,到了院子里。陈额跟出来劝和,姑姑怒斥:滚回去!照顾你老婆去!
姑姑说这是她平生次打人。姑姑说想不到我这么会打人。姑姑对准老太婆的屁股又踢了一脚。老太婆翻了一个滚,爬起来,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呼天抢地:救命啊!打死人了……我被万六府的强盗女儿打死了……
正是傍晚时分,夕阳、晚霞、微风,村里人多半捧着大碗站在街边吃饭,听到这边喧闹,便小跑着汇聚过来。村支书袁脸和大队长吕牙也来了。田桂花是吕牙的远房婶子,沾亲三分向,吕牙就说:万心,你一个年轻姑娘,打一个老人,不感到臊得慌吗?
姑姑对我们说:他吕牙什么东西?打得他老婆满地爬的畜牲,竟敢教训我?
姑姑说:什么老人?老妖怪,害人精!你问问她自己,她干了些什么事?
多少人死在你的手里,老娘手里有枪,立马儿就崩了你!姑姑伸出右手食指,指着老太太的头。姑姑当时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竟然自称“老娘”,把很多人逗笑了。
吕牙还想为田桂花争理,支书袁脸道:万医生没错,对这种拿着人命开玩笑的巫婆,就该严加惩治!田桂花,别耍死狗了,打你算轻的,应该送你进班房!从今后,家里有生孩子的,都去找万医生!田桂花,你要再敢给人接生,就把你的狗爪子剁了去!
姑姑说,袁脸这人,虽说没文化,但能看清潮流,能主持公道,是个好干部。
章4
先生,姑姑接生的第二个孩子是我。
我娘临盆时,奶奶按照她的老规距,洗手更衣,点了三柱香,插在祖先牌位前,磕了三个头,然后把家里的男人都轰了出去。我娘不是初产,在我前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奶奶对我娘说:你是轻车熟路了,自个儿慢慢生吧。我娘对我奶奶说:娘,我感到很不好,这一次,跟以前不一样。奶奶不以为然,说,有什么不一样的?难道你还能生出个麒麟?
我娘的感觉是正确的。我哥哥姐姐们,都是头先钻出来,我呢,先伸出了一条腿。
看着我那条小腿,奶奶其实是吓呆了。因为乡间有俚语曰:先出腿,讨债鬼。什么叫讨债鬼呢?就是说,这个家庭前世欠了别人的债,那债主就转生为小孩来投胎,让那产妇饱受苦难,他或者与产妇一起死去,或者等长到一定年龄死去,给这个家庭带来巨大的物质损失和精神痛苦。但奶奶还是伪装镇静,说:这孩子,是个跑腿的,长大了给官听差。奶奶说:不要怕,我有办法。奶奶到院子里拿了一个铜盆,提在手里,站在炕前,用擀面棍子敲打着,像敲锣一样,发出“铛铛”的响声。奶奶一边敲一边吆喝:出来吧——出来吧——你的老爷差你去送鸡毛信,再不出来就要挨打了——
我娘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用扫炕条帚敲打着窗户,招呼正在院子里听动静的我姐姐:嫚啊,快去叫你姑姑!
我姐姐非常聪明,她跑到村办公室让袁脸摇通了乡卫生所的电话。那台古老的摇把子电话机现在被我收藏。因为它救了我的命。
那天是六月初六,胶河里发了一场小洪水。桥面被淹没,但根据桥石激起的浪花,大概可以判断出桥面所在。在河边钓鱼的闲人杜脖子亲眼看到我姑姑从对面河堤上飞车而下,自行车轮溅起的浪花有一米多高。水流湍急,如果我姑姑被冲到河里,先生,那就没有我了。
姑姑水淋淋地冲进家门。
我娘说姑姑一进门,她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我娘说姑姑一进门就把奶奶搡到一边,嘲讽道:婶子,你敲锣打鼓,他怎么敢出来?奶奶强词夺理地说:小孩子都喜欢看热闹,听到敲锣打鼓还能不出来看?姑姑后来说,她扯着我的腿,像拔萝卜一样把我拔了出来。我知道这是玩笑。姑姑把陈鼻和我接生出来之后,陈鼻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成了姑姑的义务宣传员。她们到处现身说法,袁脸的老婆和闲人杜脖子也逢人便说姑姑的飞车绝技,于是姑姑名声大震,那些“老娘婆”,很快就无人问津,成了历史陈迹。
1953年至1957年,是国家生产发展,经济繁荣的好时期,我们那地方也是风调雨顺,连年丰收。人们吃得饱、穿得暖,心情愉快,妇女们争先恐后地怀孕、生产。那几年可把姑姑忙坏了。高密东北乡十八个村庄里,每条街道、每条胡同里都留下了她的自行车辙,大多数人家的院子里,都留下了她的脚印。
1953年4月4日至1957年12月31日,姑姑共接生1612次,接下婴儿1645名,其中死亡婴儿六名,但这六名死婴,五个是死胎,一个是先天性疾病,这成绩相当辉煌,接近完美。
1955年2月17日,姑姑加入中国共产党。那天,也是她接生第1000个婴儿的日子。这个婴儿,就是我们的师弟李手。
姑姑说你们的于老师是最潇洒的产妇。姑姑说她在下边紧着忙活,于老师还在那里举着一本课本备课呢。
姑姑到了晚年,经常怀念那段日子。那是中国的黄金时代,也是姑姑的黄金时代。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姑姑双眼发亮,心驰神往地说:那时候,我是活菩萨,我是送子娘娘,我身上散发着百花的香气,成群的蜜蜂跟着我飞,成群的蝴蝶跟着我飞。现在,现在它妈的苍蝇跟着我飞……
我的名字也是姑姑起的:学名万足,乳名小跑。
对不起,先生,我对您解释一下:万足是我的原名,蝌蚪是我的笔名。
章5
姑姑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她是拿工资,吃商品粮的公职人员,又有着那样光荣的家庭出身,乡村里的小伙子,没有人敢动这个念头。那时我已经五岁,经常听到大奶奶过来跟我奶奶议论姑姑的婚事。大奶奶忧心忡忡地说:她婶子,你说,心都二十二岁了,与她同年出生的,都抱上两个娃了,可她,怎么连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呢?我奶奶说:嫂子,你急什么?像心这样的,没准儿要嫁进宫里做皇后呢!到那时,你就成了皇帝的老丈母娘,我们也就成了皇亲国戚,铁定了要跟着沾光呢!大奶奶说:胡啰啰!皇帝早被革命了,现在是人民共和国了,是主席当家。我奶奶说:既然是主席当家,那咱就把心嫁给主席。大奶奶恼怒地说:你这人,身子进了新时代,脑子还留在解放前。我奶奶说:我跟你不一样,我这辈子没离开过咱这和平村,你去过解放区,进过平度城。大奶奶说:你别跟我提平度城,提起平度城我就头皮麻!我是被日本鬼子抓走的,是去受罪,不是去享福!——两个老妯娌,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但头天大奶奶气哄哄地走了,似乎是永世也不跟我奶奶见面的样子,第二天,她又来了。每当看到她们俩在一起议论姑姑的婚事时,我母亲就偷偷地笑。
记得有一天傍晚,我们家的母牛生小牛,不知道那母牛是以我母亲为榜样或是那小牛以我为榜样,竟然也是先生出一条腿,便卡住了。那老母牛憋得哞哞地叫,看样子非常痛苦。我爷爷我父亲他们都焦急万分,搓手、跺脚、转圈子,无计可施。牛可是农民的命根子啊,何况这牛是生产队放在我们家代养的,真要死了,那可了不得。母亲悄悄地对我姐姐说:嫚,我听到你姑姑回来了。没等母亲说完,我姐姐就跑了。父亲白了母亲一眼,说你瞎胡闹,她是给人接生的!我母亲说:人畜是一理。
我姑姑跟着我姐姐来啦。
我姑姑一进门就发脾气,说你们想把我累死吗?给人接生就够我忙的了,你们还要我接牛!
母亲笑着说:妹妹,谁让你是咱自家人呢?不找你找谁呢?人家都说你是菩萨转世,菩萨普渡众生,拯救万物,牛虽畜类,也是性命,你能见死不救吗!
姑姑说,嫂子,幸亏你不识字,要是识上两箩筐字,和平村里如何能盛得下你!
母亲说,即便我识上八箩筐字,也比不上妹妹一根脚趾头。
姑姑的脸上虽然还是怒冲冲的神情,但显然已经消了气。此时天色已暗,母亲点起家里所有的灯,剔大了灯草,都端到牛棚里。
那母牛一见到姑姑,两条前腿一屈,跪下了。姑姑见母牛下跪,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我们的眼泪也都跟着流了下来。
姑姑检查了牛的身体,半是同情半是戏谑地说:又是一个先出腿的。
姑姑把我们轰到院子里,怕我们看了受刺激。我们听到姑姑大声下令,我们想像着母亲、父亲在姑姑指挥下帮母牛生产的情景。那晚是农历的十五,月上东南时分,天地一片皎洁的时候,姑姑喊:好,生下来了!
我们欢呼着冲进磨坊,看到母牛身后,多了一个浑身粘液的小家伙。父亲兴奋地说:好,是头小母牛!
姑姑气哄哄地说:真是奇怪,女人生了女孩,男人就耷拉脸;牛生了小母牛,男人就咧嘴乐!
父亲说:小母牛长大了可以繁殖小牛啊!
姑姑说:人呢?小女孩长大了不也可以生小孩儿吗?
父亲说:那可不一样。
姑姑说:有什么不一样!
父亲见姑姑急了,不再与她争辩。
母牛调过头,舔舐着小牛身上的粘液。它的舌头上仿佛有灵丹妙药,舔到哪里,哪里就获得了力量。大家都感慨万端地看着这情景。我偷眼看到,姑姑的口半张着,眼神很慈爱,仿佛那老牛的舌头舔到了她身上,或者她的舌头舔到小牛身上。等母牛的舌头差不多舔遍小牛身体时,小牛抖抖颤颤地站了起来。
我们张罗着找脸盆,倒水,找肥皂,拿毛巾,让姑姑洗手。
奶奶坐在灶前,拉着风箱烧火,母亲站在炕前擀面条。
姑姑洗完手,说:饿死我了!今晚我要在你们家吃饭。
母亲说:这不就是你的家吗?
奶奶说:是啊,才不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几年呢。
这时,大奶奶在我家院墙外,呼唤姑姑回去吃饭。姑姑说,我不能白给他们家干活儿,我要在这里吃。大奶奶说:你婶子过日子急,你吃她一碗面,她会记一辈子的。我奶奶提着烧火棍跑到墙根,说:你要是馋了呢,就过来吃一碗,要不就滚回去。大奶奶道:我才不吃你的东西呢。
面条煮好后,母亲盛了满满一大碗,让姐姐给大奶奶送过去。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姐姐跑得急,摔了个狗抢屎,那碗面条泼了,碗也碎了。为了不让姐姐回来挨骂,大奶奶从自家碗橱里找了一个碗让姐姐端回来。
姑姑是个极其健谈的人,我们都愿意听她说话。吃完面条后,她背靠着墙壁,侧坐在我家炕沿上,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她踩着百家门子,见识过各种各样人,听过许许多多的逸闻趣事,转述时又毫不吝惜地添油加醋,这就使她的谈话像评书一样引人入胜。八十年代初,当我们从电视里看到刘兰芳的评书连播时,母亲就说:这不分明就是你姑姑吗?她要不当医生,说评书也是一张好嘴!
那晚上的谈话,还是从她在平度城里与日军司令杉谷斗智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