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全都告诉你,其实,你只要上网搜搜,就可以大概地了解这事的来龙去脉。
因为我一直准备以姑姑为素材写一部小说——现在自然是改写话剧了——这王小倜自然是重要人物。为这本书我已经准备了二十年。我利用各种关系,采访了许多当事人。我专程去过王小倜工作过的三个机场,去过王小倜的浙江老家,采访过王小倜一个中队的战友,采访过王小倜的中队长和副大队长,我还登上过王小倜驾驶的那种‘歼—5’飞机,我还采访过当时的县公安局反特科科长,采访过当时的县卫生局保卫科长。应该说,我知道的比谁都多,但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有见过王小倜的面,而你爸爸,曾得到了姑奶奶的允许,预先潜伏到电影院里,亲眼看到了王小倜与姑奶奶手拉着手走进来,王小倜的座位与你爸爸紧靠着。他后来对我们描绘过王小倜:身高一米七五,也许一米七六,白净面皮,瘦长脸,眼睛不大但很有精神。牙齿整齐、洁白、闪闪发光。
你爸爸说那晚上放映的是部苏联片子,根据奥斯特洛夫斯基同名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改编的同名电影。你爸爸说他起初还偷眼观察王小倜与你姑奶奶的举动,但很快就被银幕上的革命与爱情吸引住了。那时候许多中国的学生与苏联的学生通信,与你爸爸通信的那个苏联姑娘,恰好也叫冬妮娅,所以你爸爸沉浸在电影中忘记使命是十分必然的。当然你爸爸也不是一无所获,他在电影开场前看到了王小倜的模样,在换片的间隙里(那时电影院还是单机放映),嗅到了从王小倜嘴巴喷出来的糖果味儿,当然他也听到了嗅到了身前身后的人磕瓜子吃花生的声音和气味。那时候的电影院里可吃东西,有壳的无壳的都可以吃,脚下踩着一层厚厚的糖果纸、花生、瓜子皮儿。电影散场后,在电影院门口的灯光下,当王小倜推过自行车要送你姑奶奶去卫生局的宿舍时(那时你姑奶奶被临时借调到卫生局工作),你姑奶奶笑着说:王小倜,我给你介绍个人!你爸爸躲在电影院大门口的廊柱阴影里不敢露头。王小倜四下张望,谁?人在哪里呢?万口,过来呀!你爸爸这才从柱子后边畏畏缩缩地走过来。他的个头那时已经与王小倜差不多高,但身体瘦长,像根竹竿,关于将铁饼掷出校园砸断牛角的事多半是他自我吹嘘。他头发蓬乱,像个鹊巢。——我侄子,万口,你姑奶奶介绍道。噢哈,王小倜用力在你爸爸肩膀拍了一巴掌,说,原来是个坐探啊!万口,这名字起得真好!王小倜伸出一只手,说:小伙子,来,认识认识,王小倜!你爸爸有些受宠若惊地伸出两只手,握住王小倜的手,使劲地摇晃着。
你爸爸说,后来,他去机场找王小倜玩过,还跟着他吃过一次空勤灶,油焖大虾,辣子鸡丁,鸡蛋炒黄花菜,大米干饭,随便吃。你爸爸的描绘,让我们羡慕极了,当然我也感到荣耀。不仅仅因为王小倜,也因为你爸爸,他是我的大哥,而我的大哥是吃过空勤灶的啊!
王小倜还送给你爸爸一只口琴,云雀牌的,相当高级。你爸爸说王小倜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篮球打得不错,三步上篮、反手投球的动作相当潇洒。除了会吹口琴,还会拉手风琴,钢笔字写得十分秀丽,而且,还有绘画的才能。你爸爸说他的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铅笔素描,画的就是你姑奶奶的形象。至于王小倜的家庭出身,那更是无可挑剔。他的父亲是高级干部,母亲是大学教授。这样的人,为什么会飞往台湾,成了万人唾骂的叛徒呢?
据王小倜的中队长说,王小倜之所以叛逃,是因为偷听敌台广播。他有一台半导体短波收音机,可以听到台湾的广播。国民党电台里有一个声音娇媚、富有磁性的播音员,外号“夜空玫瑰”,杀伤力极强,估计王小倜就是因为迷上了她的声音而叛逃。难道我姑姑还不够优秀吗?已经老态龙钟的中队长说:你姑姑,当然不错,家庭出身好,模样端正,又是党员,按当时的审美观,那实在是太优秀了,我们都从心眼里羡慕王小倜呢。但你姑姑太革命太正派了,对王小倜这种中了资产阶级流毒的人来说,那就不太够味了。后来,保卫部门分析了王小倜的日记,他在日记中给你姑姑起了一个外号:红色木头!当然,中队长说,也幸亏了他这本日记,才让你姑姑得到了解脱,否则,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楚了。
先生,我对侄子说,不仅你姑奶奶差点毁在他手里,连你爸爸也被公安部门传询过多次,那只口琴,也做为王小倜拉拢腐蚀青年的罪证被没收。他在日记里,说:红色木头把她的傻瓜侄子介绍给我,这也是根红色木头,而且还有个奇怪的名字:万口。如果没有王小倜这本日记,你爸爸也要跟着倒霉。
也许,是王小倜故意那样写的,我小侄子说。
你姑奶奶后来有这种想法。王小倜为了保护她故意留下了这本日记。所以昨天晚上她说:这个人毁了她,也救了她。
先生,我小侄子更关心的,显然是王小倜叛逃的过程。他对王小倜高超的驾驶技术深为钦佩。他说让“歼5”在距离海面五米的高度以每小时八百公里的速度飞行,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就会一头扎进大海。这家伙,可谓艺高人胆大!他的确是技术尖子,全天候飞行员。在他出事之前,他每次在我们村子上空演练时,都会做出一些令人赞为观止的动作。当时,我们说他驾机俯冲到我们村东头的西瓜地里,伸手摘了一个西瓜,一抖翅膀又钻上了云端。
他到了那边,是不是真的得到了五千两黄金奖赏?小侄子问我。
也许是真的吧?我说,但即便是万两黄金,也不值得。我说象群贤侄你可别羡慕这个,金钱、美女都是过眼云烟,只有祖国、荣誉、家庭,才是最宝贵的。小侄子说:三叔,你们怎么这么逗啊?现在都什么朝代了,还给我说这些。
章10
1961年春天,姑姑从王小倜事件中解脱出来,重回公社卫生院妇产科工作。但那两年,公社四十多个村庄,没有一个婴儿出生。原因吗,自然是饥饿。因为饥饿,女人们没了例假;因为饥饿,男人们成了太监。公社卫生院的妇科,只有姑姑和一个姓黄的中年女医生。那姓黄的女医生是名牌医学院毕业,但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自己又是右派,所以被贬到了乡下。姑姑每次提起她,气就不打一处来。姑姑说她脾气古怪,要不就是一整天不说一句话,要不就是尖酸刻薄、滔滔不绝,对着一个痰盂,也能发表长篇大论。
大奶奶去世之后,姑姑很少回来。但每逢家里有点好吃的,母亲总是让姐姐去送给姑姑。有一次,父亲在田野里捡到了半只野兔,估计是老鹰吃剩下的。母亲从地里挖来半筐野菜,和兔肉一起煮了。母亲盛了一碗兔肉,用包袱包了,让姐姐去送,姐姐不愿去。我自告奋勇。母亲说,你去可以,但你不要在路上偷吃,另外你走路要看脚下,不要把碗给我砸了。
从我们村子到公社卫生院有十里路。起初我一路小跑,想在兔肉未凉前赶到。但跑了一会儿,便双腿发沉,肚子里隆隆的响,浑身冒冷汗、头晕眼花。我饿了,早晨喝下的两碗野菜粥已经消化完了。而此时,兔肉的香气透过包袱散发出来。有两个我在辩论,打架,一个我说:吃一块,就一块;另一个我说:不行,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要听母亲的话。有好几次我的手已经要解开包袱的结了,但母亲的眼神突现在我脑海里。从我们村通往卫生院公路两侧,栽种着一排排桑树,桑叶早已被饥民采光,我折下一根枝条,咀嚼着,苦涩难以下咽。但这时我看到桑树干上有一只刚刚从壳中蜕出来的蝉,嫩黄的颜色,翅膀还没干。我大喜,扔下枝条,将那蝉捂在手里,想也没想就塞进嘴里。蝉是我们的美味佳肴,高级补品,但需要烧熟后吃。我生吃活蝉,省了火,省了时间。活蝉的味道鲜美,而且,我相信,营养也比烧熟的蝉丰富。我一边走一边搜索着路边的树干,但我再也没找到蝉,却捡到了一张印刷精美的彩色传单:那传单上,有一个容光焕发的青年男子,抱着一个貌若天仙的女人。下边的文字说明:共匪飞行员王小倜弃暗投明,被授于国军少校军衔,奖赏黄金5000两,并与著名歌星陶莉莉小姐结为神仙伴侣。我忘记了饥饿,一种莫名的激动,使我很想大声喊叫。我在学校里时,听说过国民党利用气球往这边空飘反动传单的事,但没想到被我捡到了,没想到这反动传单竟是如此的精美,而且,我承认,照片上那女的,的确比姑姑迷人。
我跑进卫生院妇产科时,姑姑正和那个姓黄的女人吵架。那女人戴着一副黑边眼镜,鹰钩鼻子,薄嘴唇,一张嘴就露出青紫的牙床。——后来姑姑曾多次提醒我们,宁愿打光棍,也不讨说话露牙床的女人做老婆。——那女人的目光阴沉,让我的后背阵阵发凉。我听到那女人说: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指派我?老娘在医学院学习时,你还穿开裆裤吧!
姑姑毫不客气地回敬她:是的,我知道你黄秋雅是资本家的大小姐,我也知道你是医学院的校花,您是举着小旗欢迎过日本鬼子进城吧?你大概还陪着日本军官跳过贴面舞吧?就在你陪着日本兵跳舞时,老娘正在平度城里与日军司令斗智斗勇!
那女人冷笑道:谁见过了?谁见过了?谁见过你与日军司令斗智斗勇了?
姑姑说:历史俱在,山河做证。
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在这个时刻,将手中那张花花绿绿的传单递到姑姑手里。
你跑来干什么?姑姑没好气地问我,这是什么玩艺儿?
反动传单,国民党的反动传单!我因兴奋而嗓音颤抖地说。
姑姑起初是随意地瞄了一眼,但我看到她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电打了一下子。她的眼睛瞪大了,脸色也随之变得煞白。她像扔掉一条蛇,不,像扔掉一只青蛙似地将那张传单扔掉了。
等到姑姑猛省,想去捡那张传单时,已经晚了。
黄秋雅捡起传单,扫了一眼,抬头看看姑姑,又扫了一眼传单,那双隐藏在厚厚的镜片背后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磷火似的绿光。接着,她便发出了一声冷笑。姑姑纵身上前,去抢夺传单,但黄秋雅一转身就避开了。姑姑伸手抓住了黄秋雅背后的衣服,高声喊叫:还给我!
黄秋雅往前一挣,嗤啦一声,褂子破了,露出了白得像青蛙肚皮一样的脊背。
还给我!
黄转过身,攥着传单的手藏在背后,浑身颤抖着,一步步往门口挪动。同时,她阴沉而得意地说:还给你?哼!你这个狗特务!叛徒的女人!叛徒玩腻了的烂货!你也怕了?你不卖你的“烈士遗孤”的臭味了吧?
姑姑发疯般地向黄秋雅扑去。
黄秋雅跑到走廊上,尖声吼叫着:抓特务啊!抓特务啊!
姑姑追上去,伸手揪住了黄秋雅的头发。黄秋雅脖子往后仰着,攥着传单的手拼命往前伸,嘴里发出更加凄厉的喊叫。那时候的公社卫生院只有两排房屋,前排门诊,后排办公。所有的人都闻声而出。姑姑已经把黄秋雅按倒在走廊里,骑在她腰上,拼命地抢夺传单。
院长跑来了。这是个秃头顶的中年人,双眼细长,眼下垂着两个囊袋,嘴里镶着白得过份的假牙。他喊叫着:住手!你们这是干什么?
姑姑似乎没听到院长的呵斥,以更加猛烈的动作,掰着黄秋雅的手。黄秋雅的嘴里发出的声音已经不是尖叫而是哭嚎。
万心,住手!院长气急败坏地对着围观者吼叫着:你们都瞎眼了吗?快把她们分开!
上来几个男医生,费了很大的力气,把姑姑从黄秋雅的身上拖开。
上来几个女医生,把黄秋雅从地上架起来。
黄秋雅的眼镜掉了,牙缝里流着血,深陷的眼窝里流出混浊的泪水。但她的手依然死死地攥着那张传单。她嚎哭着:院长,您要给我做主啊……
姑姑衣衫凌乱,脸色惨白,腮上有两道流血的沟槽,显然是被黄秋雅的指甲剐的。
万心,到底是怎么回事?院长问。
姑姑惨淡一笑,两行泪水涌出来。她把手中的几片传单碎屑扔在地上。一言不发,摇摇晃晃地走进妇产科。
这时,黄秋雅像立了大功、受了大苦的英雄一样,将手中那张揉成一团的传单,交到院长手里。她跪在地上,摸索自己的眼镜。
她把断了一条腿的眼镜架到鼻梁上,用手扶着。看到姑姑扔在地上的传单碎屑,急忙膝行上前,抢到手里,如获至宝,爬起来。
这是什么玩艺儿?院长一边抻展着传单,一边问。
反动传单,黄秋雅献宝般地将传单碎屑递给院长,说,这里还有,是那个叛逃台湾的王小倜发给万心的传单!
周围的医生护士们发出一阵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