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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主任一怔,接着笑起来。

    众人跟着笑。

    万小跑啊,杨主任指点着我说,你这个媳妇太可爱啦!太有意思了——但子宫是不能割的,还要好好保护呢!您说对不对啊,万主任?

    我这侄媳妇是个干将。姑姑道,等她手术后,恢复了身体,我准备调她到计划生育工作队!吴书记,我先提前跟你打个招呼。

    没问题,公社书记说,我们要把最优秀的人调到计划生育工作队!王仁美同志可以现身说法,会产生非常积极的效果。

    万小跑,杨主任问我,你现在是什么职务?

    正连职文体干事。

    正连几年啦?

    三年半。

    那很快就可以提副营了嘛,杨主任道,提了副营后,小王同志就可以随军进京。

    我女儿能一起去吗?王仁美小心翼翼地问。

    那当然了!杨主任说。

    不过我听说随军进京很难,要等指标……

    你回去后好好工作吧,杨主任道,这事我来安排。

    我太高兴啦!王仁美手舞足蹈地说:我女儿可以到北京去上学了。我女儿也成了北京人啦!

    杨主任又打量了一遍王仁美,对姑姑说:手术前准备得充分一点,一定要保证安全。

    您放心!姑姑说。

    十一

    进手术室之前,王仁美突然抓过我的手,看看我腕子上的牙痕,满怀歉意地说:

    小跑,我真不该咬你……

    没事。

    还痛吗?

    痛什么呀,我说,跟蚊子叮一口差不多。

    要不你咬我一口?

    行啦,我说,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呢?

    小跑,她抓着我的手说,燕燕呢?

    在家里,爷爷奶奶看着呢。

    她有吃的吗?

    有,我买了两袋奶粉,两斤蛋奶饼干,还买了一盒肉松,一盒藕粉。你放心吧。

    燕燕还是像你,单眼皮,我可是双眼皮。

    是啊,要像你就好了,你比我漂亮。

    人家都说,女孩像爸爸的多,男孩像妈妈的多。

    也许是吧。

    我这次怀的是个男孩,我知道的,我不骗你……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嘛,我故作轻松地说,过两年你们随了军,去了北京,我们给女儿找最好的学校,好好培养,让她成为杰出人物。一个好女儿,胜过十个赖儿子呢!

    小跑……

    又怎么啦?

    肖下唇摸我那把。真的是隔着衣服呢!

    你怎么这么逗呢?我笑着说,我早忘了。

    隔着厚厚的棉袄,棉袄里还有毛衣,毛衣里还有衬衣,衬衣里——

    还有乳罩,对吗?

    那天我的乳罩洗了,没戴,衬衣里有一件汗衫。

    好啦,别说傻话了。

    他亲我那一口,是他搞突然袭击。

    行啦,亲口就亲口呗!谈恋爱嘛。

    我没让他白亲。他亲了我一口,我对着他的小肚子踢了一脚,他捂着肚子就蹲下了。

    老天爷,肖下唇这个倒霉蛋儿。我笑着说,那后来我亲你时,你怎么不踢我呢?

    他嘴里有股子臭味儿,你嘴里有股甜味儿。

    这说明你生来就该是我的老婆。

    小跑我真的挺感谢你的。

    你谢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

    别情话绵绵啦,有话待会儿再说。姑姑从手术室里探出头,对王仁美招招手,说:进来吧。

    小跑……她抓住我的手。

    别怕,我说,姑姑说了,这是个小手术。

    回家后你要炖只老母鸡给我吃。

    好,炖两只!

    王仁美在走进手术室前,回头望了我一眼。她上身还穿着我那件灰色破夹克,有一个扣子掉了,残留着一根线头。穿一条蓝裤子,裤腿上沾着黄泥巴,脚上穿着姑姑那双棕色的旧皮鞋。

    我鼻子一阵酸,心中空空荡荡。坐在走廊里那条落满尘土的长椅上,听到手术室里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我想象着那些器械的形状,似乎看到了它们刺眼的光芒,似乎感觉到了它们冰凉的温度。卫生院的后院里,穿过来孩子的欢笑声。我站起来,透过玻璃看到,有一个约有三四岁的男孩,手里举着两个吹成气球的避孕套。男孩在前边跑,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在后边追赶……

    姑姑从手术室里跳出来,气急败坏地问我:

    你是什么血型?

    a型。

    她呢?

    谁?

    还能是谁?!姑姑恼怒地问:你老婆!

    大概是o型……不,我也不知道……

    混蛋!

    她怎么啦?我看着姑姑白大褂上的鲜血,脑子里一片空白。

    姑姑回到手术室,门关上。我把脸贴到门缝上,但什么也看不着。我没听到王仁美的声音,只听到小狮子大声喊叫。她在打电话,给县医院,叫急救车。

    我用力推门,门开了。我看到王仁美……我看到姑姑挽着袖子,小狮子用一个粗大的针管从姑姑胳膊上抽血……我看到王仁美的脸像一张白纸……仁美……你要挺住啊……一个护士把我推出来。我说,你让我进去,你他妈的让我进去……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从走廊里跑过来……一个中年男医生,身上散发着一股子香烟与消毒水的混合味儿,把我拉到长椅上坐下。他递给我一枝烟,帮我点燃。他安慰我:别急,县医院的救护车马上就到。你姑姑抽了自己的600给她输上了……应该不会有大事……

    救护车鸣着响笛来了。那笛声像一条条蛇,钻入我的体内。穿白大褂提药箱的人。穿白大褂戴眼镜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人。穿白大褂的男人。穿白大褂的女人。抬着折叠式担架的穿白大褂的男人。他们有的进入了手术室,有的站在走廊里。他们动作很敏捷,但脸上的神色很平静。没有人注意我,连看我一眼的人都没有。我感到口腔里有股血腥味儿……

    ……那些白大褂们懒洋洋地从手术室里走出来。他们一个跟着一个钻进了救护车,最后把那副担架也拖了进去。

    我撞开手术室的门。我看到,一块白布单子蒙住了王仁美,她的身体,她的脸。姑姑满身是血,颓然地坐在一把折叠椅子上。小狮子等人,呆若木鸡。我耳朵里寂静无声,然后似有两只小蜜蜂在里边嗡嗡。

    姑姑……我说……您不是说没有事吗?

    姑姑抬起头,鼻皱眼挤,面相丑陋而恐怖,猛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十二

    嫂子。大哥,姑姑站在院子里,麻木地说,我是来请罪的。

    王仁美的骨灰盒摆在堂屋正中一张方桌上。方桌上放着一只盛满了麦子的白碗,碗里插着三炷香。香烟缭绕。我身穿军装,臂戴黑纱,抱着女儿,坐在桌旁。女儿身披重孝,不时地仰起脸问我:

    爸爸,盒里是什么东西?

    我无言以对,泪水流进乱蓬蓬的胡须里。

    爸爸,俺娘呢?俺娘哪里去了?

    你娘到北京去了……我说,过几天,我们就去北京找她……

    爷爷奶奶也去吗?

    去,都去。

    父亲和母亲在院子里割锯,分解一块柳木板。木板斜绑在一条长凳上,父亲站着,母亲坐着,一上一下,一来一往,锯子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锯末子在阳光中飞散。

    我知道父母分解木板是要为王仁美做一口棺材。尽管我们那儿已经实行火葬,但公家并无设立安放骨灰盒的场所,人们还是要把骨灰埋葬,并堆起一个坟头。家境好的会做一口棺材,将骨灰倒上,把骨灰盒砸碎;家境不好的,就直接将骨灰盒埋了。

    我看到姑姑垂首而立。我看到父亲和母亲悲愁的脸,看到他们机械重复的动作。我看到与姑姑同来的公社书记、小狮子,还有三个公社干部,他们将一些花花绿绿的点心匣子堆放在井台边。点心匣子旁边还有一个湿漉漉的蒲包,散发着咸腥的气味,我知道那是一包咸鱼。

    想不到发生了这样的事,公社书记说,县医院专家小组前来鉴定了,万主任她们完全是按操作程序办事,没发生任何失误,抢救措施也正确得当,万医生还抽了自己600鲜血为她输上,对此,我们感到非常遗憾,非常沉痛……

    你不长眼吗?父亲突然暴怒了,他训斥着母亲,不是有墨线吗?锯口走偏了半寸,你还看不到,你还能干点什么?

    母亲爬起来,嚎啕大哭着进屋去了。

    父亲扔下锯子,弓着腰走到水瓮边,抄起水瓢,仰脖子灌水。凉水沿着他的下巴、脖子流到他的胸膛上,与那些金黄色的锯末子混合在一起。喝完水,父亲走回去,一个人操起锯子,猛烈地锯起来。

    公社书记和几个干部进了堂屋,对着王仁美的骨灰盒,深深地鞠了三躬。

    一个干部将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锅台上。

    书记说:万足同志,我们知道,无论多少钱也无法弥补这个不幸事件带给你们家的巨大损失,这五千元钱,聊表我们一点心意。

    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说:公家出了三千,剩下两千,是吴书记与几位公社领导出的。

    拿走,我说,请拿走,我们不需要。

    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书记沉痛地说,死去的不能复活,活着的还要继续革命。书记说,杨主任从北京打来电话,一是表达她对小王的哀悼,二是对死者家属表示慰问,三是让我转告你,你的假期延长半个月,把死者后事料理完,把家事安排好再回去。

    谢谢,我说,你们可以走啦。

    书记等人,又对着骨灰盒鞠了一躬,然后弯着腰走出房门。

    我看着他们的腿,看着他们或肥或瘦的臀部,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

    一个女人的嚎哭声和一个男人的叫骂声从胡同里传来,我知道岳父岳母来了。

    岳父手持一杆翻场挑草用的木杈,大骂着:你们这些杂种,你们赔我的女儿!

    岳母挥舞着双臂,挪动着小脚,好像要扑向我姑姑,但自己先跌倒了。她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嚎哭:我那可怜的闺女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啊……你走了,撇下我们可怎么活啊……

    公社书记向前,说:大爷大娘,我们正要到你们家去,这是个不幸事件,我们的心情也非常难过……

    岳父用权杆捣着地面,狂躁地叫着:万小跑,你这个混蛋,你给我出来!

    我抱着女儿走到岳父面前。女儿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将脸藏在我的腮旁。

    爹……我站在他的面前,说:您打我吧……

    岳父高高地举起木权,但他的手在空中僵住了。我看着他花白的胡须上点点滴滴的泪水,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岳父扔下木杈,呵呵呵呵地哭着,蹲在地上,说:好生生的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让你们给祸害了……你们造孽啊……你们不怕天谴吗……

    姑姑走上前,站在我岳父岳母之间,垂着头说:王家哥嫂,这事不能怪跑儿,怪我。——姑姑仰起脸来——怪我责任心不强,没来及时普查育龄妇女节育环放置情况,怪我没有想到袁腮这坏种掌握了取环技术,怪我没把仁美送到县医院去做手术。现在——姑姑看着公社书记——我听候上级处理。

    结论已经有了嘛,书记道,大爷大娘,我们回去就研究你们两位的抚恤问题,但万医生没有错,这是个偶然事件,是你女儿的特殊体质决定的,即便送到县医院去做,结果也是这样的。另外——书记对着拥进院里来的人和胡同里的人高声宣布:计划生育是根本国策,决不能因为发生了一起偶然事件就改变政策。那些非法怀孕的人,还是要自动地去做人流;那些妄图非法怀孕的人,那些破坏计划生育的,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