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你自己小心,古往今来,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事儿也不少。”
良妃
康熙在奏折上写下最后一句朱批,便一直盯着奏折,看似在细阅,又像在神游太虚。
梁九功瞧瞧时辰不早了,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万岁爷……”
康熙回过神,将笔搁下,揉揉眉心。“去良嫔那里,晚膳也在那里用罢。”
作为一个皇帝,需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多到他有时候常常会忘记自己下一刻需要去做什么,连静静独处也成了一种奢侈。
古往今来,能在位三十四载的皇帝也不多,大清开国以来更是没有,康熙内心深处其实常常有种自豪与骄傲,擒鳌拜,平三藩,定台湾,如今又要征噶尔丹,这些事情放在哪个皇帝身上,也未必能完成其中一件,而他却全部做到了。
近来他有时会觉得自己老了,四十不惑,这个位置,他还能待几年?八岁登基至今,生命里重要的人一一离他而去,偌大的紫禁城内,每天总是有人降生,有人死亡,来来往往,如云聚云散。
太子还不能独当一面,大阿哥也过于急功近利了,不能将太子当成储君去好好尊敬,让他怎么放心?
康熙微微叹了口气,弃了步辇,往储秀宫的方向走去。夜风掀起他的袍角,在黑暗中带出些许弧度。
宠幸一个貌美却出身低微的女子,很容易就被传为好色之君,因着种种疙瘩,康熙对卫氏,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
但是卫氏很幸运,她有个儿子,并且这个儿子还比较受皇帝宠爱,所以她的身份与待遇也跟着水涨船高,从一个辛者库罪籍的宫人到贵人,又到嫔。
没有人能知道她这一路走来,历尽多少艰辛,受尽多少白眼,清朝后宫讲究出身门第,她就算再受宠爱,就算再生十个儿子,也不可能当上皇后,反之,自己的身份清楚地摆在那里,哪天皇帝不高兴了,完全可以将你落罪,罪名就是辛者库贱籍者还妄想以色惑君。
康熙一进院子,瞧见的就是卫氏跪在那里迎驾,垂着头,弱柳扶风的模样。
印象中,她从未恃宠而骄过,就连一丁点的逾距也没有,不仅在他面前,在人后也是如此,循规蹈矩,安安分分,就是他对这女子的观感了。
当初偶然之下碰上她,因为迷恋她的美貌将她收入后宫,后来不止一次地想过,这是不是卫氏得知自己要经过那条路,特意跑上来冲撞御驾的。
但是这么多年来,除了那次初见的意外,卫氏再也没有任何跳脱出宫规的行为。
她只生了一个儿子,而且那个儿子,因为出门办差,被压在废墟下,差点就出不来了。
她总是柔顺地待在自己应该待的地方,数十年如一日。
自己是不是对她太过苛刻了?
康熙想着,淡淡道:“起身罢。”
卫氏在宫女的搀扶下站起来,康熙看出她的脚步有点虚浮,显然因为胤禩受伤的事情而日夜担心,身体并不如何健康。
但康熙从来没有听过她抱怨,就连向自己求情让胤禩早日返京也不曾。
两人的相处模式与康熙和其他人在一起时有些不同,其他人尽管再柔顺,也不至于一句话不说,碰上活泼伶俐的宜妃,更有可能妙语如珠。
而卫氏,康熙在说话的时候,她可以静静地在一旁聆听,脸上带着微笑,并不插话。
能让人感觉得到她的认真,康熙觉得这样的感觉很舒服。
曾经康熙很喜欢宜妃那样的女子,但是后来发现,身边有个卫氏这样的女人,好像也不错。
冬梅秋菊,各擅其场吧。
“你去看过胤禩了?”用过晚膳,康熙随手拿了本书翻起来,边跟她话着家常。
“是,今早奴婢刚去看过。”
“你不用担心,太医说可以治好的。”顿了一下,康熙又道:“他眼睛好了,朕还有大用的。”
卫氏柔柔一笑。“谢皇上,儿孙自有儿孙福,皇上也无需过于担忧了。”
康熙觉得心情莫名就好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卫氏的声音轻柔婉约,有种安慰人心的能力。
“皇上,奴婢有一事相求。”
康熙挑了挑眉,觉得有点新鲜,他从没听过卫氏来求他什么事情。“说罢。”
“是关于胤禩的婚事。”卫氏垂着头,一边为康熙斟茶。“奴婢出身低微,本没有说话的份儿,只是胤禩毕竟是奴婢的儿子,奴婢想为他跟皇上求个恩典。”
“哦?”康熙的表情淡了一些。“你想让朕给胤禩指个门第高的人家?”
“不,”卫氏跪了下去。“奴婢想求皇上给胤禩指个平常点的人家,无需门第太高,只要女方贤淑稳重,能够跟胤禩和和美美过日子,奴婢就心满意足了。”
康熙愣了一下,只听卫氏续道:“奴婢这微末贱躯,一直时好时坏,将来只怕寿元也有限,本不敢有辱皇上清听,只是心头就这桩事情放心不下,如果能够看着胤禩娶媳妇,奴婢也就安心了……”
她的语调平缓和顺,没有任何哀怨,听在康熙耳中,却觉得心微微抽了一下,涌起些不知名的滋味。
他看着卫氏跪在地上,良久,才伸出手去扶她。“你不用担心,你的意思,朕知道了,会给他留意的,要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到时候先与你说。”
“谢皇上。”卫氏低低道。
胤禩,额娘没用,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太子那边抓住时机挑拨胤禛与胤禩的关系,大阿哥这边却也在趁机拉拢。
胤禩拆了纱布,看到桌上一堆上好的补品药材,不由微微皱起眉。
高明在一旁为难道:“主子,这些东西,该如何处置?”
“送些到惠妃和额娘那里,余下的,你就先放着。”
胤禩说完就陷入沉思,如今大阿哥与太子之争,正如前世一样,不仅没有丝毫收敛,反而愈演愈烈,上面还有正值壮年的皇阿玛,下面就迫不及待地做些小动作出来。
前世他当局者迷,也跟着一起掺和,结果就是圈禁废黜,这辈子他却绝不想再卷入任何党争之中了。
但是自己不想,并不意味着别人就能放过他,幸好他现在眼睛有伤,大可借口休养躲避这些事情,只不过四哥那边,就不太好过了吧?
胤禛这会儿确实不太好过。
太子那番话,还未让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太阿哥又将他喊去,极力夸奖了一番,将他说得地上无天上有,末了才轻飘飘道出自己的目的:你以后若能成为大哥臂力,大哥定不会亏待于你的。
胤禛叹了口气,不过是逼奸商捐个粮,怎么在旁人眼里看来就那么复杂?
从毓庆宫出来,他本想往胤禩那里,却见天色已经不早了,又想起太子的话,硬生生捺下去与胤禩商量的念头。
八弟眼伤还没好,不应让他费神的,何况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跑去向太子告密,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原已踏出一半的脚步,又收了回去。
“爷?”苏培盛诧异道。
“回府吧。”
他们兄弟俩自小的情谊,总不会因为这件事生分了才是。
那天之后,两人都不再提起那个荒唐,那段记忆如同被淡忘了一般,了无痕迹。
没过多久,良嫔被晋为良妃。
康熙在对待后宫上的态度是比较苛刻的,除了早年跟随他生有子嗣的那些女子被封为妃,其他年纪较小,资历稍轻点的,再怎么受宠爱,至多也就是个嫔,算起来,能够被封妃的,屈指可数。
何况卫氏的出身之低,不说康熙朝,就大清开国以来,也算独一份了。
这件事情让宫中上下都掀起不小的议论,较为一致的说法是,因为胤禩的眼伤,康熙想要弥补卫氏。
否则为何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晋位,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封妃呢?
各人心中,自然都有几番计量。
胤禩因着眼伤的缘故,康熙只让他去吏部学习,却也没有具体派给他什么差事,余下的时间就是去太医上门来问诊开药,每每有人上门来,闻到的就是满院子一股药味,令人掩鼻退避三舍。
久而久之,除了胤禟等几个年纪稍小点的阿哥,也没什么人愿意往这里跑,胤禩乐得清闲,每日除了去吏部转一圈,回宫时再去良妃那里请安,便回来读书写字。
胤禛则忙着之前没有做完的八旗生计勘察,又常有太子与大阿哥来拉拢,让他不胜其扰,竟连去看望胤禩的时间也有数。几个月下来,整个人也瘦了一圈,却看起来愈发精干,平时也不苟言笑,令人望而生畏,不敢亲近。
日子就这样慢慢滑过。
而此时京城索额图的府上,却来了两个意外的访客。
来客
眼前的这两个人,发饰穿着,与京城街道上那些百姓并无二样,就连举止也看不出端倪,惟有他们开口说话时,带了微微的口音,一字一句都咬得甚重。
化外蛮夷,败军之将。
索额图看着他们,将这句话在肚子里转了一遍,脸上的矜傲显露无疑,也不让那两人坐下,便道:“你们也算好胆色,居然敢从准噶尔千里迢迢跑到京城来,难道就不怕老夫将你们告发吗?”
两人对望一眼,其中一人扬起笑容,却是不亢不卑。“中堂大人,您若要告发我们,就不会在这里同我们说话了,这是大汗的信物,请过目。”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枚物事,管家忙上前接过,转呈给索额图。
因着康熙对准噶尔的重视,索额图也曾为此下过一番苦功,这枚东西所标记的意义,他自然认得,看罢搁在桌上,淡淡道:“有话快说,趁老夫还没改变主意之前。”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恼怒,随即笑道:“我们此来,是想与中堂大人做一笔交易。”
“哦?”索额图挑了挑花白的眉毛,面露不屑。“你们蒙古每年从大清这得到的资助不少,却从未听过有什么值得朝廷交易的。”
“请中堂大人屏退左右。”那人看了索府管家一眼道。
“不必避讳,有事就说,他自然是我信得过的人。”
那人顿了一下,道:“听说康熙皇帝又想亲征?”
索额图啪的一声击向桌面。“放肆!这也是你们能打听的,赶紧说完要说的就滚出去!”
“中堂不必恼怒。”那人似乎看出索额图言不由衷,笑了一下,这才缓缓道出来意:“我们大汗愿意以大清皇帝的命,来换取对蒙古全境的管辖权。”
索额图脸色大变。他之所以留下两人,无非是想从他们口中套出些情报,却万万没想到他们所说的交易,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你先出去。”这句话是对管家说的。
管家不敢迟疑,忙退了出去,顺手将门关好。
“你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今天的话,我可以当作没有听到,再有这种大不敬的话,你们的人头就要落地!”索额图冷笑道。
那人面色不变。“我们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中堂大人扪心自问,难道我们所说,不是您心中所想吗?”
“放肆!”索额图冷下脸,但若细看,却能发现他脸上其实并没有多少怒色。
那人成竹在胸,一切自然了然于心,见状继续笑道:“如果太子殿下真能坐拥江山,我们大汗所求不多,只要蒙古而已。中堂大人老成谋国,不妨好好想想,这笔买卖究竟划不划算。”
他见索额图沉默不语,知他已然动心,拱拱手道:“如果中堂大人想找我们,到外城运来客栈便是,我们会一直恭候佳音的。”
索额图冷冷道:“不送。”
待那两人出去,管家折返回来,便看见索额图独自坐在书房内,闭目冥想的模样。
“老爷……”
良久,索额图睁开眼,淡淡道:“准备一下,我要进宫。”
毓庆宫内,太子难得心情甚好,正提笔疾书,忽闻外门报传索额图来了,心中诧异,却也撂笔相迎。
“屋外寒冬腊月,叔公何故形色匆匆,满头大汗?”太子笑着调侃道,一边随即人端来热毛巾,索额图随手拿起来擦了一把。
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