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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弟拜见皇上。”

    胤禛放下奏折,起身去扶跪着的人,不悦道:“不是说过让你不要这么喊吗?”

    “礼不可废。”胤禩苦笑。“十三弟已被放了出来,如今正在慢慢熟悉兵部事宜,毕竟也有十余年未曾接触了,怕是一时之间不甚熟稔。”

    “你办事,我放心。”

    胤禛握住他明显消瘦的手,没有自称朕,反而低声道:“外人面前,倒也罢了,只有你我二人的时候,你就不能喊我一声四哥吗?”

    不待胤禩说话,胤禛又黯然一笑:“我也知道,当了皇帝,他们个个都避如蛇蝎,动辄跪拜,但是连你也要这么对我吗,四哥这辈子在乎的人,也就是你而……”

    已字还未出口,便被一只手掩住。

    “皇上乃九五之尊,岂可说这样的话?”那人灼灼的目光钉在自己身上,胤禩被看得周身不自在,只得屈服。

    “四哥……”他有些无可奈何,这人分明半刻之前面对诸臣,还是冷厉肃穆的模样。

    苦肉计生效,胤禛转嗔为喜。“这就对了,你若私底下再喊我皇上,这帐少不得等以后我们再一块算。”

    他说得隐晦,胤禩却听出弦外之音,禁不住瞪了他一眼,又见他神色憔悴,苦中作乐,终是叹道:“四哥日理万机,又要料理丧事,还请多加保重,这江山社稷,可都指望着您一人了。”

    胤禛低低一笑:“也只有你会这么对我说。”

    胤禩知他所想,便安慰道:“方才我进来时,苏公公还让我多劝劝你,除了他,还有四嫂呢,四哥身边,可不缺真心待你的人。”

    先前梁九功暗中给胤禟等人递信,为的是保住自己的地位,结果到头来却错投了主子,胤禛念他伺候先帝数十年,战战兢兢,没出过差错,本想遣他将来去给先帝守陵,但兴许是梁九功自个儿心里害怕,当天夜里就悬梁死了,新上任的御前总管,便是原先那雍王府里的管家,胤禩方才所说的苏公公苏培盛。

    胤禛面色一柔,正想说什么,却听得外面传来苏培盛急促的声音。

    “万岁爷,奴才有要事相禀。”

    胤禩随即抽出手来,整了整衣裳,垂首肃立,胤禛笑睨了他一眼,方道:“进来。”

    苏培盛急火火走了进来,趋前几步,看了看胤禩,欲言又止。

    胤禩见状正想告退,胤禛却道:“八爷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能得咱这位主子说一句不是外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苏培盛虽知这两位爷自在潜邸就交情甚好,可如今一位当了皇上,却还相处融洽,就更让人欣羡了。

    杂七杂八的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他应了一声,忙低声道:“永和宫那边现下正闹着……连皇后娘娘也被赶了出来呢!”

    那拉氏都被赶了出来,这事闹得估计还不小,先皇刚刚驾崩,新皇生母就开闹,想来想去,只怕也就是与十四有关。

    胤禛心念电转,脸色已是沉了下来。

    劝 告

    依照礼制,皇太后本应移居慈宁宫,但德妃只说永和宫自己居住多年,不舍别居,故而执意不肯,胤禛无法,只好由得她去,将永和宫依制改为太后寝宫,让皇后嫔妃等内命妇在此请安见礼。

    此时的永和宫内静寂无声,宫人都被遣了出来,就连皇后那拉氏也站在门口踟蹰不前,双手交握,面色尴尬。

    胤禛二人赶至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

    那拉氏见到他们,脸上立时露出如获大赦的表情,疾走几步上前见礼。

    胤禩也忙向那拉氏行礼。

    “里面如何了?”胤禛匆匆便问。

    那拉氏面有难色。“这会儿怕是皇额娘心情不大痛快……”

    胤禛皱眉,隐隐猜到端倪。“怎么回事?”

    她苦笑道:“因着九弟和十四弟的事,问臣妾何时放人,臣妾只说自己身在后宫,这些朝廷大事一概不知,但皇上待手足亲厚,劝皇额娘放宽心,但皇额娘说……”

    胤禛沉下脸色:“说什么?”

    “说皇上不肯放了他们二人,所以大发脾气,将臣妾赶了出来。”

    事实上乌雅氏说的是,皇上坐稳了皇位,自然要赶尽杀绝,刻薄兄弟。

    但这种诛心之言,说出来只会让原本就脆弱的母子关系雪上加霜,那拉氏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了委婉言辞,饶是如此,仍旧让胤禛脸色越发难看。

    本朝以孝治天下,新朝登基,丧期之后,自然要奉生母为皇太后,上徽号,且大赦天下,但这些原本算得上喜庆的事情,如今却蒙上一层阴影。

    胤禛知道,他们母子二人的事情,像先帝宜妃这样的宫闱老人自然清楚,这些事情一闹,未必不是给对方看了笑话。

    但他没想到,生母疼十四,恨自己,已到了如此地步,在得知十四被软禁的消息之后,竟连那拉氏也被赶到外面。

    想及此,他只觉得一股怒气往上翻涌,拳头攥紧了又松开,深吸口气,踏了进去。

    胤禩跟在身后,心头不无忧虑。

    前世他自然巴不得站在一边看笑话,当时皇太后当着众臣的面给胤禛难堪时,他还曾幸灾乐祸,想着能不能利用母子二人的恩怨去挑拨离间,败坏新帝的名声。如今时过境迁,却觉得胤禛与德妃的性格实在过于相像,皆是刚强之人,以致于亲生母子,竟落得恨不能不相见的局面。

    此番会面,只怕又是一番风波。

    往昔的德妃,如今的皇太后乌雅氏,正坐在殿中,见了他们进来,也只是冷冷一瞥,随即移开视线。

    太后能如此,皇帝却不能,因此胤禛憋着一口气,也得先给她见了礼。

    “儿子给皇额娘请安。”

    “太后吉祥万安。”胤禩跟在后头,也随之行礼。

    “你们还当我是太后吗,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太后吗?”乌雅氏面无表情,纵然站在面前的是她的亲生儿子,但在那双眼里,也看不见一丝温度。

    胤禛强忍着气笑道:“皇额娘何出此言,大臣们上折子,说要给您上徽号,尊为仁寿皇太后……”

    话未落音,乌雅氏已打断道:“这些都是虚名罢了,我一个快入土的人了,本该追随先帝而去,可如今,竟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胤禛敛了笑容,淡淡道:“朕难道不是皇额娘十月怀胎所出的儿子么?”

    乌雅氏一滞,狠狠道:“不错,你是我的儿子,可十四也是,如今你得了皇位,富有天下,十四什么也没有了,你就不能放了他吗?!”

    说来说去,还是绕到十四身上,他们母子之间,除了十四,仿佛就没有别的话题。

    胤禛站了一会儿,顿觉身心俱疲。

    且不说宗室里头还有些蠢蠢欲动的,就凭十四之前掌握兵权的那些事情,此时此刻也绝不可能放他出来,何况自己只是暂时将他软禁在皇宫偏殿,并没有苛待于他,这当额娘的就如此迫不及待,认定自己对兄弟不好?

    “皇额娘累了,您先好生歇息,儿子明日再来请安,您若喜欢安静,不乐意那么多人伺候,儿子就让人将永和宫的人手削减一些。”

    乌雅氏一怔。“你这是想要囚禁我?”

    她下意识就将事情往最坏的一面想。

    胤禛淡淡道:“额娘想怎么认为,儿子阻止不了。”

    说罢再也不看她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乌雅氏看着他的背影,气得发抖。“忤逆!不孝子!”

    胤禩见胤禛走远,脚步没随着挪动,反倒站在那里,待乌雅氏冷静一些,方道:“太后娘娘,儿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那就不必讲了。”乌雅氏冷冷道,“皇帝走了,你怎么没跟着,出去,我乏了。”

    胤禩叹了口气:“太后难道不知,如此只会让您与皇上越走越远,届时即便想让十四弟出来,也难了。”

    乌雅氏一愣,冷漠的面色慢慢化作忡怔。

    胤禩见状,便道:“皇上虽不是在太后跟前抚育长大,可也是太后娘娘所出,论亲厚,当不下于十四弟,皇上心中对太后的孺慕之思,也不逊于任何人,只是他性情刚硬,很多事情心里虽想,嘴上也未必说,久而久之,难免让太后觉得难以亲近,此事儿臣虽是旁观,却也感同身受。容儿臣说句僭越的话,说到底,皇上与太后,毕竟是亲生母子,这天底下,母子之间哪有隔夜仇的?”

    “十四弟是皇上亲弟,皇上又怎会置他于死地,不过正在气头上罢了,若过些时日,太后好言相告,彼此解开心结,说不定还有转机。”

    乌雅氏听罢不语,良久方道:“我一见到他,就会想起当年的佟皇后来,你说,他对我,有对佟佳氏的半分孝顺吗?”

    这话胤禩却不好接,只能道:“佟皇后已仙去数十年,如今皇上的母亲,只有太后而已。”

    先前的话,本是令乌雅氏有些动容,岂料胤禩此话一出,她又莫名沉下脸色,冷笑道:“不错,哀家是他的母亲,可你看皇帝所作所为,又有哪点符合孝道了,只怕若不是本朝礼法所限,哀家这个太后,也是不被他放在眼里的,莫说十四阿哥的事情,纵是他对佟家,也比对我要亲近!”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乌雅氏不想着如何改善自己与儿子的关系,却总念及之前种种不痛快,这又于事何补,胤禩本是耐性极好之人,但此刻也忍不住有些火气,只是面上仍旧一派恭谨。

    “皇上事母至孝,岂会如此为之,太后乃万民之母,还请念在天下百姓的份上,多体恤皇上一些。”

    他能劝的,反反复复也就是那几句,乌雅氏能得先帝宠爱,又坐镇后宫多年,并非少了聪明或心计,只不过她与胤禛性情相似,谁都不肯轻易妥协,且心头念念不忘当年旧事,一旦有了死结,就很难再解开。

    便如眼下她认定大儿子的皇位得来不正,又将小儿子囚禁起来,在她心中,原本就疼惜的十四,此时更需要她这个额娘去营救,孰轻孰重,心里头那根杆秤自然而然倾向某一方。

    “我知你自小就与皇帝交好,如今他登上帝位,你自然更向着他说话,可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哀家,想当初你额娘也不过是个出身微鄙的庶妃罢了!”

    乌雅氏怒极,抄起桌上的茶盅就往地上摔去,人依旧坐在椅子上,仪态半分未失。

    碎片落在地上,又飞溅到胤禩手背,划出一道伤口,血珠立时沁了出来。

    这点疼痛胤禩还不放在心上,只是听她辱及良妃,不由也敛了神色。

    “那儿臣先告退了。”

    乌雅氏见他神色,心知自己说错了话,但她是倔强之人,绝不肯主动认错,更何况对着一个晚辈,便也装聋作哑,撇过头去。

    胤禩退了出去,却发现十三就站在永和宫门口不远处,似乎在等人,见他出来,立时走了几步,迎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