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的甘博却出乎意料地同意了。他劝甘璐说:“你马上上高中了,爸爸也没能力带你出去度假,跟你妈妈过去玩玩算是放松也好。”
甘璐没有多想,答应了下来。甘博看着女儿,却百感交集。他当然不只想女儿出去玩玩——前妻告诉他,丈夫人很宽容,许诺会像对亲生女儿一样对待甘璐,让她受最好的教育。他动心了。这些年他都拿着一份低工资,勉强维持生活。酒精毁了他的身体和意志,他无力给女儿更好的环境。他舍不得女儿,可是他想他不能太自私了,如果甘璐能适应那边优越的生活,他愿意放手。
然而那次度假却十分失败,彻底让陆慧宁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秦万丰对甘璐十分和蔼可亲。他的女儿秦妍芝比甘璐大一岁,侄子秦湛大两岁,照理说三个年龄差不多的孩子应该很好相处,可惜叛逆期来得偏早去得偏迟的秦妍芝十分任性,讨厌自己的漂亮继母,连带着讨厌甘璐。一路上她倒没说什么,下飞机到了海南的度假别墅,大人们刚一走开,她便发难了。
甘璐平时脾气不大,称得上性格和善,可是从来并不软弱,最初的惊讶过后,她毫不客气地还击。两个女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吵,她丝毫不落下风。秦湛起先还劝架,后来偏帮堂妹,也参加进来。
半大孩子的口水战,不过是逮着什么说什么,恶意来得凶狠而毫不掩饰。秦妍芝斜睨着她,“你妈妈是第三者,害得我父母离了婚,实在太不要脸了。”
甘璐并不赞成她妈妈的行为,可是当然不肯示弱,“咦,说到不要脸,你爸爸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妈能强迫他离婚吗?”
秦妍芝气势凶猛,但口舌并不算灵便,一时语塞,哼了一声,“果然我妈妈和婶婶说得没错,你妈混进我家,接下来就是把拖油瓶带进来,吃我爸用我爸的。”
甘璐从小住的环境鱼龙混杂,当然清楚地知道拖油瓶的意味。她冷笑,“别对我摆出一副暴发户嘴脸好不好?我会来你家?真是好笑!而且你搞清楚,你爸爸娶了我妈,这个家便是他们两个人的了,我吃谁用谁的,轮不到你来说话。”
第二部分 第50节:最熟悉的陌生人(6)
秦湛与叔叔、堂妹感情很好,忍不住插言说:“我叔叔可不是暴发户,你这么瞧不起他,何必在飞机上一脸笑跟他说话讨好他。”
甘璐只是在秦万丰问她学习成绩时礼貌地答了话而已,听了这个指责自然大怒,气冲冲地说:“我用得着讨好他吗?那叫礼貌,不过显然你们两个都没有一点儿基本的礼貌和家教!”
几个孩子不欢而散。接下来几天,秦妍芝仍不肯罢休,从衣着、举止一直到家庭,抓到机会就对甘璐冷嘲热讽。终于在游泳池旁,两人一语不合,扭打了起来,从池边一直打到水池中,两个救生员加上秦湛跳下去才算把她们分开拉上来。
闻声赶来的秦万丰呵斥女儿,安抚甘璐。秦湛虽然顽皮,偏袒堂妹,却十分诚实,作证说是秦妍芝先动的手。秦妍芝没料到堂兄居然背叛自己,气得号啕大哭,甘璐却一语不发。陆慧宁初为人继母,自然也只得摆出姿态,厉声责骂自己的女儿。
甘璐抹一把脸上被秦妍芝抓出的血印,看着妈妈冷笑,“我要回家。”
任秦万丰怎么好言相劝,她只一口咬定要回去,一刻也不肯多待。陆慧宁无法可想,只得订了当晚的机票亲自送她回家。
一路上甘璐完全不理睬妈妈,进门看到爸爸就委屈地扁嘴哭了起来。甘博酒顿时醒了一半,惊怒之下,自然把前妻骂得狗血淋头,灰溜溜走了才算数。
从那以后,不要说去秦万丰家,甘璐赌气之下,连妈妈的钱跟礼物都不肯收了。直到两年后,她快读高三的那个暑假,甘博住院开刀,她不得已向陆慧宁打电话求援,两人才重新恢复了邦交。
真正长大以后,回想起这个,甘璐只觉得好笑。她一向并不任性,似乎只跟这个并不算亲密的母亲使过性子赌过气;而一向行事自我的陆慧宁似乎也只拿她这个女儿没办法,多半只自嘲地说:“算我前生欠你的好了。”
甘璐后来和秦妍芝再没见面,至于她妈妈会不会受气,她根本不担心。陆慧宁在外摸爬滚打多年,一向强悍精明,大概吃不了什么亏。秦万丰倒是始终对她妈妈和她都不错,一再通过她妈妈告诉她,可以送她出国留学,只是她没接受。
秦湛就读的大学跟师大离得很近,两人后来偶尔碰面,认出彼此后说起旧事,他很爽快地道歉,她也自然没放在心上。有时秦湛约她吃饭或者玩,她偶尔会赴约,只是觉得这层关系实在不好解释,不肯将他介绍给自己的同学。
待秦湛略微流露出追求之意,她骇然失笑,马上拒绝了,“我有喜欢的男生了,秦湛,而且我不想被人说,我家的女人都想与秦家扯上关系。”
她这个直截了当的拒绝倒是一点儿没触怒秦湛。他承认她说得有道理,相当痛快地接受了。
秦家吃饭的地方在万丰地产开发的滨江花园会所。滨江花园分三期开发,占据着本市临江的一个风景视野极佳的地段,会所位于二期,是栋正面临江的五层楼建筑,包括餐饮、娱乐、游泳池和健身房,装修得十分气派,附设的餐厅主打粤菜,生意很好,一向需要提前订位子。
甘璐走进秦湛告诉她的包房时,秦家人包括秦万丰夫妇和秦湛的父母都已经先到了。
陆慧宁问:“修文怎么没陪你来?”
“他去北京出差,还没回来。”
秦万丰今年五十五岁,但保养得很好,身材适中,看上去只五十出头的样子,浓密的头发中略夹银丝,一双眼睛藏在镜片后面,看着很温和。他是公务员下海从商,与很多草莽出身的寻常房地产商人多少有些不同。
看见从不愿在秦家交际场合露面、让他太太伤透脑筋的甘璐肯来,他颇为高兴,“以后再找时间一起吃个饭,我还没见过他呢。来,璐璐坐芝芝旁边。”
秦妍芝个子不算高,身材娇小而略微丰满,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皮肤白皙,衣着时髦。她高中毕业就出国留学,家里对她没什么要求,到现在也没混到一个拿得出手的文凭,换了几个专业,更像是在游学而不是留学。她看上去带点儿家境好的孩子特有的无忧无虑的劲头,倒是没有了多少过去的跋扈飞扬,举止说得上彬彬有礼。看到甘璐,她主动打招呼,甘璐也笑着回应,暗自觉得安慰,看来大家都没把少年时的那点儿芥蒂当回事。
秦妍芝介绍坐她身边的未婚夫叫steven,那是个看上去模样斯文白净的年轻男人,在美国出生的abc,中文听说都不大好。秦妍芝中英文夹杂地向他介绍甘璐,同时回忆起当初两人打的一架。她咯咯娇笑,说幸好有这一架,出国以后碰到洋妞挑衅再不怕了。
秦湛也随声附和,说实在没想到看着文静的甘璐有那么彪悍的一面,从那以后,他总算知道女生可以表里不一到什么程度了。
第二部分 第51节:最熟悉的陌生人(7)
几个年轻人全都笑了。甘璐心里有事,并没多少心情配合他们谈笑。好不容易挨到饭吃完,他们在前面商量去会所楼上玩斯诺克,甘璐推说有事不去,落在后面,低声问秦万丰:“秦叔叔,我听秦湛讲,安达贸易公司最近会出大问题,我想了解一点儿详细情况。”
秦万丰不免惊讶,“璐璐,你怎么会对这个有兴趣,有朋友做这一行吗?”
甘璐决定实话实说,“不,秦叔叔,安达是我丈夫尚修文和他朋友合开的公司,眼下他在北京出差没回来。”
秦万丰神情顿时凝重起来,回头看一眼陆慧宁,“你妈没跟我说起过。”
“她也不知道修文具体开的什么公司。”
陆慧宁只在甘璐的安排下与尚修文一起吃了顿饭,席间问起尚修文的公司经营什么,他告诉她是建筑钢筋代理,规模很小。陆慧宁刚要说可以跟万丰地产联系业务,却被女儿警告的目光瞪了回去。她向来对这个女儿多少有点儿忌惮,只干笑一声,没再多说什么。此时她不免有些摸不着头脑,连忙问:“是修文的公司出事了吗?要不要紧,万丰?”
“我们另外找个地方说吧。”
秦万丰带陆慧宁和甘璐进了会所三楼的茶室,这里十分安静。他叫服务员上了普洱,陆慧宁让服务员下去,自己动手泡茶。
“目前我知道的只是,信和地产已经出来指证,旭通过安达代理出售给他们的一批钢筋存在严重的质量问题。”
“这事是什么时候出的?”
“我今天才收到的消息,行内的人都还不知道,应该就是最近一两天的事。房地局领导非常重视,已经专门开会研究,并向省里汇报,准备会同工商、质检部门展开调查。安达明天一早应该会被查封库存,暂停营业接受调查。如果他们能证明这批钢筋是旭的产品质量问题,而他们并不知情,估计处罚就不会太严重。但是建筑用钢筋产品的质量标准并不好说,钢铁公司出具的质保证明范围很宽泛,如果旭存心舍安达自保,安达就怎么也说不清了。”
甘璐呆住了,停了一会儿才说:“秦叔叔,旭的董事长吴昌智是修文的舅舅,我想他们恐怕做什么选择都是两难。”
秦万丰诧异,“我倒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这一层关系。”他略略沉吟,“这件事的奇怪之处我一直没想通。上次报道的影响基本已经消除了,信和为什么会突然出面做这种指证?想来不至于是单单跟安达作对,也没那个必要,但如果是针对旭,就更不好解释了。旭占据了两省的建筑用钢材的过半市场份额,是邻省重点扶持的民营企业。信和与旭的实力不在一个层面,应该也没有直接利益冲突,沈家兴这步棋走得很让人费解。”
“沈家兴又是谁?”陆慧宁茫然地问。
“是信和的老板,他和他太太以前做服装起家的,前几年开始做地产,手法很激进大胆,还刚从外地请了一个知名的职业经理人回来做总经理。”
甘璐顿时想到了聂谦,记起他前几天的神秘警告,不禁怒从心头起,只能勉强控制住自己。
陆慧宁完全听不明白,可是看甘璐怔怔出神的样子,不免心疼女儿,“万丰,你看有什么办法帮帮修文。”
甘璐连忙说:“我只是找秦叔叔了解一下情况,具体怎么处理,得等修文回来跟他的合伙人商量。”
秦万丰点点头,“我自然会留意这件事。不过璐璐,我觉得你现在也不用着急,既然修文与旭有这一层关系,相信事情的发展不会太不利于安达的。”
陆慧宁对秦万丰的能力有十足的信心,一下放心了,“嗯,不用愁眉苦脸了。你就是倔犟,要是早让修文跟万丰地产做业务,哪至于惹出这么多麻烦。”
秦万丰微微一笑,“年轻人独立发展是好事。其实我的公司也用着旭的一部分产品,不过是直接进货。小地产公司才通过代理商拿货,旭一向质量是可以的。先看看明天几个政府部门的处理措施再说,有什么问题,不妨马上给我打电话。”
甘璐谢绝秦万丰派司机送她,只说想走走。她从滨江花园会所出来后,打尚修文的电话,他的手机关了,她想大概是上了飞机,转头打冯以安电话。响了好久以后,冯以安才接听,却匆匆地说:“璐璐,我正在跟人谈话,回头打给你。”
甘璐立在滨江路上,一时有点儿茫然。
这里道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意杨和法国梧桐,时已深秋,带着寒意的风吹得枯黄的树叶飞舞盘旋,落得满地都是,眼前一片萧索,大约只等一场冷雨倏忽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