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和过去微妙地重合起来。就像一切事情开始之前,成扬在他的租屋里,请他调查叶宇晴的死;他提出上床的要求,令两人不欢而散。那时的成扬也是这般……生气而且失望。仿佛他并没有走出那个时间点,只是做了一场漫长的白日梦。
他却因此而卸下心中的盔甲,变得软弱,并且患得患失起来。
安静了一会儿,宁飞忽然低笑出声。
成扬移开脚:“怎么?”
“做梦可不会痛。”宁飞摇头,声音很轻,“琦姐,你没法点亮成扬的精神体。他一定还在这个世界上,只是把自己弄丢了。他……他爱我,我会把他找回来。”
管琦往桌子走去,推开玻璃水箱。她按下好几个键,伴随着音效的响声。“那就算了。”她说,“反正你也快死了,趁着这点时间,可以多想点好的事情。”
精神上的空虚感和压迫感还在,宁飞咬紧牙关,默默地聚集力量。他闭上双眼,不去看前面那个虚假的人。细碎的破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传入耳中。
管琦的脚步声蔓延到房间的另一端,随后开门。
“我的失望是真的。”她说,“当年我用另一具身体在街上看到你,你又脏又瘦弱,却有一双狼一样的眼睛。我想,要是你能从手术里活下来,我就好好培养你。我承认自己一开始没存有多少善心,只是打算用你来做实验。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是没得到半点好处,我们的合作也还算愉快。想不到,你最终还是为了一个公会里的向导背叛我。”
“成扬不是随便一个向导。”
“那就不是吧。”管琦轻声说,“再见。”
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裂响却从细微变得越来越大。宁飞将下唇咬出血,拼力一挣,才终于让成扬留在他身上的精神线崩断。这一瞬间,熟悉的痛感又涌回脑海,让他皱起眉,想缩成一团。房间四周的墙从上自下崩塌,头顶的钢筋水泥失去支撑,裂成一块又一块砸在地上,激起一串轰隆隆的回响。
他来不及跑出去,只能双手抱头,滚到墙边。
坍塌持续了很久,但探针在腺体里搅动、水泥块砸在骨头上、裸露的钢筋刺入血肉里——这些都比不上失去成扬更疼。有那么几个瞬间,宁飞以为自己会死,就像管琦预言的那样。他虚弱地、无依无助地窝在墙角,任由碎屑粉尘呛入鼻腔,却连咳出来的力气都难以聚集起来。
但他必须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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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54
成扬安静而紧张地在墙后等了许久,一直没有人走出来。想来,刚才的动响不是将门打开,而是锁上。
最后的声音也逐渐消隐,也许管琦带着她的三个身体已经走到足够远的地方。成扬来回探查,长廊的前方就是紧锁的门,后面是一个封闭的带有床的小房间。没有别的出口,除了房间天花板中央半开的通风管道。
大概宁飞的精神体便是从那里跳下来的。他却无法重新跳上去。
毛绒绒的小动物在意识领域里蹭他,绕腿边咪呜咪呜地撒娇。成扬在心里叹了口气,跳到桌上,学着猫的动作蹲坐下来,尝试通过精神体与主人之间的连接呼唤宁飞。
没有回应。
这种情况虽然少见,但也很有可能发生。宁飞与黑猫的关系看起来一向不好,在这种心急着寻找成扬的情况下,也许他太过专注,而忽略了来自精神体的消息。
成扬想,还好有黑猫在,让自己的意识得以存活下来。
书桌上叠着几本笔记本,最下面的纸张边缘微微泛黄,看起来是有好几年的历史了。成扬无处可逃,无事可做,等待宁飞救援之余,便翻开封面,读起其中的内容。
扉页只有一个署名:谭蓉。
从第二页开始,是详细的实验记录。各种实验操作、涉及的化学药品、实验现象、化验结果一一被写在纸上,其中不乏英文名词与缩写。成扬没有相关专业背景,也看不大懂。他急匆匆地翻过去,只想找找是否有与管琦有关的内容。
一整本都一无所获。成扬用肉垫将册子推开,移向下一册。又翻了几页,终于看见了他寻找的关键词h310。
“2122年9月14日。
“实验工厂内发现人类大脑,单独浸泡在x溶液中。eeg结果显弱活性,应激反应-,很可能处于休眠状态。暂编号h310,待活检。”
“2122年9月22日。
“h310活检取样受阻。五号研究员辞职,二号研究员自称出现幻听,申请精神科医师介入。初步怀疑h310的安全性与稳定性 ,要求向导顾问参与调查。”
向导顾问。成扬猜想,莫非是李政青?
实验记录里并没有提及具体的名字。过了好几页不知所云的实验数据,终于有相关的信息映入眼帘——
“2122年9月30日。
“综合23-25,28-29日的实验数据,以及顾问的判定,h310的供体应当是一个向导。大脑上无腺体相连,脑干附近有切除痕迹和少量残留组织。可推论向导的精神引导功能不受腺体影响,论文待读:itchell b nik。”
“2122年10月14日。
“实验工厂内发现大型玻璃水箱,疑为处理废弃检品的抛尸场所。殖民军荼毒我国民甚矣!”
后几句被涂黑划掉,估计谭蓉自觉与实验无关,写上去不太合适。
可是越往后看,专有名词之外,令人心惊的部分便越多。
“2122年10月29日。
“h310尝试与我交流,自称之前对研究员进行精神引导是无心之过,纯出于自保本能,并对此道歉。它思路清晰,极有条理,描述的事情与实验结果相吻合,值得深入接触研究。”
“2122年10月30日。
“h310说它叫管琦。”
“2122年11月25日。
“h310对抛尸水箱流露出了强烈的恐惧感。是否有必要安排心理学家对此进行分析?”
“2123年1月7日。
“父亲少将不满我对h310管琦的研究过于狂热。”
“2123年2月4日。
“研究组对管琦的安全性再次提出质疑,怀疑我与管琦接触过多,受了心理暗示。笑话!管琦一点也不危险。
“继续分析x溶液组成成分,重复96 well pte pc12细胞培养实验。成果存于h310\x\feb2123\目录。”
第二本笔记本也被翻到最后一页。
八年的时间,管琦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将谭蓉催眠,最终占为己有。成扬稍微活动一下肢体,将猫掌伸向最后一本记录册。翻开封面,就见扉页被粗暴地撕下来,断口处参差不齐。页,便是h310被转交往公会的日期。
“2130年4月1日。
“自管琦被发现,至今近八年,研究已达尾声。她是个非常有智慧、具有科研精神的良友,提出不少建议,也推动了其他研究项目的进展。探针计划二期临床试验获得初步成功,她也将被转交到公会,进行下一步研究。祝她安好。”
下方空白的地方,有一大片笔尖造成的划痕。显然是谭蓉在前一页上写字,而在这边留下了痕迹。桌上光线略暗,看不太清。也没有铅笔之类的工具,让成扬涂抹颜色,轻松地辨出字来。他只好用嘴咬着本子的一角,跳下桌面,将它拖到长廊的灯下。
精神体在脑海里小声地“喵”了一下。
尸体在两边的巨型水箱里浮沉,映在猫眼里,显得大得可怖。成扬以为它害怕了,于是安慰着,掀起页面,对着光源专注地辨认出来。
都是些极为凌乱的词——“求救”、“救我”、“危险”、“小心h310”、“管琦”、“假话”、“谋杀”。有些写得匆忙,字迹也浅,实在难以辨认。成扬不由得心惊,确认这本里再无内容,便趴在纸上沉思。
这些发现让他从心底里觉得焦虑。
一个怪物,从殖民军的实验工厂里诞生,又被谭蓉纵容豢养了八年——聪慧,心思深沉,有手段,还将拥有他碎片化的利于大规模控制的精神体。他该如何打败管琦?有什么方法能打败管琦?
黑猫的叫声变得细小而痛苦。
成扬直起上半身,愕然发现自己的前肢褪色成半透明的虚影。
宁飞!
脚底下的地面微微震动,轰隆隆的巨响从远处滚来。成扬呆立在当场,许多被忽略的事情一瞬间在脑海里划过。为什么宁飞收不到来自精神体的消息?为什么宁飞的精神力量会突然大幅度消耗?答案如此显而易见:管琦占用了他的身体,自然也能发现连在宁飞身上的精神线!
成扬又急又悔恨。黑猫虚弱地趴在他的心上,痛苦地打滚。他用意识核心贴上去,尽力去安慰它。但是宁飞却不在眼前,他不敢去想管琦会做出什么事。
全是他的错。
屋顶破出一条大缝。裂隙伴着崩塌碎裂的动响延伸,将长廊割成两半。左边缓缓升腾,右边却连同崩塌的地面一起陷落下去。
成扬及时跳到高处。一群黑压压的萤火虫从地底冲出来,透过天花板的缝隙,飞入夜空中。对面的一大片地底建筑继续塌陷,仿佛积木的根基在一瞬间被抽走。钢筋横梁水泥石块全砸下来,与水箱在半空中撞在一起。玻璃碎裂,液体与细碎的人体器官从破口处倾泻而出。
他仗着身形细小动作灵敏,在左半边稳固的地面上腾挪闪避。但是躯体越来越轻,也越来越透明。似乎等不了多久,就能稀薄得变成一片雾,被坠落的混凝土块穿透。
这说明宁飞的情况已经危险到了极点!
精神体昏死一般依靠着他的意识核心,已经没有任何动静。成扬将自己的面颊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焦虑,却感受不到宁飞的方向。喧嚣落定,尘埃在半空中悬浮。玻璃墙里的水流涌动,将一具大脑空荡荡的没有颅骨的女尸推到他面前。
成扬想起宇晴的死。
他再也,再也不想失去自己的哨兵了。更何况宁飞是一个真心爱着他,他也打算报以真心去爱的人。慌乱的情绪如野草一般在心头蔓延,成扬连寻找的方向都毫无头绪;只能在心里祈求,希望宁飞能撑住。他愿意……用一切去换。
良久,黑猫微微一动。
成扬全身都松懈下来,眼眶发热。意识核心延展成一片,将黑猫裹住。黑猫低低叫了一声,四肢在他心上微微抽动。它很虚弱,看起来恹恹的,绒毛依然呈现出半透明的样子,但毕竟还活着。
活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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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萤火虫飞过地道,飞过受困的向导与哨兵,飞过半透明的黑猫,飞过自由的管琦。它们聚在半空,形成一道浓密的乌云。又忽地散开,融入黑夜里,潜入无数寻常百姓家。
夜静更阑。月白风清。
地底机关控制着四周的通道下陷,让中央一片圆形的堡垒缓缓上升到一定高度。管琦用着成扬的身体,手捧透明的玻璃水槽,仰头看着月亮。
“你曾经答应过带我来看月亮。”她轻笑一声,“我等了许多年,今天终于靠自己的力量做到了。”
谭蓉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低头站着,默然无语。叶宇晴席地而坐,手里抛着枪管,闭眼哼着不知名的歌。
管琦开始叹息,尾音在月色中化去:“我会有更好、更自由的明天,会占领一座属于自己的城市。你一开始帮了我,现在又后悔了。真巧,从今天开始,你对我也再无用处了。”
她回头,注视与她一同相处了八年的朋友。谭蓉的眼里没有光彩,木然呆在原地,像一个虚假的蜡像。叶宇晴打开保险栓,平举枪口,贴上谭蓉的太阳穴。
嘭。
子弹从头的另一侧穿透过去,血花与脑浆四溅。谭蓉沉默地倒下。管琦上前两步,用脚将她踢向地面的边缘。谭蓉坠落下去,放大的瞳孔像玻璃晶体一般澄澈而空茫,整个人绵软而沉闷地磕在下方嶙峋的破碎水泥块上。
“adios。”管琦最后说。
濒死的时候,宁飞想起他的精神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