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逍垂睫点头,却不吭声,没过两分钟,他的消息回复过来,竟是几行俄语:
И сердце бьется в упоенье,
И для него воскресли вновь
И божество, и вдохновенье,
И жизнь, и слезы, и любовь.
叶季安不知他在搞什么花花肠子,还有第二外语?简历上也没写啊。
【什么意思?】他回复道。
【普希金的一首诗。】梁逍的解释十分简洁。
【前辈看雪,让我想到这几句。】又追来一条。
【ok我谷歌去了。】
【!我没想到】梁逍回头瞪人,似乎是急了。
【没想到什么?】叶季安愉快地对上他的目光。
梁逍飞快地低头打字,【我想自己给前辈翻译啊,我还可以感情丰沛地朗读出来,等工作顺利结束好吗?】
叶季安心说,这到底是什么神奇密码还要埋伏这么久,但他决定照顾一下小年轻的奇奇怪怪敏感心思,毕竟二十七岁对自己来说,也是还在读诗的年纪。
【那我就等着呗,这两天好好干活。】发出去了,为自证清白,他还在梁逍的注视下收起手机,一点也没碰谷歌。
预计出差时间是十二天,到了第六天的时候,总体来说一切确实都没出差错,无论是工作上的考察商讨,还是私下的交流,都跟对方公司进展顺利,这让叶季安看到了准时回国放假过年的希望,然而,让他困扰的事情仍旧还有,主要是两点:
第一,吃不惯的饮食。
第二,睡不醒的梁逍。
倒也不是说梁逍又有什么起床气,也不是说他成天昏昏沉沉工作效率低下,相反,他还是以前的风格,干什么都是全心投入一丝不苟,甚至偶尔分担了翻译的工作,用他那口流利到让人琢磨不通的俄语。但叶季安看得出来,这人并没有以往那般从容,越来越发青的眼袋和越来越寡言的状态都标明,梁逍处于严重的睡眠不足。
“晚上睡不好?”叶季安也这么问过。
“啊?还好,”梁逍只是笑,“有时候前辈不给我打电话,我还起不来。”
我怎么这么不信呢?你个成天就知道嘴巴抹蜜的人j-i,ng,你好好等着吧。叶季安心想。
在第七个晚上,叶季安把突然袭击付诸实践,他认为当头和一个人碰面,自己还是能分辨出他一分钟前是否在熟睡的,他也是真的担心自己手下的青年才俊由于关心和睡眠同时不足而突然猝死。都是单人套间,梁逍的402和他的404就隔了一个法务老陈,半夜两点半,他定了闹钟,在隔壁老陈贯耳的呼噜声中,到402敲门。
敲响的时候,叶季安也觉得自己神经兮兮。
“谁啊。”梁逍的声音很快传来,很轻,离得不远,又用英语问了一遍,紧接着是俄语。
“我,”叶季安抱起双臂,“快点给你哥开门。”他又不客气道。
门里脚步匆匆,门锁咔嚓开了,屋里开着大灯,梁逍身上的灰色长裤白色t恤,看起来都相当柔软,明明很适合睡觉。他探出头来,垂眼瞧着叶季安。
“是不是没睡?”叶季安撩起眼皮。
“前辈失眠了吗?”梁逍一脸无辜。
叶季安顿时气极,心说你小子还挺擅长反客为主,“哎,我是问你失眠了吗?你这几天睡了几个小时?”
梁逍怔了怔,居然老实闭上了嘴巴,虽说不承认,但也没打算辩解。
“怎么了?房间有问题?”叶季安觉得自己活像个关心青少年健康问题的热心班主任。
“我的问题。”梁逍低声道,揉了揉脸,往后退了一步,紧紧捏着门把,“前辈,我需要一个人待着,你别管我了。”
叶季安地在他关门之前把自己的胳膊肘卡在了门沿,梁逍见他像是疼了,果然立刻放弃抵抗,还试着握他胳膊,“我真想叫你句小祖宗,”叶季安瞪他,拽了拽自己的背心下摆,“冻死了,快点让我进去。”
第08章
空调开到了三十二度,比叶季安屋里还要暖和,走进玄关才发现,一整个套间,统共四个屋子,每盏灯都亮着,好一派灯火通明。
“我的习惯,”只听梁逍挂上门栓,匆匆解释,“我喜欢把所有灯都打开。”
“……包括睡觉的时候。”他又补充。
叶季安点点头,掐着腰杆,他往床边走去,两层被子堆在上面,乱糟糟的,中间陷下去一小块,看样子是本书,但是缺了隐形眼镜,他也看不清封皮。
“但你刚才也没睡啊。”他揉了揉眼睛,差不多能看清梁逍的脸。
梁逍却忽然显得坦荡,“是没有睡,我有药物依赖,”他往床沿一坐,“药扣在海关了,这几天也没空去开。”
叶季安愣了愣,的确,每天都是十点以后才回酒店,还要抓紧准备第二天的工作,到底忙到什么程度他最清楚,而这附近一到晚上街上连人都没有,也不知哪有医院,“是安眠药?”他问。
“强效的,”梁逍直接一倒,仰躺下去,“我一直吃那种。”
“一直是多久?”意识到自己打探得太多时,这话已经问了出去。
梁逍却对隐私被问及全不在意,他甚至笑了,目光从吊灯挪开,他垂睫瞧着叶季安,也不知下眼睑上是熬夜的青黑,还是眼睫的y-in影,“从二十一岁开始?或者二十二岁。”
“那段时间……发生过什么吗?”
“啊?能有什么,”梁逍抻直手臂,去抓那灯光,“准备读研究生,家里催我回国,哦,还有恋爱失败,和初恋男友分手。其实我只是发现吃完药再睡觉能让我感觉很开心,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离不开了。”
叶季安消化了好一会儿。虽然他似乎……有那么一点点,莫名十分在意某些细节,不,应该说是好奇才合适,但他觉得此刻自己不应该胡思乱想,那些问题是每个留学生都有可能遇上的,而放下私事暂且不说,就说那安眠药,他自己也不是没碰过,谁都有压力大的时候,但他从不敢多吃,一是怕自己顺便自杀了,二就是怕形成依赖。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意看见梁逍这副自暴自弃的随便模样,“那就是戒不掉了?”他顺势也在床沿坐下,双臂撑在身后,回头看去。
“为什么要戒?”梁逍侧身,支起下巴,一小截腰从t恤下摆露出来,他倒还挺惬意,“也的确戒不掉,前辈也看到了,这几天我就是怎样都睡不着,闭上眼,闭很久,以为自己睡着了,又会立刻清醒,还不如做些别的。”
“我就是这种人,可能还有很多其他前辈想不到的坏习惯。”把自己说得很烂似乎能让他觉得舒服一些。
“但我听说吃太多安眠药就会越变越傻,反应也会变慢。”叶季安恐吓道,表情很严肃。
“我没有变傻。”梁逍纠正,表情也很严肃。
“这可不一定,你现在确实脑子好使,成天笑眯眯地就能蒙我,但谁知道以后呢?”叶季安盘起条腿,满面愁容,“你算算,离六十岁还有多少年,到时候你这脑子被安眠药摧残得罢工,你八成就得阿尔茨海默症了,还没到法定退休年龄呢,就看你一人每天在街上拉着人家问,我家在哪里啊警察同志……”
这招胡扯显然十分奏效,梁逍立刻坐直身子,盯人的时候,由于眼圈乌黑,他显得很凶,“这没有任何依据。而且前辈到时候比我还老!”
“哦,那你要一快七十的老头去照顾你啊,”叶季安眯起眼睛,乐呵呵的,“也行,咱可以互帮互助,再看看谁牙先掉光。”
梁逍被逗得直瞪眼,“前辈,我明天上午需要请假,您批准吧。”声音冷冰冰的。
“去开药?”
“为了不影响后半段工作。”这理由还真够正当。
“这样吧,咱们约定一下,”叶季安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面对这个因失眠而别扭暴躁的倒霉小伙,他已然心生一计,“你按我的方法做,要是睡着了,以后就答应我不再乱吃药,要是没睡着,明天起我给你放三天假,莫斯科所有医院你随便跑,你的活儿,我都帮你干了。”
梁逍并没有被他的哈欠传染,仍旧目光炯炯,虽然也不肯瞧叶季安,目光一碰上那些文身就立刻弹开,“什么方法。”他盯着茶色窗帘。
“你在家里习惯怎么睡?”叶季安反问,“比如喜不喜欢听什么白噪音,或者有没有什么陪睡玩偶之类的。”
“……马克思会在床头柜上,看我睡觉。就是一个活着的东西。”
那只青蓝色大蜥蜴的哲学大眼立刻浮现脑海,叶季安捏了捏鼻梁,“那你就凑合一下,今晚我代个班,我看你睡觉。”
梁逍直接跳下了床,趿拉着拖鞋冲到叶季安面前,居高临下,他俨然是要拉人送客,“前辈觉得自己和蓝鬣蜥一样吗?”
“我也是活物,我能比马克思还安静。”
“明天还要工作。”
“你不睡觉也没见耽误干活啊。”
“……不行,”梁逍坚决道,“您盯着我只会更清醒。您还是让我请假吧,半天就够。”
“那退一步,我就在你旁边躺着,不看着你了,”叶季安坚决赖着不走,“百分百,你绝对能睡着。”
梁逍一脸匪夷所思。
“还记得上回在车上吗?出发没两分钟你就睡了,一个多小时呢,到公司才醒,那回没有吃药吧,”叶季安放软声音,诚恳地分析,“我觉得可能我有那种让你觉得放松安心的技能,咱们总要试试看。”
梁逍的表情很古怪,至于是什么怪法,叶季安只能说,这人绝对不想让自己看见。
“考虑好了吗?”他问。
“好吧。”梁逍抖了抖被子,“前辈睡觉就好,不用管我。”
叶季安只是笑,陷在被子里的那本书被抖落了,是本侦探小说,没听说过的小众作家,估计国内都不一定有译本,他把那本厚书从地上捡起放上床头柜,麻利地钻进被窝,“我发现你看过啊。”
梁逍本来打算把两床叠在一块的被子分开,但现在,他也没辙了,只得老实钻进另一边,“我喜欢从最后一章开始读。”
“那不从最开始就知道结局了?”
“是啊,我喜欢去想如果我是罪犯,该怎么避免这个结局,”梁逍把手臂搭在眼皮上,慢慢地说,“从近到远,去看看都是哪些线索,一步步把我引向了输。这样更有趣。”
“下次我也试试,”叶季安若有所思,还是侧目看着他,“睡吧。”
“前辈不关灯也没有关系吗?”
“你睡就行。”
“我肯定睡不着的。”
“闭嘴。”
梁逍的确乖乖安静了好一会儿,叶季安时不时用余光看看他,咬着嘴唇,不断冒汗。表面上那么胸有成竹,实际上,对于自己究竟有没有催眠功能,他根本说不准。他不至于自恋到坚信一个二十七岁的成熟小伙对自己能有多大的依赖,更何况,也许那天在网约车上只是酒j-i,ng效果呢?可是,倘若以后让梁逍通过喝酒入眠,岂不是比吃药更糟糕?
酗酒和药物滥用一样,都是短命的好法子,他们这种天天点灯熬油工作的人,更应该珍惜健康才对啊。
叶季安只盼自己比马克思顶用那么一点。
却见梁逍果然没有多么犯困,他忽然把眼皮上的手臂挪开,侧身望着叶季安,“前辈,你睡了吗?”他轻轻地说。
“我拒绝聊天啊。”叶季安声明。
“嗯,你就转过去,背对着我,好吗?”梁逍还是问得小心翼翼。
叶季安躲不开那目光了,回看过去,他看见他的眼睛,又是红红的,又是小兔子。小兔子可没有你这些烦恼,小兔子吃嘛嘛香天天早早睡觉,他默默地想,“好啊,但你得听话闭眼。”
“嗯。”梁逍闷声答应,翻身的时候,通过被子,叶季安感觉到另一边牵动的重量,还有这被子里被两个人的体温捂起的热气,这都是踏实的,也是久违的。
我在这里会让他更紧张吗?他不禁问自己。果然,休息时间谁会愿意跟上司在一个被窝里待着——应该是避之不及才对吧!比如我就绝对不愿意半夜面对总经理。他又想。
却听耳后又传来问话:“我可以抱前辈吗?”
叶季安一怔,“这会让你觉得困吗?”
梁逍似乎是笑了,“这会让我觉得暖和。”
“那你来吧。”叶季安发觉,自己竟不好意思回头。
床单摩擦的声音传来了,床垫也有轻微的振动,那个拥抱轻得离谱,只是一双手臂,安静环在腰上,其他部位甚至没有接触,却让叶季安连呼吸都变得需要注意收放。
甚至腰都发僵了,他怕自己一乱动,把垫着自己的那截小臂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