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叫你犬子呢,搞得这么谦虚,”叶季安皱眉,“你可不像狗崽子。”
“他就是客气嘛。”梁逍脸颊竟然有些红了,又回头快速地看了一眼,“前辈还是回去坐吧,有人在看我们。”
说起这个,他倒是变得坦然了,叶季安一眼望过去,工位正对自己这边且没有绿植阻挡的只有几个年轻人,其中包括那个只要瞧见他跟梁逍在一块就一脸诡妙表情疑似要开始兴奋八卦的综合部小李,不过她此时正低着头,哪儿也不敢乱瞟,应该是刚刚被梁逍瞪了回去。
“但我还是挺惊讶的,而且我有点不爽!”叶季安还是坐回自己的椅子,身为上司,平时注意避一点嫌,这是对梁逍好,“我跟你说过董事长坏话吧,什么刻板老头之类的,我这就是因为信息不对称所以翻了车……你听的时候什么想法?”
“没有翻车,虽然我觉得他不刻板,但我也觉得前辈抱怨的时候很可爱。”
“……行了,”叶季安心说这嘴甜起来是无时无刻,没完没了,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绝对是值得八卦的,比如脸红,比如揣着颗乱跳的心躲着梁逍过于率直的目光,这可是工作时间,这怎么能行,他这样想,用力捋了一把领带,“这样,你先回去干活吧,邀请函我就收下了,我有点受宠若惊,先谢谢你爸爸,”话到嘴边还是不太习惯,甚至不自觉带了官腔,思索了一下,他又道,“这件事,我得花一会儿来接受。你也琢磨琢磨还有什么想告诉我的,下班之后说。”
由于第二天有团建活动,人人都得回家养j-i,ng蓄锐,那天加班也没有耗得太晚。两人顶着寒风钻进地铁,还不到九点。
车厢靠近车头,空位不少,两人挑了条全空的长椅,挨着边坐下。
叶季安刚刚经历了相当复杂的几个小时。一方面他挺紧张,见董事长这件事本身就让人压力山大,现在又叠上到人家里头见家长这么分量十足的一层,让他时刻有种做梦做得太大于是即将被压扁的错觉;而另一方面,他又确实挺开心,美滋滋读着报表都能不自觉笑起来,还得灌两口苦茶提醒自己专心干活。
的确,这多像场梦。也就在前一天,也就在差不多的时候,他还因为罗曼那几句有关家人的屁话而时不时暗自不悦,就着越南春卷喝闷酒。
结果到现在,他居然就心想事成了?
还是有书面邀请的见面,是人家亲自动笔写的“家书”,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把他看作儿子身边的人。
是“正式的也是认真的。”
还有昨天在车上的那几句,“我可喜欢他了。”“特别,特别喜欢。”
叶季安不知不觉间,就轻轻靠上梁逍的肩膀,大衣的c-h-a肩是软麂皮质地,蹭起来有种绒绒的暖意,“想好了吗?”他问道,“小梁同学马甲事件的来龙去脉,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有三件事。”梁逍正襟危坐。
“嗯。”叶季安也跟着挺直脊梁。
梁逍又把他按了回去,手臂绕过他肩后,实打实地搂着,“第一,我哥哥姓储,我出生之后就跟了妈妈的姓,后来也一直没有改。保密的主要原因是,我需要接受锻炼,我的个人能力不会因为我爸爸是谁而有什么提高,我也不想因为他就得到什么特殊照顾,每天晕头转向被别人夸得没边,所以以后,我还准备继续保密。”
“我明白。”叶季安道,“很酷。”
“和前辈说是因为想让您了解我多一点,其实我原先有些犹豫,您有可能会很惊讶,会暂时没办法消化接受……但无论怎样,我还是想让我最喜欢的人认识我最尊敬的人,我也相信您喜欢的,是我这个人。”
“哎,干嘛说这么直白。”
“想确认一下。”
“都说了我明白,以后密保工作队伍加我一个。”叶季安又热着脸笑了出来,手搭进大衣襟领,帮梁逍整了整领结。
梁逍垂眸看了他两眼,又道:“第二件事,我不想虚伪地说我没有从这种家庭获得任何方便和利好,虽然在工作方面,确实没有,我是投简历被招进来的,和我毕业之后在纽约找的那个投行一样。”
“你面试的时候我还去了呢!我当时想,这小孩虽然中文不怎么好,但还挺有准,无论是工作能力还是心态和应变,我当初面试就只能维持表面风光,心里慌得一匹。”叶季安举起只手来,义正辞严,“还有我作证,后来讨论会上主面试官还觉得你太拽了有点不想要你,问我部门能不能容得下,绝对没走后门。”
梁逍扑哧笑了,“多亏前辈愿意收留,我才没有在家啃老。”
叶季安拧他耳朵,“啃你个头,我们不要,也有别家抢着要。多亏了我才没有人才外流。”
“我确实有啃老的潜质,”梁逍说得一本正经,“刚才只说了工作方面,在生活上,我确实经常花我爸的钱,花很多,并且不打算还给他。”
叶季安强忍住笑,“他想让你还吗?”
梁逍不好意思了,“账都没有记过。”
叶季安简直想捏他脸蛋,又硬生生忍了下去,“那你这第二点就是想跟我说明,你虽然好好工作天天向上,但还是个花钱大手大脚过惯了土豪日子的纨绔子弟。”
梁逍惭愧道:“我确实是,也改不了。”
“改它干什么?有钱当然要花,干什么都要优势最大化,这会儿你倒是忘了,”叶季安看向对面的长方形玻璃窗,玻璃前有人在偷偷瞟着他们,可他并不放在眼里,他只看见外面黑洞洞的,是飞驰而过的隧道,里面映出的则是靠在一起的两个人,梁逍也在镜面中看着他,神情专注且单纯,“这么说吧,我早就知道你家里有矿了,又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就像谁也不会因为家里穷,因为吃苦,就比别人高贵,关键在于他自己怎么做,又能做什么。至于纨绔子弟,咱们先不严格定义,只能说你就算是,也是他们中间最好的一个。你应该认识不少家庭背景差不多的同龄人吧,你看谁天天加班到半夜,住五环外,和他的穷男友一块赶地铁。”
“前辈今天一直在夸我。”
“我能天天夸你。不缺材料。”
梁逍腼腆地低下头,鼻尖碰了碰叶季安的额头,“还有第三件事。”
“是什么?”
“我爸出生的时候,还没有《亮剑》那个电视剧。”他沉痛道,“这一切都是巧合。”
叶季安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到家之后,叶季安做了盘火腿沙拉当宵夜,两人又一块洗了个澡,给不适应新家的恩格斯搞了个大蠊加餐,早早地睡下了。叶季安忽然感觉挺轻松,他回想起上次单独谈话,董事长把他叫到办公室,他以为自己要被开了,结果人家问的是新人的状况,当然也问了梁逍,等于是在问自家儿子是不是目中无人恃才傲物,于是越想越觉得那是个亲切通透的父亲。然而在躺了一夜,仍旧没琢磨好送什么伴手礼却不得不因下午的团建起床时,叶季安又猛地怂了。
“今天晚上要是去了,”他一边提运动裤,一边看着仍在赖床的梁逍,“那还得带套正式点的衣裳等团建之后换上吧,一身汗臭的,也来不及洗澡了。”
“不要。就是不想让咱们那么正式,才专门定的这个时间。”梁逍撑起身子,羽绒被随之滑落,阳光在线条紧致的肩臂和腰际上镀了一层,那光洁皮肤上跳跃的、隐隐发亮的,好像都是可以称为年轻的东西,他又冲叶季安懒洋洋地笑,“前辈很紧张吗?”
“当然!”叶季安脑袋钻出毛衣高领,瞪了回去,“而且我不知道头一次见面送什么好,一点半就得跑奥体公园集合了,现在还来得及挑什么啊,人又什么都不缺,感觉做点吃的带过去也不合适。”
梁逍深表赞同:“没错,只有我能吃前辈做的饭。”
“您好歹出点主意行吗小祖宗,是见你老爹哎!”叶季安扑上大床,掐他腰杆上的痒痒r_ou_,“出不了主意就起床喂蜥蜴去。”
梁逍揉揉眼睛,整个人仍旧懒散,直接把他搂了下来,好像有的花儿照了阳光才知道早上来了该开花了,梁逍也必须得亲上那么一口才肯好好说话,缠缠绵绵地亲完,他就神神秘秘地开了口:“可以送拼图,越复杂他越喜欢,但我们得陪他拼好。”
第26章
虽然住的是卫星城,但由于居住人口巨大,附近消费场所还是比较齐全的。有家商场顶层的电影院两人周末去过几趟,叶季安隐约记得,从扶梯下去拐个弯,在一家电玩城旁边,就有个专门卖拼图的小店。
他果然没记错,午餐前过去逛了一趟,只见那店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平面的立体的,图案是埃菲尔铁塔的形状是亚欧大陆的,成品摆在玻璃柜里,大批的未拆封套装则堆在高处。导购窝在结账台炒股,不怎么搭理人,叶季安兀自仔细观察那些j-i,ng巧的小物件。与印象中粗枝大叶的儿童玩具不同,这些专业拼图单片大多都是拇指指腹大小,甚至还有更迷你的,看起来又薄又脆弱,假如在手里捏得久了,也许都会泛潮卷边。
叶季安心说,这岳父怪不得是能赚大钱的人,有心思对付这种东西,还把它当成爱好,换做是自己也许会半路就开始想死,说得委婉一点,就是痛不欲生。不过,这回既然要陪老丈人拼,还越复杂越好,叶季安也做好了保持耐心的打算,预想中是选一个拼出来画面大的、颜色美的,最好还要有点寓意。
“拿破仑像、毕加索星空什么的,你爸应该都拼过了吧,”他问梁逍,“那种发烧友。”
“嗯,”梁逍c-h-a着兜扬着脸,依次浏览那些纸盒,眯着眼道,“其实这些大多数都拼过了,尤其是外国名画。我小时候陪他拼的就有不少。”
叶季安发了愁,“那中国的呢?清明上河图?”他背着手,盯住最大的那盒。
“那也太大了吧,家里挂不下,”梁逍笑了,忽然伸直胳膊,从那柜顶抽下来一个白色的小盒,拿给他看,“就拼这个。”
上面印的全是日文,但叶季安也能看懂,比如那个标题,“純白の地獄”。
“只有1000片,拼出来很小。”梁逍看着封皮道。
叶季安吞了吞口水,“……你确定?全是白的,我得眼花了。”
“我爸一直说想拼这个,但总是嘴上说说,也不付出行动,明明网上就可以买到,”梁逍把那扁扁的小纸盒捏在两指间,轻巧地转了转,“这次不能逃了!”
叶季安总觉得眼前这人有点幸灾乐祸。
但笑容又是那么纯良。
所以是天使恶魔同时存在随意切换?
顿时,叶季安被自己的形容土到了。他追着梁逍跑到结账台前,虽然这不是值钱东西,但好歹是他做客去拜访人家老爸,总不能让梁逍付钱。
除去魔鬼拼图之外,梁逍还挑了个尺寸正好的画框,说是可以辅助拼接,之后他就一手拎着即将送给老爹的礼物,一手牵着即将介绍给老爹认识的叶季安,心满意足地下楼吃海鲜小火锅去了。
当天下午的团建如约开始,其反人类程度确实不负众望。从一点半开始,乌央乌央上百号员工,个个奔命似的顶着寒风疾走,硬是走到六点出头才成功绕过奥体公园一圈。叶季安先是在围绕着总经理的那堆部长和主管之间规规矩矩地待了一会儿,走过小半程,他就悄悄回到了自己的部门。几个小年轻立刻围上来叫苦不迭,个个儿比连着加班半个月还要委屈,叶季安痛心疾首地安慰他们,给他们分巧克力和暖宝宝,余光却瞥向别处。
只见梁逍就在约莫十几步之外,还是出发时的那副行头,加拿大鹅的羽绒服裹到小腿,眼睛以下全埋在围巾里,头上还戴了个深红色的毛线帽,也许是腿长优势,他虽然裹得严实,但走得不急不慢,惬意得很,始终保持在部门队伍的中段,也不跟人聊天,远望的目光倒是挺缥缈。
叶季安心知,他这是进入了放空状态,时不时就得来一次,脑袋瓜里蹦跶的不知道是什么跳跳糖,也许这是聪明人的共同爱好。细细看了几眼,他又发觉,梁逍还戴了副蓝牙耳机,那耳机的消噪效果叶季安是领略过的,自己在这儿喊,梁逍绝对听不见,于是他把分发物资的人物交给综合部小李,自己蹲下去假装系鞋带,等梁逍走到身边了,他就站了起来。
梁逍也瞧见了他,回神驻足,把耳机往下一拽,“前辈。”
叶季安顺势跟他并上肩,一块往前走,“累了没?”
“没有,就是耳机快没电了,”梁逍呵着白气,“好无聊!”
“手拿出来。”叶季安用手肘碰了碰他。
梁逍乖乖照做,刚打开手心,两颗巧克力落在他的手上,金属糖纸被阳光照得有点灿烂。
“你喜欢的蓝莓果仁,”叶季安轻声说,“吃完了还有。”
这糖果还带着体温,梁逍剥开一颗,巧克力柱体的形状还在,但质地已经化得很软,“前辈不吃吗?”
“我怕长胖!中午刚吃了火锅,”叶季安郁闷道,“我一到冬天身上r_ou_就会变多,再不控制我就直接水桶腰,那样穿衬衫太难看了。”
作为一个新陈代谢迅速、怎么吃都不胖的幸运年轻小伙,梁逍并不想拉仇恨,他点点头,默默把两颗爱心糖果吃掉,还舔了一口糖纸上化掉的巧克力酱。找了个垃圾桶扔掉垃圾,他又c-h-a着口袋跑回叶季安旁边,“春天就要到了,而且前辈最近没有长r_ou_,腰还是很细。”
叶季安顾忌前后都有同事,小声道:“你就蒙我吧。”
梁逍也把声音压得很低,但这并不妨碍他一本正经,“我摸得出来啊。”
叶季安轻轻瞪了过来,但似乎,有点开心。
梁逍笑了:“屁股上好像长了一点。”
叶季安收着下巴,把脸藏进毛衣高领,闷声道:“哦,谢谢夸奖!”
在同事堆儿里说这种事,必然结果就是把脸弄红只能拿领子遮,但叶季安不得不承认,他被说得有点兴奋,恨不得沿路找个公厕,拽着罪魁祸首进去,至少亲上两口。
同时心底压着的、脑门上飘来拂去的,那种或许可以称为紧张的东西,也消散了不少。
这种放松感一直延续到他真正到达赴宴地点的那一刻。长安街附近的小胡同,一栋三层小楼还带着独院儿,四周栽着大槐树,旁边是一所中学,离他们公司不远,更绝的是,走两步就能到国家大剧院。这住址本身就够惊人的,只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还能跟中南海当街坊。
梁逍则仍旧见怪不怪,把小布随便往树下一停,关掉音响里的绿洲乐队。那位冯管家就在院门口等,把钉着门钉的红门一推,梁逍就牵着叶季安,一同迈过门槛,进到院里。
几棵花树已经缀了累累花苞,看起来很像颐和园的那种榆叶梅,沿着小路走,还绕过一个冰没化透的水池,叶季安来到屋前,这房子似乎其貌不扬,但还有些民国风味,也许是留下来的老建筑,四周乌漆嘛黑也看不清楚。
管家念叨着欢迎欢迎,把房门推开,梁逍急匆匆进去,在客厅环望一周,不见人影,他就吼了一嗓子,“爸!我们回来了!”
没人应声,梁逍又大声道:“您在哪儿呢!”
这一回,楼梯立刻有脚步声传来,听起来却相当轻盈,蹦蹦跳跳颠下楼的是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姑娘,“逍逍哥哥!”她跑上来,一头扑在梁逍身上,奈何羽绒服太厚,她抱得很吃力。
“小果!”管家呵斥。
梁逍则笑眯眯地揪了揪她的羊角小辫,“又长高了。”
“真的吗?”小姑娘昂起脑袋,兴冲冲地眨巴眼睛。
“真的!至少三厘米。”梁逍举起只手打保票,又轻轻把她黏在自己身上的两只短胳膊摘下来,握上叶季安的手腕介绍,“这是小果,冯叔的女儿。”
叶季安方才正在环视这室内的装潢,并没有想象中的豪华浮夸,反而是相当实用舒适的简洁风格,墙面上的镂空装饰柜里堆的都是书籍。此时被介绍了小朋友,他就蹲下`身子,煞有介事地和人握手,“小果好,今年几岁啦?”
“七岁!”小果豁着牙冲他乐,“你是逍逍哥哥的男朋友吗?”
叶季安略有惊讶,点了点头,“他和你们说过我啊。”
“每次回家都说!”小果掰起手指头,又道,“胡妈也说,我爸爸也说,储大伯也说过,但还是逍逍哥哥说得最多,还说你是,梦中情人!”
梁逍纠正道:“没有这么夸张。”
叶季安简直要乐不可支了,我这就叫面还没见上就成了名人吗,他心想,揉揉小姑娘支棱着乱发的脑袋,“第一次见面,也没准备,下次给你买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