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不再像是一个人,而像是一个游魂,尹夜凝自己都这么觉得。
◇
天空阴霾,带着雨后的清冷,尹夜凝再次乘上了船。
在船上的时候,海面是灰色的,城市也是灰色的,没有一丝生息,然而在他踏上陆地的一瞬间,突然阳光普照,一切雪亮了起来,然后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渲染上了各种彩色,恢复了生机。
他站在那灿烂的阳光下,被炫花了眼睛。
只要是人类的心,都始终向往着这样温暖明媚的世界。
他忽然觉得一阵寒冷。
多可怕啊,人性这个东西,就算几乎已经失去了全部生存的理由,就算痛不欲生,再度看到了美好的东西,都还是能够再度获得抛下一切过往、一切痛苦的希望吗?
如果真的,时间可以治愈一切……
那么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会不会终于尘封过往,终于忘记过去的种种,终于回到这个属于他的世界,像他一直挣扎着的那样,平凡地、普普通通地存活下去?
多么不公平啊。人类的感情可以被淡忘、被抹杀,而f的感情不会。
他可以一直坚持着坚信着深爱着,矢志不渝,直到耗尽最后一分力气。
用那样的感情对待善于自我保护善于冷漠与遗忘的自己,实在是太不值得。
我一直在逃避。可是……
他缓缓勾起唇角,表情却很是悲伤。
现在,我逃不走了,也不会再选择逃离。纵然你已经撤下了想要束缚我的温柔而悲哀的茧,我也已经是属于你的。
生,或者死,都无所谓。
chapter 19
尹夜凝要去的地方,似乎在情理之中,似乎又是漫无边际地晃荡,才把他带上了熟悉的路途。
医院的小路,蜿蜒而熟悉,空气中飘着消毒水的味道,也已然十分熟悉。
在草地中央,他看到了要找的人,走到他面前。这么多年了,这个人的容颜还是没有变。
上一次来看他,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此时再站在这里,已然恍若隔世。
“裴祎,对不起,我很久很久都没有来看过你了。”
也许这一生就是孤寂的命。
进入过他生命的人,从来都是来去匆匆,该守住的,被他错失了;该抓住的,被他放开了,只有这个人,经年不变,只要他想得起来,就会发现他还待在触手可及的原地。
“我真是的……答应了爷爷说一辈子照顾你的,可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尽职尽责过。不过这么久了,虽然你从来没搭理过我一次,也应该对我很熟悉了,也应该习惯我这个样子了,就看在熟人的面子上……原谅我吧。”
阳光灿烂,鸟儿们偶尔发出一、两声啼叫,周围是草坪,病院大楼之间此刻恰好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
“到了最后,终于还是只剩下你与我两个人……对了……你是不是很好奇,想要问我那个以前一直和我一起过来,一直想要叫醒你的人去了哪里?其实……他是我很重要的人,相信你一定感觉得到。我和他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想要知道吗?
“呵呵,就算你不想听,我也要说给你听。因为我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人想要知道,有没有人愿意听。也许还有人会想要听,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再说起这个故事了。
“你……大概会觉得这是个很悲哀的故事吧?因为……如果不是那么悲哀,他的眼神就不会那么哀伤,他现在就应该还在我的身边,我还能够牵着他的手。可是,我想要告诉你,其实……我们也曾经有过幸福的日子。就算现在回想起来,就算痛得想要哭泣,都还是觉得……能够曾经和他在一起,度过那样一段日子,我真的很幸福。
“那段我不曾珍惜过的日子,真的很幸福……”
他在裴祎对面席地而坐,慢慢说着,从白天说到了日薄西山。
他根本不在乎对面的人是不是听得到,是不是听得懂,哭哭笑笑,仿佛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喜悦和悲哀里,絮絮叨叨,甚至颠三倒四。
对于别人来说,这始终只是故事、只是往事,只有曾经乃至现在还沉迷在其中的人,才懂得那种无尽地守着自己的一颗心,再也不让任何人碰触的痴狂。
故事终了,他也累了,对着面前的人发呆,失魂落魄。
裴祎的刘海很长,只看得到高挺的鼻子,形状优雅的嘴唇和棱角分明的脸庞,像个精致的人偶。
尹夜凝看着他,越来越暗的日光,在那张脸上留下越来越深的阴翳。一阵轻风吹过,突然,在非常微妙的一瞬间,有什么仿佛忽然不一样了,尹夜凝就像看到了什么不应该看到的东西一般,惊异地皱起眉,整个人如石像一般僵住。
“裴祎……”
其实裴祎没有动。他没有动,微风拂起他的刘海,仅此而已。
可是尹夜凝的声音明显在发抖,他盯着他,一直盯着他看,表情复杂到无法形容,心脏也剧烈地紧缩着。在死一般的寂静里,他默默数着它跳动的声音,一下、两下。
他还是看着轮椅上的男人,不肯移开目光。
因为他分明看到一行泪水,缓缓顺着脸颊落下,顺着那个本该是没有灵魂的木偶男人无可挑剔的脸庞,沿着削尖的下巴,凝成水滴滴落在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