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完饭回屋,华淇路过上三楼的楼梯。楼梯间那一扇窗棂敞开着,正晴好的阳光透过七彩的琉璃,变幻出妖艳的光斑。耀眼夺目。
华淇朝那个方向仰头看着,犹豫了一下,顺着楼梯走上去。
三楼走廊的尽头。尘封的画室。
说尘封也不尽然。偶尔小时工会进来把地面清扫一下,至少保证地面是没落灰的。
画却是名贵物品,而且华淇虽然摆放的杂乱,却有自己的秩序在里面,小时工每次都被打过招呼,没敢动那些画。
自然就落了一层灰。
正好今天天气晴好,时光闲暇,华淇来了点兴致,打了水,拿了漆油,想把这些画全都再擦一遍。
三面墙的画,从年幼时的拙笔涂鸦,到美国跟amanda学习时期的风景临摹,人物速写,近两年的画作墙面终于也挂不下,排到了地上,凌乱地靠放着。这些画作,风格不同,时期不同,却记录着主人一点一滴的心路与历程。
华淇手上拿着朝王姨讨来的毛巾,沾了一点护油,细细地擦拭着画布的表面。一边开始回想,自己是怎么开始接触画画的。
一切好像都得缘于美国的生活经历。可是现在想来,却都有些恍如隔世。从6岁到11岁,五年的时间,占去了自己生命将近三分之一的历程。现在再谈起或者提及,都是那么的陌生和生疏。康纳叔叔,amanda,周末的露营学校,陌生又热情友善的同学。
想到这里,华淇笑了一下。
好像他一直在面临着这样的处境: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
从原生家庭到华家是这样,从故土到美国是这样,从美国回来是这样,新上了初中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那种和周围环境的撕裂感,深入心中,像是一把刺,细密地扎在心上,每当你调整方向,新的地方又会有刺痛感。
无绝无断,没完没了。
但是还要扬着笑脸,说:
你看,我很擅长现在的生活。
因为害怕周围每一个关注着自己的人脸上可能会露出的那种怀疑又担忧的表情。
从出生到现在,算上他没有记忆的三年,可是说是兜兜转转,晃晃荡荡,从来没有踏实地落过地。
不,或许曾经落过。
落到过一个人短暂的温暖怀抱。
可是现在,又飘起来了,你看。
画作分类别,有的沾水擦过,有的又抹了一层护油,才一个一个放回原位。
换了两盆水,把画室里的画能擦到的几乎都擦了一遍。华淇才歇下来。
其实还有一幅画没擦。
但是华淇不想去擦。
像落着灰的那副画一样,对着画上人的心思,也该落落灰才行。
他快要找不到自己了。
那个人如他的□□一样,把整个世界都照亮起来,可是他一旦离去,远走,留下的就是一片暗沉沉的死寂。
这种生活脱离自己掌控的感觉太不美好。
像是看着一幅黑白的螺旋图,明明是静态的,却在视线里旋转起来。
看得久了。眩晕,失重,直到脱力。
视线却像是被绑缚在上面,不由自主也无力反抗。
糟透了。
华淇看了看窗外。午后的阳光正好。
他决定去画画。
一个人搬着画架画板还有装着颜料画笔的盒子,跑了两趟,转移到花园里。
华宅的花园其实不大,但是后面就连着一个小山坡,上面的草色青青,长着一种不知名的小叶子灌木,秋天会结一串串红色的小浆果。可以吃,但是味道不怎么好,华淇之前尝过两次,吃完舌头酸酸涩涩的,也就作罢。
不过入画却是极好的。
可惜现在小浆果还没出来,只有绿油油的圆叶子。
那就画天吧,天色云光,最是漂亮。
华淇想了想,沾了两种颜色调了调,画布上提前铺了水,画笔一点,颜色就晕染开去。
其实天光最是好画。却也极难画出一样的来。
像是那个人一样,天下如他一般优秀的人也何其多,可是如他这般的人,却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呀。该如何是好。
画笔一顿。
怎么又想到他了。
华淇暗自懊恼,往右手边一低腰,想把画笔涮了把刚晕开的颜色抹淡了去,就看到不远处一棵树底下,一个有些怯生生的小男孩站在那里。
他看到有人望过来,紧张了一下,接着居然又往这边走了两步。
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
华淇想。
他惊奇地发现,这个小孩的眉眼居然跟他每次对着镜子看到的人有三分相像。
小男孩又往这边移了两步,喊:“叔叔。”
华淇:“……”
他有这么老吗?
华淇还没气过来,那个小男孩又问:“你在做什么?”
“画画!”华淇没好气地说。
“你在画什么?”小男孩又问。
“你自己看。”对这么个还不知事的小孩子,华淇也实在生不起气来,他把身子让开了一点,对他说到。
小男孩果然凑过来,装模作样认真细致地看了看,然后,脸上就笑开了,颊边的小梨涡简直不要太可爱:“叔叔你画的真好看。”
小孩的小手指小心翼翼地挨近了画,在角落的水渍聚集处点了一下,一颗带着湖蓝色颜料的小水滴就吸在了他的小指头上。他颇为好玩地打量了一会儿水滴,然后抬头有些兴奋地问:“叔叔你可以教我画画吗?我好无聊。”
华淇直接把对方脑补成了一个父母也不在家,无人陪伴的孩子,有些同情起来。心里主意一改,就说:“你过来。”
小男孩听话地走到华淇旁边,华淇握着他的手,把他的手按到调色板上。
小男孩“啊”的惊呼了一声,眼睛瞪得大大的,有些震惊。
华淇没理对方的反应,而是握着他的手,直接往画布上一按。
一个蓝色的小手印就出来了。
一幅原料昂贵的风景画就这么变成了涂鸦,华淇也不心疼。
小男孩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玩过,一双眼睛里面情绪丰富,波光流转。
“这里,再来一下。”华淇指了一个位置,笑着对小男孩说。
小男孩兴致勃勃的,又试探着伸出手,在画布上压了一下。这次的手印淡了些,不过还是能看出是个手印。
华淇干脆地把颜料盒里的其他颜色也都蘸了一点出来,加了点水,在调色板上抹开。
七彩混合色。
小男孩更开心了。
“彩虹的颜色。”他说。
待到华淇抱着小男孩把画布最上面一块也给拍上手印。整张图画已经变成了一幅灿烂的画作。
是一颗树。
七彩的树。
每根手指头都是一条枝丫。交错融杂,枝繁叶茂。
一开始拍手印的位置看似毫无章法,但其实华淇把控着落点和角度。
小男孩咯咯咯笑得很开心。
“叔叔你好厉害。”
华淇嘴角动了动。——你不叫我叔叔我会更开心。
但是很快小男孩的神情又落寞起来。
“不过我该回家了。”
华淇看着,小男孩嘴角的笑弧耷拉下去,像一颗少了阳光就闭上了的三叶草。他顿了顿,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叔叔,以后我还可以来找你玩吗?”小男孩忽然扬起头,眼带期憬地看着他。
华淇看着对方小巧版的圆圆杏眼,心有点软,挺想答应的,不过,
“我一般不在家。”
之后肯定长期在学校了吧。
“没关系,”小男孩低着头想了想,又扬起脸来笑着说:“我会找到你的。”
这个小孩有点神奇。
华淇正这样想着。猝不及防被人凑近偷袭了一口。
小孩往他脸上啵了一下,才跑开几步,冲他挥挥手:“叔叔再见!”
小孩的声音欢快而愉悦,小短腿捯着,一会儿就不见了身影。
华淇僵硬地坐在原地,摸了摸沾上了彩色颜料的脸颊。刚刚那小孩亲他的时候,小手是凑上来扒着他的…………
小鬼蛋。
……
天光几明几灭。
华淇缓缓睁开眼。
自己居然在草坡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