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浮在云层之间。
像是在严寒中跋涉许久的人忽然浸入舒适的温泉。
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他还想说什么。
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疲倦像是冬日极地的长夜,无边无际地笼住了他——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有整整两年、或者三年……没有真正睡一个像样的觉了……
恍惚间,他能感觉到苏麟瘦弱的胳膊撑着他慢慢地往床上挪。
一个alpha应该保护自己的omega,而不是让omega保护……
他这么坚持着,努力试图使自己清醒过来——想要自减轻一下苏麟的负担,或者最少说一声谢谢,然而黑沉的睡梦死死地拽住了他,让他无法动弹。
“您睡吧,没事的。”苏麟像几乎像哄孩子那样哄他,“有我在呢,不怕,乖。”
声音那么甜美而悠扬。
像遥远的海上传来塞壬的歌。
厉骞被蛊惑了。
身不由己地坠入了梦乡……
苏麟小心翼翼地帮他掖好被角,立在床边,低头看了他很久——哪怕显得憔悴而疲倦,厉骞的脸依然这样英俊迷人,深刻立体的轮廓在昏黄的灯光里,宛如远古时代被神眷顾的艺术家倾注生命构筑的最好的作品。
苏麟发现自己根本移不开眼睛。
相反,只想要把他看得更仔细一些,忍不住伸出手去,一丝一丝地理清厉骞额前的碎发,身不由己地越凑越近、越凑越近,直到能嗅到厉骞身上淡淡的好闻的气味,感觉到他比苏麟越高的体温……
“咣当!”
不知是哪里飞落的金属件砸在外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苏麟吓一大跳,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嘴唇几乎碰到了厉骞光洁的前额——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片刻,抬手用力捂住自己的嘴,手脚并用地一直退到离厉骞最远的墙角,愣怔片刻,用手肘撑着背后破旧的沙发,缓缓地一点点地爬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跌坐在沙发上,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血一般虚软无力。
厉骞呼吸声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稳健、悠长,令人安心。
呼——
吸——
呼——
吸——
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咕哝的小呼噜。
苏麟垂下眼帘,安静地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勾起唇角,同时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一颗眼泪,挂在他右边眼角的睫毛上,晃荡了两下,顺着脸颊慢慢地、慢慢地滑落下来……
厉骞睡得很沉,很香甜。
事实上,这是他近年来最好的一次睡眠——他甚至做了很多美丽的梦:比如他和苏麟在学校里就谈起了恋爱,一切水到渠成;比如他和苏麟从来都没有分开过,小少爷也不至于总是欲言又止地问他要另外一个爸爸;再比如苏麟回到了他的身边,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可以一起去一次小少爷一直很想去的游乐园……
但梦的结尾并不太好。
他们又分开了。
和现实一样。
又听过了漫长的绝望的找寻。
和现实一样。
又经历了一次狂风暴雨。
和现实一样。
又回到了苏麟那个昏暗的临时居所。
和现实一样。
他听到街道上特别照顾苏麟的那位老年女性beta来叫苏麟出门上工去,听到她粗矿的大嗓门颠三倒四地计算今天能挣到的钱,听到她忽然发现自己发出的惊叫和苏麟“嘘——”她的声音。
然后她安静了一会儿。
忽然压低音量和苏麟咬起耳朵。
那是和他有关的事——厉骞知道,尽管他一句话也听不清,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有这样的直觉——厉骞急死了,恨不能立刻凑过去听一清二楚,就听苏麟用力地咳了一声:“您别说笑了,他只是心地善良,所以照顾我们而已。阶级和成长背景都差太多,何况他还有喜欢的omega。我们是不可能的。”
或许是出于礼貌,或许是为了避免尴尬,这话用的是开玩笑的语气。
但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认真。
那份认真太过冷静。
宛如一支冰雪铸就的箭,直穿过厉骞的心脏——
厉骞惊喘一声,猛地坐起来。
天已经大亮。
刺眼的阳光穿过被撕碎的窗帘大喇喇地落进房间里,扎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心里直犯急。
拼命地用力眨眼。轻唤苏麟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
等他适应了这白晃晃的光线,再看室内,发现除了他自己外空无一人。
只有他昨夜穿来的衣服,被洗好熨干,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头。
第十三章
alpha二话不说,胡乱套上衬衣,扣子都来不及扣好,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楼梯——
骤风过后,整条街道宛如被狠狠的蹂躏过一般,呈现出一副残花败柳的颓败景象,不论男女老幼,几乎所有人都出动,忙于各类灾后重建工作,根本没有人分出神来招呼这位平时很受尊重的贵族大人——便也没有人注意他这副史无前例的邋遢形象。
他抻着脖子,在忙碌如蚁群的人群中寻找,却怎么也没找到omega的身影……
alpha慌了。
那个雨夜噩梦般的经历又一次袭上心头,他顾不上什么礼貌、什么举止恰当,心急火燎地抓住经过身边最近的一个人询问omega的去向。
因为太过慌乱,连话都难得的说不清楚,重复了四五遍,那人才听懂他要问什么,便带着点艳羡的语气回答:“他呀,他可发财了!”
“发财?”alpha没有明白。
“是的,”被询问的人像是嘴馋那般咂了咂嘴,“这么大的暴风雨,就算再好的房子,也难免要吹半个屋顶啦,破掉几扇窗户啦,到处都是用得着修理匠的地方,工钱开到平时得5到10倍呢——他是附近小有名气的修理匠,今天一大早就被人叫走了,少说连续一周工作都得排的满满的,说不定还得住在雇主家里连夜加班,能不能回得来都不一定呢。”
alpha那颗狂跳的心这才安定下来,却又难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站在原地,愣怔两秒。
想要卷起袖子,稍微帮点忙。
才一动手,就发现浑身瘫软,根本使不上劲——他这才察觉身体情况不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烫得吓人。
alpha盯着自己试额头的手看了看,一时间有点难以置信。
他天生身体强健,又注意锻炼,从懂事起就没有生过病——怎么这会儿居然发起烧来?
哦,不过想想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在暴雨中淋了一夜。
又不知死活地冲冷水。
再加上最近情绪如过山车般起起伏伏。
就算铁打的身体,也顶不住这样来回折腾。
第一时间他居然可耻地有点雀跃。
脑中瞬间切换过无数个在omega家中赖着不走,撒娇卖可怜博关注的画面……
只可惜,omega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就算知道,他也实在做不出这么没脸没皮的事——关键时刻掉链子,不能帮忙反倒成为病号累赘已经够糟糕的,如果被人发现他在这样的地方留宿还把自己折腾出病来,恐怕就更麻烦……
他掂量了一下轻重缓急。
咬了咬牙。
一面谴责自己脑中居然产生了这样软弱和卑劣的想法;一面扶着墙,尽可能快地向大路移动过去。
他的车子浸水严重,已经无法发动——何况就算能发动,他现在的状态也不合适驾驶。只得在街边随便叫了一辆出租车。
什么叫“病来如山倒”?
alpha这下是彻底体会到了。
接连几天,他都被困在高烧、头痛、漫长的昏睡、无尽的热汗与冷汗里……
他自己病着,半梦半醒之间满脑子都是omega——明明也淋了整晚的雨,又把床让出来给他自己蜷在沙发上,第二天却还要早起工作,还是修理匠这样攀上爬下动铁锹动锤子的重体力劳动……还好吗?连夜赶工能好好休息吗?是不是也病着却为了一点钱咬着牙熬着呢?
这事不能想太细。
一想就头疼。
就心急如焚。
就想要赶紧好起来,去看看他的omega,想要不管不顾地早点把人带回家……
可久违的疾病偏要和他作对。越是着急,病就越是像老牛拉破车,总是断不净根。
他忍不了,中途跑去omega的房子看了一次,没见到人——omega果然为了赶工在雇主家留宿——回家之后作死得死,重新烧上四十度。
小少爷守在他床边一整夜不敢离开,第二天眼睛红得像一只委屈巴巴的兔子。
这一下他可再不敢乱来。
遵医嘱乖乖打针吃药,窝在床上当一只抱窝的鹌鹑。
整整折腾了十多天,alpha才彻底把病熬过去。
刚脱离医生的高压监督,还没来得及做好复健工作,omega那边就出了意外——他病中交代为他盯着omega的私人秘书打电话来:“大人,您可能需要亲自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