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打?
陈猎雪眼皮垂了垂,自嘲地想,陈庭森愿意打他倒好了。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大逆不道,能让陈庭森持续这么久不理他,如果还是因为下雨那晚的事,陈庭森不会跟他一起吃饺子,可吃饺子时他又说错什么了?难道就因为吃到了他亲手包的饺子,陈庭森就对他无法忍受了么?
出门不理他,回家不理他,吃饭不理他,回房间睡觉也不理他,之前为了听心跳偶尔留给他的门缝也再没出现过,他再往外跑,再用“女朋友”来试探,陈庭森都没什么反应,甚至有一次他从便利店上夜班回来,故意露出马脚,没换拖鞋就倒在沙发上睡觉,第二天一早睡眼朦胧地去给陈庭森开门,陈庭森也懒得多问他一句。
好像对他的所作所为,甚至对陈竹雪的心脏都不关心了一样。
水从手指缝里哗哗地淌,陈猎雪目无焦距地看着,一股空洞洞的无力将他包裹起来,他安慰自己,陈庭森对他的态度跟刚领养他时一样,并没有变,只是吃过甜头的自己陡然面对过去的对待方式,还来不及适应罢了。
“琪琪,你来弄一下这个。”
纵康把宋琪喊了过去,宋琪骂骂咧咧地嚷“别这么喊我”,纵康笑着看他一眼,拧上水龙头把陈猎雪挤开。
“照你这个洗法,半夜都煮不上。你俩先吃,煮好的东西都给琪琪妈妈捞一份在旁边,我等会儿给他送上去。”
他手脚麻利地干活,陈猎雪看他粗糙的指节,在修车厂待久了,指缝总是洗不干净似的,到了冬天还会皲裂,脱皮,长冻疮。
“纵康哥。”陈猎雪叫了他一声,纵康抬头看他,平淡的眉眼永远像春风一样温柔。陈猎雪问他:“你开心么?现在这样。”
“给你过生日当然开心了。”
“宋琪天天气你,也开心么?”
“你说琪琪啊,”纵康像个真正的大哥,无奈又包容地笑:“他其实挺乖的。”
我其实不乖。
陈庭森不会给我过生日,我是骗你的。他也不喜欢我,他很烦我。连话都不愿意跟我讲。
我一点也不开心。
明明最开始的时候,光是能跟他一起生活就很幸福了……
我真贪心。
陈庭森也冲纵康笑笑,任这些话在心里一遍遍打转。
“陈猎雪!”宋琪突然把他放在桌上的手机丢过来,“手机震了。”
陈庭森不想理他以后,陈猎雪就把手机都设置成震动。他慢吞吞地举起来,看清来电人的瞬间像被打了强心剂,浑身的惫怠都驱散了。
“嗯。商场三楼那家餐厅,找不到再给我打电话。”
陈庭森挂掉电话,陈猎雪在那头很高兴,他却说不上什么心情,看着屏幕上的名字抿了抿嘴唇。
“孩子过来么?”他身旁的女人问,是医院王姐为他介绍的“相亲”对象,年龄比陈庭森小些,并不很出众的长相,普通收入,普通家世,胜在性格温和,没结过婚。此刻微微仰视着他,有些紧张。
“他从家里过来,等会儿才到。”
“我去给孩子买点什么吧,是叫猎雪么?我只给我姐家的儿子买过玩具奶粉什么的,也不知道现在的男孩子都喜欢什么……”
陈庭森温和地拦下她,笑笑:“不用,他不缺什么。我们先去餐厅。”
女人听王姐详细介绍过陈庭森的大事小情,知道陈庭森对这养子宝贝得紧,努力想给陈猎雪留下好印象,问陈庭森:“猎雪这个年龄,性格应该挺活泼吧?”
陈庭森想了想,睫毛在深邃的眼眸里落下投影,说:“他很乖。”
顿了顿,他看了女人一眼,补充道:“有点儿爱撒娇。”
女人愣了愣:“撒娇?”
“嗯。”陈庭森弯了弯嘴角,什么也没解释。
陈猎雪从纵康那儿出来的时候很不好意思,纵康没说什么,他以为陈先生要给陈猎雪过生日,高高兴兴地让他快去,别误了饭点,反倒是宋琪在旁边冷嘲热讽,陈猎雪都走出八百米了还能听见他在嚷嚷:“你哥忙活一下午!你就跑吧!”被纵康撵了回去。
即便知道过生日的可能微乎其微,陈猎雪也没忍住泛起丝丝期待,毕竟是十八岁的生日,也许陈庭森从没提过,心里还是记挂着他的。
正值晚高峰,路上堵得一塌糊涂,被卡了四个红灯后,陈猎雪坐不住了,他让司机在路口靠边停下,就近找了个地铁口,倒了两三次终于到了地方。从地铁站出来前他还专门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怕身上有汗味,陈庭森不喜欢。
像是奔赴一场约会一样。
他雀跃地想。
那家餐厅的位置他知道,出了直梯往左走就是。电梯下来时他想了想,掏出手机给陈庭森打电话:“爸爸,我到一楼了,方便下来接我么?”
“知道了,在下面等我。”
陈庭森拉开凳子起身,坐在对面的女人忙问:“猎雪到了么?”
“嗯,稍等,我去找他。”
“哎,好,那我让服务员现在上菜。”她两只手交错着握在一起,冲陈庭森拘谨地笑笑:“有点紧张呢。”
“他很乖。”陈庭森重复一遍,安抚她:“不用紧张。”
嘴上这么说,电梯层层降到一楼时,陈庭森的心头也像上了弦般发紧。
王姐不是第一回 c,ao心他的家事,可以说从他将陈猎雪领回家以后,每个稍微亲近些的人都替他发愁:本来年纪轻轻前途无量,样貌体格样样都拔尖,即便遭遇了那样的家庭变故,也不影响他再组建一个和美的新家庭——偏偏多了个养子。
传奇的事例只能在报纸上感人,当它真实成为生活面前的一道选项,与一个丧子离异过的男人共同抚养一个体弱多病的养子,这份考量足够击退大半萌动的芳心。
剩下小半无所畏惧的示好,也被陈庭森一次次婉拒门外。
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无数次从手术台上下来,无数次望着陈猎雪时,脑中浮现的都是陈竹雪无声无息躺在面前的样子。他以医生的身份救回那么多人,却没法以父亲的身份挽回自己的孩子。甚至有好几次,他聆听完陈猎雪胸膛里传来的心跳,恍惚抬首时撞上陈猎雪无辜又依赖的目光,陈庭森会质问自己:他做得真的对么?
他自认还没有心力再去承担起一个家庭的重量,在他能够坦然面对陈猎雪之前。
可那个雨夜的躁动,莫名就把一切都打乱了。
陈庭森不愿去细思那份烦躁下到底在暗涌什么,他比以往更加疏远陈猎雪,以为距离能平息那错乱的躁动,却发现越刻意忽略,不该回想的画面越争相沸腾。吃饺子那晚他做了个梦,梦里也在吃饺子,坐在他身旁的人被饺子的热气遮挡了上半张脸,只有一张红通通的嘴唇张张合合,在他面前越来越近,那张s-hi润的唇舌发出梦呓般的声音:“好吃么?叔叔?”
陈庭森暴躁地睁开眼。
那场梦的第二天,王姐又随口聊到要给陈大夫介绍个对象时,陈庭森思索片刻,第一次应允下来,愿意与对方相处看看。
“叮。”
电梯门一开,陈庭森就掠过高高矮矮的人头一眼看见了陈猎雪,男孩子似乎又成长了些,面庞依然白皙,五官已经从稚嫩过渡为少年人的青涩,站在那里就像棵小树般挺拓。他也正往电梯这边瞧,看见陈庭森,他眼睛一亮,温温润润地笑起来:“爸爸。”
陈庭森不由想起刚才跟女人保证的“他很乖”,心道,确实很乖。
陈猎雪还不知道楼上有什么在等着自己,他的心情简直如获新生,恨不得整个人都黏到陈庭森身上,怕又惹得陈庭森不悦,只能压了又压,表现出一般高兴的样子,大着胆子去攥陈庭森的手。
以前陈庭森对他这些小动作只觉得撒娇黏人,现在被陈猎雪凉凉软软的掌心一牵,腕关节下意识僵硬起来,他没看陈猎雪,借抬手摁楼层键的动作将手抽开。
“这么大了,怎么老跟小孩一样。”他沉声说。
被脱开手的小失落迅速掩盖下去,陈猎雪得抓紧一切机会跟陈庭森说话,他试探着问:“爸爸,今天怎么突然出来吃饭?”
陈庭森终于正儿八经地看了他一眼,对上陈猎雪期待的目光,他莫名感到些不自在,将目光移开后才开口道:“让你见个人。”
陈猎雪眨眨眼,生出不好的感觉来,他盯着陈庭森问:“谁?”
“一个阿姨。”电梯到了,陈庭森率先走出去,尽量委婉地让陈猎雪明白这顿饭的目的:“如果相处的不错,以后可能会来家里一起生活。就算你对这个阿姨不满意,在饭桌上也别表现出来。”
推开隔间的门之前,他再一次扭头叮嘱:“明白么?”
陈猎雪死死看着他,眼皮都忘了眨。
听见动静,女人立马从凳子上站起来,尽量让自己笑得温和大方,往门口迎:“是猎雪吧?喊我李阿姨就行了,我……”
陈猎雪面无表情地看向她,嘴角绷出一条直线,什么也没说,干脆利落地转身向外走。
“……哎?”女人的笑容僵在脸上,无措地望向陈庭森。
陈庭森愣了愣,那句“他很乖”言犹在耳,他皱起眉,肃声喊:“陈猎雪。”
陈猎雪的脚步分毫不停,没听见一般,头都不回。
第15章
陈猎雪被陈庭森领养的第一年,有一回去医院复查,给他做记录的阿姨问陈庭森:孩子的事算是尘埃落定了,什么时候把老婆追回来?
当时很多人都觉得陈氏夫妻会和好,会像每个正能量电影里演的那样,妻子在丈夫的感化下接纳了陈猎雪,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对待,从此一家三口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当年的陈猎雪还没意识到自己对陈庭森畸形的独占欲,他听到这个问题立马抬起了脸,握住陈庭森的手不说话。陈庭森在外人面前永远是好父亲的形象,他摸了摸陈猎雪的头,淡淡笑着说:“先照顾好他再说吧。”
在“照顾”他这方面,陈庭森确实能做到事无巨细,他容不得陈猎雪有一丁点闪失,可陈猎雪依然没被彻头彻尾地照顾“好”过:他用心脏做借口,喊上一百次“狼来了”,第一百零一次陈庭森仍会紧张地摸上他的心口。
他用着各种方法去贴近陈庭森,试图让他停驻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多一点、再多一点,几乎忘了陈庭森本该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听到“一个阿姨”时,陈猎雪并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阿姨”这样的词在他和陈庭森的生活中很陌生,他纯粹被戒备的本能打断了思路,好像食草动物远远听见一声兽吼,尚来不及去分析这是狮子还是老虎,浑身就已绷紧十足的警戒。
直到李阿姨笑着出现在眼前,由一个虚空的词语变成看得见、摸得着、近在咫尺的威胁,巨大的惊愕与羞耻才如同一个无形的巴掌,劈头盖脸打醒了他。
怪不得刚才会甩开他的手、怪不得最近对他越来越冷漠、怪不得会叫他出来吃饭……“生日”之类的幻想通通变成可笑不已的妄想——陈庭森在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告诉他:死心吧。
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听到陈庭森喊他的名字,陈猎雪才发现自己竟已走了出去。他在心里犹豫了一刻,忤逆陈庭森对他来说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不是心口呼呼倒灌的冷风太刺骨,他一定会忍不住停下脚。
电梯前人很多,陈猎雪不想等,仿佛只要离开得够快就能把时间走回去,他转身进了安全通道,机械地一阶阶往下走,到二楼转角,听不到楼上那些热闹的人声以后,他绷得笔直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双脚灌了铅一样再抬不动,鼻腔酸得发麻。他孤零零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轻轻抽了口气,带着一点点可怜的希冀回头看,身后一如既往,空荡荡的。
爸爸,今天是我的生日。
他在心里对陈庭森说。
陈庭森的脸色可以用难看来形容。
陈猎雪转身就走已经让他吃了一惊,他在陈猎雪来之前想象了很多种可能,任何一种可能都建立在陈猎雪乖乖落座吃饭的前提下,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向乖巧懂事的小孩竟会做出这样不礼貌的举动。
更让他不悦的是陈猎雪明明听见自己喊他,却连头都不回一下。
李阿姨招呼都没打完就被斩了个下马威,下不来台之余反倒放松不少。她是做足了后妈难当的思想准备的,果然越大的小孩排外越严重,与其让她在饭桌上对着张不y-in不阳的面孔,这样直截了当的态度反倒让她更能摸明白状况。
就是没太明白这孩子“乖”在哪儿,李阿姨尴尬地想,陈猎雪看她那一眼简直敌意滔天,好像她是陈庭森的小三儿似的。
“陈医生,孩子……要不要去追追?”她问,陈庭森的视线一直跟着陈猎雪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人群里才收回来,他将情绪掩进眼底,向李阿姨歉意地笑笑:“不用。真不好意思,小孩子闹脾气,随他去吧。”
没有陈猎雪在场,这顿饭也失去了本身的意义,陈庭森满脑子都是陈猎雪头也不回的背影,心里烦躁不堪。不知道陈猎雪去吃饭没有,这个点人多车多,会不会刮着碰着,最担心的还是他胸膛里那颗心脏。
勉强将这次约会有头有尾地囫囵结束,他带着满腹郁躁开车回家,打开门,乌漆墨黑的清冷扑面而来,将他已经堆到喉口的质问通通堵了回去。
陈猎雪不在家。
他没回来。
陈庭森站在陈猎雪空空的房间里皱眉,这种局面不在他掌控之下的感觉非常不好,他掏出手机给陈猎雪打电话,那边等了半天才缓缓接通,他压着火气问:“你在哪。”
陈猎雪的声音如往常一样温驯:“在外面。”
“回来。”
沉默了一会儿,陈猎雪低低地说:“我今天……去朋友家睡,你跟阿姨好好相处吧,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