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陈猎雪笑笑,从梯子上跳下来,给男人让路。
男人回以微笑,很儒雅:“没关系。”
他拿了两瓶牛奶,一条纸巾,又对陈猎雪笑了笑,原路折回收银台前,轻声问:“还要别的么?”
陈猎雪这才发现门边还站了个女人,穿着棕色的大衣,长发卷卷地垂在胸前,见他看过来,迅速背过身去,摇摇头。
两人离开后,宋琪盯着缓缓关合的自动门嘀咕:“怪里怪气。”
陈猎雪透过窗子往外看,那一对男女出了门没有立刻走,男人为女人撑开伞,又回头看了一眼,附在女人耳畔说了什么,女人点点头,他们这才上车离开。
“他俩怎么了?”他问宋琪。
“跟俩贼似的,进门就都盯着你看。”宋琪说着,用看电视剧的眼神看向陈猎雪,“要是在电影里,那二位就是你亲爹妈。”
陈猎雪没有情绪地扯扯嘴角,看看车上昂贵的车标,转头继续码货:“那我亲爹妈可够有钱的。”
这本该是万千怪异顾客中的一对小小c-h-a曲,结果两天后,那对男女又出现了,这次不是在便利店,而是在学校门口。
“你好,你是陈猎雪,对么?”
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出现在眼前,这次没有恼人的雨水,男人比两天前更显利索儒雅。
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轿车里,披着长卷发的女人正坐在副驾驶上,隐晦地往这边看。
陈猎雪警惕地退后一步,男人立刻释放出自己并无恶意的目光:“别怕,小朋友。”他比了比轿车的方向,温声道:“那位阿姨你也许还有印象,她是陈竹雪的妈妈。”顿了顿,他微笑起来,“现在,她是我的爱人。”
“……我要见他。”
江怡曾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说出这句话。
陈竹雪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坠的楼,当时她刚拎了蛋糕出来,距离陈竹雪十米都不到,后来她无数次回想当时的画面,每一帧都是慢动作:她的儿子就像一只幼童形状的跷跷板,挂在护栏上晃荡,两只小手徒劳地在空中抓了抓,就这么头朝下掉了下去。
“噗。”
原来人砸在地上没有那么夸张的动静,闷闷的,像一只破了皮的鼓,又或者是摔成了一滩烂泥的蛋糕。
陈竹雪死了。
她没法接受。谁能接受呢?
十分钟前还乖乖喊着“妈妈”,会笑会说话,等着吃生日蛋糕呢,就在距离她十米的地方摔死了。
陈庭森能接受。
陈庭森如同一个怪物,从救活了别人的手术台上下来,闯进他儿子的手术室,出来后向她宣布,他们的儿子死了。
“脑死亡。”
她没法去理解脑死亡和心脏死亡的区别,她只知道她儿子还有心跳,心还在跳,还在等着爸爸妈妈救他,她残忍的、不可理喻的丈夫,却要把他的心脏捐出去。
脑袋已经瘪了,还要在他胸口上剖个大洞。
“你挖我的心吧,陈庭森,你把我的心也挖走吧,你把我和我儿子一起杀死吧!”
如何熬过那段崩溃的日子,江怡已经忘了,哭嚎、晕厥、争吵与声嘶力竭,牵扯的不止是她与陈庭森的小家,她的娘家和婆家,她认识的不认识的,熟悉的不熟悉的,每个人每一天都要来提醒她一遍:你儿子死了。你丈夫要把他的心脏捐出去。
终于从无数个噩梦里清醒过来,她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离开陈庭森。她觉得自己和陈庭森都是杀人犯,同床共枕的每一夜都让她冰冷崩溃。
她用漫长的时间让自己恢复正常人的生活,她杜绝与屏蔽一切有关“陈庭森”和他那个可笑的、所谓的养子的消息,关崇的出现使她感激,他用强大的温柔与包容,陪她开启了新的生活。
在她能坦然回忆过去,能笑着说出陈竹雪小时候的趣事时,她以为自己准备好迎接一个新的生命了,准备好与这个男人孕育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重新去做一个合格的妈妈。
可是不行。
她冲进卫生间洗掉关崇留在她体内的j,in,g液,跪在浴室的花洒下一边干呕一边痛哭,她没法骗自己,她的陈竹雪还活着呢,就在这个城市里,她儿子的心脏还在跳着,他走得那么可怜,她却要将他抛诸脑后,去当别人的妈妈。
从浴室出来时她很自责,她以为会面对关崇的不悦与冷脸,毕竟对于任何男人来说,她的行为都太伤人了。没想到迎接她的却是一杯温热的开水,与准备好的避孕药片。
“去见见他吧,就当了一下心结。”男人把她拥进怀里,温声说。
江怡把脸埋在他怀里,泪水氤氲在这片胸膛上,她想:我真恨你,陈庭森。
电话那头的声音与五年前一样,冷静到让人咬牙切齿,显然接到这个电话让他很惊讶,陈庭森沉默了片刻才问:“怎么突然要见他?”
那种熟悉的焦躁悲愤感涌了上来,江怡有些激动:“他身上装着我儿子的心脏,我凭什么不能见他?”
“你的状态不适合见他。”陈庭森果决道。
关崇拿过电话,边安抚江怡边向陈庭森解释意图,那头倾听完毕,良久才道:“这段时间他身体不太好,等天气好起来再说吧。”
这是个无比拙劣的借口。
关崇笑了笑,没有揭穿,表示会尊重孩子的决定。
挂电话前,陈庭森问:“她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多谢关心。”
那头的语气中有着小小的释然:“谢谢。”
电话挂了。
江怡问:“怎么说?”
关崇看着她极力掩藏于眼底的希冀,想了想,道:“那孩子最近身体不好,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先远远地看看他。”
可念想这种东西,要么没有,要么就如同春风捋过野草,在心里成片成片地放肆生长。
查到陈猎雪的学校班级并不难,得知他还有一份在便利店打工的工作,二人倒着实有些惊讶。在那个下着秋雨的傍晚见了匆匆一面,江怡的心头五味杂陈,那孩子那么瘦,又瘦又苍白,眉眼却如同水墨画一样宁静。
如果她的陈竹雪长大了,大概也是这么干干净净的模样。
“我和你江阿姨没有别的意思。”
关崇打量着面前的男孩,解释道:“其实,我们准备要自己的孩子,在这之前,她想听听陈竹雪过得好不好。”
陈猎雪抿抿嘴唇,目光仍带着些许质疑。
关崇被他的警惕心逗笑了,他笑起来暖洋洋的,周身都泛滥出一种亲切的质感。
“谨慎是好事。”他说着,掏出自己的钱夹,将身份证与工作证都抽出来,“我把身份证押给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吃顿晚饭么?”
关崇。
教授。
陈猎雪翻看着他的证件,想了想,问:“你们找我,我爸爸知道么?”
关崇扬了扬眉毛,囫囵两可:“你可以给他打个电话。”
“不用。”陈猎雪把证件还给他,乖巧地笑笑,“去吃饭吧,关叔叔。”
第20章
江怡坐在副驾驶,陈猎雪从走过去到站在车旁,她始终没有正眼相待。关崇敲敲车窗,她才冷漠又稍显拘谨地向外看,被陈猎雪黝黑的瞳孔盯得心头一缩。
“江阿姨。”陈猎雪笑微微地喊她。
短暂的视线相交,两人都在观察对方,江怡以为自己对陈猎雪该有一副冰冷的心肠,然而只要想到她儿子的一部分寄存在这个孩子体内,某种冰封已久的母性本能就讪讪地冒出了头,她绷紧下颌点了点头,算是听见了,生怕自己产出多余的感情,忙不迭继续目视前方。
陈猎雪拉开后门上车,他想得就简单多了——原来陈庭森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
j-i,ng致。
江怡长得很j-i,ng致,不是小家碧玉式的j-i,ng致,她的脸很有线条感,五官分明,从眉眼到口唇,都有一种玉石雕琢过的j-i,ng细,这一点跟陈庭森很像,只不过陈庭森的线条更像锐利的手术刀。陈猎雪偷看过她和陈庭森的结婚照,如今见了本尊,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江怡确实是好看的。只是那上面的男女二人都面带微笑,没有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审视和冷漠。
视线在后视镜里相撞,陈猎雪弯了弯眼仁,江怡又一次漠然地避开。
陈猎雪就也扭头看向车窗,他透过光膜的倒影观察自己,心想都说儿子随妈,他的五官跟江怡完全是两种风格,肯定也不像陈竹雪。
“想吃什么?”关崇发动汽车,爽朗地问。
江怡不说话,陈猎雪抬头才发现他在问自己,不好意思道:“我都行。叔叔阿姨决定吧。”
关崇眉眼带笑:“带孩子出去吃饭,当然要优先照顾小朋友的喜好。”
也许是职业的原因,他身上自带亲和力,这种亲和力又携带着不易察觉的掌控,轻易就能把控住氛围,陈猎雪也就真不客气的做了决定,选了一家港味餐厅。
“这家店在哪?”
这次问的是江怡,江怡沉默片刻,又撩起眼皮,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后视镜,轻声答:“第二医院对面。”
关崇挑挑眉。
陈猎雪装模作样地看着窗外,权当没听见。
路上堵得厉害,关崇跟陈猎雪聊着天,问他的学习和健康,也问陈竹雪的心脏。
听陈猎雪说“很适应,到现在还没什么不好的反应”时,江怡不由自主地微偏了头,修长的脖颈拉出谨慎的曲线。
车停在一个漫长的红灯前,关崇摇下车窗,夹起一根烟侧首问陈猎雪:“介意么?”
陈猎雪想到陈庭森从来没有杂味的车厢,摇摇头:“我没事。”
这顿晚饭没吃多久,尽管关崇照顾得面面俱到,餐桌上还是不比在车里,只用面对江怡的后脑勺。对面而坐的江怡脸色y-in不y-in晴不晴,目光直往陈猎雪胸口瞄,陈猎雪没什么食欲,包间也没有第四个人转移视线,他吃了个半饱就放下筷子。
“你每天都吃这么少?”
江怡终于开口说话了,能听出她真的很别扭,语气古怪又急促。
陈猎雪擦擦嘴,回答:“我胃口不大。”
“怪不得这么瘦,男孩子还是得多吃点。”关崇道。
陈猎雪笑笑,没接话,他拉开外套拉链,指着心口问江怡:“阿姨,你想听听它么?”
江怡与关崇同时停下动作。
他们确实是为这个目的来的,与陈猎雪聊起这颗心脏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冷不丁由陈猎雪主动提出他们的目的,两个大人反倒不自在起来。
江怡怔神的片刻,眼圈迅速烧红了,她跟关崇对视一眼,不知所措地放下筷子,陈猎雪脱下外套走到她跟前,大方道:“听听吧,它跳得挺好的。”
没法形容江怡再次听到那枚心脏跳动的感觉。
对于一个丧子的母亲而言,这个声音也许与锈钟的再一刻走字、枯枝的再一次抽芽、涸水的再一滴涓流无异;它是女娲造人的第一捧泥巴;是一声被暂停卡壳的天籁,摁下重启键,在她耳边呼喊“妈妈”。
而对陈猎雪,只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在他胸口泣不成声。
为一个在前十二年与他无关的生命。
他有些悲悯地看着江怡抽搐的肩头,心想,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的亲生母亲见了我,会不会哭成这样。
她知道自己儿子的胸腔里,已经换了别人的心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