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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香 第26节
    陈猎雪举着晾衣杆回头,陈庭森过来,摘掉他手中的杆子,说:“去你房间看看有什么要带走。”

    陈庭森有轻微的洁癖,平时最看不得家里不整洁,陈猎雪在家的时候这些状况从来不会出现。他没立刻挪脚,盯着陈庭森眨眨眼,坐到沙发上慢吞吞地叠起了毯子。

    “叔叔,”他垂着头,闷闷地说:“你一个人在家,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陈庭森有些不自在。他这阵子确实没有心思给家里做扫除,从陈猎雪出事以来,他的心思就都埋在了医院,家里成了旅馆般的存在,每次回家的意义似乎只剩下换洗衣服、睡个囫囵觉,睡醒后脸一抹,再往医院奔去,在手术台与陈猎雪的病房间往返。

    他开纱窗给屋里通风,看着陈猎雪安安稳稳坐在沙发上的样子,如同经历了一个虚假的梦。

    陈猎雪这次出事,对他而言绝不比上一次陈竹雪出事轻松。

    陈庭森不想去研究这个心情,他有些烦躁,面对陈猎雪他总是很烦,烦与烦之间却又有着微妙的差别——他还记得自己看到陈猎雪躺在手术台上时手脚冰凉,如同被人一拳凿到胸口,那时候他把先前一切乱七八糟的都忘了,只想把他救活;陈猎雪躺在icu久久不醒,他又心想只要他这次没事,他以前犯下的错全都既往不咎,没什么比人还在、心脏还能跳更强,只要陈猎雪听话,不再做蠢事,他愿意像个真正的父亲那样呵护他;问陈猎雪想回家还是去关崇家时,他本觉得毫无悬念,笃定陈猎雪会因为他的问话露出欣喜的眼神,结果当时的他就如现在这样,与他面对面,却垂着头躲避他的眼神。

    像个畏缩的动物。

    明明先前的陈猎雪总是目光炙热,恨不得分分秒秒都把视线凝聚在他身上。

    陈庭森把这些古怪的变化,全部归结于纵康去世对陈猎雪带来的打击,他失去过至亲的人,明白陈猎雪的难过。成年人能够强迫自己迅速调整情绪,可陈猎雪说到底也还是个孩子,对孩子而言,面对痛苦似乎只会逃避。

    他这样想着,如同说服了自己,便打算拉下面子,再问一次陈猎雪,只要他说想留下,他会立刻给关崇打电话,告诉他不用麻烦了,陈猎雪还是想住在家里。

    “叔叔。”

    陈猎雪就在这时喊了他一声,用他所熟悉的温驯又黏稠的眼神,掺了些许难过与酸楚,望向他。

    陈庭森以为他要主动提出不走了,上前两步在他对面坐下,从容地“嗯”了一声,等他后面的话。

    “我……”陈猎雪张张嘴,感觉心口“呼呼”地漏着风,把他的声音吹得丝丝缕缕,“我去关叔叔家住,你就……找个新阿姨吧。”

    靠在墙角的晾衣杆被风刮倒了,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陈庭森怀疑自己误解了陈猎雪的意思,反问:“什么?”

    陈猎雪重新垂下头,语速变得飞快:“你工作忙,该找个人好好照顾你,我不在家住不会影响到你们,我……”

    陈庭森的声音突然凝上三尺冰寒,他语气极差地打断陈猎雪:“你到底要说什么。”

    室内陡然静得让人心慌。

    半晌,陈猎雪从寂静中发出脆弱的哀鸣:“……爸爸,人的心力是有限的。”

    “我不再折磨你了。”

    第36章

    “我不再折磨你了。”

    折磨。陈庭森从医以来,从无数人口中听到过这个词——“别再折磨他了”、“不想再让他受折磨”、“最后一段日子让他安安宁宁地过吧,不折磨他了”;包括他自己都曾对病人家属说过:没必要再让他承受多余的折磨,现在对他而言,放弃是一种解脱。

    正是因为听过、说过太多遍,所以他太过明白,要在什么样的心境下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心死了。

    心如死灰。

    陈庭森花了两秒钟来处理这句话,想明白其中的意思后,他体会到一股没来由的怒意——真的没有来由,因为他前一刻还在想着“既往不咎”,还在想只要陈猎雪不再做“蠢事”,他会像真正的父亲那样去爱他。现在陈猎雪正是在表达这个意思,他却像被人在喉咙里噎了一管子棉花,上不去下不来的情绪通通积攒在一处,他目光骇然地盯着陈猎雪,说出这话的男孩就坐在他对面,苍白、羸弱,周身萦绕着大病初愈的虚弱,与心如死灰的颓丧,没有丁点儿生气。陈庭森连个喷发的由头都找不到。

    他只能压住心底翻涌的烦躁,冷冰冰地甩给陈猎雪一句:“用不着你c,ao心。”

    这是最后一根稻草。陈猎雪抿抿嘴,把叠好的毛毯从膝盖上拿开,听着胸膛里咔咔啦啦的碎裂声,低声喃喃:“是啊。”

    他与陈庭森的对话总是这样,从来无法善终。

    放下毯子,陈猎雪回房收拾东西,在关崇家住一阵子,加上数月未归,现在他再看自己的房间都有些陌生,对比起关崇江怡为他布置的房间,这里的摆设简单到了乏味的地步,什么都没有,衣柜里也只有最简单的衣物。

    他把衣服抱出来往床上放,床具仍是他离开前的床单被罩,积了灰,压一下就扬起飞尘,他把窗门通通打开,顺手要去陈庭森房间也通通风,手搭在门把手上又缩了回去,转回自己房间。

    他在衣柜里翻出了一个大纸袋,印着奢侈的logo,里头是年前江怡买给他的冬装。陈猎雪攥着纸袋发愣,这里面本来还有一对手套的,也不知道纵康舍没舍得戴。

    陈庭森进来就看到这一幕,这纸袋的由来他心里清楚,心情又是一阵说不上来的烦躁。他抱着臂对陈猎雪说:“还有那条围巾,一起带走。”

    陈猎雪扭头看他,见陈庭森满脸不耐,心里空落落的难受。难受像是能吞噬人的意志,对纵康的难过与对陈庭森的难过纠结在一起,他连分析哪端是头哪端是尾都做不到,只觉得孤单得很。

    以前他不舒服,可以去找纵康,以后他不舒服,好像只能选择不再回这个家。

    “爸爸,”他的指甲无意识地在纸袋边缘摩挲,发出细小的声响,他太虚弱了,即便鼓足了勇气,看着也空洞洞的,对陈庭森说:“你要不要再听一下心跳?我去关叔叔家,以后就不容易听到了。”

    陈庭森真的要烦透了,偏偏所有的情绪都名不正言不顺,他的语气听起来已经接近警告的地步:“陈猎雪,你只是去恢复身体,没人让你以后都别再回来了。”

    陈猎雪这次没再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家,他只是凝视着陈庭森,哀哀的,有些失落。

    去纵康的墓地要开一段不短的路程,陈猎雪仍坐在后排,到了以后却没待多久,陈庭森像是押送犯人的刑官,掐分掐秒地计算着时间,在陈猎雪被墓园里的死亡气息侵噬之前匆匆带他离开。

    这次的行程便直奔关崇家而去,陈庭森把车开得慢而稳,不时观察陈猎雪的神情,陈猎雪出乎他所料,并没有过分哀戚,他的力气全都在医院耗光了,真正见到纵康的墓,那块单薄的石碑反而给了他微弱的安抚——纵康终于有了稳定的居所,他对纵康无处安放的思念也终于有了寄托,不用终日在心头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最让他难过与心疼的是纵康碑上的照片,用的竟是他还在救助站时拍合照留下的,那时候的纵康也不过刚成年,跟现在的自己差不多大,虽然身体不好,至少看上去青春洋溢,眼中还隐藏着星星点点对未来的期盼。陈猎雪看着那张照片,脑子里全是看到纵康的最后一眼,他灯尽油枯地躺在椅子上,想冲自己伸手。

    纵康自从离开救助站自己讨生活,就没再拍过一张照。

    他从未曾拥有新生。

    关崇不在家,学校有事,迎接他们的是江怡。

    陈庭森把陈猎雪收拾出来的行李安置到他房间里,还是之前一楼的那间,床铺仍同先前一样铺得软软的,落地窗帘拉开,阳光通透,通风也好,是个让人身心舒适的好环境。

    江怡没留陈庭森多坐,陈庭森也没有久留的意思,离开前他看一眼陈猎雪,陈猎雪正坐在晾台上晒太阳发怔,背影单薄,感应到他的目光,他扭头看过来。

    “你,”陈庭森走到他面前,犹豫了一下,他想再问一遍你到底想不想回家,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只交代一句:“有事给我打电话。”

    陈猎雪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阳光很大,他逆着光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眯起眼微笑一下:“好。”

    他目送陈庭森的车离开,直到连车屁股也看不见才转身回屋,江怡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端着杯还在冒热气的牛奶递给他:“喝吧。”

    “谢谢江阿姨。”

    陈猎雪接过来端着,小口小口地啜,江怡上下打量他,道:“瘦了。”

    她没有等陈猎雪接话的意思,她与陈猎雪的交流向来依据着她的节奏,冷不丁就转了个弯,问:“陈庭森对你好么。”

    陈猎雪喝奶的动作停下来,点头:“好。”

    江怡笑笑:“对你好为什么不想回家?”

    她只是随口一句话,听在陈猎雪耳朵里却是扎了针裹了刺,心里一乱,他想不到合适的回答,关崇正好在这时候回来了。

    “猎雪来了么?”

    他进门就问,见到江怡正与陈猎雪说话,还给陈猎雪热了牛奶,他的表情很有些欣慰,上前揽过江怡吻了吻脸颊,问陈猎雪:“去看过纵康了?”

    “嗯。”

    陈猎雪点头,关崇叹了口气,道:“纵康是个好孩子。我之前去你学校问了问宋琪,他退学了,自己去退的,好好一个家这样散了,他肯定也是难过,想躲一阵子,你别老惦记他了,等他想回来的时候会回来的。”

    说着,他把话题转回陈猎雪身上:“之前我和你爸爸也在说,要不要给你休学一年,把身体养结实了再回去上课,高三冲刺压力大,你缺课缺得多,现在去上学应该也有点吃力。”

    这是完全合情理的想法,陈猎雪也想过这个问题,区别在于以前他想让高中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让他有理由在陈庭森身边尽量待久。但这次变故把所有的情感都打翻,让他不得不正视诸多问题。

    “不用了,我想回去上课。”他说,“我本来起步就比同学晚,再拖一年,我都要二十了。”

    这是玩笑话。真正的原因在陈猎雪心里埋着——他想考大学。

    随便什么大学都好,随便什么地方都好,只要能让他顺理成章的离开这个城市,哪里都好。

    第37章

    晚饭是关崇做的,炖r-u鸽。

    江怡端着一碟瓜子坐在客厅看电影,陈猎雪跟她一起,抱着一小篮纸皮核桃剥壳,剥了大半碗,关崇端着菜从厨房出来了,招呼二人吃饭。

    “你江阿姨怀孕后反正是什么都不干,我感觉我做菜的水平长了不止一点儿。你看我把她养胖一点儿没有?”

    陈猎雪过来帮着摆碗碟,笑笑没说话,江怡把他剥出来的坚果也端来往桌子上放,接道:“那你真是辛苦了,补补吧。”

    关崇用筷子拨了拨,见真是实实在在一满碗,笑着问:“你剥的?”

    “小孩儿剥的。”

    陈猎雪解释:“我坐在那顺手就剥了,一没注意剥多了。”

    “那我得谢谢你,”关崇把小碗摆在餐桌中央,“我平时在家可没这待遇。”

    夫妻俩笑着斗嘴,关崇感慨道:“有个贴心的孩子多好,猎雪啊,你也别回家了,以后就在咱们家住,我和你江阿姨疼你。”

    这话若是由普通家庭的亲戚来说,就是句再平常不过的玩笑话,陈猎雪这样的身份却是从哪儿听这样的话都不合适,一时间产生出自己无家可归的凄凉感,捧着碗不知该接句什么。江怡不太愉悦地看了眼关崇,关崇自知失言,抬手给陈猎雪夹了块r_ou_,顺着话头又补上一句:“不过你愿意你爸爸肯定也不愿意,他宝贝你,舍不得。”

    陈猎雪道了谢,这话题本来这样也就过去了,他犹豫了一会儿,没忍住问:“是我爸爸说的么?”

    “他说?”江怡笑笑,“你爸跟你说过这样的话?”

    在座的三人确实只有江怡最具发言权,陈猎雪有心看向关崇,关崇并不介意这个话题,他很大度,也出于对自己的自信,对他与江怡之间感情的自信,听得津津有味。陈猎雪这才摇了摇头,确实没有。

    “你是这碗鸽子汤,”江怡指了指餐桌,“咱们都是,想得多,心事也多,东西一多,总是会从面儿上露出来。”她顿了顿,“你爸是中药。”

    关崇c-h-a嘴:“不是咖啡么?”

    “都是。”江怡无所谓地皱皱鼻子,继续说:“是糖是渣,是甜是苦,他都沉在杯子底埋着,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面向陈猎雪,总结道:“跟这样的人待久了很累,所以你不想回家,我一点儿也不奇怪。”

    也许吧。

    陈猎雪没否认江怡的话,他垂下眼皮回想陈庭森的种种,回想陈庭森其实就是回想他对陈庭森的这段感情,其实他自己也难以理解,为什么会对陈庭森有这样深的向往,若是单纯因为他从一众不知命数的儿童中把自己选择出来,给了他心脏,给了他新生,好像该是感恩大过一切。可事实是他是那么的渴望陈庭森,一度到了执念的地步,满眼都是他,满心都是如何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这个问题也许一生都得不到答案。但现在也无所谓答案了。

    再抬起眼,关崇正在观察他的表情,对他露出很和蔼包容的笑,陈猎雪回以微笑。江怡夸赞了今晚的鸽子汤,这个话题便没再继续下去。

    饭后略微收拾收拾,闲聊几句,陈猎雪有些累了,与关江夫妇道了晚安,回房洗漱。

    时间在发呆中飞逝,他混混沌沌地放空大脑,将睡欲睡之际,关崇到他房间里来,跟他道歉。

    “吃饭的时候是我考虑不周,说错了话,是不是有点儿心情不好?”

    陈猎雪撑着床倚坐起来,关崇帮他垫了个枕头,在床边坐下。

    “没有。”陈猎雪温温润润地解释,“叔叔阿姨对我都很好,我就是今天有点儿累了,不太提得起j-i,ng神。”

    也许是职业的原因,关崇看人的眼光很多时候更像一台仪器,他观察你,分析你,不急不缓,目光和善,这种和善与纵康的悯然又不一样,他身上总有种置身事外的质感,贴切来说更像一个影评人,从他口中得来的话,似乎总是很客观。

    他对陈猎雪说:“你爸爸真的很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