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第二十个年头,陈猎雪第一次追随心意放纵自己,触碰到最高的天空,来到距离陈庭森最遥远的地方。
第61章
陈庭森在台历上画了个圈,标出陈猎雪口中“回家”的日子。
知道陈猎雪骗他后,他先在心里骂了一句杨大夫这个乌鸦嘴,然后开始想,陈猎雪放假了却不回家,是要去做什么。
以前陈猎雪的生活都是围着他转,要么就是纵康,他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是为了继续兼职。这个认识让他不是滋味,陈猎雪最近躲他电话躲得很明显,他以为陈猎雪是因为紧张,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真的会愿意给他想要的感情。他还为此假想了一些情景,该怎么在陈猎雪回家后告诉他自己的想法,他不是荷尔蒙乱窜的青年人,性格与多年的独身生活已经让他习惯了藏匿情绪,轻易表达不出情感,每次的假想都因难堪羞耻而中断。
结果压根不需要他多虑,陈猎雪直接到了不想回家的地步。
他叠腿坐在转椅上思考,交叉而扣的十指缓慢地摩挲着——还是说,不管心思多成熟,陈猎雪到底也只是个没谈过恋爱的大男孩,对得不到的东西抱有执念,真等能够拥有时,又无所谓了。
虽然不太想承认,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他想到睡在陈猎雪床上的那个臭小子,年轻、结实、朝气蓬勃……
难不成是被他拐走了?
一直没动弹的电脑黑了屏,陈庭森透过屏幕看见自己倒映的面孔,头一次对自己的相貌产生了危机感。
就算陈猎雪偏好成熟款,看不上那种愣头青,也保不齐在外地再遇上个关崇那样油腔滑调的人。
陈庭森叹了一口气,他从回家以来反复确认了许久,这一刻他彻底明白过来,他对陈猎雪而言有无数的替代选项,而他如果失去陈猎雪,就是真的失去了。
情感的确认能改变一个人,在意会使对待变得慎重。如果在之前,陈庭森会要求陈猎雪立刻回家,不需要思考任何有的没的,他深知自己对于陈猎雪的重要性就够了。然而那天他反复犹豫,翻来覆去地想到了无数让他不堪忍受的画面,最终还是没打出那个电话。
他得开始习惯,陈猎雪是个独立的人,不是附属于他的一个器官,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安排。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对待他,他怕陈猎雪真的被他逼得越来越远,现在他能做的只有等陈猎雪安全回家,等回到他身边,其他的就都好办了。
陈猎雪不知道陈庭森正一个人在家胡乱琢磨什么,他头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外出游玩,开心之余,他打定主意做一只把脑袋埋在沙子里的鸵鸟,每天给陈庭森打电话的时候只报平安,不聊其他,报完就撂。
老二完全展示出了他的热情好客,七天的行程安排的满满当当,今天去洗脚,明天看冰雕,还带他们去逛了伪满皇宫,老三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里口齿不清,严重依赖可以在室内穿短袖的东北暖气,拒绝出门,坚持贫嘴:“伪皇宫的皇位给坐么?除非给我坐,让我体验体验‘奉天承运’的快感,否则我是不会离开屋子的。”
老二笑得打牙:“‘奉天承运’没有,你倒是可以坐上去用pad颁布诏书。”
杨乐一脸无语:“我真是受够了,‘奉天承运’是人太监念的词儿。”
陈猎雪跟他们一起笑倒在沙发上。
七天的旅游期满,他们来到机场各自返程,陈猎雪到底面临了回家的难题。陈庭森给他发消息,问他是几点的动车,陈猎雪推说不用接,他自己回家就行,陈庭森只问他时间。怕他去动车站守了个空,陈猎雪只能避无可避地说了实话:我坐飞机回去。
半分钟,陈庭森的电话拨了过来。
陈猎雪接起来就听见他严肃地说:“不是不让你飞,我说了,坐飞机对你有一定的危险。”
陈猎雪安抚他:“不会有事的。”
“你怎么知道?”
“我坐过了。”
他一咬牙说了实话,电话那头没了声音。陈猎雪掐着心提着胆,等陈庭森训斥他,或者生气地挂电话,结果陈庭森无声良久,最后却发出一声似叹似笑的鼻息,语气中颇有无奈与妥协的成分,还有他最怕听到的淡淡落寞:“你真是……算了,坐吧。”
他要了陈猎雪的航班号和落地时间,叮嘱他注意安全,没再说别的。陈猎雪攥着手机回不过神,惴惴地想:变温柔了。
陈庭森叫了保洁来,给家里做了个彻底的大扫除,亲手给陈猎雪的床换上厚实柔软的被褥。出门前,他把坐在炉子上慢炖的汤关火,想了想,又去穿衣镜前理了理衣领袖口,出发去机场。
陈猎雪等行李时接到陈庭森的电话,让他去6号出口,他在外面等他。陈猎雪拖着箱子出去,刚在路边张望一圈,一辆熟悉的车就停在眼前,陈庭森从驾驶座上下来,拎过他的箱子放进后备。
他今天穿了一件双排扣的羊绒大衣,内里搭配着高领的黑色毛衣,将宽肩长腿的衣架子身板完全衬了出来,陈猎雪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觉得今天的陈庭森看起来格外有型有款,气度盎然。陈庭森处理完行李再抬头,见陈猎雪还在路边看他,没上车,便过来顺手拉开了副驾驶,问他:“看什么?”不等他说话,又赶人:“赶紧上去。”
出了收费站,面前便是漫长的快速路,车里无言,只听见陈猎雪的手机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老二在寝室群里一个个圈人问候到哪了,陈猎雪手指飞快地回复消息,他从见到陈庭森心跳就不由自主地加快,车厢内盈满他熟悉的味道,眼角余光里是陈庭森俊朗的侧脸,二人之间有一股微妙的紧绷,与以前互相对抗的紧绷不同,他也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情绪在作祟,只在脑中不断回想那句“再给我一点时间”,耳根直发烫,预感要迎来一些什么。
他偷看陈庭森的同时,陈庭森其实也在看他,看的却不是他的脸,而是他埋着脸的那条围巾。
是他当时蒙在陈猎雪眼睛上的那一条。
陈庭森的心情奇妙地好了很多,他也不知该说什么,这种感觉很让人不适,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还是个懵懂少年时,对感情屁都不懂的尴尬时代。他扭转方向盘进入弯道,借着仪表盘的嗒嗒声问:“出去玩了?”
陈猎雪忙把手机放起来,点点头:“嗯。”
“跟同学?”
“朋友。”陈猎雪说,“上次你来见过他们。”
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上次”陈庭森不止见了他的朋友,还留下了那句模棱两可,让他猜也不敢猜的话。
陈庭森显然也在想那句话,他一个成年人,又以监护人的身份跟陈猎雪共处了这么久,让他把那些想法说出来还不如扒他一层脸皮来得痛快,他在来前日夜所预想的种种说辞,在见到真人的现在全都变得难以启齿。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目视前方,开口说:“上次在机场跟你说的话,还记得么?”
要来了。
陈猎雪的耳道里一鼓一鼓地躁动着,心跳声太大,他简直怀疑陈庭森都能听见,慌张地“嗯”了一声。
“我……”陈庭森刚要继续,一辆跑车呼啸着超越他们,滞留下尖锐的尾声,陈庭森紧绷的情绪被打断,索性蹙起眉,一鼓作气道:“你想要的我会给你。”
车外是寒冬的风声,车里是静到极致的心跳。
陈庭森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以为陈猎雪听到这话后会表现出的惊喜、雀跃、兴奋,一概没有出现,他侧首去看,只见陈猎雪的表情是十成十的匪夷所思,他张圆眼睛瞪着陈庭森,有点傻气,像什么茫然的动物,用自言自语的音量说:“……我不信。”
陈庭森:“……”
有些人为了某件事祈祷半生,心愿达成时,往往会忐忑地问上一句:真的么?
陈猎雪的反应则是斩钉截铁的“我不信”。
陈庭森无言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该接句什么好,按照正常人的逻辑,当一个人说他不信,另一个人就该说些什么让他相信,可医生这个职业习惯于直接宣布结果:成功了或是尽力了,个中感受无从倾吐,也没心思多说。陈庭森早已过了情感至上的年纪,更别说他仍处在陈猎雪监护人的立场上,实在没法轻松地张开嘴,告诉他自己这半年来都经历了什么样的心路。
一个听不进去,一个说不出口,汽车在架桥上无声且飞速地行驶,只有腊月的寒风在车窗上呜呜敲打,车内的氛围如同打断了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谁都捡不起一句合适的话,续上刚才的话题。
也不能指望陈猎雪,他现在一脑袋浆糊,整个人都乱套了。
不能否认,在陈庭森开口的前一秒,他除了害怕听到再婚的消息,也隐隐期待着陈庭森会说出他想都不敢想的那句话,现在陈庭森真的说了,他多年的渴望真的有了一个结果,他埋在沙子里的头却又像裹进了水里,嗡嗡的,一切都搅动着,怎么也觉不出真切。
直到下了高速,车子停在红绿灯前,他才重新被陈庭森的提问拉回现实:“为什么不信?”
陈庭森的声音里有淡淡的难堪和无可奈何,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用了无数个辗转难眠的空夜、千难万难地说服了自己,竟然还要转过头说服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陈猎雪盯着陈庭森不说话,陈庭森本来拉不下脸跟他对视,结果这红灯该死的漫长,他除了望着前方什么也不能做,脑门被陈猎雪盯得又烫又毛,终于忍无可忍地扭头看过去,又问一遍:“嗯?”
这一声“嗯”仿佛一个起始键,陈猎雪所有卡壳的情绪倏地被点开,稀里哗啦涌了上来,爬上天灵盖的每一根神经,他这时才真正从大脑深处反应过来,陈庭森在对他说什么。
他愿意给他想要的感情。
“……怎么可能。”陈猎雪脸色绯红,慌张地移开视线,他奇怪地保持着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整个人就像一座锅炉,一半沸腾一半冰凉,轻声嘟囔:“用不着这样骗我,爸爸,也别勉强你自己。”他说,“你做不到。”
陈庭森皱皱眉,红灯终于跳了过来,他“轰”地踩下油门。
回家的后半截路上,他们谁都没有继续说话,陈猎雪坐在副驾上发怔,陈庭森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倒也不是真不知道,他脑中随着陈猎雪那句“你做不到”,浮现出很多让他心烦意乱的画面,他大概明白陈猎雪口中的“做不到”指哪些事——那些迷乱扭曲的夜里,在他腰腹上攀爬的瘦长手臂,衣襟凌乱下的手术疤,与献祭般任由摆布、柔软的肢体,如同舞扭着手腕的魑魅魍魉,从他脚下抓了上来。记忆笼着迷蒙的夜色,许多细节已经模糊了,也偏偏因为如此,那些曾无数次刻意去遗忘的眼神、线条、呓语,都被衬托的清晰锐利,在潜意识里挥之不去。
果然不该在外面说起这个话题。陈庭森想。他与陈猎雪的关系势必只能发展于门窗掩映的家里,依存于隔绝外世的四面方墙内,在光天化日与人海之中,那些画面即便只是浮现出来,都像是暴露在世人眼前,带来强烈的悖伦感,使人烦乱又不自在。
不说话便是没有反对,没有反对便是默认。陈猎雪不记得那天是怎么回到的家,他庆幸自己的清醒,没有真的张嘴去咬那口“r_ou_”。陈庭森在车库里踩下刹车,他就慌里慌张地推车门下去,拎起行李箱率先上楼,结果到了门口才想起钥匙放在行李箱里,他犹豫着要不要开箱子拿,电梯“叮”一声,陈庭森上来了。
他僵在门口不敢回头,陈庭森的脚步声平稳的迫近,让他产生出蒙太奇的幻想,好像随着陈庭森的脚步,面前的防盗门也不断地往前压来。
就是这扇门,他突然想,他对陈庭森所有的感情都萌发于这扇门内,这扇门以外他是个人,他已经决心一点点从这扇门里抽身,跟陈庭森拉开干干净净的关系,结果陈庭森一句话就让他陷回满室满心的泥淖。
明明做不到,为什么一定要说那种话来骗人?他感到沮丧,还有寡淡的、无法言说的失落与气愤。
陈庭森在他身后停下来,一只手拿着钥匙越过他身侧开门,姿势形同一个残缺的环抱。陈猎雪攥着行李箱把手的五指攥得发紧,门一拉开,温和的暖气与j-i汤的醇香扑面而来,他拽着箱子就闷头进去,急匆匆地换鞋,迫切想回到自己房间,不愿再跟陈庭森呆在同一间室内。
“站住。”
厚重的家门关阖,发出“喀”的声响,陈庭森开口制止他的逃窜,陈猎雪本能地顿住脚步,陈庭森换好拖鞋,边脱大衣边向他走,他的每个动作都不急不缓,陈猎雪甚至能想到他优雅从容的样子,可惜他梗着脖子不回头,并不知道陈庭森是以什么样的表情在他身后站定。
家里很整洁,是刚刚打扫过的那种整洁,一尘不染到每个角落都紧绷绷的。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毛茸茸地渗透进来,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地矗立,空气在呼吸间拉拔,陈庭森看着陈猎雪垂下的后脖颈,颈骨凸出倔强的形状,他莫名想到如果陈猎雪是一只动物,这样的脖颈估计也让猎食者不好下口。
他在心里落下浅浅的叹息。
“你不能不信。”他说。
“先放肆的是你,先改变这段关系的是你,不管不顾把我往地狱里拉的人是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任性,多不可理喻,不知道你对我提出的要求有多过分,也不知道我被你折磨成什么样子。”
陈猎雪的肩膀猛地一抖。
“你不知道你有多自私。”
“你口口声声说你想要的我给不了,我把做人的底线扔掉,决定给你想要的,你又说你不信。”
陈庭森抬起手,触上眼前哆嗦起来的后颈,指端的肌肤已经紧张到极点,他的手指一摩挲上去,即刻就泛起一圈细细密密的j-i皮疙瘩,血管在其下急促搏动。
“你在车上说我做不到的那些,”他的声音沉下来,如同缓奏的大提琴,手下抚摸的好像也不是陈猎雪的脖颈,而是持着一把琴弓,在身前人的喉端心头拉扯,“我说过,你要给我时间。”顿了顿,他的语气带上些不悦,硬邦邦的,“也不要成天脑子里都是那些事。”
他的手掌从陈猎雪修长的颈间穿过,拂过他的下颌与锁骨,最终横在胸前,扣住他的肩头。然后,他以不容抗拒的力气,将陈猎雪向后勒进怀里,好像两个落水的人在浮沉的暗流里牢牢锁缠,身体嵌着身体,心跳叠着心跳。
陈猎雪的头颅因这个姿势仰起,靠进陈庭森的肩窝,他的思考能力已经全部炸成一朵朵烟花,只听见陈庭森垂首在他耳旁喊他的名字,说:“陈猎雪,是你把一切变成现在这样,你不能不信。”
一枚温热的亲吻降落在他的太阳x,ue上。
“也由不得你不要。”
第62章
陈猎雪浑身都麻了。
他这一麻就麻了整天,陈庭森什么时候松开的手他不知道,他是如何回的房间,如何规整行李,如何被陈庭森叫出去吃饭,饭后又是如何洗漱,如何在得不到缓解的急剧心跳中入睡,半梦半醒中中如何天旋地转的恍惚,他全都不记得了。
他像一个喝酒喝到断片儿的醉人,直到第二天早上,在清晨的阳光中醒来,脑中浮现出那句“你想要的我会给你”,他仍懵懂地怀疑是不是做了一个美梦。
他往腿根上掐了一把,抬手摸摸太阳x,ue,被亲吻的灼烫感还在。
他瞪着窗外两只麻雀啁啾的身影,半晌,猛地举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身子勾成一弯虾米,热气腾腾地把自己埋进被窝里。
疯了。
陈猎雪蜷着脚趾,无法排解五脏六腑里咕嘟起来的幸福,只反复地心想一句话——
美梦成真了。
想是这么想,听见陈庭森房间开门的动静,他又紧张起来。
真的是真的么?不是陈庭森的一时脑热?昨晚他完全傻了,都没有给出回应,陈庭森会后悔么?
人的情感是真的很奇怪,明明之前孤注一掷地时候,多没脸没皮的事都对陈庭森做过了,现在真的等来了回应,他倒反而感到畏手畏脚。
陈猎雪僵在床上忐忑了半天,又担心又有点儿期待陈庭森会推门进来,他胡想着如果真的进来了,他要以什么样的姿势装睡,再以什么时机假装被惊醒,第一句话要跟陈庭森说什么……然而他百般盘算,陈庭森的脚步只在书房与阳台间穿梭了几步,连在他门前停驻片刻都没有,直接进了厨房,不一会儿,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地开始作响。
别真是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