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方转头看见老大爷慈祥的面孔,关切的神情,来自陌生人的关怀与苛责,让他眼泪一下子忍不住掉了下来。
他把脸埋进枕头里哭了一阵,护士进来时,他问是谁送他来医院的,他要谢谢那人。
护士说:“好像是你们那儿的一个工作人员,没留下姓名,年纪大概五十岁吧。”
赵方说:“谢谢。那个,我想出院了。”
护士站在床边打量他,“可是你右肩膀有一处骨折,已经做过固定了,但有一定的错位,医生建议你做手术复位,否则单纯手法复位,可能导致复位不到位。”
赵方瞪大眼睛:“手术?那得多少钱?护士,你帮我算算要多少钱,不,不,我……我不做手术了,你们帮我固定吧,我也不住院了,我求你让医生给我开点药行么?”
“你先别激动,我去跟医生说说情况,找一个最好的办法好吗?”
赵方猛点头,用非常期待的眼神目送护士离开。
老大爷对他说:“既然医生建议你最好做手术,就别心疼钱了,身体才是资本,对自己好些,努力赚钱不是为了糟蹋自己的。”
赵方感激地说:“谢谢您……”
在赵方坚持下,医生同意他出院,开了一些活血化淤促进愈合的药。赵方拿着一袋药慢慢走出医院,忍痛拦了一辆的士回去。
赵方请假养病这几天,赵光景没有再来过,倒是不知从哪里听来了消息,派一个秘书给他送来好多补品。他乐呵呵地收下,转手低价卖给周围的人。
他看着手机记账软件显示的资产发愁的时候,祸不单行,公司发来通知,鉴于两次打架事件,决定禁止他在员工宿舍住宿,以免给其他员工带来不良影响。
赵方委屈得不行,辞职没批下来,不得不拖着一条骨折的手出去找房子。大厦附近的房子是不能找的,离市中心近的太贵了。他坐公交车到远一点的地方找,还是贵,一次性要交齐一年房租和押金。
他没有那么多钱。
第二天下午,他简单收拾了一些行李,呆到快天黑不能再呆的时候,才背起一个包,左手提着两个包,从楼梯走下去,到宿管处交钥匙。
大叔收下钥匙,问:“找到新住处没有?”
赵方抬头,说:“找到啦。”
天黑了,赵方左手累了,把行李放在脚下,坐在花坛边。他看见车辆川流不息,路灯从金属车身反s,he过来的光让他的眼睛感到刺痛。行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从他眼前走过,他有时低着头,有时看着他们从这头走到那头。
r市那么大,没有一个属于他的落脚之处。他不知道能去找谁收留他一晚,除了介绍这份工作给他的齐和,他在这座城市没有认识的人。齐和的住处离这里太远,可即便离得近,他也不想求人收留,太丢脸了。
他想起小时候,有过这种一无所有的感觉,甚至连立身之地都没有。他在厨房淘米做晚饭,妈妈回来后他问她吃饭没有,妈妈说吃了,说完就把锅从他手上拿走放到一旁。她那时说的话,他记得很清楚,她说我不养你,我是个没本事的女人,你去楼上找你爸。他知道爸妈又吵架了,但没想到会听到这番话,他的眼睛一下子红了,站在那里看着妈妈看了一会儿,就到楼上去了。爸爸不在。他不敢动厨房的任何东西,站在厨房里一边想一边等。就算妈妈把他赶出这间房子,也没什么。那时候他就明白了,他是个靠父母养的孩子,还不是亲的。那栋住了十几年的熟悉房子,没有一样东西真正属于他,他睡的床,他盖的被,他穿着的衣服,这副已经差不多长大成人的身体。如果不是爸妈收留,他连站在这块地的资格都没有……
他每次想起这一段,眼睛就会红,会流眼泪。
他正哭着,头顶响起一个声音:“赵方,你哭什么?”
他抬起头,眼前是一只手,手指夹着一包纸巾,他再抬头,仰着脸泪眼朦胧地看着站在他面前,逆着光的人。他低头用手指揩眼泪,羞愧得无地自容,“我……没……”
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包,想等赵光景赶紧走开。
赵光景把纸巾收回口袋,低头只能看见赵方的头顶,“听何秘书说你被人赶出宿舍不让住,我下班开车在周围兜了一圈,就看见你带着大包小包在这儿坐。没找到地方住的话,可以去我那儿。”
赵方伸出一只手,摆了摆,“我有地方住,我就是走累了,想坐一会儿。你下班就回家吧,不用管我。”
赵光景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我没想管你的闲事,只不过我这几天在想,房子太大,一个人不习惯,你一起来住就好了。”
“房子太大了?”赵方抬头有点不确定地问。
“是,”赵光景点头,“打扫卫生也困难,我平时太忙,没时间收拾,要是有个人可以每天搞搞卫生,我下班回家也住得舒服些。我在物色放心得过的家政,现在还没找到满意的。”
赵光景看得清楚,赵方脸上眼里明显活络着某种心思。
他继续说:“我信得过你。不如在一楼分一间房给你,你平时腾出时间搞卫生,我把请家政的钱抵作你的租房费,平时我们俩还可以作伴说说话。怎么样?”
赵方已经动心了,但是顾虑重重,脑袋里两个小人互相掐架。其中一只说:“宁愿流落街头,也不能丢脸到寄人篱下,以后看人脸色活着。”另一只说:“街头你住得少吗?想想那种被夜里冷风吹,没瓦盖遮头,每时每刻担心会不会下雨行雷,有人抢劫有人来打,晚上提心吊胆根本睡不着的感觉。”第一只说:“挺起脊梁来,有骨气地活着。”第二只说:“去过舒适的生活,脸算什么,丢脸还少吗?在乎这一点?你还有脸吗?”
“赵方?赵方?”
赵方站起来,急急地说:“好啊好啊!”
赵光景“嗯”了一声,“那你跟我走。”
赵方怕他反悔似的,马上拎起自己几个包,眼神示意赵光景可以走了。他跟在赵光景身后走了几步,心里忽然一惊,问:“你没告诉……他们,我的事吧?你要是说了,我就走。”
“没说。”赵光景回头等他走上来,见他提东西吃力也没去帮忙,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不回一次家?”
赵方仍是低着眼走路,听了这个问题,眼睛转了转,没回答。两个人沉默着,走向路边停着的车。
赵光景开锁、拉门、坐进驾驶座、关门、c-h-a上车钥匙,一连串动作下来,赵方连车门还没打开。他吃了一惊,莫非逃了?转头朝副座那边看,正看见赵方枯黄的脸几乎贴在车窗,两条细眉毛差点拧起来,神情纠结地低头在研究什么。
赵光景倾身过去开门,“上车。”
赵方忙不迭失地“哦哦”两声,拉开门先把包塞进去。包太大挡住了视线,赵光景差点被砸到脸,赶紧身子一仰。他皱眉看着堆在两个座位之间的塑料袋包,说:“放到后座去。”
赵方眼神歉然地笑笑:“不好意思。”坐进来后,扭着腰拿起包包往后面塞。他怕把赵光景的皮椅弄脏,于是放到下面。回过身,握住车门把,又怕太用力把人家的车砸坏,轻轻一声响把厚重的车门拉合。
赵光景语气有点不耐烦,“没关紧,用力。”
赵方脸上出现尴尬,“砰!”一声,把自己吓了一跳,不安地偷偷朝赵光景看了一眼。赵光景没说什么,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安全带。”
赵方看了看圈在赵光景身上的安全带,往旁边找到类似的东西一拉,笨拙而费力地扯着两条皮带子,把金属扣努力往左下方拉。
赵光景看着他。
“嗒”一声脆响,赵方扣好后,直视前方,“好、好了。”
车辆行驶在马路上,路灯依次倒退。
赵方坐在空调车里,身体渐渐凉快舒服起来,可是很快闻见汗臭味,散布在狭小的空间。他把自己缩起来,几乎躲到背椅和车窗的夹缝里,恨不得立刻钻进去。他想,赵光景嘴上不说,心里肯定又嫌弃又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