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了门,不知往哪个方向找,亦不知赵光景是逗留城中别处,还是已经离开。他站在家的必经之大门,向远处张望,入眼只见陌生人影与车流交织,穷尽目力,也看不见想看的那个人踏着步子姗姗来迟。
他沿着斜坡,漫无目的地走。
昔日他和赵光景爱去的那家糖水店,现在在那儿的是一家理发店。昔日的溜冰场,变成了商场。游戏机室,变成了早餐店。而他每个周末等赵光景回来的那个车站,更换了位置和站牌,变成一处绿化带。
他路过和赵光景一起就读的小学,大门崭新,再已不是当年陈旧的模样。放眼望去,仍是不变的大道,延伸至看不见的下坡之处尽头,道上空无一人,两旁密密栽种的紫荆花树仍一如当年般生机勃勃,花开一树,风过之处紫色花瓣纷飞。无数次放学后,赵光景单手握着车把,在门口等他一起回家。
多么奇异。
每走一处,入目皆是陌生场所,脑海中勾起的,全是记忆中熟悉的场景与人事。
他这么漫步一走,仿佛走在久远光y-in的隧道,心底无限怀念。
少年时赵光景的容貌,也在一桩桩回忆中渐渐清晰起来。
直到心脏感到一阵酸涩疼痛。
赵方循着记忆,往老家村里走。小学后面不远处原先是一片弃置的大草地,他以前自己学做风筝,做好了,和赵光景骑车来草地上放风筝。那个年纪的赵光景阳光灿烂,嘴里常常嚼着口香糖,风筝在他手上飞得又高又远。赵光景在草地上带着风筝跑,他在后面追着很委屈地喊:“给我!”
那几年,他和赵光景相依为命。
他抬头,看见一棵高大的木棉树。树枝光秃秃,一片叶子也没有。经过时,他往里头一看,与一双缭绕着烟雾的眼对上。
木棉树周围砌了一个石基围着,赵光景翘腿执烟坐在那儿似乎良久,地上散落几个烟头。在目光对上的一刻,似乎目光与空间都颤动起来,他手中的烟掉了,落在大腿上,很快烧出一个黑硬的凹痕。他站起来,拍掉烟。
腿被烫了一下,有点疼。
赵方愣愣地看着他。
他用脚尖踩灭烟头,扫到一边。
赵方没问他为什么在这里,走过去,抬头看了看木棉树,“这棵树还在,花还开吗?”
赵光景也抬头望着树上枯枝,再往上一点,是蓝天白云。“到了春天会开。”脑海里浮现出木棉花落地的画面,感慨道:“别的花都很轻盈,风一吹,花瓣掉落,一片一片。这种木棉花很奇怪,很重,风吹不动,时候到了,一整朵地掉,偏偏它长得又高,落地声音大,听着都替它疼。”
他们静静看了一会儿。
“阿景,”赵方忽然叫他。
“嗯?”赵光景侧头。
“你希望我回朱家吗?”
“你不想跟亲生父母相认吗?”
赵方沉默。
赵光景知他意,“不想去就不用去,只是你不去,他们家的人未必不会来。既然躲不过,不如一次解决了,以后不用困扰。”
“我不想认。家人,我只认你和爸妈。”
赵光景抽出一支烟,点着。
“阿景,你还记得以前你跟我提过的一条河吗?我想放船,你说附近有一条河,还拍了照回来。”
“不记得了。”
赵光景的手顿了顿。
“噢,你什么都不记得。”赵方小声抱怨,神色失望。
赵光景笑。
“这儿空气真清新。”
他说了一句离题千里的话。
赵方在一旁踩枯枝玩。
赵光景看着他,忽然想起这里曾经有个女人,也像他这样无聊地踩树枝。
赵方离家出走的第二年春天,有一个阿姨,木棉花开了,她每天来捡花拿回家晒,木棉花絮落了,她每天来捡棉絮。他每逢周末,走累了都在那儿坐上一会儿,他们一开始不说话,后来她问:“你在这里晒太阳吗?”他不记得他们之间的对话。她走了,过了一会儿回来,陪他坐了一阵子,无聊踩枯枝玩,踩完一根又一根。后来,他就跟她说了一个故事。
读小学时,他很调皮,不像现在这么认真读书。
爸爸在外做生意,五年级的时候,妈妈也跟着去,家里只剩下他和哥哥,没人管,他学坏了。手里的钱拿去游戏机室玩游戏玩一整天,没钱了就去偷,去撬妈妈放钱的抽屉。
有一次没钱了,在游戏机室里作弊,让游戏机吐出许多游戏币,玩着玩着被发现捉住了。开游戏机室的是小混混,一脸凶相,骂着骂着就要上手揍他。他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来的,不知道哥哥看了多少,他知道的时候,哥哥已经护着他替他挨了一顿揍,求饶,赔钱。他很生气,走出游戏机室发誓再也不来这一家。他对哥哥没有感激之心,只觉得丢脸,于是没有理哥哥的伤如何。哥哥是好脾气的人,嘴拙,只软绵绵地责怪了他一句。
家里的家务活两人对半分,买菜做饭是哥哥做,他负责抹桌子拿碗筷丢垃圾晾衣服,洗碗扫地拖地归哥哥管。一闲下来,就想着怎么来钱,和同学混黑了,一起去偷东西,偷了几回。
有一回不走运,在家附近单独作战,差点被人歹住,急忙跑回家躲起来,可是赃物还在身上,不知怎么销毁。保安找上门,人赃并获,哥哥硬着头皮认了,跟人回了派出所。他很怕,躲在房间里头,天黑了,饿了,饿着肚子在黑暗里等哥哥回来。
爸妈接到派出所电话赶回来。他记得很清楚,那个夜晚真是一个噩梦。哥哥未成年,被放回来了,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妈妈在骂,爸爸在打,一直在掉眼泪,咬牙答应不再偷东西。到了夜深凌晨两点多,这场闹剧才消停。他爬上哥哥的床,哥哥很生气,变得很严厉,从此他对哥哥言听计从。
但是,哥哥走了,再也不回来。
阿姨说:“他想回来,迟早会回来的。”
为了这句话,他等了十年。
也因为这句话,他不再等了。
他记得所有赵方对他的好,走在棉城里,每一处物是人非都更替不了记忆中的场景与人事。
这里有着太多的记忆,路人每一个相似的举动都能勾动回忆。比如,刚刚有个人嚼着口香糖踩着自行车路过,他就想起,不再去游戏机室之后,他的零花钱都花在攒钱买游戏机和游戏碟上,过年,赵方买了一大包口香糖给他吃,买来的烟花分给他一半,口袋和手装满,一起到街上放。
赵方人老实,死心眼,妈妈常常用歪理教育他。他在一旁,怕赵方跟妈妈学坏,常常跟妈妈顶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