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给你一笔钱。”
尤恩低着头不说话。
伊怜却想起来,这仆人多次顶撞,都是因为不想要伊怜的钱财。这让伊怜很不是滋味,他放下了手,略带愧疚地说:“抱歉,我一时忘记。”
尤恩笑了:“我知道您的好心肠。”
就在他下楼的时候,尤恩路过了伊怜先生的画室。
主人在创作一幅神秘的画,且不想被任何人看到。平日里,伊怜的画室总是大门紧闭。而现在,画室的门却是半掩,像是忘记关上了。
尤恩轻手轻脚地走进了画室。为了伊怜先生的作画,这个房间的采光极好,仿佛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背对着窗户的地方,立着一巨大画架。平日伊怜先生背对着门作画,画完后立即用黑布遮挡,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画什么,他也从不提自己的画。
只是,尤恩常常和他一起在画室中,伊怜先生绘画时,会经常抬起头看尤恩的脸。
……
尤恩心跳得很快。他缓慢地走了过去。
他想,再给我一次机会。如果是我想的那样,我就……
掀开黑布时,尤恩盯住布下的画,他一直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突然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
直到看到画面的那一刻,尤恩才知道自己到底多么可笑,到底误会了什么。
巨大画架上,是一副伊怜先生的习作,模仿名画《圣玛利亚加冕》。伊怜先生之所以时常抬起头看,不是因为尤恩在那里,而是因为墙上挂着这幅画的真迹。
尤恩经常坐在那副画的前面。所以他不能注意到,伊怜先生看到的风景从来不是他。而是他身后,更广阔的世界。
——
“瞧瞧,伊怜先生庄园里尊贵的贴身仆人,”罗丝女士啧啧叹了两声:“真是蓬荜生辉。看看你穿的礼服——多么华贵。”
尤恩笑了笑,装作听不出她语句中的调侃,直接说道:“我明天就要出海。这次来,是想给你些钱。”
说完这些话,尤恩从口袋里摸了几把,好几次才将口袋里的碎钱都掏了出来。
罗丝将钱币一枚枚地放在桌上,仔细瞧着,数了又数。
“五磅?”她说:“你为什么给我钱,你并不欠我钱。”
尤恩笑得十分坦荡:“我只有这么点钱,你不要嫌弃。所有人都觉得我碍手碍脚,唯独你收留我,让我吃饱饭。日后就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我想报恩。”
“你在偌大的城堡里工作,只赚了五磅?看来你的主人实在小气。”罗丝挖苦地说:“还是你自己留着好了。”
“收下吧。”尤恩坐在她面前,说:“我再也没有用钱的机会了。”
“听起来有些不对劲。”
尤恩无所谓地说:“我要和伊怜先生出海。在船上也有工钱,而且不少。下船之后,我就离开庄园。”
罗丝仔细看了他几眼,说:“我看得出,航行虽然有些凶险,但并不会要人命。”
“我要给主人解决掉麻烦事。”尤恩轻声说。
“噢,你说这个。”罗丝女士从桌上挑了一枚硬币:“你是个好人,我不觉得你会一直倒霉。比如说这次航行,你会遇到好事情……”
尤恩微微一怔,笑了起来。
他并没有把罗丝的话当回事。
尤恩觉得人生不会越来越好,只会越来越糟。他性格偏激,流着执着不顾后果的血液。尤恩太爱伊怜先生,以至于他不求回报,不求对方知道,只想以一种完满的方式为恋人殉情。
对于尤恩来说,他的单恋,最好的结局就是在还未开始前就结束。
出海贸易的日子终于来到。
伊怜先生是这次航行的主人,他将乘船远度西欧,名义上是做生意,实际上他带了许多免费的物资,打算做些慈善的工作。码头上的人跑来跑去,也有送别的家属站在船的旁边。上船的仆人都带着得意的神情,仿佛这艘豪华的轮船不仅仅代表着伊怜的脸面,更表现着仆人身份的尊贵。
尤恩忙碌地收拾,准备主人出行的物资,突然被人从后面猛推了一把。
尤恩回头看清了来者,什么都不敢说,只是站在一边。
“我还以为我看到了鬼,”纪伯伦先生极怒反笑,拿出纸巾擦了擦自己的手:“你怎么会在这里?”
尤恩曾经想过,纪伯伦先生也会在这艘船上。只是他没料想这么快就见面了。
“我陪伊怜先生……”
“该死、该死,”纪伯伦几乎暴跳如雷:“你敢耍我,两万磅都堵不住你的嘴!你现在本应该在外国,或者那个庄园里,让伊怜再也见不到你!”
他没想到一个绅士竟然被低贱的仆人戏耍,全因为贵族并不知道仆人y-in险的心思。
奇妙的是,尤恩竟然并不怎么害怕。
“伊怜先生并不知情。如果我现在离开,他才会感到奇怪。我愿意在下船之后永远离开他,再不提见面的事。”
纪伯伦的脸色非常难看。
“你还想要钱?”
尤恩不做声,让纪伯伦以为他是默认了。
“你不该去找伊怜。”纪伯伦狂躁地走来走去,似乎仍然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你是摸准了他的好心肠,所以不断地欺骗他,讨好他。”直到最后,纪伯伦说:“航行结束你立刻离开。否则我会亲手解决掉祸端。”
伊怜的房间在最顶层。那里非常安静,阳光很好。
纪伯伦怒气冲冲地打开了他的房门。
“你看起来脸色不好。”
伊怜坐在一旁看书,被好友开门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纪伯伦冷眼看着站在旁边的仆人,说:“你的仆人冒犯了我。”
伊怜惊讶的抬起头,看着尤恩躲闪的脸。
“他没有见过贵人,有些规矩也不甚明了。”伊怜说:“请你不要和他计较。”
纪伯伦正要开口讥讽,却想起了什么而没说话,气呼呼地坐在了伊怜的对面。
“我听说黛西去见你?”
伊怜愣了一下,迟疑着点了头。
“她路过我的庄园,给我写信。”
纪伯伦说:“没想到你愿意给她回信。看来,你终于放下了你的单相思,愿意面对现实了。或者说,是因为戴爱娜结婚,你再没有推脱的借口,所到之处都有推荐自家女儿的绅士,你只得再找一位……”
纪伯伦说话的时候带着喜悦,“只可惜她父亲虽有地位却穷困窘迫,审美也很奇特,庄园里的油画都是黑漆漆没什么特别。如果你们两个结婚,我愿意送她……”
“行了,行了,”伊怜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可没说我要结婚。”
纪伯伦并不相信。以他对挚友的理解,伊怜不过是在口是心非,否则不会叫一位淑女来到他的庄园。
趁着尤恩出去倒茶的功夫,纪伯伦压低声音,对着伊怜说:
“你一定要小心你的贴身仆人。他没有什么好心思,千万记得。”
这句话很多人都和伊怜说过,伊怜却没看出尤恩到底有什么企图。他只觉得对这个仆人捉摸不透。
航行的过程中,伊怜先生减少了外出,他和贴身仆人相处的时间增加了许多。
“我了解纪伯伦的性情。他只是嘴巴坏,却愿意为我做一切事。”伊怜轻声对尤恩说。
“纪伯伦先生是j-i,ng神上的贵族,是正派的绅士。”尤恩点头,“我会尽量少在他面前出现。”
伊怜不做声。
以前尤恩愿意和他多说话,说很多有趣的事情。自从黛西来过庄园,尤恩变成了一个沉默的仆人,和庄园里的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尤恩很喜欢不经意地触碰伊怜。
穿衣服的时候,他的手指紧紧贴在主人的身上,在伊怜即将在意又没在意的中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而且尤恩总喜欢在主人穿着鞋子的时候为他擦鞋。
“这样做不是更难擦洗吗?”伊怜忍不住问。
那仆人却说:“不,主人。您穿着鞋才让我更容易知道鞋子磨损的情况,请您不要在意我……”
伊怜没办法不在意。他在擦洗的过程中总是触碰伊怜的腿,让他看书都不得安宁。
就像是戴安娜的宠物,不断在脚底跑来跑去,间或蹭着他的腿,撒娇似得讨要食物。
只是宠物终究会离开主人的身边。
有时宠物还会博得主人的注意,站起身,讨好地拿着一个布袋。
“我从罗丝女士那边拿来的护身符,”尤恩说:“她说很灵验,能够保您平安。”
尤恩说话时小心翼翼。手里的布袋做工粗糙,布料廉价。他不知道伊怜会如何处置。
伊怜抬起手,从他手里接过,左右看了看。
“我并没有看出有什么特殊之处。”
“大概是相信它才会灵验。”
伊怜先生将布袋放进了口袋里,微笑着谢过尤恩。
之后每一次更换衣服,伊怜都会把护身符拿出,放在新衣服的口袋里。
和上一次航行相比,轮船的藏书室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进。其他贵族想要讨好伊怜,不仅将藏书室收拾的一尘不染,还放了许多有趣的书籍。
只是有不少淑女会时常坐在藏书室,渴望着能够和伊怜先生见面。
那一天伊怜先生和尤恩过去拿书,碰到了坐在那边等待的小姐,不得不进行寒暄。
“贝德福公爵的管家在主人去世后,居然爬上了公爵夫人的床,因此被封为里弗斯伯爵,真是好笑至极!而那位公爵夫人只被罚了1000英镑,以儆效尤……”
伊怜先生并没有跟着微笑。对待陌生人,伊怜会用冰冷的态度保护自己。但他也不失礼貌,并不擅自离开。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小姐仍然穿着厚重的礼裙,绑着用鲸须制作的高档束胸。
她看出伊怜不喜欢这种话题,聪明地说道:“这些都是许久前被议论的丑事,放到现在来说并不一定就是丑闻。有人说,不是所有人生下来就是仆人,有一部分的人能够通过努力,成为贵族。而我们贵族需要做的事,就是赐予他们这种机会。譬如说您身后的仆人……”
“……”
突然被主人提到的尤恩连忙站起来。
“哦,天哪,”小姐注意到了他的残疾,惊恐之下勉强笑了,“……他能够贴身照顾您,想必有过人之处。”
伊怜觉得有些不舒服。他不想别人对尤恩评头论足,正想找个借口走出去,突然看到小姐手上拿的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