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无论是许芸婉还是许蕴喆都没有回应,他们沉默着吃饭,仿佛没有听见老人说什么。
许靖枢既惊奇又尴尬,只好嗯了一声表示同意,低头往远处夹了一块糖醋小排,低着头吃。
第三章 -4
为什么阿姨不希望外公知道他住在古镇里?是因为他身为古镇的镇民却跑到镇上的客栈投宿,这对老人家来说,太胡闹了吗?许靖枢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的晚饭吃得差不多时,住在东厢房的客人从外面回来了。他们也在客栈里订了晚饭,但回来得比说定的早,许芸婉还没有给他们做饭。现在听说他们正在等饭吃,许芸婉连忙匆匆地将晚饭吃好,先离席给客人做饭去了。
这么一来,本已压力重重的饭席对许靖枢而言更显拘束,他赶紧默默地提高自己吃饭的速度。好不容易,他吃完碗里的米饭,瞄见许蕴喆也放下筷子,顿时在心里偷偷地松一口气。
“我吃饱了,慢吃。”许蕴喆放下碗筷,淡淡地说。
许靖枢心道这语气真是和外公一模一样,连忙跟着说:“我也吃饱了,您慢吃。”可他才把话说完,发现许蕴喆已经先一步起身了,他措手不及,不知许蕴喆要上哪里去。
“来青川,还习惯吧?”许仲言看向许靖枢,问。
许靖枢错过了跟着许蕴喆离开的机会,不尴不尬地坐在原位,乖觉地回答:“习惯的。我小时候住静安,前两年在梅引读书,所以吃住都习惯。”
“哦?”许仲言饶有兴致地问,“你是静安人?”
这会儿,许靖枢看他的态度好像不似先前那么严肃了,于是轻松地回答:“嗯,我从小在静安长大的。”
许仲言又问:“你刚才说,你住在青川,我还以为你是青川人,只是之前不在栗山县高上学而已。为什么在静安长大,却去了梅引读书呢?”
才几句话的工夫,许靖枢竟觉得老人家慈眉善目了。他的眼中闪着微微的光,充满慈爱,说话也十分和蔼。许靖枢虽然为老人的态度而惊讶,不过只当他亲切,回答道:“我妈妈以前在梅引三中读书,我想和她做校友,就去那儿读书了。”
“哦!”许仲言惊奇地睁大眼睛,欣慰地微笑,“你很喜欢你的妈妈。”
许靖枢笑着点头。
这么看来,许蕴喆的外公好像不是特别严肃,他也有慈祥的一面,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和许蕴喆妈妈的关系不太好。这会不会和许蕴喆的爸爸有关?
许靖枢觉得自己一时之间不可能了解这么多许蕴喆家里的事,同时也认为,太急着了解是一种不礼貌。尽管他喜欢时不时说一些逗许蕴喆的话,不过明白太冒进只会惹人讨厌的道理,所以好奇归好奇,许靖枢却不打算问得太多。
既然老人家不是许靖枢想象的那么严厉,他一时也不急着离开了,总归,留他一个人独自吃饭不太好。许靖枢秉着陪老人聊天的想法,他问:“外公,院子里那棵桃树,种了多少年?一直种着吗?”
闻言,许仲言沉吟片刻,问:“是一直种着桃树。为什么这么问?”
这才说了一句话,老人的态度又变了。许靖枢为这似曾相识的感觉暗自吃惊,谨慎地回答:“没什么,好奇而已。”
许仲言端起面前的酒碗饮了一口,不再说话。
许靖枢心有余悸,心底有一种猜测,可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正确与否。这样反复不定的情绪对他而言实在太熟悉了,令他不得不怀疑。
在宋苇杭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她常常以这样y-in晴不定的态度对待他和许砚深,这让他们父子饱受煎熬。在那段时间里,幼小的许靖枢永远不知道,前一秒对自己关心爱护的妈妈会不会在下一秒钟给他耳光,或者把他浸进冷水里。
可是,这可能吗?许蕴喆的外公也有同样的病吗?许靖枢虽然有些猜疑,可这世上喜怒无常的人太多了,他不是专业的医生,不敢妄下评论。
不多时,进厨房给客人做饭的许芸婉端着两样菜出来了。
许靖枢下意识地想起身帮忙,可想起刚才老人家的态度,又先说道:“我去帮忙。”
老人家没有吱声,吃着蘸碟里的蘸料,仿佛已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许靖枢看得心里发毛,索性起身跟上许芸婉,说:“阿姨,我帮他们盛饭。”话毕,不等许芸婉拒绝,许靖枢立即朝厨房里走,给那两位陌生的客人端饭去。
两位外地的游客年纪与许芸婉相仿,见到许靖枢把米饭端过来,笑着问:“老板娘,这是你的另一个儿子?”
闻言,许芸婉诧异地看了看许靖枢,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不是,这是我儿子的朋友,来家里做客的。”
“啊呀,真是不好意思。”那位女客人笑眯眯地说,“长得好看的孩子,都特别像。”
她的男伴帮腔道:“她脸盲,别介意。”
“不会、不会。”许芸婉将碎发捋至耳后,客客气气地说,“你们慢慢吃,有什么需要的,再和我说。”
许靖枢也对他们微微地笑了笑,跟着许芸婉走了。
还未走回堂前,许靖枢问:“阿姨,您觉得我和许蕴喆长得像吗?”
许芸婉吃惊地看他,噗嗤笑出声,道:“哪里像?除了长得又高又瘦,一点儿也不像!”
他同意地点头,悄悄地说:“我也没觉得。刚才那位阿姨,看来真是脸盲。”
闻言,许芸婉佯怒白了他一眼,笑骂道:“这淘气孩子。”
许靖枢赧然笑着,摸了摸后脑勺,趁此机会问:“对了,阿姨。院子里的那棵桃树,一直种着吗?因为我爸爸妈妈拍的电影里,那里种的是一棵杏树。”
许芸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轻地哦了一声,说:“他们来拍电影的时候,的确种的杏。但过了两年,杏死了,后来种的桃。”
“那为什么……”许靖枢的话说到一半,面对许芸婉疑问的目光,选择将话收回。他笑着摇摇头,道:“没什么。”
许芸婉半信半疑,但不追问,微笑道:“蕴喆洗澡去了。现在没什么事儿,你也洗个澡吧。待会儿你们再一起玩。”
许靖枢心道他能和许蕴喆玩什么?阿姨的话,令他听了忍不住想笑,可他依旧答应了。
如果许靖枢没有和他们一家人同席吃饭,或许不会发现他的外公是这样一个脾气古怪的人。想起在饭桌上发生的对话,许蕴喆感到头疼。尽管外公的态度在他人的眼中也许只是一个严厉而古板的老人会有的态度,许蕴喆却有一种“家丑”被外人看见的羞愧感。
为什么要让个性开朗的许靖枢得知他有一个这么刻板固执的外公?吃饭时,那样死气沉沉的氛围,许蕴喆早就习惯了,可他希望只有他们一家人习惯,而不要带上许靖枢,或者其他什么人。
但每一次,以前李爽他们到家里来玩时也是,只要外公一出现,所有高兴的事都会被打断。这样压抑又难堪的感觉,因为许蕴喆鲜少带朋友回家,已经很少再感觉到了。偏偏许靖枢又造访,而且和他们同席吃饭,外公当着许靖枢的面,数落他和妈妈的不是,令那种羞耻感再次笼罩在许蕴喆的心头。
如果许靖枢是一个住一晚后,退房离开的客人,之后再也不会回青川、来这间客栈,这倒还好些。可他是同学,他们以后还会常常见面……许蕴喆只希望能够平平静静地度过这个晚上,外公不要再做出什么让他感到羞耻的事来。
热水没有冲去许蕴喆心头的疲惫,他走出浴室时,还是没j-i,ng打采。
他料想此时外公应该吃完晚饭了,想及早收拾了餐桌,省得被唠叨,于是直接往堂前走。
然而,当许蕴喆来到堂前,一幕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的画面呈现在他的面前——许仲言竟然拿着铁锹,正在挖桃树旁的泥土,那样子似乎打算将桃树连根拔起!
许蕴喆大吃一惊,走到廊外,发现在院子里吃晚饭的两位客人正用又惊又怕的眼神看这位老人家。许蕴喆的心陡然凉了半截,环顾周围,没有找到许芸婉的身影,急忙跑往厨房。
“妈,外公在挖院子里的桃树!”许蕴喆见到妈妈在厨房里洗碗,急匆匆地告知。
不料,许芸婉却平静地擦着碗里的水,说:“我知道,让他挖吧。”
许蕴喆呆住,俄顷急得咬牙切齿,说:“疯了吗?客人都看着,就这么让他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挖那棵树?”
“我哪儿知道他受了什么刺激?”许芸婉不耐烦地说,“那棵树是他种的,他爱怎么折腾是他的事。”
许蕴喆再次提醒道:“客人们都看着!”
“那你说,该怎么办?”她抬高了声调,“去阻止他,不让他挖吗?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万一他不认人,挥着铁锹乱舞,岂不是更丢人吗?”
他的呼吸凝结,半晌,问:“他又发病了,是不是?”见许芸婉不答,积聚在许蕴喆胸口里的不忿终于爆发,“为什么不送他去医院?!”
“他是什么病?你告诉我,挖了棵树,这算什么病?”许芸婉同样激动,可声音压抑在喉咙里,眼睛通红。
许蕴喆沉声问:“难道他只是挖了一棵树而已吗?”
她顿时呆住。
“真是够了!”说着,他抓起一旁的洗碗布甩进水池中,愤愤然地离开厨房。
到底怎么样才能够把外公送进医院里?哪怕他从来不像其他疯子一样大喊大叫,可现在的状况,难道还不能算是疾病吗?
许芸婉不去阻止,他不能坐视不理。
许蕴喆大步流星地走往庭院,打算阻止外公这一莫名其妙的举动。然而,当他来到庭院,却看见桃树已经被挖走,而许仲言正拖着这棵不算高大的树木,一步一步地往院子外面走。
他的口中念念有词——“去你的!快滚!去你的,快滚!”
许蕴喆怔怔地看着这一切,脚下如同生根般动弹不能。
很快,他警觉地看向西厢房,只见站在房门口的许靖枢呆呆地看着老人家,水珠沿着还没来得及擦干的发梢滴落,而他完全忘了擦。
许靖枢收回目光,借着月色望向站在廊下的许蕴喆。他看不清许蕴喆的表情,但心中感到忐忑不已,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许蕴喆,之前他向老人问过关于桃树的问题。
第三章 -5
许仲言将整棵桃树拖出院外后,站在门外骂骂咧咧了一阵,引起不少游客和邻居的注意。原本坐在院子里吃晚饭的那对夫妇惊慌得放下碗筷,默不吭声地回房间去了。
很快,在门外骂够的许仲言大步流星地回来,对站在堂前的许蕴喆视而不见,如同他是空气一般。他径直往正房走,关上门后,再没有声音。
许蕴喆感觉自己的一颗心要从胸口跳出来,他仓皇地看向许靖枢,没有看清对方的表情又将目光移开,转身躲回房间。
可是,他回房后没多久,又觉不对,立即出门,外出寻找那棵被丢弃的桃树。
一直站在院子里的许靖枢看见他出来,连忙跟上去。
客栈的门外,好几个邻居正窃窃私语,也有路过的游客留在门前攀谈,议论刚才发生的事。
“早就说了,老许家有问题。他这是把树当成偷他女儿的人呢。”一个老婆婆神神秘秘、得意洋洋地对街对面那家卖酱猪蹄的外地老板说。
外地老板见到许蕴喆出门,脸上的兴趣一扫而光,目光变得谨慎。
许蕴喆不作理会,沿着那些从桃树根部洒落的泥土寻找,最后在石桥头找到了被丢弃在那里的桃树。
桃树正巧被丢在馄饨铺的门旁,馄饨铺老板娘一见到许蕴喆,马上道:“哎,你家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能把树丢在我家门口?”
“对不起,我马上找人来处理。”许蕴喆连声道歉。
老板娘不乐意了,瞪眼道:“找人处理?你自己处理不了吗?树丢我家门口,我家还怎么做生意?”
许蕴喆不知道该拿这棵桃树怎么办,又因老板娘眼中的鄙夷而后背发痒,只好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把它搬走。”
“许蕴喆。”突然,许靖枢在身后叫他。
许蕴喆回头,见他不知何时带了镇上负责环境管理的人来了。见到管理人员一脸严肃,许蕴喆的心头一凛,羞耻感随即铺天盖地而来。
“怎么回事?”管理人员问。
许蕴喆不愿看站在他身边的许靖枢,垂着眼帘道:“我外公……”
“知道了。”管理人员面无表情地打断他,无视他吃惊的反应,转而对馄饨铺老板娘说,“我找人把树弄走,你等一等。”
老板娘两眼一瞪,不甘心地说:“哎,他就这样把树丢在我家门口,树弄走就完事儿了?”
“不然你还想怎么样?”管理人员沉了沉气,“邻里之间,相互体谅体谅。谁家没有困难?——哎,你赶紧回去看看你外公。”
许蕴喆微怔,而后忙道:“谢谢您。”
“不知道是神经病还是被下降头。家里有困难不解决,也不事先和周围人说一声,让人防范防范。净是祸害别人。”老板娘不服气地嘀咕,“我看这一家都有毛病!”
“行了,少说两句。我这就找人把树弄走。”管理人员烦躁地数落。
许蕴喆的脸像是被无数的细针扎过一样刺痛发痒,他埋头快步往家走,看着地上散落的泥土,心里烦得不得了,可还是得把街道清扫干净。
这短短几步路,他觉得整条街的人都对他指指点点。他不愿飞奔回家,这只能更显自己的难堪,只能拼命强作镇定。
回到家中,许蕴喆依旧没有在院子里见到许芸婉的身影。孤单和无辜包裹着他的心,他想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