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还要留在青川?留在这个家里?
正当许蕴喆拿着扫帚打算清扫院子里的泥土时,许靖枢从外面回来了。
无所适从同时出现在他们的脸上,许蕴喆握紧了手中的扫帚。在月影下,他看见许靖枢朝自己走近,喊道:“别过来,你回家去吧!”
许靖枢的脚步生生地停住。他心疼地望着许蕴喆,开口道:“我不是……”
“我叫你走!”许蕴喆大声地吼。
许靖枢的喉咙发紧,眉头紧蹙。
“我叫你走,你没听见吗?”许蕴喆瞪着他,“你说来看你爸爸妈妈拍戏的地方,现在看也看过了,可以走了吧?还想留在这里看多少笑话?走!”
许靖枢听得心狠狠地往下沉,转身走回西厢房,拿上书包。他离开房间,看见许蕴喆紧紧地盯着他,眼中全是驱赶的情绪,恨不得他马上离开。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要说一声到了学校再见,但眼下的情形,如果他真说了,许蕴喆恐怕再也不会搭理他,他只好什么都不说,闷头离开客栈。
许靖枢此前来这家客栈的初衷,的确只为了看看父母当初拍戏的地方,寻找那些在宋苇杭的日记中出现过的东西。他哪里想得到,住在这里的人竟然是许蕴喆一家?更不会想到,许蕴喆的外公居然是这样的人。
从客栈里出来,许靖枢又看见人来人往的街道。从全国各地不远万里而来的游客们熙熙攘攘地在街道上穿梭,路上有不少寻找客人住店的民宿老板,还有那些将外地特色食物引入本地的商人。商铺的门口播放着录好的吆喝声,机械又刻板。人头攒动的街上随处可见努力寻找一块清净照片背景的游人。
许靖枢不知这个古镇原本是什么样子,可肯定不是《不及夜深》里,秀宁一家世代居住的古朴小镇了。
因搬来以前,许砚深就提醒过他,不要对这个古镇的风土人情抱太大的希望,所以许靖枢虽初来乍到,但也不至于太失望。
他知道这个镇上一定住着不少好人,比如许蕴喆他们一家。他觉得许蕴喆和阿姨都很好,不过或许和外公那样的老人家生活在一起,太辛苦了。
像青川古镇这样商业化严重的地方,因为各类“特产”随处可见,反而显得“晴耕雨读”这样的餐吧稀有难得。
“晴耕雨读”自开业以来,生意一直不错。镇上酒吧街的营业时间到午夜零点以前,不少年轻人选择把这家餐吧当做清吧,入内坐一坐,聊天至深夜。
许靖枢本打算从餐吧的侧门入内,不经过餐吧大堂,但路过时听见里面传出《salut d'amour op.12》的旋律,便好奇地停下脚步。
他走近玻璃门,看见是一位客人坐在钢琴前演奏,餐吧内的其他客人无疑不在安静地听她演奏,即使交谈也是轻声细语。
隔着门,许靖枢把餐吧看了一轮后,猛然间发现钢琴的演奏者似曾相识。他眯起眼睛仔细看清,终于认出那是谁了。
正在这时,许砚深也发现站在门口偷窥的儿子,站在吧台后对他笑了笑。
许靖枢推门入内,径直走向吧台,没j-i,ng打采地把书包卸下放在一旁。
“喝什么?”许砚深正在研磨咖啡粉,问。
“随便。”他想了想,“卡布奇诺吧。”
许砚深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为他准备咖啡。
许靖枢烦闷得很,转过身,支颐望着弹钢琴的人发呆。
“不是说要体验体验镇上的客栈生活吗?怎么回来了?”许砚深奇怪地问。
许靖枢叹气道:“别提了,被赶出来了。”
闻言,许砚深吃惊得瞪圆了眼。
每次他这样瞪眼,许靖枢总能想到大头鱼,然后忍不住发笑。一旦想笑,郁闷的情绪也荡然无存了,只剩下无奈。
他接过做好的咖啡,晃动杯子,盯着上面的拉花想了想,抬头说:“我去‘江南庭院’了。”
许砚深听完,手执拉花杯的手微微一顿。他做坏了一杯拉花,将这杯卡布奇诺放在许靖枢的面前,说:“你那杯还没喝吧?拿去给那边那位客人。”
许靖枢的嘴角抽了抽,受不了地白了爸爸一眼,把咖啡端给客人。
“你去找‘秀宁’了?”待许靖枢坐回吧台前,许砚深满不在乎地问,“怎么样?找到了吗?”
许靖枢撇撇嘴,说:“可能找到了。我要再看看影片才能知道。”
隔着眼镜片,许砚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不以为意地说:“找到了又怎么样?‘秀宁’人不错,她总不可能想害你。”
“这很难说,秀宁亲手杀死了自己腹中的小孩,这可是你写的剧本,你忘了?”许靖枢轻描淡写地反驳。
许砚深耸肩,说:“可是,如果从那个时候起,‘秀宁’就存在,你根本不可能出生。她和你的妈妈共用一个身体,她怎么可能容忍你出生?”
这么说也有道理,许靖枢理不清头绪,困惑地摇头。
“聊什么呢?一个个表情这么凝重?”此时,一个声音加入了他们的交谈。
许靖枢这才发觉钢琴声早已停止,他回头笑着打招呼:“傅阿姨,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傅红鹰摸摸他的脸蛋,在他的身边坐下,对许砚深笑道,“随便给我一杯奶昔吧。”
许砚深为她找了一个奶杯,冲许靖枢抬了抬下巴,说:“他去找‘秀宁’了,去拍《不及夜深》的客栈。”
听罢,傅红鹰微微错愕,看许靖枢的眼神顿时充满怜爱之意。
许靖枢读懂她的眼神,苦笑道:“我只是想知道,当初想杀我的人是谁。妈妈是因为‘谁’对我不利,才为了保护我而自杀。”
“靖枢,你妈妈当初做出那样的选择就是想要结束那一切,你真的没有必要再追究得那么清楚。”傅红鹰温柔地说,“你妈妈已经离开很长时间了,你应该拥有自己的人生目标和追求,像她留书告诉你的那样,积极地面对自己的生活,而不要一味地为不能挽回的过去找答案。快高考了,你的成绩虽然不错,可是,以后要上什么大学,为将来要做怎样的努力,你都考虑过了吗?该考虑考虑了。”
因为在许蕴喆的家里遇上那样的事,许靖枢回来后很想问问许砚深,十八年前他在“江南庭院”拍电影时遇见的那家人到底是怎样的人。
许蕴喆的妈妈那样年轻,当时还是一名中学生,可是在那之后一年的时间里,许蕴喆出生了。许砚深当年有没有见过许蕴喆的爸爸呢?当年许蕴喆的外公也像现在这样吗?
可惜,傅红鹰的造访令许靖枢一时不能把这些问题问仔细了。加上她的一通教育,许靖枢更不好意思继续问关于电影的事。
他当下决定放弃,换了换题:“哎,爸,用植物油做饼干,简单吗?什么饼干是植物油做的?能不能完全不加黄油或牛奶?”
许砚深惊讶地看他,问:“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哎呀,问你就说嘛!”许靖枢不耐烦地回答。
第三章 -6
难得因为考试周而有一个完整的周末,结果家里却发生那样的事情,许蕴喆只觉得这个周末变得无比的漫长。
那两位原来住在东厢房内的客人,在桃树被挖走的当晚便退房离开。
彼时许蕴喆只想清静清静,未做任何挽留就为他们办理了退房手续。
等他们走到院子的门口,许蕴喆猛然间想起还有一事,匆匆忙忙地追上去,拜托他们回去以后,不要在网上的买家评论里写任何有关当晚的事情,为此,许蕴喆可以给他们一些费用作为赔偿。
对方可能看见许蕴喆的态度诚恳,了解他的为难,勉勉强强地答应了他。
不过,许蕴喆看他们的神情,心想他们回去以后,应该不会向家人朋友们推荐这家客栈,他们自己更不会再来了。
那天夜里的晚些时候,“恢复正常”的许仲言发现家里的客人都走了,问是怎么一回事。
许芸婉不答话,许蕴喆也不回答。
许仲言拿他们没有办法,对着院子里因挖走桃树留下来的那个坑沉吟片刻,再度拿起铁锹,平静地把坑外的土埋了回去。
许蕴喆望着他在月下填土的背影,心中陡然一阵寒凉——外公虽然不记得客人们为什么离开,却似乎对桃树的消失毫不意外。
难不成,他记得是自己挖走了桃树?思及此,许蕴喆不**向许芸婉。
她静静地望着院子里的许仲言,面容如月光一般皎洁。良久,她抬头对许蕴喆说:“妈妈会想办法的。”
许蕴喆的心微微颤动,不确定地问:“外公到底有没有生病?他记得是他挖走树的。”
她的面上没有波澜,眼神宁和得像是月光,说:“他有病,他应该是有病的。”
过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已经坐在教室里的许蕴喆想起当时许芸婉的表情,依然没有办法完整地对此作出解释。
许芸婉那样的表情太陌生了,让许蕴喆既困惑又隐隐地有些害怕,他预感某件他完全预料不到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那晚最让许蕴喆感到难堪的,莫过于事情发生时,许靖枢在场。
以往李爽他们虽然也到他的家里做过客,可是在他们的眼中,许仲言仅仅是一个要求严苛又不乏些许亲切感的老人。许仲言那么失态的样子,以往从来没有在除了家人以外的其他人面前出现过。
许蕴喆烦躁极了。
为什么偏偏是被和他并不熟悉的许靖枢看见了?如果是李爽他们,大家彼此是朋友,相互之间总会有心照不宣的体谅,可是对方是许靖枢……
在许蕴喆的眼中,他们之间这样既算是陌生,又不完全陌生的关系,把他的难堪直接推向了顶峰。幸亏周日返校的晚自习时间,许靖枢没有出现——cft联赛在周日举行总决赛,许靖枢和钱程他们一伙人结伴去校外的网咖看直播去了。
课程表上虽然安排好了每一节自习课的自习科目,但科任老师平时不一定会出现在教室里。那几个沉迷游戏的学生在晚自习的时间里逃课外出,还能算是“可以理解”。
可是,第一阶段大考刚刚结束,紧接着就是公布成绩的一周。按照往常的惯例,利用周末时间加班批改试卷的老师肯定会在当晚带着批改完成的试卷出现。那几个人明知如此,还逃课外出,真是完全不把老师和高考放在眼里。
不过,许蕴喆还没想好怎么面对许靖枢,故而他不出现倒是最好。
由于大家都知道晚上一定会公布某些科目的成绩,所以晚自习的铃声虽然响起了,班上的同学还是表现出难耐的兴奋,无论是闲谈的声音还是讨论问题的声音,都不像往常那样被大家刻意地压低。
李爽坐在许蕴喆的身后,不知因为亢奋还是紧张,一直在抖腿。许蕴喆的椅背靠在他的课桌上,上课后十分钟,许蕴喆终于对不断振动的椅子忍无可忍,把椅子往前挪了一些,远离李爽的课桌。
许蕴喆惊讶地发现他的同桌似乎不为考试成绩的公布感到紧张。
许蕴喆在上课前四十分钟来到教室自习,当时已经看见倪宗诗坐在座位上看书。现在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倪宗诗几乎一致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如同禅定,丝毫没有被周围嘈杂的环境影响。
看他这么努力的样子,许蕴喆不禁想:希望他这回的考试成绩能够比上一回进步。
“我靠,来了来了。”李爽的激动达到顶峰,许蕴喆已经能够听清他课桌的振动声。
许蕴喆回头一看,只见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挑廊位置的同学正在将一叠试卷分给周围的同学,而怀中还抱着一大捆试卷的化学老师很快离开了。
李爽摩拳擦掌,道:“改得最快的竟然是理综!”
明明已经经历过这么多次大小考试,可是当刚刚批改统分完成的试卷被送到教室来的那一刻,许蕴喆还是和其他人一样,难抑紧张的心情。
他的目光忍不住跟着发试卷的同学,过了一会儿,又觉得大可不必如此,于是耐着彷徨不安,试图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面前的练习题上。
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和许蕴喆只隔了一条走道的葛飒将一张试卷递给他。
他故作镇定地接过试卷,一眼看见卷首的分数,心陡然间往下狠狠地一跌。可很快,在不到两秒钟的时间里,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的试卷,密封线外写的是倪宗诗的名字。
许蕴喆吓出一身冷汗,忍不住在心里笑话自己太蠢,但平静过后,又为倪宗诗的这个成绩而感到愕然。
“你的卷子。”许蕴喆装出最平常的样子,把试卷递给同桌。
倪宗诗抬头,接过试卷以前先看了分数一眼,而后轻轻地哦了一声,把试卷收了回去。
因为同桌的考卷分数,许蕴喆一时忘了紧张自己的成绩。为什么倪宗诗会考得这么差呢?他明明每天都在努力,而且比平常人努力很多倍了。
许蕴喆既疑惑又惋惜。不久,他的试卷被送至面前,分值是倪宗诗成绩的两倍多。这个成绩符合许蕴喆的预期和考后估分,但因为事先看过倪宗诗的成绩,他的心里依然感到不安。
不安倒不是因为此前班主任交代他,要在学习上多多帮助倪宗诗,而是因为他亲眼看到倪宗诗那么勤奋地学习却换不来可观的收获。这实在太不公平了,即使事情没有发生在许蕴喆的身上,他还是忍不住这么觉得。
太不公平了。偏偏这样的不公平,没有办法扭转。
试卷分发结束后,原本就不安静的教室更加热闹,大家都在乐此不疲地交流考试成绩,谈论试卷上的题目,明明知道老师最终会在某一节课上专门对试卷进行讲评,同学们还是更倾向于在讲评前弄清试卷上错题的正确答案。
许蕴喆很快改完自己试卷上的错误,把错题抄在笔记本上。
他忍不住偷看了一眼自己的同桌,惊讶地发现倪宗诗并没有对试卷进行改错,还是做着原本正在做的习题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