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蕴喆用力地晃了晃脑袋,把原因从脑海中甩出去,没有因为就没有所以。
公交车到站了,许蕴喆下车,很快在闹市当中找到那座地标性的商业mall。他往二号门的方向走,距离七点还有五分钟。
许蕴喆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进一旁的咖啡厅里,透过窗户往外看。窗外的确有正在等待的人,但没有他熟悉的身影,是约定的时间没到,他们还没出现吗?
他频频地抬起手表看时间,可时间似乎停住不动了,他看了好几次,距离七点的时间依然那么长。
一整天没吃东西,咖啡厅里的咖啡香让他的胃更加难受。他感到气闷气短,背上的冷汗不断,但他咬着牙忍耐。
忽然!许蕴喆看见傅红鹰从商场里走了出来!她看起来j-i,ng神饱满,带有些下班后的轻松。看她的神情,不像将要为遇到的难事探讨。
怎么回事?许蕴喆皱起眉,直到看见傅红鹰放轻了脚步。
许蕴喆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可这不能改变他看见的事实——
二号门外有一位妙龄女郎,模样像个大学生。许蕴喆早就见到她站在那里,朝街道的方向探望等待。傅红鹰的嘴角忍着笑容,悄悄地走到那人的身后,往她的腰际戳。
那人吓得生生弹了一下,回头见到傅红鹰得逞的笑脸,顿时脸上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往她的身上打。
像是打情骂俏。许蕴喆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液,或许,要去掉“像”字,因为他很快看见傅红鹰拉起她的手亲了亲,两人一同愉快地走进商场里。
第九章 -8
从淮左回青川的途中,许蕴喆吃了一个水煮蛋,这是他自上午出门后吃的唯一一样东西。登上城际大巴前,他曾犹豫过是否应该为了身体状态而吃点东西维持血糖,但他看见任何食物都没有胃口,最后只买了一个水煮蛋。
回程时,许蕴喆一直想着外公。其实许蕴喆一直认为阿尔茨海默病是一种要等到人很老很老以后才会出现的病征,可没想到许仲言那么早就患上疾病,这也许和他本身患有j-i,ng神病有关。回想起来,事实有些讽刺,在外公生病前,对他有千般好、万般好,唯一的不好是不允许他离开青川。现在别说不允许他走,外公连他是谁也不记得了。
假如他早一点儿知道许芸婉的打算,他会不会支持和帮忙?许蕴喆的眉头紧锁,他发现真正最想离开的人从来不是自己,而是妈妈。他想:他应该会帮助妈妈,让她走,至于他自己……如果一个人本身从病理上不应该被送进如监狱般的j-i,ng神病医院里,那么把他送进去,是正确的吗?何况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外公。
许蕴喆能够理解妈妈对外公的恨,可惜他自己没有办法感同身受。他体会过外公的宠爱,尽管那距离现在已经很长时间了,如果那时外公没有强制要求他留在栗山读书,他或许根本没有那么强烈的逆反心理,只会选择和从前一样,顺其自然地往下走。他对许仲言没有那么深的恨意。
他忘了问那位年轻的医生,许仲言在医院里到底进行了怎样的治疗,阿尔茨海默病真的可以在一个月内恶化得那么严重吗?
自从上午的联系以后,许靖枢再也没有给许蕴喆发过信息。按照许靖枢的个性,他们既然约了晚上见面,他不太可能直到日落还没有消息。
许芸婉也没有问他去了哪里。
许蕴喆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应该相信的那个答案。
既然他们都没问他去了哪里,为什么这么晚还没回家,许蕴喆在夜晚八点回到青川古镇后,选择不直接回家,而是往“晴耕雨读”的方向走。
如果许靖枢见到他,说不定会很高兴,然而许蕴喆希望不要在“晴耕雨读”见到许靖枢,他希望许靖枢此时已经在自己的家里。可惜事实没有让他如愿。
许蕴喆来到“晴耕雨读”的门口,发现栅栏门外挂着一个“停止营业”的牌子。隔着栅栏和小花园,餐吧里的气氛明显没有这块牌子上的卡通字轻松。
透过巨幅的玻璃窗,许蕴喆看见许靖枢和他的爸爸正隔着吧台激烈争论着什么,他从没见过许靖枢这么生气和较真的面孔,哪怕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也能从他的神态和嘴唇语速中感觉到严肃和激动。许砚深的神情同样深沉,说话时表情中透着焦虑和无奈,与许蕴喆印象中的他判若两人。
过了一会儿,他们的争论暂停了,双方沉默,脸色都很难看。
许蕴喆移开挂在栅栏门上的木牌往里走,推开餐厅的玻璃门。
叮铃叮铃……
挂在门上的铃铛响了,像是导演喊了一声“cut”,许蕴喆看见沉默当中的两人回头。时间十分短暂,或许不到一秒,许蕴喆捕捉到父子二人眼神里的诧异。许砚深很快冲他微笑,而许靖枢原本的严肃也荡然无存,一如往常。
许蕴喆对他们微微一笑,走到吧台前坐了下来。
“怎么突然过来了?”许砚深问,“喝点儿什么?”
“水就好了,谢谢。”许蕴喆感觉到许靖枢留在他脸颊上的目光,可没有扭头,而是等许砚深把一杯水放在自己的面前,他又说了一次感谢。
许砚深扬了扬嘴角,瞥了儿子一眼,对许蕴喆说:“你们俩。”说完,他走到吧台的另一端擦杯子去了。
许靖枢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的脸上,许蕴喆摩挲着水杯,良久,终于转头看向他:“我以为你已经到我家去了。”
他眨了眨眼,笑容中有些微的牵强和局促,如果许蕴喆不太了解他,或许看不出来。“没有那么急不可耐啦!”他挥挥手。
许蕴喆难以忽略那些和轻松无关的细微,说:“许靖枢,我们打个赌吧。”
“嗯?”许靖枢的眼中透出不甚自然的笑意。
“从现在起,”许蕴喆再次思考过措辞,“如果你对我说一个谎,我们就分手。”
闻言,许靖枢呆住,原本在他脸上的不自然瞬间扩大。许蕴喆捕捉到他的惊恐,而惊恐当中没有不可思议,反而有几分意料之中。
许靖枢愣了几秒,问:“为、为什么要打这种赌?”
“你不敢吗?”他眯起眼睛。
“不是……”许靖枢窘促地笑了笑,打哈哈道,“可是,这太难了吧?人生在世,谁都难免说几个善意的谎言,不是吗?”
许蕴喆点头,纠正自己的说法:“不需要你一生遵守,只要今晚就可以了。”本应是一个更宽松的条件,他的脸色却因而变得更难看了。许蕴喆看他答不上来,抛出第一个问题:“你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去过我家?”
许靖枢面色一敛,抿着的唇动了动,却没有话说出来。
“你是不是去过,又回来了?”许蕴喆握紧水杯,水的平面开始晃动,“我妈妈让你回来的。因为你爸爸告诉她一些事,或者,你爸爸让你回来的。”他一边说着,一边看许靖枢的脸色越来越白。
“靖枢,你上楼去吧。”这时,在不远处的许砚深说道。
许靖枢回过神,回头肯定地拒绝:“不,爸。”
既然许砚深一直在留心他们的交谈,许蕴喆索性也把他拉进对话里。他终于看见许靖枢的脸上出现坦然的认真,尽管有些陌生,不过他想这是许靖枢真正的模样。
“我外公的事,我原本以为是我和我妈妈之间的秘密,顶多再算上一个傅阿姨。”说到这里,许蕴喆再没有在他们的脸上找到装出来的惊讶和不解,“但是,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最后一个知道,还告诉自己,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其实早就不是秘密了。你们说,好不好笑?”
许砚深走过来,语重心长地说:“蕴喆,你妈妈没有告诉你,是不希望你知道真相。真相只会让你痛苦而已。”
“对,我承认,真相让我痛苦。”许蕴喆微微眯了眯眼睛,放慢语速问,“可您指的是哪个真相?我妈和我外公的,还是她和您的?”
听罢,许砚深失去从容,脸上陡然一僵。
“您觉得没有区别,是吗?可我刚刚已经把区别告诉您了。”许蕴喆深呼吸,扭头看向许靖枢,失望道,“你又是为什么跟着他们一起骗我?说什么撮合他们在一起,你早就知道他们的事了吧?”
许靖枢勉力地咽下一口唾液,许蕴喆看见他的喉结上下窜动,但他始终不发一言,像是在那个赌局里,他得遵守赌约。
许蕴喆失望地苦笑,起身离开。
许靖枢见状大惊,眼睁睁地看着他走,终于忍不住瞪了许砚深一眼,起身追去。
“许蕴喆!”许靖枢跑出门外,很快追上他、拉住他,“许蕴喆,你听我解释!”
许蕴喆站定,没有挣开他的手。
许靖枢原本已准备好被他甩开,可当他发现没有,手上的力度有过多的余留,令许蕴喆的手涨红。许靖枢放手,不安地看着他,说:“我原先不知道他们计划把许爷爷送走,我知道的时候,许爷爷已经住院了。我爸爸和你妈妈的事,我瞒着你,是我不对。可那是因为我担心你知道以后,就会想到他们是为了成全自己才送走许爷爷,我怕你不同意他们在一起,怕你讨厌我爸爸,所以……”
许蕴喆不能确定自己对他是气愤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看得出来,许靖枢很委屈和为难,许蕴喆想,他或许想不通为什么他不能接受。可是,如果他知道他不能接受,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不接受的原因呢?这是一个悖论。许蕴喆问:“那你知道花,我祭外公的病原先还不到要住院的程度吗?”
听罢,许靖枢微微一怔,半晌垂眸道:“知道。”
许蕴喆苦涩地笑:“你觉得他们这么做,正常?”
“不正常。”许靖枢说完,焦急地解释,“可是,许爷爷让阿姨很痛苦,不是吗?我想,他们这么做,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所以你就接受了?”许蕴喆终于知道自己该如何向他说明,自己在意的是什么,“你连我妈妈为什么痛苦都不知道,就和他们一起瞒我?”
许靖枢突然变得不那么理直气壮,犹犹豫豫地说:“我问过阿姨……”
许蕴喆愣了愣,难以置信地皱眉。
“可是,阿姨很不想说原因,而且——”趁许蕴喆发难前,许靖枢着急道,“而且她说,真相对你来说没有好处,所以、所以我……”
“又来了。”许蕴喆忍不住哂笑了一下,“现在你知道了吗?她所说的对我而言没有好处的真相,我已经知道了,虽然很荒诞,可我接受了。它对我来说,不好也不坏,只是一个真相而已。但真正让我痛苦的,是你们联合起来瞒我!他们自以为是有他们的道理,可是你呢?你凭什么也自以为为我好?口口声声说喜欢我,有考虑过我真正的感受吗?遇到事情,不是站在我的角度,想着和我一起面对,而是听他们说一句‘为我好’就不问缘由骗我。你知道你最荒唐的地方是哪里吗?就是你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把我外公送走。你这种盲从的善良……许靖枢,我不敢想象今后如果继续和你在一起,我的日子会变得怎么样。你把他们的话和行动当教条,还要拉着我一起信教,把我当成天真的傻子一样看待,处处‘为我着想’、‘为我好’……”
许蕴喆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深呼吸以后,心底反而更加凉:“你不明白吗?很多事情不是别人安排得好,事实上也好,就可以让每个人都不问因果欣然接受的。抱歉,我不能过这种生活。”
“难道我们要分手吗?”许靖枢看他转身,害怕地追问,“我们好不容易到这里了。”
许蕴喆回头,问:“你说的‘我们’,是指我和你,还是包括他们俩?”
许靖枢闻之怔住。
“我知道这样的安排很完美,可是我得想一想。”许蕴喆苦笑,“你做到了。今晚你没对我说谎,我们不会分手的。我从来都没有那样想过。”
第九章 -9
明明是听完以后应该松一口气的话,可许靖枢却在这之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许蕴喆离开。
他突然被点醒了一般,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只过了生活的一半。
许靖枢转身快步往回走,接连推开两道门,踏着栅栏门嘎吱嘎吱的声响和店门上铃铛叮铃叮铃的清脆,风风火火地回到吧台前,双手拍在桌上,问:“你们到底为什么把许蕴喆的外公送进医院?”
许砚深或许想不到他会回来质问,惊讶之余,不悦地皱起眉头。
见他不答,许靖枢松开咬紧的牙关:“先前你和许阿姨都说,真相对许蕴喆没有好处,只会让他痛苦。可现在他已经知道了,真相也可以公布了吧?还有什么理由不能让我知道?”
许砚深沉吟片刻,道:“靖枢,这是他们家的事。”
“呵,既然是他们家的事,你参一脚做什么?”许靖枢冷笑。
面对他不恭的态度,许砚深沉下脸:“现在事情已成定局,你也和蕴喆在一起了。放聪明点儿,别跟着蕴喆一起耍小孩子脾气。”
“‘小孩子脾气’?”许靖枢眯了眯眼睛,“你还是不肯说,对吧?你利用了我,还说我耍小孩子脾气。事情已成定局没错,既然如此,告诉我又如何呢?你知道吗?正因为你把我们当小孩子看待,所以你的行为才特别可笑!”
许砚深瞪直眼睛,沉声道:“你说什么?什么叫‘利用’?”
“不是吗?”许靖枢几乎控制不住面部肌r_ou_的狰狞,“你想一想,说真相会让许蕴喆痛苦,所以瞒着,但他知道以后并不痛苦。即便如此,真相还是不能说,所以到底害怕痛苦的人是谁?是谁不敢面对真相?”
“是他的妈妈!”许砚深大声道,“是他的妈妈不想再提。现在你满意了?靖枢,你看清楚!你和许蕴喆认识多长时间?我是你的爸爸!你说的对,你不是小孩子了。现在你可以离开,为你的所爱,像所有有担当的成年人一样。但我提醒你,别忘了我也是成年人,你有你的追求,我也要坚持我想坚持的事。整件事可以说和你毫无关联,你想为谁说话是你的自由,我现在不要求你帮我或者站在我的立场,可是你不能逼我出卖我爱的人!”
许砚深严厉的态度让许靖枢怔住,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爸爸这样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见过。小时候,许靖枢听影视圈的长辈们说,许导演是一个很有魄力和担当的人,可许靖枢看多了他溺爱家人的模样,完全没有见过他们口中的“雷厉风行”。刹那间,许靖枢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非常陌生,他甚至怀疑他是否了解过自己的爸爸。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你不是说,许蕴喆已经知道真相了吗?”许砚深的鼻梁神经质地皱了皱,“你怎么不去问他?怕真相其实已经伤害了他,不愿意他再提吗?那么,你凭什么让我说?你要保护他,我要保护芸婉,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你如果想知道就去问他,我们谁也别为难谁。”
就这么被许砚深说中心中所想,许靖枢恼羞成怒,c,ao起水杯重重地往吧台上放。水花四ji-an,他狠狠地盯着许砚深被水ji-ans-hi的脸,快步往外走,摔门离开。
然而,许砚深的话只说中了一半。许靖枢既是不愿意让许蕴喆再提,也是不敢。
许蕴喆说的话像是一道咒符,将他从梦中推醒。去往“江南庭院”的路上,许靖枢屡屡感到身上似有千万只蚂蚁爬过,他不断地起j-i皮疙瘩。他后悔自己当时怎么那么天真、那么傻,只要一句“为许蕴喆好”就什么都不再问。
许爷爷的病明明没有那么严重,还没到要收治的地步,可他被收治了。这是不是犯法的?他的脚步顿了顿,暂时将这个问题搁置,继续往前赶。
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用了,许爷爷已经被收治了,许靖枢还没有问他如今的情况如何。哪怕那样做真的违法,他又怎么可能报案呢?疲惫感铺天盖地地压在许靖枢的身上,除了怪自己想得太理所应当外,再无他法。他以为自己可以保护许蕴喆,甚至可以保护许芸婉,但没有。许蕴喆说的对,他是唯一不知道真相的人,但他又干了些什么呢?
不知道真相,谈何保护?一个局外人,能保护谁?
喉咙被扼住的感觉让许靖枢难以呼吸,他发现此刻自己最大的疑问是: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却以为自己都做了,以为自己把许蕴喆保护得好好的。
“江南庭院”前的红灯笼依然挂着,红通通,像住在里面的人总有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