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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川 第66节
    无论开始时有多意气风发,中段时有多自信满满,只要在最后关头没有结束前多一丝懈怠,那么前面所有的努力都有可能付诸东流,而人往往不能牢记这个道理,喜欢在努力了大半程或者努力过一段时间后,给自己找一个懈怠的理由,取得一点儿成绩要慰劳自己一番也好,一鼓作气太长时间得放松放松也罢,总之,有那么一些时间懈怠了,不那么努力了。

    这些时间往往小得轻微,像是分钟从一个刻度跳往下一个刻度时的停顿,因为慰劳和放松太理所当然,所以不被注意。然而,它们会在一个时候突然放大成无数倍,变得特别刺眼——当失败来临的时候。

    只有在失败以后,那些细小的、懈怠的瞬间才会放大。可能是晚上早睡了一个小时,可能是饭后打了一局游戏,甚至可能是洗澡时发了几分钟的呆,这些都会放大、放大……像一个个标签贴在“失败”的面板上,解释“失败”的缘由。

    高考来临前的十五天,备考生们进入了第三阶段的复习,同时也是最后的冲刺。

    那些小小的标签几次在许靖枢不小心放空时占据他的脑海,提醒他连放空的机会也不要给自己。他不愿意再经历上次那样的悔不当初,不愿再在失败以后,不断地想“如果我当时再努力一点儿就好了”、“如果我那一秒钟没有懈怠就好了”……他不断地被这些“如果”支配着,心仿佛被揉成团。这样的感受太不舒服,许靖枢不希望再经历多一次了。

    在这最后的半个月时间里,许靖枢的作息完全和许蕴喆同步了。如果他依然有一些时候想了些别的事,大概就是感慨自己有一个勤奋努力的男朋友。

    从前,许靖枢真的从没有多在乎高考。世界上总有一群人,认为人生成功与否和学历没有多大关系,许靖枢就是其中之一。

    考得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哪怕只是一所民办大学,毕业以后也能找到工作。只不过,工作有好有坏,收入有高有低,这些都不是许靖枢在乎的范畴。

    决定离开家以后,许靖枢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之所以会这么想是不是与自己向来衣食无忧有关。他完全没有钱这个概念,以前虽然打工兼职,可那不是为了生存,是生活以外的范畴。可是一旦决定要不靠父母,独立生存,钱的概念就变得完全不一样。

    钱真是一个很强大的因素,以为它的概念变了,其他很多也得跟着变了。为了能保证自己能找到一份好的工作,就得提升自己在别人眼中的价值,而对陌生人来说,个人的价值往往需要更表面的内容来体现,比如一张文凭,它可能不能体现一个人的综合素质,但能说明这是一个能应对考试的人。

    人生,不就是一项又一项的考试吗?

    多肤浅!可是,许靖枢却不得不在讥讽它肤浅的同时,选择向它臣服。

    所幸许靖枢渐渐在理解这种肤浅的过程中,也慢慢理解许蕴喆了。

    原来,那时许蕴喆说的和他不一样,指的是这个。原来,许蕴喆在听说葛飒退学后,之所以会露出苦涩和羡慕的表情,是因为这个。

    他最近才痛下决心要离开家,可许蕴喆从很早以前就这么打算了吧?许蕴喆对未来规划好了吗?还是也像他一样,没有多想,可觉得无论如何,得先从这里离开?

    许靖枢从来没有像最近这样认真学习过,所以身体一时难以适应,每天都复习得昏天暗地,哪怕时不时有一些困惑,也是没来得及问出口便被该背下来的单词和没算出结果的物理题挤出脑海。

    许蕴喆亦然。

    复习时的胶着感到了白热化的状态,除了反反复复地对已经熟悉得不得了的内容进行复习以外,再无其他。既是没有心思想,也是不敢想,好像这个时候只要稍微想一想别的,都是在为有可能的失败埋下种子。

    马达不断地运转,嗡嗡作响,总有一种要烧坏的感觉,那么浇水,浇上冷水,可还要继续转,不能停,在跑过终点以前,不能停。

    他们在这样忙碌得沉寂的状态中度过了最后的两个星期,最后终于在奔赴考场的前一晚,谈起考完试后该何去何从。

    回家吗?

    自从上次许蕴喆从静安回来,两人与家人不欢而散后,都没有再和爸爸妈妈联系。后来他们一心备考,再不敢想家里的事情,而许砚深和许芸婉也没有联系他们。

    就这么结束了吗?

    许靖枢的心里忽然感觉到一份荒芜,怀疑自己和爸爸间的争执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许砚深根本不在乎他的话。真是傲娇,虽说很想走了,但如果许砚深不挽留,那真是不甘心。

    “考完以后,我们回家拿东西?”许靖枢犹豫片刻,小心地问,“你说,他们会让我们走吗?”

    许蕴喆嗯了一声,反问:“如果他们不让呢?”

    许靖枢的心一横,道:“那也走。”话音刚落,他的脑袋被许蕴喆揉了一下。

    “既然考完就走,暑假我们得把学费和基本的生活费挣了,还有去上学的路费。住哪儿?你想过吗?”许蕴喆问。

    许靖枢没有想过,或者说,他秉信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信念,所以没到临头的事,他全没考虑。可是,距离道别只剩下短短两天,如果要走,暑假住在哪里起码得有个着落。他想了想,回答说:“我们去梅引?前两年我在那儿上学,还在那里打过工,比对淮左熟悉些。而且梅引的消费水平没静安那么高,我们找一个小小的短租屋,暂时住三个月,就能去上学了。”

    虽说做了那样的决定以后,难免感到困难重重,可是真的一步一步开始计划,似乎在理想状态下,接下来也不会有什么难事。

    可是,扣除掉这三个月的房租和生活费,他们要怎么挣足上学的钱?两个人头一年的学费和住宿费,加起来得一万多元,这对于目前每个月的生活开销只有几百元的许蕴喆来说,真是一个很难想象的数字。

    许蕴喆吁了口气,道:“我初中的时候玩过cft,后来退圈了,把账号卖了将近三千元。这几年在学校里呆着,没怎么花钱,加上平时存下来的零用钱,现在也有四千……算够一小半了。电脑不能卖,上学要用。其他不是非常必要的东西,我想卖掉换钱。”

    “嗯、嗯。”许靖枢同意地点头,突然兴奋道,“那我也把我的账号卖了吧!说不定也能卖个好几千呢!咦?许蕴喆,你把你的复习资料卖掉怎么样?我看网上有人倒卖这个。你要是考个淮左的高考状元,能卖好多钱!”

    原本是一筹莫展的事,其实想想也还好,再听见许靖枢的兴奋劲儿,许蕴喆忍不住笑出声。

    “这么想想……好激动,能真正同居了。”许靖枢静了静,问,“许蕴喆,你会舍不得吗?”据他所知,许蕴喆一直想走。

    想起许芸婉,他蹙颦道:“会,但是,人如果总是舍不得,是没办法往前走的。再说,我想他们今后会过得很好吧。”

    许靖枢听罢心里咯噔了一声,半晌,轻轻地应道:“嗯。”

    “睡吧。”他亲了亲他的眉角,“明天考试了。睡饱了,考个好成绩。”

    “嗯。”许靖枢抱紧他,闭上了眼睛。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高考的第一天,许蕴喆在考场里看见语文科目的作文题目是“舍得”。

    面对这个题目,许蕴喆错愕了几秒,最终苦涩地笑了笑。

    他很快整理了自己的思绪,在所有自己读过的经典和历史里寻找能论证题目的论点,正面论证勇于舍弃的好处,反面证明不舍带来的后果,最后写出一篇激情澎湃的议论文。

    歇笔时,他检查着作文中的错别字,完全没有在其中找到自己身上的影子。他和从前每一次写作文一样,没把过多自身的情绪投进供人阅读、评分的文章里。

    语文科目中的不少题目是主观题,没有明确分毫不差的答案,许蕴喆反复地检查答题卡上的内容,确保自己在那些答案唯一的题目里万无一失。他没有多想、不敢多想,生怕只要有一点点走神,这三年来的努力就功归一篑。

    最终,他在考试结束铃声结束时,想起了许仲言。

    柏拉图给出的哲学命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这是多深奥又悬空的三个问题,有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考虑这人生三问。许蕴喆在自己将要成年之际,忽然得知这些问题的答案对自己来说尤为重要,他不得不比很多人更需要得到答案。

    如果说,他对许芸婉有千万的不舍,那么在这千千万万里,或许大部分源自于他那些没有问出口的怀疑和同情。

    外公和外婆结婚后没多久,就生下了妈妈,而立刻,外婆和别人出走了。

    这对外公和妈妈来说,无疑是可憎的背叛。被生母抛弃后,自以为与父亲怀着同样的憎恨,两人相依为命,所以,她理所当然地信赖、敬爱父亲,同时接受父亲的疼爱。直到某一天的到来。

    他和外公到底是什么关系,而她和外公呢?

    在十九年前的某一天,许芸婉是不是也带着难以置信的怀疑询问过自己,甚至询问许仲言?然而她可能没有答案,直到他的出生,才揭露全部的答案。

    许蕴喆发现,原来自己对许芸婉而言,是一个足以碾碎她整个世界的答案。可她说,她爱他。

    走出考场前,许蕴喆从监考老师那里领取了自己的手机。

    直到此时,重新开机的手机里仍无法搜索到任何信号。许蕴喆已找出电话簿的电话号码,等着拨通。

    许靖枢的考场在另一栋教学楼,许蕴喆一边往那里走,一边等信号微弱的电话接通。

    “喂?您好。”沙沙的电波声中,传来一个没有感情的声音。

    许蕴喆握紧手机,保持镇定,道:“喂?您好,齐医生。我是许蕴喆,就是那天去五医院看望许仲言的那个,我是他的外孙。上回……您给了我联系方式。”

    听到他自报家门后,齐骧的声音里稍微带了些温度:“哦,你好。”

    “是这样……”许蕴喆挠挠额头,最终没问许仲言的病情,而是问,“想向您咨询个事情,就是,我外公的住院治疗费用,交了多长时间?”

    也许答案对医生来说难以启齿,他沉吟片刻,声音低沉:“三年。”

    这是要长期住院的意思了,和许蕴喆想的一样。他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感激道:“好,谢谢您。再见。”

    第十章 -4

    在所有学过的科目里,许靖枢最喜欢的是数学。

    他尤其喜欢做证明题,好像所有的命题,只要掌握好公理和定理,就能判断真与假,而且答案只有一个,不存在模棱两可。

    一个真命题残酷在于:它的否命题未必为真,逆命题也未必为真,只有将条件和结论对调并双双否定,得到它的逆否命题,才能重新拥有一个真相。

    可惜在实际生活当中,人们往往难以考虑和区分清楚这些。人们常常认为逆命题为真,甚至确信否命题也为真,却不知道自己距离逆否命题有多遥远。许靖枢想,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他只是数学学得好而已,但生活,依然一塌糊涂。

    距离考试结束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许靖枢往答题卡上填好了最后一道证明题的答案。

    对着这些“∵”和“∴”,他有一刻的恍惚,心想自己什么时候能将生活看成一道证明题,一丝不苟、毫无畏惧地朝着证明结论的方向奔去?

    这真的很难,尤其是当他根本不想证明这个结论的时候,再清楚的公理和定理、再缜密的逻辑和推理,都无能为力。

    然而,如果题设和结论已经清清楚楚地摆在卷面上,为什么要证明?它给出一个假设,需要证明结论为真,只要证明出来就能得到相应的分值。

    如果生活是为了追寻真相,那么当真相已经出现,为什么还要徒劳地证明呢?想推翻定理吗?可是,如果结论不为真,又哪里来的分值?

    许靖枢又一次想起许砚深和傅红鹰常对自己说的,要往前去,不要再寻找宋苇杭离世的真相。

    他以前不明白,最近才渐渐地想清楚,原来他们不是要阻止他去寻找真相,而是劝说他,不要试图推翻一个结论——一个他不想承认的结论。

    宋苇杭去世以后,许靖枢拿到她留下的日记,其中记录了她对其他人格的认知。

    秀宁,生长在江南小镇中的少女,虽然与偶然来访镇上的青年相爱,可迫于家族的压力在青年离去后和其他男人结婚。婚后,她怀有丈夫的骨r_ou_,但一心等着青年。她亲手杀死自己腹中的小孩。这是宋苇杭出演的第一部 电影《不及夜深》。

    他在影片获奖一年后才出生,正如许砚深所言,如果宋苇杭孕育他时,“秀宁”这个人格已经出现,那么他也许不会来到这个世上。

    宜容,影片《雪街》中的女主角,一个身为女同性恋的农妇,在婚后被丈夫强暴受孕,在医院认识了妇产科医生,并爱上她。她有另类的取向却没有张扬的追求,至死没向医生告白,最后难产死在手术台上,紧握着医生的手。

    这是宋苇杭生前的最后一部影片,在那以后,她专注于接受治疗,但最后还是死于疾病。

    许靖枢始终记得当初自己第一次观看《雪街》时,爸爸妈妈告诉自己的,同性恋和异性恋一样,只要真心地、自由地去爱,没有哪一种爱应该受到谴责。

    他光顾着接受爱的教育,光顾着在宋苇杭去世以后寻找爱,却忘了逻辑。

    如果事实真像许砚深对媒体宣称的那样,宋苇杭在拍摄第四部 影片《由始至终的谎言》期间就被诊断患有多重人格障碍,为什么他们还是继续拍摄制作了《雪街》?

    他明知宋苇杭患病,明知此举有可能令宋苇杭再出现新的人格,还是用了那个剧本,拍了那部影片,而“宜容”果真在之后出现了,出现在宋苇杭的日记里,也出现在傅红鹰的诊断书中……

    当许靖枢重新拾起逻辑,同时也拾起更多的质疑。他重重地沉下一口气,试图理解许砚深说别去追寻的真意,发现在这样的一个题设里,真或假,他只能选择一个答案。

    他的心被紧紧地收起,被一种名曰“爱”的力量,他需要释放,从“爱”里挣脱,却难以接受鱼死网破的结论。

    幸好他已经决定和许蕴喆一起走了,过去种种,都没有关系了。

    随着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许靖枢和其他人一样,在监考老师的宣布声中起立,等着交卷。

    他看着答题卡上的最后一道证明题,盯着印在试卷上的那个结论,咬咬牙,握紧拳头。他放弃了,生活不是考试,他再也不要徒劳地证明一个已知的结论了。

    可是,面对结论,许靖枢突然很想回家。

    他走出考场外,犹豫片刻,打算直接走,路上再和许蕴喆说。

    “哎!许靖枢!”

    许靖枢停下匆匆的脚步,回头一看,发现是顾思酉。

    他轻松的笑容里掺杂着凝重,追上许靖枢后问:“考得怎么样?”

    “还行吧。”因为有心事,许靖枢回答得敷衍。

    “能考上北方大学吗?”

    “啊?”许靖枢始料未及。

    他意味深长地笑道:“许蕴喆不是要考北方大学吗?”

    “哦……”许靖枢心不在焉地应了,忽然发现不对,惊讶地扭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