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促使男孩狂奔起来,冲向公路边的房子。宽大的烟叶不时抽到他脸上,天黑得飞快,他每往前踏一步,天空的颜色就深一分。房子没有亮起灯,查克跑进院子的时候已经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半开的大门在傍晚的冷风里轻轻晃动,发出尖细的吱嘎声。
“妈妈?”他的声音发着抖,“妈妈?爸爸?”
没有回答。二楼某处,有扇门被风摔上了,砰的一声,把查克吓了一跳。他在门廊上踌躇,但田野已经变得比漆黑的房子更可怕了,男孩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踏进客厅,摸到电灯开关,按了几次,但灯拒绝亮起。一轮巨大的月亮在窗外升起,照亮了桌椅、橱柜和散落在地上的玩具,水壶和餐盘都还好好地摆在原处,烟灰缸里有半支烟。房子似乎被匆匆遗弃了。查克冲出门外,跑向其他房子,它们同样漆黑,了无生气。男孩大声喊朋友们的名字,呼唤所有他认识的和即将认识的人,没有回应。满月悬挂在头顶,冷冰冰地俯视着他。
查克喘着气醒来,胡乱在床头柜上摸索着,碰翻了一大堆东西,好不容易拧亮了台灯。他连外套都没有脱就睡了,冷汗浸湿了衬衫。路易已经走了,有护航任务,留了张潦草的纸条,说早上七点前后回来。宿舍的玻璃窗在引擎噪音中震颤着,那是皇家空军的一架布伦海姆夜间轰炸机,没入浑浊的夜空,声音远去,下一架很快跟上,然后又是一架。
查克从外套和汗湿的上衣里挣脱出来,换上一件干净的衬衫,套上起球的旧毛衣,着手收拾掉到地上的东西。不锈钢杯子,烟盒,短短一截铅笔,还有手表,表盘摔裂了,指针停在凌晨四点二十分。路易送的相框落在稍远的地方,查克盯着它看,像是在戒备一条毒蛇,过了好一会才伸手捡起来。
因为之前被揣在衣袋里,相框里的剪报有一道明显的皱褶,把那架已经报废的b-17轰炸机截成两段。在其中一个巨大的引擎下面,查克站在利奥和乔迪中间,三个人都穿着全套臃肿的装备。唯有乔迪对镜头露出了笑容,举起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利奥没什么表情,查克看起来略微有些惊讶,好像摄影师没等他准备好就按下了快门。报道标题是《美利坚的英勇男孩重击雷根斯堡》。
查克拉开抽屉,把相框扔进去,用力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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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塔莉在十一月一个寒冷的周日下午过来,收拾了利奥的遗物,不多,装不满两个纸箱。查克帮她把箱子扛出去,放到车上。寡妇和他握了握手,没有再说什么。查克站在原处,看着车开出基地,消失在冻雾里。
没有人来告诉查克应该怎么处理乔迪的私人物品,于是他什么都没有碰,也尽量不待在宿舍里。美国第八航空队基本上还处于瘫痪状态,空闲时间多得令人难受,查克试过去酒吧打发时间,但那里的气氛比基地里更阴郁。于是他把白天花在户外,陪纽扣小姐玩耍,在小块面包干的帮助下教她一些小把戏,鸭子始终学不会捡回查克丢出去的小木棍,但总算学会了一听到查克的呼唤就狂奔而来,带着一种要把机库里的地勤全部撞飞的架势,翅膀下面像是装了小型喷气发动机。
天黑之后他就溜到路易的房间去,毕竟现在也没人会发现他无故晚归了。要是路易不值班,他们就裹在毯子里分享一瓶威士忌,懒得用杯子,直接对着瓶口喝。寒意无孔不入,从窗户、墙壁和地面裂缝里渗出来,毛毯是他们的帐篷,而台灯是即将熄灭的篝火,两人压低声音说话,免得惊扰黑暗。有轰炸任务的晚上,查克百无聊赖地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呆坐在椅子上,过不了多久就起来,躺到床上,盯着手表,数着小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路易往往凌晨才回来,冷得发抖,悄悄脱掉外套,爬到床上,钻进查克怀里。
“晚上好,长官。”查克挪动了一下,把路易搂紧。
“早上好。”
“一切顺利吗?”
“非常。”
但他们都明白事实并非如此,皇家空军对柏林的轰炸几乎是不计成本的,自11月18日晚开始,整个冬天,柏林的防空警报都没有停过,英国轰炸机的折损率也是,休养多时的美国第八航空队再不重返战场,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新年过后,联合指挥部重新调配了七零八落的轰炸机小队,把残缺的机组拼凑在一起。查克被分配到一架名叫“雷鸟进行曲”的b-17轰炸机上,原先的飞行员在“黑色星期四”那天丧生,机枪手和无线电操作员也是,只有投弹手和领航员跳伞活了下来。因为查克这边有两个空床位,这两个人准备搬进来,查克只好把乔迪的东西收拾到箱子里,堆到墙角,腾出位置给新室友。
“我明晚不能再过来了。”
路易把被子拉过来,把自己和查克一起裹住。两人刚刚做完爱,汗淋淋的,开始觉得冷了。“新室友住进去了?”
“对,他们迟早会发现我不是真的在外面对着月亮写诗。”
“你们差不多要出任务了?”
“昨天试飞过,至少我还记得控制杆在哪里。”
“新机组怎么样?”
“还可以。”
“只是‘还可以’?”
“他们很棒,但是。”查克犹豫了一会,“但是他们不是利奥和乔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