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大家都喜欢把人生比作油灯,人死如灯灭。
坐在病房外跟唐泾川聊天时,我突然觉得一个人就像一杯茶,刚出生的时候就知道注定有一天这杯茶会凉,但如果交了好运,生活在温室中,那么就能凉得慢一点,可如果很不幸地被推出去经历寒风暴雪,别说茶了,茶杯都会被冻裂。
我仿佛看见那杯象征着周晓云生命的茶一点点冷却,唐泾川赤着手努力想将其捂热,而我又突然冲过来捧住了唐泾川已经冰凉的手。
我们这么努力,为的只是留住周晓云,但人定胜天也只不过是人们给自己跌宕的命运找的一点儿安慰,有些时候,人们无能又无力。
周晓云是在住进和康医院的第三天去世的,那天我不在,跟合作方开了大半天的会,会议结束还要准备第二天出差的事情。
我刚回到办公室,秘书敲门进来说:“水总,周晓云去世了。”
我本来以为不管怎样周晓云都能挺过这个冬天,或者,至少跟唐泾川一起过个年。
可是没有。
我问秘书:“唐泾川怎么样?”
秘书回答:“还好,很冷静。”
冷静是一定的,但他一定不好。
我取消了出差的计划,让秘书把之后几天的工作都给我延后,然后我连大衣都没穿,直接拿着钥匙下楼,赶往和康医院。
那天的我就像几天前来向我求助的唐泾川一样,不同的是,他当时紧张的是周晓云,而我紧张的是他。
周晓云去世,我很遗憾,也很难过,像是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打空了,那种感觉真的不好受,那是第二次,在我爸去世之后,我又一次感受到,并不是真的有钱就能解决一切。
在命运和疾病面前,钱也是无力的。
又下大雪了,路面堵得水泄不通。
我焦急地被关在车里,越来越觉得呼吸不畅,我不得不打开车窗,让冷空气进来,以此来保证自己的清醒。
我拿起手机,猛然间发现这么久了,我竟然都不知道唐泾川的手机号码,于是,打给周晓云的主治医生,我问他:“唐泾川怎么样?”
我想问所有人这个问题,唯独不敢直接问唐泾川。
我迫不及待想赶到他身边,可是又不敢看见他。
在纷飞的大雪里,在拥堵的路段上,我被两种情绪撕扯着,然后开始为待会儿的见面打腹稿,我得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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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国外回来之后,我时不时就要抱怨一下国内的交通状况,太堵了,堵得人心律不齐。
但任何事情时间一久就习惯了,习惯了就在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了,就像堵车对已经习惯了的我,就像抗癌对已经习惯了唐泾川夫妻俩。
我本来以为我再不会因为堵车焦虑地用拳头砸方向盘,同时像个路怒症患者一样暴躁地骂脏话,可是我破功了,因为唐泾川正在医院一个人面对爱人的死亡,而我却只能毫无办法地被困在这里。
等到我赶到医院,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之后。
唐泾川失魂落魄地坐在那张我们一起坐过的长椅上,病房的门开着,周晓云已经不在那里。
我走过去,看见病床边的桌子上还放着昨天我让秘书买来的鲜花,当时是想在这么个毫无生机的冬天里,让他们感受一点生命的力量。
却没想到,周晓云比那束花更早凋零了。
我在唐泾川身边坐下,抬起手,揽住他的肩膀,像是安慰每一个朋友一样,用力地捏了捏他瘦削的肩。
他对此无动于衷。
在车上我想好的一套安慰他的说辞,到了现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语言太苍白无力了,说什么都多余。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他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冬天,天黑得早,走廊的灯亮了起来,外面的光线暗了下去。
我站起来准备去给他买点吃的,谁知他一把拉住我说:“能陪我喝酒吗?”
我带着唐泾川去了酒吧。
酒吧位置在一条很有名的商业街里,但因为消费高,顾客倒是不多。
这家酒吧是我当时回国时从别人手里盘下来的,后来因为要管理公司,就转手给了以前的同学。
我已经很久没来酒吧了,倒不是不愿意喝酒,只是因为忙。
同学一见我,立刻笑脸相迎,但瞥见我身边脸色不好的唐泾川之后,便收敛了笑容。
“楼上还有空着的包厢吗?”我问。
“有,都空着呢。”同学扬扬头,“你自己上去吧,要什么酒直接点。”
我带着唐泾川上楼,他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酒吧的包厢不大,但好在清净。
其实我原本想带他回家去喝,就算喝醉了也不用担心什么,可是医院离家太远,我怕他不愿意折腾。
我们刚坐下,我那同学就送了酒上来,说是好久没见,这几瓶酒送我们。
我道了谢,同学看了两眼唐泾川,说:“水航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们敞开了喝,有什么需要的就叫我。”
他知趣地出去了,出门的时候还催促着店里的男孩快点儿把我们点的酒送来。
这么进进出出折腾了好一阵,终于最后一瓶放到桌上,我们的小世界重新安静下来。
我们相对而坐,唐泾川伸手去拿酒瓶,可费了半天力气都没打开瓶盖。
我接过来,打开,把酒放到他面前。
他直接拿着瓶子喝,仰头的时候,眼睛微闭,喉结抖动。
我知道不该,可是看着这样的他,我吞咽了一下口水。
有酒从他的嘴角流下,顺着白净的脖子流进毛衣里。
我伸手去给他擦,他没躲,可是同时,眼角流出了泪。
之前秘书告诉我,从周晓云心跳停止开始,直到我过去,唐泾川始终保持着冷静,像是早早做好了准备迎接这一刻。
在刚刚之前,他一滴眼泪都没流过。
我见不得他哭,又给他擦眼泪。
他一口气喝了半瓶酒,然后喘着粗气看着我,盯着我,像是已经把我看透。
那一瞬间我心虚了,我很怕自己暴露了什么引来他的厌恶。
他刚刚失去了挚爱的妻子,我却在这里肖想他,如果我是他,会恨不得一拳打死眼前的人。
好在,他没有。
他只是红着眼睛,继续喝酒。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逐渐染上绯红,看着他衣襟被酒浸s-hi,看着他差点儿呛到,看着他喝完一瓶又打开了一瓶。
我说:“你慢点喝。”
他放下酒瓶,趴在了桌子上。
我以为他醉了,又要睡过去,于是站起来,坐到他身边,轻声问他:“要不要回去?”
之后,我听见了他的哭声,从压抑变成放肆。
那个晚上我们都喝了很多酒,可我的酒量比他好太多,在他已经神志不清的时候,我却还清楚的记得跟他拥抱的感觉。
他抱着我,趴在我肩膀上哭得惨烈,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哭。
痛失所爱的感觉大概就像是生生把皮肤从人身上扯下来,外人看见的痛苦远不及当事人感受到的万分之一。
我疼惜地把他抱在怀里,感受他的心跳,我说:“泾川,哭吧,哭完回去好好休息,后面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当时想,就算是为了唐泾川,我也要给周晓云办一场漂亮的葬礼,既然我们都没办法留下她,那就好好送她走,希望她来世能健康,也能像这辈子一样,遇见一个这么爱她的人。?
我很喜欢醉酒的唐泾川,原因很简单,因为只有这个时候我才可以毫不掩饰地用贪恋的目光将他包围。
平时,连看他一眼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被看到心底。
他抱着我哭够了,之后又是醉得不醒人事。
大雪天,我扶着他从酒吧出来,叫了代驾,回了家。
那一整个晚上我都没睡,他躺在我的床上,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就像过去他守着周晓云一样守着他。
其实我开始害怕了。
很多时候人都是凭借着一股信念在强撑着,我很明显能感觉到,支撑着唐泾川在这里生活的唯一信念就是周晓云,现在,周晓云去世了,他了无牵挂了,然后呢?是不是就要搬离这里了?
我不想他走,可是又找不到合理的借口让他留下。
我很想陪着他,至少陪着他走出丧妻的痛苦,但是同时,自私的我又觉得,还是算了,我们终归是要回到各自的生活里,没有了周晓云,以后的唐泾川也没有了负担,他的日子会渐渐好起来,而我,尽快退出这幕戏,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之所以想退出,是怕自己越陷越深。
唐泾川不喜欢男人,而且他深爱着自己已故的太太。
我看着他,屋子里很暖,床很舒服,但他睡得不安稳。
他翻来覆去,嘴里发出呻吟,他皱着眉头,手攥成了拳头。
我实在看不下去,握住了他的手,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我的温度,他竟然渐渐平静下来,回归了安稳的睡眠。
我趴在床边看着他,始终没有放手,外面的大雪像是恨不得吞没我们这座城市,也吞没我偷偷吻他手指的秘密。
天快亮的时候我晕晕乎乎的,原本想着再等一会儿就去准备早餐,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等我睁眼已经是天光大亮,唐泾川坐在床上发呆。
我猛地想起自己之前一直握着他的手,想必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了这件事。
我想着怎么去解释,可他根本就没有提起。
“我去做早餐。”我站起来,想着冰箱里一定还有面包和牛奶。
他叫住我,说:“昨天晚上谢谢你,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我回头对他笑:“说什么谢不谢的,你要不要先去洗个澡?能舒服一点。”
对天发誓,让他去洗澡只是因为宿醉之后洗个澡可以放松神经,我一点儿其他的心思都没有。
他摇摇头,从床上下来,说:“我回家换身衣服,医院那边还有事情要处理。”
家人去世,要忙活的琐事很多,唐泾川给自己父母打电话,又给周晓云的爸爸打了电话,我就一直陪着他,甚至主动包揽了去车站接他家人的工作。
唐泾川一再拒绝,可我还是坚持。
我说:“我知道你不愿意欠我人情,但这些事儿你自己忙不过来,所有事儿咱们攒着,等以后都处理好了再说吧。”
唐泾川犹豫很久,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不再跟他多言,行动起来。
唐泾川跟周晓云都是小城市来的,他双亲都还健在,可周晓云从小就生活在单亲家庭中,以前是跟着妈妈生活,后来妈妈得了r-u腺癌,去世了,就跟着爸爸。
这么说来,其实命最苦的,是周晓云。
我开车去接唐泾川父母时就在想,这三十年,周晓云过得这么辛苦,那么提前结束这趟旅程,或许是件好事,与其日日夜夜受折磨,不如走进另一个世界。
以前我不相信所谓的轮回,可现在我希望有,否则,命运对周晓云真的太不公平了。
我很少来火车站,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提着沉重的包裹,步履匆匆却又稍显蹒跚,像是被迫扛着他们的一整个人生。
我举着接车的牌子站在出站口,看着出站的人流涌来,迫切地想见到那两个人。
接车很顺利,唐泾川的爸妈很快就找到了我。
他们连连道谢,叔叔脸上满是沉痛,阿姨的眼睛一直都肿着。
我载着他们回去,先到家,然后等周晓云的爸爸来了再一起去殡仪馆。
阿姨说:“这俩孩子要强,还怕我们担心,每次打电话都报喜不报忧,晓云都病成这样了也没告诉我们,你说说,连最后一面都没看着!”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多余。
唐泾川给我打电话,问我们到哪里了,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我们真的是站在一起面对一切的感觉。
我说:“快到家了,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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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想,无论如何都要给周晓云办一个像模像样的葬礼,可是我忘了,对于她来说,我是个外人,这件事,本质上与我无关。
所以,当我提及此事,而唐泾川再自然不过地拒绝说:“晓云不喜欢铺张,我们就简单地送她走吧。”
我再一次意识到我爸对我的评价非常准确,哪怕已经眼看着三十岁,我还是没能改掉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这个坏毛病。
这世上的事并不是所有都能随我心意,我也并不是有决定一切的权利。
那几天,我陪着唐泾川照顾家人、往返医院和殡仪馆,我问他:“想好选哪里的墓地了吗?”
他当时坐在我车的副驾驶座上,轻声说:“暂时不买了,等以后再说吧。”
“为什么?”
他说:“没钱啊。”
说这三个字的时候,他是笑着的,他说我:“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我很愿意为了他辛苦,就怕他哪天突然告诉我不需要我了。
自从周晓云去世,这场雪就没停过,像是老天终于疼她一次,给她铺一条干干净净的路,让她往远方走。
葬礼那天,除了他们两家人,就我这么一个外人。
我们先去跟遗体告别,我站在最后面,前边是唐泾川,两家的父母在那里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唐泾川扶着他们,一个一个送出去,让他们到外面休息,这间屋子只剩下我们两个,还有沉睡着并且再也不会醒过来的周晓云。
唐泾川问我:“你说,人死了真的有轮回吗?”
我回答有。
他又问:“那这都好几天了,她是不是已经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不知道我是谁了?”
我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别这样,泾川。”
我说不出让他坚强的话,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哪有人真的能坚强起来?
他蹲下去,蹲在周晓云身边,贪恋地看着她。
而我,看着他。
那时候我想,周晓云很不幸,她过得不好,身患重病,但她也很幸运,因为有这么爱她的人。
我站在半步之外看着他们,像是在看一出莎士比亚的悲剧,人们都说悲剧最深刻,但如果可以,我们宁愿不要这份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