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个月里,我以为唐泾川不愿意见我,也就不敢让他看见我,我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依旧关注着关心着他,我知道有段时间他请了假回老家,但却没有深究那是为什么,现在我懊恼不已,我应该到他身边去的。
我们的烟慢慢燃尽,再次回到了马路上。
他说:“后来我就在想,我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就是在那天,公司着火,然后我又遇见了你。”
?
唐泾川说这些话时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这日本的冬天,清清淡淡,微凉却也舒服。
他说:“我那天特别意外,没想到会遇见你。”
他双手c-h-a在大衣口袋里,慢慢地往前走:“你走过来和我说话的时候我就觉得钱包里的那张卡片在发烫,好像着火了一样。”
他笑了笑说:“其实,那张卡片也好,后来的那张也好,我知道,都是你写的。”
我的脚步顿了顿,没吭声,继续跟着他走。
“我见过你的笔迹,认得出来。”
原来我的小把戏,人家早就看穿了,只不过懒得拆穿我。
我想了想,还是问了出口:“所以,你一直都在装傻,是怕我尴尬?”
他对我笑:“不是,我是怕......”
他突然打了个喷嚏,然后揉揉鼻子说:“我们回去吧。”
唐泾川有话没说完,我很清楚,但他不说,我不能问。
在唐泾川身边的这些日子我学会了自控,这真是很有用的本事了。
我们俩回酒店的路上也没说什么,一直到了房间门口,我对他说晚安,他突然叫住了我。
他说:“其实刚才我有话没说完。”
我的心又被提了起来,转过去看他。
他说:“卡片的事,我假装不知道,并不是因为怕你尴尬。”
唐泾川吞咽了一下口水,又轻轻叹了口气:“我是怕变化。”
他说:“有些时候,很多感情并不牢靠,模模糊糊的友情大概比什么都走得更远,水航,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不能明白。
爱情为什么就不能长久呢?
他推门进了屋,我在那里站了好久,然后转身去敲了隔壁的门。
又一次深夜打扰人家,我其实挺抱歉的。
余医生来开门,身上穿着睡袍。
我说:“能聊聊吗?”
秘书从他身后探出头来:“你跟唐哥怎么了?”
余医生把他塞回去,对我说:“我换衣服,下楼喝一杯吧。”
我在门口抽着烟等他,他出来的时候我听见陶裕宁在和他说什么,但最后那声音被关在了门里。
我和余医生到楼下,酒店地下是个小清吧,我们一人要了一杯酒。
他问我:“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我给他重复了今晚唐泾川说过的话,当然不会出来,挑挑拣拣,说了个大概。
“难得他和我说这么多,我应该高兴的。”我说,“但是最后那句,怎么听都像是在拒绝我。”
“那也未必。”余医生说,“事实上,他愿意敞开来和你说这些话已经是突破了,按照他之前的状况,他的病情确实在好转。”
我喝了口酒,自嘲地说:“是,他好了,然后可以理智地拒绝我了。”
归根结底我还是自私的,我还是希望他能爱上我的。
尽管我清楚,这种可能性太渺小了。
余医生笑了:“你现在一副深宫怨妇的模样,不太好看啊水总。”
我无言反驳,他说得对。
“你好好想想,如果他真的是在拒绝你,何必这么跟你说。”余医生敲敲桌子,靠近我,“他说他害怕改变,所以才选择和你做朋友,其实,他怕的不是改变。”
我看向他。
余医生又笑:“小宁说得对,聪明人到了这种时候都变笨了。他其实说的很明白了,他只是害怕失去你。”
余医生喝了口酒,对我说:“他觉得爱情不长久,是因为他暂时还没做好真的以爱人身份和你相伴一生的准备,直男么,这种事儿一时半会儿接受不来,更何况,他之前有爱人,爱人又去世了,所以他更挣扎。”
我盯着眼前的酒杯,心里不是滋味。
想起周晓云,我突然有种在抢人家老公的感觉。
余医生说:“他是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他也知道你爱他,但他搞不清楚自己的感情,所以觉得,友情可以维持得更久。他怕你的爱情变质,也怕自己一旦草率接受你之后发现自己并不能和男人相爱,他怕的是这种改变。”
他的一番话让我心里敲起鼓来,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得有点儿急,我的思维变得很慢。
余医生说:“不管他今天说的是什么,不可否认的都是他正在努力接受你的爱,但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你必须得确定。”
他说:“唐泾川对你的依赖很危险,哪怕他心理上的问题得到了治疗,可你对他来说意义重大,一旦有一天你离开他,他可能会重蹈覆辙。”
“我不会离开他。”我说,“除非有一天,他不需要我。”
余医生笑了笑说:“行吧,你自己在这儿慢慢喝慢慢想,我屋里有个需要我的,我得回去了。”?
余医生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又在那儿喝了一会儿,不停地琢磨着他的话。
唐泾川在努力接受我的爱?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应该觉得悲哀。
差不多后半夜,我回到房间,因为喝了酒,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唐泾川叫醒的,他说余医生跟秘吃早饭去了,他等我一起。
我们简单收拾了一下,一起下楼。
他问我:“昨天你回来得很晚?”
我很诧异:“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说:“你跟余医生走了之后,陶裕宁来找我聊天。”
我有些担心,陶裕宁这个人,虽然在工作中从来不马虎,但对着唐泾川,指不定说出什么奇怪的话。
我问:“他跟你有什么聊的?吵到你了吧?”
“没有。”唐泾川笑着说,“他给我讲他跟余医生的事儿,还挺有意思的。”
我揉揉眉心,觉得头疼。
“我都不知道他也是。”
唐泾川笑我:“你太不关心下属了。”
我心说,我这一颗心全都扑在你身上了,你是没见过我以前什么样儿,眼睛长在头顶上,谁能让我关心呢?
我们吃完饭,距离出发去北海道的时间还有一会儿,陶裕宁非要去买圣诞礼物,还挽着唐泾川的胳膊说:“咱们兵分两路吧,唐哥咱俩一起,让他们俩一起。”
他开始指挥:“我给老余买,老余给我买,你俩也是,过节嘛,得有点儿仪式感。”
我说:“这儿有什么好买的?”
陶裕宁说我:“水总,礼物这个东西,重要的不是你买的是什么花了多少钱,明白?”
我无奈地点头:“行吧。”
就这样,我们两两一组,分开的时候我还有点儿不放心,嘱咐陶裕宁把唐泾川照顾好。
余医生拍拍我:“走吧,他俩比咱俩强多了。”
说真的,我不会选礼物。
这两次给唐泾川送的礼物都是一样的,毛衣,毫无新意,要不是秘书非张罗着,这事儿我能躲就躲了。
现在,躲不了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我百无聊赖地在一家又一家小店里转悠着,身边的余医生倒是很有兴致,他指了指一个超大盒的拼图,跟我说:“我要那个了,这么一盒拼图够他消停一阵子。”
我瞥了他一眼说:“两千块儿的拼图,这不知道你是爱他还是恨他。”
“没事儿逗他玩,开心。”余医生买了那个拼图,回头问我,“你呢?有想法没?”
我转了一圈又一圈,还是没主意。
于是余医生就抱着那一大盒拼图跟我继续逛,也是难为他了。
我们闲逛的时候路过一家小寺庙,我站住脚,想了想,跟余医生说让他等我一会儿。
陶裕宁说的其实对,礼物这个东西,最重要的是心意。
我买了一个御守给唐泾川,小东西,不值钱,但我希望他能一直健康平安。
我这个秘书真的是个很能琢磨事情的人,回来后,他说先不要把礼物送出,等晚上到了北海道,泡温泉的时候再送。
我懒得离他,可是唐泾川竟然同意了。
我们的东西都不大,很好收纳,但余医生那一大盒拼图,一动就哗啦哗啦响,直接就被陶裕宁猜了出来,还追着人抱怨说家里还有好几盒没拼完,又来。
我跟唐泾川坐在沙发上像看情景喜剧一样看那两人闹,看着余医生把陶裕宁按在床上挠他痒痒,两个三十岁的人,像俩小孩儿。
我看了会儿,扭头看向唐泾川,他一直眼含笑意地看着那两人。
中午吃完饭,我们出发去北海道,越往那边去,温度越低,后来快到的时候,天下起大雪来。
放好行李,余医生说要带我们去一个地方。
我们来到了北海道的自杀名所支笏湖,景色很美,尤其是下着大雪的时候,四处都是雪,但湖却没有结冰,我们站在湖边,一时间都被这景色震撼,没人说话。
我下意识地去看唐泾川,他正望着远处出神。
余医生说:“这个地方很美对吧?”
陶裕宁问他:“这就是直江医生自杀的地方?”
余医生点点头,对我和唐泾川说:“不知道你们看没看过一本叫《无影灯》的书,里面的男主角直江是一个医生,他选择在这里自杀,说一旦沉入这个湖尸体就再也不会浮上来。”
我皱着眉看向他,不明白他说这句话的意思。
“在日本,很多人都来这里自杀,让自己在寒冬沉入这个不冻湖,让自己的尸体被湖底的树藤缠住,永远不再出现。”
陶裕宁站在他身边,看着远处说:“好悲伤。”
他扭头看向余医生:“人到底要多绝望,才会选择自杀呢?”
他问完,我看见唐泾川低下了头。?
我想起唐泾川说他曾经觉得自己活着没有奔头没有意义了,那种感觉,比痛苦更痛苦,比绝望更绝望。
我往他身边靠了靠,肩膀挨着肩膀。
雪落在我们身上,头发上,黑发变成了白发,我们四个都仿佛成了老人。
余医生说:“我们总是在寻求生的意义和死的意义,总觉得活着没劲了,那就死吧,可实际上,死是另一种生的开端。”
他看着远处,声音也像是从远处传来的,我不知道他在给病人治疗时是不是也用这种语气,总之,听得人心里很平静。
他说:“死亡其实是一件很重大很有仪式感的事。在日本,死去的人就是日日夜夜看着他们的神明,很多人都是在为了死去的人而活。”
“为了死去的人而活?”陶裕宁的声音也清清淡淡的,好像到了这里,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余医生点头:“对他们来说,死者从来没有离开过世间,而是从外部审视着人们的生活。他们很多人在亲人去世后拼命地要活得更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逝者。”
陶裕宁说:“可我还是觉得人应该为了自己活着。”
余医生笑了:“文化不同,人们的观念也不同,说不上谁对谁错,其实谁都没错。”
“是啦。”陶裕宁说,“好好活着才是对的。”
唐泾川抬起手,掌心朝上,有雪花落在他手心,然后融化。
我没忍住,学着他的样子摊开手心,然后在他看向我的时候,我握住了他的手。
他愣住了,而我只是拉着他的手放回他的口袋,然后抽出自己的手,说:“冷。”
余医生突然转过来,问唐泾川:“你觉得呢?人应该为了谁活着?”
唐泾川大概没想到余医生会来问自己,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咬了咬嘴唇。
我不想他为难,抢先一步说:“要我说,还是为自己,人生短短几十年,到死的时候发现自己一生都在为了别人拼命,多可惜。”
余医生笑了,像是有话要说,但忍住了。
“你呢?”他又问唐泾川。
我以为唐泾川不会回答,却没想到,他说:“我不知道。”
他看向雪中的支笏湖,轻声说:“但活着就很好。”
我以前是个不喜欢冬天的人,总觉得一到冬天,整个世界都惨兮兮的,可是现在,我觉得冬天还不错,下雪时候的冬天,格外让人心动。
陶裕宁拉着余医生去玩雪,我跟唐泾川还站在这里看着远处天上飘落的雪被支笏湖吞噬,就像它曾吞噬了很多生命一样。
我问他:“冷吗?”
唐泾川摇摇头,转过来对我说:“刚才你说的话有些矛盾。”
“嗯?”
“你说你觉得人还是要为自己活着,你说觉得到死的时候发现自己一生都在为别人拼命很可惜。”他看着我,眼睛亮亮的,有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可是,你不是这么做的。”
我知道他的意思。
我抬起手,给他扫去了头上的雪,又把大衣的帽子给他戴好。
我说:“我就是这么做的,我做的一切,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
唐泾川过得不好,我就过得不好,所以,为了他努力,也就是为了我自己努力。
他问我:“你不会后悔吗?”
“我后悔什么?”
“要是我永远都没办法爱上你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环境所致,他很坦然地说,“水航,你要是愿意,我现在就可以和你在一起,但是......”
“那咱们俩可能会一起完蛋。”我说,“我不是说我伟大,我是说爱情伟大,它最伟大的地方就是让一个人学会等待。”